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5年第2期|林为攀:活化石(中篇小说 节选)
识别山川草木需要闲心,上班族和学生娃没有这个闲心,农民也没有,有闲心的只有心里装不下任何事的人。换言之,漏斗心之人才能有位置有空间有余地识别草木山川。
这种人以前很多,据说诸省市县乃至诸行政村都有不少,但现在已经很少了,稀缺量好比熊猫血好比扬子鳄好比好男人。唯有福建省的大山深处一个叫古楼村的地方还硕果仅存。
福建省虽处东海之滨,但也有许多地方藏在大山深处,这些大山就像一件未被熨平的衣裳,始终无法穿出去示人,沿海挺括的厦漳泉等诸城遂让外人以为是福建一省之全部。走进这些大山,从前需要靠脚,靠马车牛车,还要靠斧头镰刀,现在只需要一张蓝色的高铁票,你就可以在大山的腹部自由往返。穿越隧道时,几乎能听见大山的心跳,即使你知道那是速度所带来的嗡鸣和震颤;钻出隧道时,你又能领略到大山的巍峨和草木夺翠,纵然你曾无数次徒步攀爬于大山之巅,眺望着一轮夹在双山之间的红日静待气息平稳,你仍会被眼前的壮景所惊叹。
闽西的大山无法离天空最近,因为它们不是珠穆朗玛峰,不是三山五岳,更不是乞力马扎罗山。珠峰上触手可及的天际线,三山五岳李杜苏王等人的足迹和乞力马扎罗山上那头变成古迹的豹子,在闽西繁山中一概没有,就是境内的武夷山,也只是以出产大红袍得名,仅此而已。闽西的大山拥有的只有脚印,这些脚印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它们踩在大山上几乎感受不到大山的存在,因为大山覆盖了几层枯叶。
这些枯叶踩上去会浸湿鞋子,从而让脚生癣和瘙痒,不过与白锥、椆木及白栎等根系共生的红菇将会诱引他们继续前行。他们会硬生生从大山深处劈出一条路,采摘到极具营养价值的红菇。对红菇、对大山深处一切有益之物都视而不见的就是如今尚有闲心识别山川与草木之人。
此人蛰居于古楼村,村名源于从前围龙屋多且古。假如以瓷器作比,就是这座村庄底有火石红,颈有冰裂纹开片,顶还有摩挲千年后留下的宝光与包浆。四面皆山,仅北边一条斜坡进入。这条斜坡从前仅容旋马,如今可供两辆汽车并排行驶。村口还盖了一座冲天式牌楼,上书“古楼村”三个馆阁体大字。该村以出过十个博士并将以出更多博士而又被称作博士村,表面上的说法是该村重视教育,但暗地里的说法是风水好。曾有风水先生受别村所托,站在南边开帐的双乳山上居高临下,一边看一边捋须不已。
只见少祖山开睁展翅,眼前一片开阔祥和。所谓开帐是指山间平地的多寡,平地越多人口越多,反之亦然。少祖山为该村气口,俗语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气口越阔,风水越好,反之则低小孤单力悭。此前,邻村自诩在教育方面可与古楼村一较短长,但自从获知该村风水也上佳后,便断了那口争气与少了那颗雄心。唯一让邻村庆幸的是,古楼村好在不是人人皆成才,就如一座大山,不是所有树木都适合打造桌椅板凳,许多也会沦为烧火棍,而古楼村那个女癫婆就是这根废物烧火棍。
然而,这个在别人眼中的女癫婆恰恰是闽西唯一能识别山川草木之人,她不是神农,却能尝百草,不是中医,犹知草药能医病。她的长相不似有癫病,反而收拾得很爽利。鼻尖有颗痣,这颗痣尺寸合适,位置恰当,长在她脸上,颇具点睛之妙。别人看到她的痣总会联想到美人痣。头发也很黑亮,常年不扎头发,估计是因为头绳会打滑所致。穿衣适应四时,春穿长裙,夏着凉衫,秋穿黑裤,冬裹线衣。以上种种,确乎不是一个癫婆,而是一个有心智爱漂亮讲卫生的正常人。不过这只是表面现象,假如你跟她说话,你就会知道她的确与常人有异。她说的话无关荣华富贵,无关家宅平安,更无关子孙后代,而是有关大山里的百兽群树与繁花。她会告诉你那列穿行大山与小山、高山与低山之间的高铁,就像一只噬山怪,把山上所有可食用的动植物都给吞噬到了腹部,其他侥幸躲过一劫的也只是因为高铁这只怪兽暂时吃饱了而已。
她习惯面对所有扎堆的闲人说。其实这些并非闲人,而是年关搭飞机与高铁返乡过春节的务工者。他们无法拥有真正的清闲,他们的清闲中还带有酒桌上的人情世故、牌桌上的精于算计以及对于新一年的展望与憧憬。他们不仅头脑无法真正清闲,手头也一刻不闲,非得要夹一根烟提一杯酒,嘴里还再三说着酒好菜硬人对路之类的场面话。
此外,她还喜欢站到储水罐上说话。这个储水罐位于双乳山之中,它有两层楼房高,可供整村两千余口人日常用水所需,外形像一个铝制蒙古包,脚踩在上面会发出揉塑料糖纸一样的声响。因其薄,无关人等禁止上去,倒不是怕踩坏,而是那种声响很刺耳,担心会搅扰到长眠大山的林、吴、梁、郭等诸姓祖先。女癫婆经常脱了鞋子爬上去,在上面踩来踩去,大山这时就会像一盆满溢之水,把那些走兽和鸟雀从密林里泼出来。有翅膀的犹如薄雾升到高空,没翅膀的犹如浊物降落山下。癫婆见状,就会拍着手踩得更欢,她靠这种方式提醒飞禽与蹄兽,嗜山怪来了。假如说脚踩水罐像在搓揉塑料糖纸的话,那么高铁钻隧洞就像在打电钻。
