《边疆文学》2025年第6期|梁刚:县城作家(中篇小说)
梁刚,男,云南省红河州弥勒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弥勒市委弥勒报社原社长,现为弥勒市作家协会主席。有多篇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 《南方周末》 《文艺报》 《文学报》 《散文海外版》 《广州文艺》 《湖南文学》 《芳草》 《山花》 《延安文学》 《牡丹》 《边疆文学》 《大家》 《滇池》等省内外报刊。曾被云南省作家协会授予“云南省德艺双馨青年作家”荣誉称号,作品曾获云南省第七届文化精品工程奖、云南十大好书奖等多种奖项,公开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12部。
全心全意去爱,别的就交给命运……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说吧,记忆》
三月的滇南,春风便起了。这个周日下午,源民县城北郊清溪公园里的一棵流苏树正舒坦地摇动着枝枝条条上的繁花,不期然看到那几个人又到清流亭里开会来了。
这回是五男二女,有青壮年和老者。如果这棵流苏树有记忆,它会清楚地记得,它初次在这里见到他们时,它才被从山里的子君苗木基地移栽到这里一个多月,那次有十一个人,会议结束后,他们还以它为背景,合了一张影。从那之后三年多来,他们又到过这儿七次还是八次,但来人就没有超过十人了。他们差不多都是周六或周日的下午三时到这儿来,坐在回廊一头,念文章,讲话,一般待到六时才走。其中有两次,他们到这儿不久,天就下起大雨,来公园游玩的人都跑到亭子里避雨,会开了不到一小时就不得不结束了。还有三次,他们开会时,有同一位便衣警察到过这里,坐在亭里的另一头,草草瞥了他们一眼,便埋头刷了好一会儿手机,最后抬头向天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紧不慢地走了。他是公园的常客,但此后他们来这里开会,他只远远望一眼,再没有走过去。
源民县作家协会理事十一人,到会七人,主席沈云天很满意。多年来,县作协要搞个活动或开个会,通知会员,但很少有人能够参加,原因是有的会员单位领导不但不批准,还说他或她不务正业,就连开个理事会,也得选双休日,大多时候还只有一半人能到会。为改变这种状况,沈云天多次劝说会员,在业余创作的同时,要主动为单位撰写一些材料,以争取领导的理解支持。他还为大家鼓气,能创作诗歌散文的人,写材料简直是小菜一碟。他又以自己为例,说当年在村小教书,就曾在校长面前公开写散文,校长从没批评过他,因为学校要上报的材料、年终总结和校长重要讲话大都出自他手,现在他以新闻为业,但创作文学作品,他所在的单位上下皆知,但从没有听到有人说闲话。对他的碎碎念,很多会员都不爱听,说怕写那些官样文章坏了语感、心境,再说本职工作压力就够大了,哪还有精力写公文。
会议内容前天就随会议通知发在理事群里了,但沈云天还是拿出笔记本说了一下,一、传达学习源民县“文化兴县”文件精神;二、审批一批新会员入会;三、讨论源民县作家作品集征稿编印成书。
听着副主席兼秘书长郑典传达文件,沈云天在笔记本上不断地写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记笔记,其实他在写一篇省报举办的乡村振兴征文:《河谷变果篮》。
沈云天是县融媒体中心的副主任,也是全县仅有的三位省作协会员之一。在当地,他以写材料闻名,宣传部部长曾在全县宣传思想文化工作会上公开表扬他写材料“又快又好”。可这个月来他曾遇到一件烦心事:县上要评选首届“源民英才”,主要分为产业技术领军人才、首席技师、教学名师、名医、文化名家、拔尖乡土人才等六类,获得命名的人,每人奖励一万元。文件下来,融媒体中心方主任动员他申报文化名家。他看了文件,认为自己的文化程度、创作实绩、受表彰情况等硬件完全符合。主任一向对自己的厚爱,也让他感动。一次省作协举行为期十天的文学创作培训,他向主任请假也获准了,条件是线上办公……
他兴冲冲地填了文化名家申报表报上去,上个星期,评审委员会的一位工作人员却通知他,他是管理岗八级,评选规定原则上要中级及以上职称。他的情况评选组正在斟酌。其他类的专家都有多位,而文化名家只有一个名额,他得知,与他竞争的是县文化馆的一位干部,她是搞音乐的,人不错,却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作品,但人家可是硬邦邦的副高。这事让他好多天都没心思搞创作了。
上周,县委组织部要推荐一位基层优秀党务工作者参加省上的表彰,申报材料却两次都被打回来,说事迹不突出,可离要求的时间只有一天。组织部的朱副部长跟他相处得不错,请他出马。他一看材料,只有面没有点,得实地去采访。当天他带着记者去了龙江乡秧母村,找到推荐人选村党总支书记李家石。他拿出多年练就的采访技能,对采访对象进行全方位的深挖,半天的时间里,他们拍摄了一个人物专题片,准备等李家石接受表彰时第一时间推出,当晚,材料也写成了,组织部连夜报上去,通过了。次日上午,朱副部长到他的办公室感谢他,两人闲聊起来,他便似无意中说起申报文化专家受挫的事,说他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
朱副一笑,说文件上只说“原则上”,还是要相信评审组的眼光。今天上午,融媒体中心收到文件,“源民英才”候选人名单将于次日在全媒体作表彰前公示。一看,他名列其中。高兴过后,他想起当天是省报副刊《高原》例行出刊的日子,上网看了一眼,发现有个“在希望的田野上”——乡村振兴主题纪实散文征文大赛,是报纸副刊部与一家航空企业合办的,一等奖奖金五千元,在这年月,算是大奖了。
他突然有了创作的冲动。而前几天他采访李家石的内容正好撞上了征文的枪口。省报副刊用稿和评奖一向公正,这有他在上面发表的大量散文和获奖作品为证。这次,手头正好有符合征文的素材,值得用心对待。
他当了二十多年的教师和记者,也写了二十多年的散文,把新闻、先进材料转换成散文,对他不成问题。他的文章开了头:“相信吗?切开一只水果,一种叫‘红美人’的桃子,瞧,那就是一方水土鲜活的剖面。仲春,当很多地方的桃树还缀着嫩果,源民县龙江乡秧母村的桃子成熟了。深长的河谷,像是一个甜蜜的果篮。果实团团簇簇,累累串串,叠叠摞摞。秧母村早红桃因成熟期早、口感清甜、色泽鲜艳,深受消费者喜爱……”
十几年前,沈云天从地区师专毕业后,被分配到一个村小教书,村小的教学任务并不重,晚上批改完作业,他就开始写诗、写散文,有自己满意的,就投给县文联主办的《源民文艺》和县教育局主办的《源民教育》,大多发表了,后来,他的作品又上了省报省刊。就因为这个特长,很快他就被调到当时的县广电局,做起了记者。最初的几个月,他全身心扑到新闻采写上,完全停下了文学创作。
时间一天天过去,整日扛着摄像机奔走在大大小小的会场、领导调研活动现场,约定俗成地生产出一批批大同小异的新闻,他觉得新鲜感在消失,人生在空转。他试着找回一种方向感和掌控感,激活曾经简单、热忱的少年心气,于是重新开始了文学创作。随着一些长长短短的小说、散文在省内报刊的发表,他不仅感到内心充实起来,还有每月所得的稿费,完全够他抽烟、买书,每个月三五次和宋浩波下小馆子喝点小酒的花费,而不动用工资。他管理岗八级,工资每月也就五千多元,妻子也在事业单位,九级职员,每个月到手的工资不到五千元。五年前他们花五十多万购置了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米的小区房,一半靠贷款,两个女儿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小学,还有夫妻两人的老父老母都在乡下,还得不时帮衬。
作为融媒体中心的副职,报道策划、编审稿件,重要稿件要亲自跑现场采写,一些单位还会请他撰写材料,工作任务不能说不烦琐。领导们都怕开会,他不怕,他参加的会,事关单位工作的,他会用心听、认真记,但会议内容关联少甚至无关的会,就是他阅读和写作的黄金时间。有构思好的文章,他便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更多的是阅读、校对自己的新作。县上会纪会风一年比一年抓得紧,但他有应对的方法,他从不在会场上看手机,也不看书,他将平时从网上收集到的自己喜欢的文学作品或要校改的稿件,打印成文件格式,一会儿就进入了沉浸式阅读或修改。开会时他会提前去,不摆水牌的会场,他就挑偏僻的座位。置身在有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会场,可他感到自己没有跟他们在同一个时空。几年前,坐在主席台上的两位领导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生冲突,双方破口大骂还动了手脚,会场一时大乱,只有他,不闻不问,低头读着什么,让看到他的人觉得他不可理喻。但这样做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每个月,平均有七八百元稿费到账。还有,他的知名度好像也有所提高,县城有人开始称他为才子。
“……李家石早就听说当地种植水果很有名,当把姚杰送到学校办理好入学手续后,便要高老板带他到当地的果园种植看看。到了现场,李家石真是大开眼界,只见平缓的丘陵上,成千上万亩桃树、李树整齐划一,一眼望不到边,虽值晚秋,但因为当地气候,晚熟的桃树、李树上还挂着一些散果,一个个又红又大,他随手摘下几个尝了,又甜又水……”“他才向高老板提出要买一些穗芽带回云南的小山村嫁接的请求,人家当即用刀子削了一大捆穗芽用塑料纸包好免费送给他。他如获至宝,为赶时间,不错过穗苗的最佳嫁接期,查询到当晚七时还有一趟从淮南飞往昆明的航班,马上订了票,请高老板将他送到机场。当天深夜十时,飞机一落地,他就坐着前来接机的儿子的车赶往秧母村……”
郑典读文件时,理事宋浩波看到沈云天在奋笔疾书,知道沈正在创作,很是佩服他。宋浩波大沈云天五岁,快满五十了。一米八的身高,身材结实匀称,满头黑发,五官清秀,跟你交谈时,一双明亮的女性般秀媚的眼睛总是专注地望着你,一年四季,都是合体的牛仔衣裤加身,只是颜色有深有浅。这样的人无论对于文友还是普通人,绝对都是值得多看两眼的人物。
在作协会员中,他跟沈云天走得很近,经常一起逛书店,到图书馆,有时省州有什么写作培训,沈云天也会想办法带他去,他们待在一起时间最多的是晚上两人在一起小聚,相互宴请,菜不讲究,大多是猪下水小火锅,五十元花费,两人酒量都好,边喝边聊,最近读什么书,在写什么。
宋浩波是一家银行的会计,收入高,工作轻车熟路,几乎没有压力。十几年前,他的妻子有了外遇,他们离了婚,十岁的儿子跟他。他一个人带着儿子,也就是俗话说的又当爹又当妈。可每天工作再忙,晚上他都坚持读书写作。身教胜于言传。儿子宋诗很早就懂事,常捧着画册在一边陪着他。有时深夜他忙完准备休息,才发现儿子捧着书睡着了,他又心痛又欣慰。从上小学到初中,儿子的学习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读高中时,奶奶从乡下进城来帮着照护孙子了,每天煲了鸡汤或烤了鱼,骑着电动车送到校门口。最终,儿子如愿考取了一所有名的警校,毕业后顺顺当当考入邻县一个镇的派出所,结婚生子,很少回家。而他一直未娶,把大量的业余时间都用来读书、写作,一度作品满天飞。
沈云天常常在各种场合勉励广大会员:“以业余作者的身份,写专业作家的作品。同时阅读和写作是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但据他了解,会员们都不太看重阅读,大多只是埋头写。而且写出来的东西也不追求上什么大报大刊,有的会员在网上一些平台发一下,或在县里的作家群里发一下,得到一些点赞,便满足了。
根据沈云天掌握的情况,宋浩波是全县会员中阅读量最大的人,每年订有十几种文学报刊,也有了三千余册藏书(都是正版书)。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在沈云天看来,宋浩波应该有更多的好作品出世。可最近两年,他甚至一篇文章也没写了。沈云天每每为他惋惜:写作上他有一种很多人没有的优势:语感好,文字有画面感,便春风化雨地劝他动笔,雷鸣电闪地劝他动笔,他总是找种种理由搪塞:厚积薄发,磨刀不误砍柴工;工作太累,每天与钱打交道不容分心;一个鳏夫,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还说天下好文章多的是,不缺他这一篇。沈云天甚至激将他:每天写二百字,一个月就有六千字,他被逼似的答应了,却仍旧没有动静。当面问他,无头无脑回答一句:“浅水是喧哗的,深水是沉默的。雪莱。”沈云天碰了一鼻子灰,只能苦笑。还有他性格刚强,跟单位分管领导时常发生摩擦,关系一向紧张,作协有什么活动,他都是请工休假才获准。
沈云天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好,宋浩波有时也会思量,自己除了没有听他的坚持写作外,其他的都言听计从。他一向嘴紧,沈有很多不便与人道的事,都毫无保留说给他听,比如,单位的人事纠缠,比如,当年跟他一批提成副科的六人,先后有四人被提成正科,只有他和一个快五十岁的副乡长还在原地踏步,原因可能是县里一位重要领导人曾当众笑说他是一位遗世的书生,比如,他跟县外一个年轻女作者暧昧的关系,还有,沈很爱面子,有时当着众多作者,自己会有意表露出他与名作家那种知遇的仰望式的崇拜,这大大满足了沈的虚荣心。
沈和文友们都不知道,他的停笔,有难言之隐:他被一位年轻女人合伙以色相讹诈。
这事细究起来,在一定程度上,祸因还与沈云天有着关联。一天下午,沈到县城一家医院讲授文学写作,据说这是医院为加强医院文化建设的举措之一。他请了假,陪同前往。
沈是个有心人,开场时就隆重介绍他:“这位是我县著名作家宋浩波老师,是银行的骨干,他是个多面手,写作小说、散文、诗歌,每年在省内外报刊发表多篇作品,并频频获奖。”讲授中还不时提到他的作品的精彩,甚至还背诵了他的一段散文,让他感到他对自己真诚的推介,内心很是受用。
沈的讲课既有热气腾腾的生活,更有感性十足的表达,掌声不断。讲授中,沈讲的他与一本书的关系,就赢得无数次掌声。
沈说,读过不少书,可让我倍觉可亲可近、爱不释手的,是苏联著名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杰作《金玫瑰》。多年来,每每出门在外,我总把它带在身边,犹如一种神圣的仪式……
沈说,在法国巴黎郊外,有一位叫让夏•米的清扫工。每天,他到一些加工金银的作坊扫地,并把清扫成堆的尘土全部用麻袋装了背回家去。街坊都认为他精神失常了。夜深人静时,夏米就在小院里簸扬背回的尘土。原来,他要把尘土里的金粉筛出来,铸成一小块金锭,再加工成一朵金玫瑰,送给他一位战友的女儿——为失恋而悲痛欲绝的少女苏珊娜。在夏米很小的时候,他的母亲曾告诉他:“谁家有一朵金玫瑰,谁家就有福气,不光这家子人有福气,连用手碰到这朵玫瑰的人,也都能沾光。”多少年过去,夏米终于如愿了,他用从尘土里淘出的金子,打制出了一朵熠熠生辉的金玫瑰!
沈说,这故事是作家在《金玫瑰》一书中讲述的一个故事,用来表述文学素材的收集与提炼,却使我一下联想到我的奶奶。这位一生未能走出乡村一步的女人,在她八十二岁那年回归了她为之挥洒了一生血汗的泥土。临终前一天,奶奶从床头的几个墙洞里,艰难地掏出十几团大大小小、黑黑白白或黑白相间的头发交给我当时还在读小学的父亲。奶奶对我父亲说:“家福,这些头发是奶奶十几年来攒下的,等哪天货郎来了,你用它去换一支水笔。你哥初中毕业都没有过水笔,老让人笑话。”后来父亲对我说,他当时悲从中来,背过奶奶无声地哭了。
沈说,夏米和奶奶的所作所为在本质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奶奶教父亲聚沙成塔,积微成著,而夏米更进了一步,在收集的基础上去提炼,去升华。他们的故事给一向散漫而又满怀梦想的我极大的警醒和启示:不能朝秦暮楚,趋利而动,患得患失,而应以对生活的热望去捕捉和珍视分分秒秒,然后以生命的激情,从点点滴滴的时间中冶炼出“散金碎银”,用来铸造出自己心中的“金玫瑰”。随着年龄和阅历日增,我越发明白:时间和对生活的深爱,远比夏米的尘土和奶奶的发团含金量高。
三十多位学员中,极大部分是年轻的女医护人员。晚宴上,她们排着队向坐在主位上的沈和他敬酒,男女喝的都是五十度上下的玉米酒,烈焰牌,当地的特产。几巡酒过后,高潮迭起,很多学员跟他们两人加微信,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走过来,自称是实习生,说先干为敬,一满杯酒足有二两,被她一口干了,还搬过椅子坐在宋浩波身边,相谈甚欢,分别时还主动为他们打了车。次日一早,这位叫雪梅的实习生就发来一组诗“请宋老师指正”,诗中充满丰乳、烈焰红唇,爱的焦渴、性的享受,让这位正当年的鳏夫欲火中烧。
他认真地作了些修改,并在稿末写了一大段赞许的话发回去。雪梅真是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那种人,一会儿,她的回信来了,恳求拜他为师,请他晚上一定赏光去她那里吃顿饭,权当拜师仪式。随信发来她的住处定位。事实上,与妻子离婚多年,在包括沈云天等亲友的介绍下,宋浩波相过七八次亲,女方都对他颇满意:一表人才,文质彬彬,又在银行这样的好单位工作。但他一直没动心:她们要么年纪偏大,要么长相平常,要么带着孩子,要么没有工作或工作单位待遇太差,总之都不理想,再婚的事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
一个结过婚的正常甚至可以说强健的中年男人,没有女人的夜晚是恐怖的。一天,县作协组织会员去一个山区乡采访脱贫攻坚,宋浩波了解到,落水塘村小组三十八岁的护林员朱文彪,妻子张哨珍带着十七岁的大儿子朱永贵到深圳打工,留下他与七十八岁的老母亲马凤仙和正在读小学六年级的小儿子朱永金。有人说闲话,这个猛汉子每晚因想媳妇睡不着觉,大冷的天,也会把自己脱个一丝不挂,从水窖里打水从头到脚猛浇。
他效法那位山村汉子,每天下班,在单位食堂吃过饭,拖好地板,把几件脏衣服丢进洗衣机,骑着电动摩托驶向城西郊的花潭河,十五分钟就到了。来到一个被大树和灌木掩映的河湾,常常已经暮色四合,他脱个一丝不挂,结结实实地游一个小时。河潭一边,一棵清香树将一根手臂粗的枝条平平地伸向水面上空,这一根天然横杠,似在无声地邀请他做引体向上,最初他每次做一百个,接着是二百个,后来坚持做完三百个才收手。这样一折腾,让他忘记了女人。
雪梅的邀请,让他动心了。中午,他去理了发,下班后,他脱下银行职员的工作装,恰巧那天天气寒冷,他换上一件黑色的长风衣,系上咖啡色的长围巾,又从书架上拿出不久前他到省城逛书店买的一套上下册,还没拆掉塑封的精装版的《安娜·卡列尼娜》,出门后到花店花三百元买了一束嘉兰百合,风度翩翩地走向她的出租房。路上,他先是想叫上沈云天,去领略一下他作为导师的荣光。只要他邀约,他一定会去的。沈是副主任,加之他常为一些单位、企业写材料,有不少宴请,但他最喜欢的是跟文友们在一起吃喝,晚上,只要文友邀约,总是欣然前往,有时打着伞,两裤脚泥浆、满眼镜的雨雾赶去,都是灯火昏暗的角落,三五个土豆,十几块豆腐,每人两钢化杯老白干下肚,大家作鸟兽散回家的路上,人人觉得自己像长了翅膀,脚一点地就能飞翔。但他心想有些东西是不便分享的,就没告诉他。
出租屋只有七八平方米,却收拾得非常整洁,完全跟一位准护士的身份匹配。雪梅描眉画目,秀发披肩,像她诗中写的烈焰红唇。她接过他的礼物,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雀跃,一件棉质的单衣下,两只乳房动如脱兔,还有她身上散发的暗香,是的,是暗香或冷香,让他喉咙哽咽。他庆幸自己是一个人去。菜几乎都是熟食店买的卤制品:卤猪耳、卤猪脚、卤豆腐,卤蛋、凉拌海带、凉拌面。当她拎出酒来,他非常感动,酒是北京二锅头,五十二度。他想起昨天晚宴上他告诉过她,他和沈主席平时都喝这种酒,一瓶两人分开喝,恰到好处。雪梅喝了一口,嫌这酒有些冲,提议用红牛饮料掺了喝。雪梅好酒量,一瓶酒她自己喝了大半瓶。吃喝间,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比沈云天还好的口才。《聊斋》中的“婴宁”,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包法利夫人爱玛,他说起来,就像是住在他们金融小区早不见晚见的邻居。她听得两眼发直。当晚,他便在她的出租房里留宿,接着第二晚、第三晚。他坦率地说了自己的情况,想把她介绍给他的亲朋,她却说等她有了工作再公开他们的事。
晚上,他们做完爱,他就一手搂着她,靠着床头,把他送她的《安娜·卡列尼娜》打开,放在双腿上,一字一句读起来:“安娜微笑,他就微笑。她沉思起来,他也收敛起笑容。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吉娣的目光吸引到安娜的脸上。她穿着朴素的黑衣裳是很美的,那戴着手镯的丰满的手臂是很美的,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玉雕般的脖子是很美的,那蓬松的鬈发是很美的,那一双纤足和手臂的轻盈优雅的动作是很美的,那洋溢着生气的娇艳的脸是很美的,不过在她的美艳之中有一种可怕的、残酷的意味儿。吉娣比以前更赞赏她了,心里也就越来越痛苦了。吉娣觉得自己完了,这种心情也在脸上流露出来。当伏伦斯基跳玛祖卡舞碰到她时,一下子竟没有认出她来,就因为她变得太厉害了……”
她崇拜地望着他,美目闪亮如两弯新月。他告诉她,一个好作者,首先应该是一个好读者。而写作一定要贴着人物写,要将自己的经历、情感融入对作品中主人公的塑造。她笑问:“我那天请你指正的那些诗不正是贴着人物写的吗?”他一笑:“不错,都是你贴着自己的肉身写的。”她把砖头厚的书一把从他的双腿上抓开,一脸娇羞地望着他,再不说话,他将她一下扑倒,翻过身,贴到她光溜溜的身上。她过二十二岁生日,他花八千元买了一个苹果手机送她,当晚,他们到县城最好的饭店过生日,接着又去天星影城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她发现手机丢了,回去找,不在了,她难过得都流泪了。他却满不在乎地摸摸她的秀发,打了网约车带她到白天他们买手机的那家店,那家店刚要打烊,想不到还迎来当天最后一笔可观的交易。他给她买了同一款手机。
那段时间,洗冷水浴和引体向上停止了,中篇小说《晚来》的写作开始了,他写得如鱼得水,一个星期的时间写了三万多字。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他和她正在出租房里缠绵,突然一声巨响,三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破门而入,手里都拿着一把长长的匕首,其中一个长头发的大声吼道:雪梅是我法定的妻子!还轻车熟路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皮箱,拿出两人的结婚证。这期间,雪梅躲在被子里只是哭,让他心疼她,以为她是被他们设计。他强作镇定,但长发男人拿出一个跟雪梅一模一样的手机要他加微信时,他崩溃了,二话不说就按他提出的条件,转了十万元作为封口费,并随即拉黑了雪梅和那男人的微信。几天后,他暗中打听雪梅的消息,得知她实习期未满就走了,且不知去向。他松了一口气,却失去了写作的欲望。不想半个月后的一天,长发男人竟到他们银行来,找到他,不声不响地将他与雪梅一丝不挂滚在一起的几张相片递给他,要他当面再发十万,以后两不相扰。他想报警,可前思后想了还是转出去了十万元,他目前的全部积蓄。他想到了儿子的身份:警察。他丢得起自己这张老脸,但还是得考虑儿子的形象。同时,他暗下决心,如果他们再敲诈勒索,一定豁出去,报案。
对方就像猜到他的底线,两年过去了,没有再威胁他。每天晚上,他又开始骑车到花潭河去了。一天,他打开了烂尾工程《晚来》,一读,不禁悲从中来,有一种彻底的幻灭感。鼠标一点,删除,清空。
一阵风吹过,一朵流苏花落在他的大腿上,像一团轻纱,他不禁抬头望着不远处的流苏树,只见树枝上,层层叠叠的花絮密密匝匝,像是一缕缕细碎的白云挂在上面,飘逸空灵。他打开手机百度:流苏树,又称为银莲花、铃铛树,果椭圆形,蓝黑色;花期3—6月,果期6—11月;因花序圆锥形,着生许多白色小花,很像流苏饰品,故名流苏树。流苏树四月开花秀丽美观,被称为“四月雪”。聚伞状圆锥花序,长3—12厘米,顶生于枝端……他感到这些文字比一些散文更美:精准、及物、有质地、诗意,跟眼前的花树真是绝配。他发现,在离这棵流苏树不远的地方,种植着几棵蓝花楹,同样开得正好。他又开始了百度。蓝花楹,紫葳科蓝花楹属的落叶乔木,叶对生……
流苏树看到这个满脸阴郁的男人先是出神地望着自己,随后又转向离它不远的蓝花楹,便借着又一阵清风,送了他好几朵花,果然,他又被它吸引住了,抬头久久地望着它,脸上活泛开来。它大为振奋,不断地挥动一树芳华。
副主席丁青岚一边听着郑典的宣读,一边看手机,浏览一会儿文学杂志公众号的文章,又点开邮箱。最近几天,她差不多每天都会十几次点开邮箱。上周二,她收到北京一家颇有名声的诗刊的投稿回复,她的一组诗已阅,并送审。这是一份著名诗人常常扎堆发表大作的诗刊。行内有人说,只要在这家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以后在另外的杂志上发表作品就不是什么问题了。一天,她到州府参加过一次文学创作培训,一个编辑告诉学员,往邮箱投稿也有学问,不要节假日前发,不要周末发,发了会被后来发送的大量稿件淹没,发稿最好的时段是周一和收假的第一天上午,编辑一打开邮箱,就会看到你的稿子。培训还没有结束,她就把这一投稿诀窍在县作协群里作了分享。每周一再忙,她也会抽时间投稿,她有的是作品,一投就是七八家报刊,总计近千行诗歌,当作品点出去,她不忘闭上眼睛,面对电脑,双手合十,祝愿心想事成。去年初她成了乡村振兴驻村队员,时间多了,写得也就更多了。
多年来,她只在省内的几家报刊发表过作品,这三百多行的组诗哪怕只被选用一百行,她的名字也就能跻身那些红透半边天的诗人中间,那在源民甚至全省,也会让文友们尤其是本省的编辑对她刮目相看。眼下,明知双休编辑不会上班,但她还是一再打开邮箱……
她生长在一个小山村,七年前大学毕业考上一个山区乡的公务员,四年前结婚,去年初才调到县住建局。她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山上,而文学,怎么能缺少水的灵气呢?脱贫攻坚和随后的乡村振兴,他们局都一直挂钩离县城八十多公里的红石岩乡拖革村委会,闻名县内外的南盘江就从村前流过。去年六月县上轮换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员,她主动报名获准。村委会是一幢二层小楼,队长宋群住在一楼,她和另一位女队员小佳住在二楼会议室隔壁的农家书屋,坐拥几百册书籍,一张阔大的书桌,放上她的笔记本电脑,小屋前后有两道山里人家少有的大窗户,倒像从一个书房搬到另一个书房。昼夜,村委会都被鸡鸣狗吠猪哼鸟叫蛙吼所掩埋,看不到的虫子发出的声音更是密不透风。众声喧哗,使近在眼前的大江无声地流淌着。
一下去,他们便发现全村委会七个村民小组都存在电力线路老化,不能满足群众生活、生产用电且存在安全隐患的问题,工作队便和村“两委”想办法,争取到电力整改项目,增加了变压器,改造了线路,保证每家每户能使用洗衣机、冰箱、饲料粉碎机;引导农户入股食用菌项目和肥猪专业养殖合作社,获得分红增加收入;协助四季香椿种植基地流转农户土地八百五十亩,带动上河村附近村民参与务工。此外,助力农户在线上线下出售牛肉、羊肉与鸡蛋等特色农产品,增加收入。工作队目前最大的手笔是:投资五十六万元的太阳能光伏发电提水工程启动……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就在这方水土,我像乡村的测绘员,内心,恨不能装着千山万水,身上一有汗泥味,狗不咬,鹅不啄。手中的发展规划,有夜晚我攻读的《红楼梦》一样厚。我记得,村民那淳朴的笑,纯净的爱,他们贫苦的胶着,真实的痛苦迷茫,和我们一起促膝制订乡村振兴攻略时的兴奋;我记得,亲近水土时那些粗粝的细节,在种植冬早菜豆的沙地,久违的悸动,从赤足传来,哦沙地,是烫的。热土,从纸上熟稔的形容词,重新落实到本来。砍甘蔗的人群,每个动作,都闪耀神性之光,我加入其间,经年握笔的手指触到毛刺刺的疼痛,直起腰杆,我惬意地在心底喊出声来。”
还有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被丁青岚记在纸上,谁家抱养的孩子因没有相关的证明落不了户;谁家头脑有点小毛病的小伙子被骗婚损失六万元(这钱差不多借遍所有亲戚朋友,还贷了款);山尖村的张菊丽,三十二岁就当奶奶了,三岁大的孙女时时粘着她,她家屋顶漏水,希望工作队帮一把;老树村人到中年的王林、张佩仙夫妻俩都是癌症患者,他们那无助的眼神;木细村刘家六岁的哥哥和四岁的妹妹两张小脸都患有久治不愈的皮肤病,少年不识愁滋味,满世界都是兄妹俩的笑声……“这些物事,让我不禁想起英国作家毛姆在《作家笔记》中写道的:‘上帝走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翻开泥土,种下疼痛和灾难,从东方一直种到西方’”她写道。
作品被一家名刊编辑送审,极大地鼓舞了她,她开始了取材于大半年来帮扶工作的一首长诗《江声浩荡》的创作,且每天晚上都写到凌晨二时。河谷的天气热得要命,汗水常常从下巴滴落到桌子上。好在同屋的小佳也是个夜猫子,每晚穿着薄如蝉翼的睡衣,刷抖音,追剧,睡得比她还晚。双休或节假日她回城休息,每晚也写到深夜,任由丈夫吴奎一个人在客厅里付费看一些获奥斯卡奖的大片。吴奎太善解人意了,从没流露出对她丁点不满,于是,关了电脑上床,她会主动奖励他,并一再表示,等她两年驻村满了一回城来,他们就要孩子。
事实上,这段时间,吴奎巴不得丁青岚不要烦他。他暗恋上了他们新来的局长,她曾是他的高中同学,她漂亮、内敛,尤其她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苍白的手,更是让他分外怜惜。半年前在一次小型的同学集会上,吃饭时,他们都喝多了,她向他敬酒时,当着四五个人的面,她大声说她羡慕丁青岚,让他怦然心动。不用说,他和同学们都认为她的表白有弦外之音。老同学们都知道她丈夫是个强势的男人,那个在一家地产公司任主管的男人当着大众的面也动不动就出口指责她,就像对自己的下属,常让她下不了台。去年两人协议离婚了。
喜从天降,同学领导来到他的身边。他悄悄给她送熟鸡蛋、牛奶、巧克力,看着她吃下。可敏感的他发现她并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更别说放在心上,对他这位县教体局办公室副主任,当面和背后全是领导对下属的那种信任却绝不迁就的做派。这位三十刚出头的同学二十六岁就是一个镇的党委书记,几个月前从州青干班学习回来,就到教体局履职,风传是下一任副县长的候选人。他想,这样的人当然懂得取舍,懂得爱惜自己的羽毛。
可他不甘心,认为她隐藏太深,需要自己春风化雨。一天,他到她办公室汇报工作时,发现她不断咳嗽,便悄悄跑到药店买了一瓶念慈菴糖浆,并把糖浆倒在瓶盖里,递到她苍白如纸的手里。她感叹道,还是老同学好。两人自然闲聊起来,她主动提起丁青岚,推心置腹地说:“你家青岚不错,我读过她写的不少诗,很有感觉。你告诉她,以后如果她想出诗集,我可以帮她拉点赞助。”他苦笑:“你不要助纣为虐了。”她有些惊讶:“用这么重的语气,至于吗?”他叹气:“在她眼里,写诗就好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她就连孩子都不想要。这次,她主动要求去驻村,我知道,她是为了去寻找创作素材。就是回城来,每天晚上也都写到深夜。”
他边说边打开手机:“这是她写的一首诗的草稿,今早她发给我,要我看看:‘年年相似的春风中,旧的一页已然翻篇,新美家园加速拼图,二十八公里山路,在三年前,被拓宽铺上水泥;困顿千年的河谷,打开了通向外界的坦途,电机,将江水源源不断提上,一千八百米的高山,大山,有了加倍的滋润。大片大片的香椿正在发芽,是四季香椿,我参与发放的香椿苗,是七万八千六百八十株,被三十七户贫困户领走……’”
“我认为这诗写得好啊,写出了山乡巨变,而且有真情实感。”她微微一笑:“你肯定忘记了,当年我也是我们一中‘群星’文学社的副社长,每期学校墙报上都有我的作品。”
“你迷途知返。”他说。
她点头又摇头:“我刚参加工作时,在乡政府办公室,那时事不太多,我也偷偷写诗,还有,第一个月的工资,大半被我用来买书了。一天被我们乡长发现了,他是个好领导,也是个实在人。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他不反对我写作,但要我把写诗的劲头用到写材料上。他的话我一下就听懂了。就靠着写材料,我一年后被提任为办公室主任,再两年后就调任到县委办公室。一天,我到州上开会,去拜访已经调任州文体局任副局长的老乡长,问了我的工作,他对我说:‘以后,能不写的材料就不要写了,把写材料的劲头用在另外的方面。’我也听懂了。就这样,我走到了现在。”他连连点头:“等我找机会开导开导她。”
她摇摇头:“老同学,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说真心话,我战战兢兢一路走来,只是个科级干部,像我这样的人,别说全州,就在我们这个只有不到三十万人口的小县,少说也有一百个。”同学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可在他听起来,却又觉得云里雾里。同学端起茶杯,深深地喝了一口,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了淡淡的红晕:“有时思量,我是个地道的俗人,世故无趣。对了,记得在那次同学聚会上,我说过我羡慕你家青岚。这是我的心里话,一个女人,能一直坚持爱自己所爱,活得多充实,多坦荡。一天我在街头遇到她,她的一颦一笑,还带有女孩子的天真。”他这才发现当初自己对她的那句话会错了意,不,简直是多心了。又喝了一口水,局长同学从她的办公桌前站起身来,感叹道:“有的梦值得梦一生,不要醒来。”
春风得意的老同学说这话时的口吻,竟有一种深切的苍凉,这让他暗吃一惊,同时庆幸一个月来都是自己在自导自演,什么都没损失,除了失落。
两千多行的诗歌昨天深夜杀青,丁青岚忽然想到诗稿的几行可以改动,有点后悔,要是当时将稿子发在微信里,现在就有时间修改。
郑典读文件时,老作家王能胜也没注意听。他在重温自己的一篇文章。几天前收到州老龄委主办的《霜叶》杂志,上面发表了他一篇三千多字的随笔《怀想文学社》,刊物上发表出来的文章字体太小,戴上老花镜看也很吃力,他到他住的小区门口的一家广告店出了五元钱打印了一份原稿,郑典才读出文件名,他就掏出稿子,一字一句地默读了起来: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至八十年代中期,在我们源民县,可以说是文学青年的黄金岁月。那时,为文学青年所喜爱的一个重要活动场所——文学社,犹如雨后春笋在城乡大地上破土而出。这个比喻不仅具有象征性,而且是相当写实的。那时,还不时兴名片,可文学犹如乡野的空气一样流通。青年们即使陌路相逢,只要一谈起文学,三言两语即成了朋友。文学社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凝聚力和感召力,其活动的有声有色几乎可与团支部平分秋色。寄信时,只要写上xx县xx文学社收,信件就能顺利送达,可见其知名度。
远的不说,在我们几十户人家的山城乡磨坊村,就成立了一个文学社。我的好伙伴张大群担任社长,定期或不定期地油印文学社报。我家和大群家只隔着一户人家,我们一学会走路,就整天在村前的小河里捉鱼摸虾。
一天,大群从衣袋里掏出十几张字纸给我看,我才知道他开始写诗。那年,他只有十四岁。此前是娃娃头子的我,转换了角色,一有空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读书、写诗。
这年夏天一个阵雨后又经太阳暴晒过的夜晚,我和大群站在村口,望着不远处老白坟那里无声无息地流窜于野地的磷火出神。很快,这个早慧敏感的少年,创办了野城磷火文学社。社员不仅有花潭河两岸村寨的青年,还有县城里小学的年轻老师,后者当时都在县文化馆主办的小报《多彩源民》上发表过诗歌了。大群告诉我,野城磷火文学社与县一中的群星文学社,邻村的白荷文学社等县内十几个文学社遥相呼应,还与远在北京、上海、安徽等地的文学社有直接或间接联系,交流社刊社报,互通文学信息。就连中国著名民歌诗人陈有才加盟的山雀文学社就与他们社信件来往过从。
我想加入文学社,但要提交作品通过县城的几位年轻老师审阅,作品达到一定水平才够入会条件。我不好意思走大群的后门,我用了一个晚上,写成我的第一篇作品:《捉鳝的鸭》,这天我拿去大群家,让他看看,要是行,就作为申报入社的作品。
那天恰巧县城小学的杨老师也在,他认真看了,连连点头,并当即同意我加入文学社,我掏出一元钱交了会费。从此,理直气壮地参加文学社的各种活动。
夜晚,或雨天下不了地,十几个或几十个青年便在社址——张大群家交流、切磋读书、习作体会。大家争先恐后地畅所欲言,对托尔斯泰、莎士比亚、泰戈尔、卡夫卡、曹雪芹、鲁迅等大师的名字,使用率远比村里的张大哥、王三伯、刘大嫂还高。有人端着饭碗就来了,文学的气息便掺杂进了浓浓的姜蒜味、鸡蛋味。邮寄稿子是不用贴邮票的,只要剪下信封一角即可。更让人留恋的是,即使投稿不被采用,也会收到手写的附有阅稿意见的退稿信。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说,普通情形,物质环境总是反对著作的。借喻到文学社上,不幸被她言中了。1986年后,文学社先后解体,社员作鸟兽散,都为一种叫钱的东西疲于奔命。大群也去从商了。我偶与当年的文友谈及文学社,他们的表情犹如今年的芳草回忆去年的霜,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就像当年他(她)加入文学社是做了一件羞与人道的事。九十年中期的一天,我见到文学社一位当年的骨干,他进了当地一家企业,大哥大、摩托车、一身名牌时装,外烟,塑造出一个令我感到全新的人。谈及文学,他很有风度地笑了,说,一个人只要拥有金钱,诗歌就是多余的。我想起十余年前的一个寒冬,我和他去县粮食局打短工背粮包,所得的钱,我们全部拿去邮局订了来年的《诗刊》 《人民文学》 《海燕》 《边疆文学》《青春》……
我却坚持下来了。靠着在省州报刊发表过一些新闻、文学作品,我这个高中生被乡政府破格聘为文书,后来又如愿转干……
王能胜今年六十八岁了,二十六岁那年,他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被从乡文化站调到县史志办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在职期间,他配合单位领导,立足县域文化特点,充分发挥文史资料“存史、资政、团结、育人”作用,扎实做好文史资料的征编和出版工作,修编了源民第一本县志,编纂了一批批彰显源民特色的文史成果的书籍,为服务全县经济社会发展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一次,王能胜应邀到县图书馆与读者交流读书体会。他说,我是个农家子弟,但从十几岁就开始买书,就像一只辛勤的小鸟,我不间断地一天天衔回一片片精挑细选的羽毛和树叶,来营造一个自己的暖巢。至今三十多年过去,身无长物,倒是家中不小的书屋,已拥有四千多册书籍。置身其间,尤其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令清贫的我,感到生活的从容和美好。书籍给我庸俗的左顾右盼的生命注入了一种专注持久的活力,对我的精神灵魂给予提升和净化。天长日久地相守,我甚至能感受到她们各自的气息和质感。那天馆长张秀真也在,当她听到王能胜有四千多册藏书,不禁喜出望外:她任馆长二十多年来,馆里一直坚持开展“书香润家风,阅读伴成长”主题活动,同时积极组织参加省州“书香家庭”活动的评选申报,源民县有了多家省州级的“书香家庭”,但全国性的还是空白,原因之一是申报家庭的藏书数量少,现在好了。她当即表示要将王能胜家推荐上去,王却不答应。她以为他不爱出风头,想找机会说服他。一天,她一个人带了相机去王家,想拍摄几张申报需要的图片。在她的一再恳求下,主人勉强打开了书屋。藏书还真不少,二十几平方米的一间屋子里,四个大书架都摆得满满当当的,可她上前一看,其中三个书架上摆着的都是主人自费编印的一本论文集、一本散文集。一旁,主人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局促不安:“这事算了吧?”她点点头:“听你的。”
但让文友们不解的是,无论在职还是退休,除了本职工作需要,王能胜几乎没有写过文史方面的文章,他写田园风光、少数民族风情、地方美食,发表在省城晚报和州报上,《源民文艺》杂志还为他开辟过两年共八期的专栏,他笔下散溢着的那种小温暖、小清新、小感伤吸引了不少读者。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直生活在乡下。五年前,老伴因病去世,两年后,他悄悄与一个失偶的中年妇女同居。那女人在县城南门一条偏僻的小巷摆了一个烧烤摊,叫“夜来香”,爱喝一两小酒的他成了“夜来香”的常客,两人日久生情,他主动出资近五万元重新装修了“夜来香”,使其提档升级,聘了一位帮手,一向生意不冷不热的小店每晚竟有一千多元的流水。不想,他的“好事”被他的两个儿子发现了,进城来威胁他,如果他敢再偷偷摸摸搞什么“黄昏恋”,就把他在县城的房子卖掉,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他屈服了,可那个女人的三个儿女却不时来生事,大庭广众替他们的母亲讨要“青春费”,让他感到斯文扫地。
在他眼里一直清风明月、鸟语花香的县城,顿时成了乌烟瘴气的所在,他受不了啦。一天早晨,他开着那辆陪伴了他十几年的桑塔纳2000,头也不回地驶出了县城,开始一个县又一个县的行旅。三年多来,他不是在县城,就是在去县城的路上。他跑了省内外二百多个县。沈云天们倒也知道他的行踪:每到一个县,他都会写一篇“×县印象记”,每篇都在两千字左右。值得称道的是,文章摆脱了一般作者大段照抄“百度”上的陋习,诚实地写出作者所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旅途人文风情,生动,鲜活,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配上他用手机拍摄的所到之处的标志性建筑、景观或民风民俗照片,对没有去过那些地方的人,倒也有一定的吸引力。这些文章都发在一个叫“四面八方”的微信公众号上,这个公众号不发稿费,文责自负。有少数几篇被纸刊《霜叶》采用。
后来他感到体力不支,有时握着方向盘睡意却不期而至,桑塔纳在路上一动不动就罢工,修车费比油费还多,他就回到县城,闭门把这些作品编印成一本书——《百县记》,花四万元购到一个书号,又支付三万多元印费。半年过后,五百册书出版了,书比他当年修编的县志还厚,定价一百三十九点九元。沈云天有心,组织会员为他开了一个作品讨论会,来参加的会员和文友多达六十人。当天作协还为与会人员准备了晚餐。吃喝结束后王能胜看到丁青岚去结账,凑近一看,伙食费高达一千八百七十元。他有点过意不去,几天后,亲自抱了五本《百县记》题字送给沈云天,还请他去一家饭店小酌,宋浩波陪同。菜点好后他征求他们喝什么酒,宋浩波要了北京二锅头,五十二度,三个人喝光了两瓶。
吃喝间,王能胜表示,他目前在编选以前写的散文,争取再出两本书。沈云天对他表示羡慕。他心里也在渴望出一本书。几年前他申报省作协会员,听说就差点因为没有个人作品集泡汤,最终凭着发表在省级多种杂志的十多万字和一个短篇小说被北京一家选刊选用,得以侥幸通过。写作快二十年,发表的文章少说也有三十多万字,可像那些著名作家出了书有稿费又大奖不断的好事他从没想过,他只想也像王能胜这样自费出一本,而且只有他的书一半厚,六万元应该能成。但他实在一时拿不出这笔钱。
去年初,按照县委宣传部的要求,县文联要举办一个有奖文学征文,由县作协承办。活动要搞,但文联没有经费。每年县财政给文联的工作经费不到五万元,他们常常寅吃卯粮,多年来,县文联办了一份内刊《源民文艺》,在州上都有些名声,还几次被省主管部门评选为文化类优秀期刊。疫情袭来,县财政越发吃紧,连一万元的办刊经费也给砍了,只好停办。县作协就更不用说了,每年每人三十元的会费,只有一半会员缴纳,加起来也就千元左右。一天,文联张欣然主席通知沈云天,跟他去“化缘”。当他们的车在繁星地产集团的办公大楼停下,沈云天暗叫不好。就在两个月前,他为集团的王董事长写过“省长创业奖”的申报材料,最终王董作为全省最年轻的企业家获选。他正准备找时机向王董要点出书赞助,不想张主席却捷足先登。那天,王董很大气,说繁荣文化是企业应尽的责任,又笑说这也是冲着云天当初为他写材料的情面,表示集团支持五万元。最后,双方拟定这次活动命名为“繁星杯”文学大奖。望着喜出望外的张主席,沈云天心下却懊丧万分。但也不能怪人家张主席,记得他从没有向他透露过他跟王董写材料的事。
在参会的理事中,只有张朋在认真记录:文化是一个地方的灵魂,地方靠文化扬名,人民靠文化滋养,发展靠文化赋能。源民县成立了“文化兴县”工作领导小组,高点谋划,制定了“文化兴县”总体工作规划实施方案,重点推出“一十百千万”工程,即举办一场经典诵读盛典,评选十个文化名家,举办百场文化宣讲活动,打造千人沉浸式文艺会演,引领万人直播源民新风尚……
源民作家协会在册会员有六十八人,都是在职或退休人员,只有五十岁的张朋是农民,他的家在离县城六十多公里的一个山区乡,他高中毕业回村务农,后外出打工,回乡后创办过企业。多年来,他参加了不少文学写作培训班,线上线下的都有,觉得很有收获。他的父亲目不识丁,却支持他写作,有时他赶牛犁着地忽然来了灵感,就叫住牛,走到地头,从塑料袋里拿出纸笔开始了创作,父亲点点头,默默上前扶住犁,赶牛犁起地。他父亲五十五岁那年,因不慎吃了有毒的蘑菇中毒身亡。他把父亲送上山入土为安后,当年的七月,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来信通知他到北京参加短期诗歌艺术培训班学习,参加培训学习后,大大提高了他的诗歌创作水平,六年后,他的诗歌上了国刊《诗刊》!
对沈云天,张朋一直怀有知遇之恩。他进城开作协的会,沈云天都坚持让作协为他报销住宿费。三年前县作协换届前,经沈云天力挺,他进入了理事候选人名单并当选。一年前,他准备第五次申报省作协,在报送的材料中,沈云天帮他打印了几张他在烟地里劳作的照片,有在大雨中赶牛犁地的,有在大太阳下锄烟垄的,还有背着化肥走在陡坡上的,这还真奏效了。领到会员证那天,他家杀了一头猪宴请亲朋好友。县文联和县作协都接到了赴宴邀请。全县三位省作协会员之一——县文联张主席亲自率十多人进村,大家准备了几箱捐书。那天,平时很少喝酒的张主席也喝高了,当着四五十个村里男女老少的面,他要求作协要大力抓好农民作家队伍建设,吸引更多的人入会,放宽条件,有兴趣爱好的就可以入会,农民会员免交会费,作协理事一对一扶持,《源民文艺》每期为他们开辟专栏力推。事实上,在任副主席时,沈云天就和当时县作协的李主席讨论过大力发展农民会员的事,并到县城近郊的几个村做了调研,但都没有打听到合适的人选,主要原因是很多有文化的年轻人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
一次,县文联与县妇联、团县委联合举办读书征文比赛,颁奖会上,文联张主席建议,县作协向前来领奖的作者发了三十份县作家协会申请表,表示只要认真填报交来,作协都会考虑,期限是一个月,半年过去了,作协却连一张表都没收回。
成了省作协会员后,张朋大受鼓舞,想自费编印一本散文作品集,跟沈云天说了,后者很赞成,经理事会研究后在县作协群发起赞助,收到近五千元捐款,解决了一半多的印刷费。张朋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把书稿寄给省城一位多次发表过他散文、诗歌的晚报编辑、知名诗人方岭老师,请他写序。不想人家还答应了。一个双休,方老师自己开着车,到张朋所在的山村待了一天,跟作者作了深度交谈,又体验了作者劳动、生活环境,最后序写成了,并发表在晚报上。
郑典传达学习结束了,会议进入第二个议程,审批一批新会员入会。丁青岚从提包里拿出一沓入会申请表,向大家介绍了这次申请入会的七人的基本情况:工作单位,年龄,民族,所发表作品。
沈云天说:“现在,还有人喜欢写作,就不容易了。我考虑我们对新会员的入会条件门槛可以再低一些,我个人认为七人都符合条件。请各位理事发表意见。”大家都表示赞同,经举手表决一致通过,丁青岚便将新入会的会员名单发在作家群,很快,群里的几十个作家对他们表示欢迎和祝贺,新入会的作家也在群里欢呼雀跃并致谢。
最后一个议程是商量由作家协会编印《大地风华——源民县作家会员作品选》(内部印刷)。经讨论,他们拟定出征稿通知:为落实好县文联“讲好源民故事,展示全县作家团队整体实力,增强源民作家在县内外的影响力”的要求,我们决定着手编印此书。征集富有生活气息、时代特征、源民色彩的散文、诗歌(含旧体诗)、小说,作品发表与否均可应征。一律不收作者任何费用,由作家协会从会费、自筹资金中支付。最后是编印成书,作协拟定召开会员大会作新书首发。
完成了全部议程,时间还不到下午五时,沈云天跟大家分享了他和宋浩波上个月自费到省城参加的一个文学创作培训会的内容:“小地方的写作者”。省城一家刊物的年轻编辑刘老师在为他们授课时说,做编辑多年,他时常会听到一些小地方的写作者抱怨文学资源的分配明显偏向大城市,这种情况对他们的写作极为不利。直到近年,他有时间到一些小地方走了一趟,才发现他们所反映的不无道理,小地方的写作者确实面临着许多在大城市不存在的困境。
首先是圈子小。本来写作者就不多,找个人交流文学就不容易,每找到一个,就高山流水,视为知音。这种情况下,很难产生思想上的碰撞,也就很难得到有效地交流。大城市不一样,圈子大,什么样的写作者都有。圈子小也就罢了,还特别脆弱。如果你没有写出点名堂来,就成了他们在麻将桌上的谈资了。其次,在小地方,文学写作者基本集中在公务员和事业人员。而在大城市,有各行各业的人在写作,不同职业的人在一起交流,会带来不同的人生体验,会提供不同的文学素材,也会带来不同的文学观念。小地方写作的第三个困境是知识更新慢,甚至慢到超乎想象的程度。
刘编辑也指出了小地方写作者具备很多大城市写作者所不具备的优势。他说:我在省城上班,每天耗在路上的时间平均为三小时左右,遇上堵车还不止。工作的压力且不说,单就这三小时也是弥足珍贵的,可读完二万字。另外,三小时,可写一千字,日积月累,那可不是个小数目。还有在当下这个信息时代,一打开手机,各种信息铺天盖地。买书也是一样,拼多多、当当、亚马逊,人家送货上门。此外,小地方的写作者还具备题材优势。刘编辑强调,把这些优势利用起来就是出路。
最后,这位年轻编辑强调:每个写作者内心深处都是孤独的,要学会适应并享受它,不必苦苦寻求别人的理解。他鼓励基层作者:作家有大小,但地方没有大小。他指出,一个写作者,要不断丰富自己的精神内涵,扩展自己的精神外延,逼迫自己不断往上跳,去成就理想的作品。出路就在眼前,就看你愿不愿走,毕竟,这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
大家对这位刘编辑的见解深有同感,但丁青岚却摇头,她说,这位刘老师讲得好是好,可他毕竟生活工作在省城,有一个重要的方面他没有发现:小地方作者与大城市编辑的关系。现在投稿是方便了,手一点,就可以发在报刊指定邮箱,但编辑读不读是个大问题。听说,现在的编辑,只看名家、熟人的稿子。有的编辑还会抱怨,写作者真多,来稿真多,好稿真少。还有……
丁青岚的话被理事马小槐打断了,他说:“大家有没有发现:都说作家要用作品说话,可我不相信。一个作家,他人在北京就有国家级水平,在省里就有省级水平,像我们在县上的,就只是县级水平。”大家一时不明白他何发此言,都望着他。
马小槐开了一个名为“征途”的广告公司,经理是他,公司大小事务却靠年轻能干的妻子方思悦打理。多年来他一直醉心书法,也有作品入选省州展出,县城半数以上店家的招牌都出自他手,一笔魏碑端庄隽美、质朴圆润。他也抽时间写点散文,文章文白糅合,相得益彰,深受沈云天等文友的推崇。
事实上,马小槐这是有感而发:他曾经的好友,源民县作协前会员张锐中,写小说多年,到处投稿,却很少发表过作品。多年来,他将马小槐的公司当作自己家,有饭就吃,有酒就喝,马小槐买了新书,拿起就走,说是先睹为快。有一天,他还买了一只烤鸭到公司,请来沈云天和宋浩波等五个会员,让他们见证他拜马小槐为师,学习书法,后来,他练字用笔墨纸砚全由为师的免费供给。这些马小槐不以为意,甚至徒弟的小说里,动不动就出现师娘方思悦的影子,性感,任性,风流,有心计,对小说中的年轻的男主人公无限爱慕,却因已为人夫黯然神伤。真是自作多情。但马小槐读了,也只是一笑了之。
但人家命好,张锐中的叔叔在省上一家重要部门工作,两年前,走关系将他从县里调到省文化和旅游厅。很快,他的作品满天飞。而让马小槐不解的是,那些作品,都是他当年写的,马小槐还是第一读者,有的他还提出了不少修改意见,作者满怀希望地一篇篇投出去,却泥牛入海。马小槐还从网上看到,张锐中不时陪全国各地一些名刊的编辑四处采风或在一起开会的照片,对他充满了羡慕。
马小槐左思右想,一天,把自己精心创作的一组散文用微信发给张锐中,附言:“锐中挚友您好。有幸跟您多年在一起。您热情厚道,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您现在已经是我心目中的大作家,只要从网上看到有您作品发表的杂志,我都会想法网购回来研读。由于水平有限,多年来我的作品大多一直只能在小报刊上发表。现斗胆向您捧上一组拙作,请您帮看一下,如还过得去,敬请帮我推荐给一些刊物,您人缘广。让您为难了。您的好友、忠实读者。谢谢。祝一切好。”
发出去后他又看了一遍,发现自己的措辞就像穷亲戚向发迹的远亲求助,他都为自己脸红了。
人家马上回信了:“马兄好,谢谢您看得起我,我回头有空拜读学习。我虽在省城,但这里的水太深了,根本没有我说得上话的地方。我也不认识什么编辑,推荐稿子的事情,我还达不到,确实很为难。如你所知,我一直的做法是从公众号上找投稿邮箱,一路这么过来的。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肯定愿意,但现在我能量太小。也经常会有人这么要求我,我真为自己感到难过。当然,一个作家,要用作品说话。跟马兄只能是实话实说,请您多多理解。我不会忘记当年您对我的好。”
尿泡打人不痛,但久久不散的腥臊味,让马小槐心里一直不爽。当然,这些他是羞与人言的。现在,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讪讪一笑,装作有电话走出亭子去接听。
沈云天说:“青岚、小槐说的都有理,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我们无法改变。业余作者投稿,最先过的第一关自然就是编辑,最起码的是他要读,读个开头都行,问题是他不读,你的作品再好,也见不了天日。青岚、小槐的话倒促使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们今后举办创作培训班,就不要像以前那样只请大作家、大教授,因为他们手中都没有发稿权,这样说有失厚道。我们要请报刊编辑或是主编,让他们与我们面对面交流,请求加他们的微信,过年过节发几句祝福的话以表敬意,写出自己满意的稿件就直接发给他们,我相信会有效果。”他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多少说服力,但大家却连连称好。
沈云天忽然想到,县城的作家们明天看到“源民英才”候选人名单,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但他拿定了主意,要真如愿受表彰,一定请朱副、本单位领导、文联领导和作协各位理事吃顿饭分享一下这份荣誉。
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城,忽然看到县自媒体协会会长刘星走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助手周纤纤(专业摄像师,一个长相甜美的少妇)。刘星是县文联的前副主席,曾长时间联系县作协。当县城只有少数人明白什么是自媒体时,他早已迈出了第一步,他的“流星雨”公众号最初只有几十个粉丝,经他三年多经营,已经有了十万多粉丝,后来又趁势开了抖音号,粉丝成倍增长。他是公务员,公众号和抖音号的所得比他的工资高多了。县纪委找他谈话,让他专心工作,就在他心怀不甘却又只能收手不干的关口,获知有一个政策可以提前退休,他毫不犹豫地提出申请并获准。
那年,他有三十年工龄,刚满五十岁。离开了工作岗位,他一门心思拍视频,租了工作室,拿出大半积蓄,配置了一流的拍摄设备,并将县融媒体中心聘用的摄像记者周纤纤挖过来,名下的公众号粉丝急剧飙升,达到“五十万+”,并且居高不下。去年,在县委宣传部和县委网信办的牵头指导下,县城三家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二十八名自媒体人士召开会议,成立“源民县自媒体协会”,选举产生了协会的第一届会长、副会长、秘书长,刘星当选会长。该协会是全州首家县级自媒体协会。当时,沈云天率记者到会采访,并作了题为“这个‘网红’协会成立!源民的大美将被更多人看到”的专题报道。
刘星掏烟发给会抽烟的男士,随后告诉大家,他想好了,准备做一个题为“小城作家”的视频,分上中下三集投放,推介一下本地的作家。他拿着一个无线话筒,走进亭子里,助手周纤纤的摄像机早已对准了他们,开始直播,并启动抖音。他开始了导播,手中片纸未拿,张口就来:“亲亲的各位看官:今天,我们源民县最优秀的作家代表,来到这个百花盛开的清溪公园里召开理事会,在各位看官的眼里,他们一定是附庸风雅,其实不是这回事。作协没有自己的办公场地,每次开会都到县图书馆,人家不收他们的会场费,但今天那里有另外的会,他们就只能大老远地跑到这儿。”
原来他们是没有钱支付开会的会议室才不得不到这儿,流苏树听了,有些不悦。但这个圆脸男人的话太有感染力了,不容它走神:“对了,文学是无用之用——文学的功用就是悲悯情怀,就是其人文关怀和人文精神。人的一生需要文学来滋养,需要找到心灵的诗意栖息地,从而让自己成为精神的‘贵族’,成为有诗和远方的人……”
刘星来到王能胜身边:“亲亲的各位看官:这是我县县宝级的作家,叫王能胜,才华横溢,博古通今,举凡群经诸子,辞章诗歌,天文、地理、医卜、星象等,无不精通,笔耕五十余载,以持续不断的写作能力赢得了县内外同行和广大读者的尊重。退休后,老作家走出书斋,一人驾车,跑遍东西南北中二百余县,成文五十八万余言,拍摄美图近千幅,成书《百城记》。众所周知,眼下中国千城一面,但在老先生笔下,每个县城犹如施耐庵先生笔下《水浒传》中的‘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一样有血有肉、有棱有角。”说到这里,他一招手,小周从摄影包里拿出一本大部头的《百城记》,他双手捧在手中,面向摄像机镜头:“亲亲的各位看官,如你们所知,本号直播很少带货。但今天我破一回例。这本书为正规出版社出版,定价一百三十九点九元。如有需要购买,请与我联系,只要一百元,包邮,作者亲笔签字。物超所值。”在摄像机镜头前一直一脸矜持的王能胜眉开眼笑,拱手为礼:“诚谢各位看官!”大家都笑了。
刘星来到宋浩波面前:“哇,都说作家群里无美男,你们看看,他像不像著名演员陈坤,标准的型男。快五十岁了,据说还有六块胸肌,牛不牛?在我看来,他是源民极具潜力的作家。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正等待属于他的风,相信这风很快就会席卷而来,他将大器晚成。对了,在这里我还要郑重地向各位未婚或离异的中青年女看官透露,他目前还是单身一人。如有人有意,看过来,请私信我。不要介绍费。”
轮到郑典,刘星夸张地睁大眼睛望着她:“说实话,我年过半百,亲眼或从书报网上见过中外众多女作家,其长相大多不敢恭维。但你们看看这位。什么,正点?对了,她真的就叫郑典,这可是她身份证上的大名,郑重的郑,字典的典。这么好的名字,她当然舍不得用来做笔名。那她的笔名叫什么呢——把睡着的猫逗醒。这名儿是有点长,但是不是很能吸引人。她是我们县绝无仅有的网络文学作家,也是我们省风头正劲的网络作家,她的多部小说已经在起点、晋江、番茄、七猫、塔读这些著名的网站门户推出,一路开挂,读者达数百万。英国女作家伍尔夫夫人曾说过,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不久前,我们郑典老师用她的稿费在县城买了一幢小别墅,不止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目前,她正在全力创作的玄幻仙侠类型的《妖娆》,第一部分已经在万众期待中陆续发布,每天上新八千字,现已经达四十五万言,全书完稿将达五百余万字。”
接着,他采访了“硕果仅存”的农民作家张朋,天生丽质的驻村实力女诗人丁青岚,书法、散文并驾齐驱的马小槐。最后,到了沈云天,他说:“各位看官,这个汉子叫沈云天,记者和作家是他的两副面孔,今天咱聚焦文学,就不说新闻。他是县作家协会主席,也是本县的三位省作协会员之一。散文、小说、诗歌、评论,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他还利用自己宝贵的创作时间,为县里一些单位和企业撰写了大量材料,为争取作协活动经费做铺垫。当然,客观地说,世上没有完人,作为忠实读者,在这儿我要实话实说,他写性就不拿手,总是三言两语就草草了事。我记得他写过一对乡下青年男女在星空下热恋的场景:‘他们坐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好长时间了,夜色越来越深,他们彼此感到,光这样搂搂抱抱难以表达对对方的深爱,需要进一步做点什么,毫无保留,于是,在她欲拒还迎中,他呼吸急促,笨手笨脚地脱光她的衣服,又脱了自己的,轻轻将她扑倒在田埂上。这时,他忽然看到,星光下,一只田鼠扑通一声钻进田埂边的一个洞眼里。他甚至闻到一大股腥臊味,扑鼻而来……’都要临门一射了,还在东拉西扯,而且毫无美感可言。你看看人家贾平凹、莫言写起性来,下笔千言而又美妙无穷。这就是大作家和小作家的区别……”
包括被采访对象,在场的人无不开怀大笑。
采访快结束时,刘星感到自己成了一位像刘德华那样的大明星,站在万众瞩目的大舞台上,他用刘德华一样的口吻说:“各位看官,俄国作家契诃夫曾说过:世界上有大狗,也有小狗。小狗不该因为大狗的存在而心慌意乱。所有的狗都应当叫。就让他们各自用上帝给它的声音叫好了。是的,说真心话,放在全国、全省,甚至全州的文学圈子,源民县的作家可以说是‘三无’作家,一是朴实无华,二是默默无闻,三是无私奉献。还有一些人对他们的无私付出报以冷眼,比如,县内一些景点,摄影家协会会员可以免费,但作家却不行。但在我眼里,源民的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是他们让我们源民文脉得以延续,让人民群众心灵得到文化的滋养。源民少了他们,这个美丽的县城就会黯然失色。让我们一起祝愿他们走高走远!”
沈云天和理事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禁陷入渲染式氛围,都是一副感动万分的神态。
太阳西斜,流苏树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到了清流亭青色的瓦屋面上,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地出了清流亭,向公园门口走去。流苏树有点喜欢这些人了,没有人在这里吃零食,虽有人抽烟,可烟灰都被人家小心地弹入空矿泉水瓶,烟头也放了进去,最后瓶子还被带走了。它期待他们能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