在女癫婆长久不歇的踩罐声中,鸟雀翅膀遮蔽了双乳山的天空,每年以三十厘米速度疯长的毛竹也在簌簌落叶。山下的古楼村那时已经兴建起了二三层不等的透天厝,每一栋新楼房都有一个平顶。这些平顶是收集阳光的放大镜,因为古楼村四周的空间大都被山林侵占,阳光若想长驱直入,只能把这些林木全部砍伐,另一个办法就是修建平顶。
不过即便如此,天空仍会被悬浮的羽毛和竹叶遮蔽得密不透风,即使是三十八九摄氏度的烈日也晒不穿,抵达那些高度不一的平顶上。人们从开了空调或者开了风扇的透天厝里走出来,踩在炮仗屑还未褪色的院子里,扶着开关都会哐当作响的大铁门,仰望着头顶的悬浮物愁眉不展。他们在院子里时看不到彼此脸上的惧色,只有当他们全部走上各自的屋顶,他们才会在面面相觑中互相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愁肠百结。不同人的平顶面积和高度都有所不同,并不是楼房盖得越高平顶也会越高,因为有可能这栋楼房的地基打在低洼处,而矮的楼房则建在地势高的地方。因此高度并不会带来贫富差距,只有面积才会。
但在那刻,平顶面积的宽窄与损失大小形成了正比,因为平顶面积越宽,就会晒更多东西,而且晒的还是鲍鱼、鱿鱼、红菇等一些名贵物产。这些鲍鱼仍像含羞草一样触之会收缩,这些鱿鱼仍能把饱满的触角伸到屋顶的每个角落,这些红菇仍像盖戳的红印章一样鲜艳……它们显然还无法用来吊一锅高汤,接待来自远方的贵客。有一片洁白的羽毛掉落到了这些来自海洋与陆地的物产身上,自此,海陆空三栖的名品就在这个屋顶上聚齐了,因为此人单靠一片轻盈的羽毛就判断其来自黑脸琵鹭。其他人则被从山上传来的踩罐声所惊扰,好像有人在他们耳边刮玻璃拖凳腿。他们组团上山查看情况,看到那个女癫婆居然在踩他们的喉管——踩他们喝水的容器等同扼住了他们的咽喉,有人早就忍不住爬了上去,打算把她推下来,可是一上去,就听见水罐发出骨折般的声响。
他们不敢再上去驱赶,只得在下面好言相劝。女癫婆停下来看着这些张开的喉咙,看到里面的小舌头像蜂鸟每秒钟震颤八十余次的翅膀,很好奇把一片竹叶丢进去会不会被搅碎。结果证明,他们的劝说无一成功,这个女癫婆之所以被称作疯子,就是缺失正常人的荣辱观。他们骂骂咧咧地下山驳网,准备把她用网捆下山。
“驳”对客家人而言,有时的重要程度堪比生命之源与空气。一个驳字,让他们拥有了可盖高楼的平地,本来平地只够盖一间厕所,但他们会驳斜坡,驳沟渠,有时还会驳丘壑,如此才能盖三四间一层的透天厝,愈发兴旺的人丁才能住得开。同样一个驳字,还会让他们的衣服不仅只穿新三年和旧三年,还会用缝缝补补的驳穿上更多的三年,乃至能穿一辈子——假如有可能,他们甚至还会剪一片白云,裁一朵乌云,捉一瓶霞光去驳每件旧衣。客家人不仅驳土地,驳衣裳,还会驳钞票,移动支付出现之前,客家人喜欢现金支付,他们会用现金购买柴米油盐等一些自身无法生产的日用品,店主接过钱时就会看到钞票驳了胶带。不过店主不会退还这些驳钞,只因这些钱能在小范围内流通,下回顾客找赎这些钱时也不能要求店主换一张新票子。
除以上需要接驳之物,最重要的就是驳网,不仅人会驳网,蜘蛛才是驳网的祖师爷,它们会把散落于每个屋檐下或者破瓦中的蛛网用勤劳驳成一片,如此古楼村的蜻蜓、蚊子和苍蝇就会尽皆困在网中,从而让这张透明的网变得色彩斑斓,好像一块点缀了许多水果的生日蛋糕。客家人驳网主要用来捕鱼,他们会把网驳成十几米长,丢入水中,再让几人拽两角走到下游,其余人拽另外两角留在原地,然后在口哨声中,上下游的人鼻尖触到鼻尖后同时收网,这时大网就会像兜了沉重的石头,再把网从岸上提出来,就会看到溪鱼像月牙儿一样活蹦乱跳。用这种针孔网捕鱼曾让古楼村的溪流五年内没有鱼苗出现,后来就把网孔变成拇指粗细,变成勺子大小,如此才让溪鱼重现。用网捕鱼很常见,但用网捆人则闻所未闻,因此当那个女癫婆被一张网从双乳山上往下扛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打到了一头几百斤重的野猪。
女癫婆困在网中,由于网孔大如勺,所以她能用手紧紧抓住网眼,而且由于高居双乳山,她长如四点六平方公里的目光可以一览无遗地看到所有前赴后继上山围观的好事者——四点六平方公里刚好是古楼村的面积。
双乳山的山心,是一块开裂的石壁,这块秤砣状的石壁因其裂缝,渗透出潺潺泉水,在储水罐未出现之前,这股泉水已经在史前就开始了呈放射状流淌,百年前从北方来的逃难者迁移到此处,并把这块土地命名为古楼村后,这股泉水才在各种沟渠的作用下引流到溪里和灌溉到犹如剥了笋壳一般的梯田里。最近几年,由于汲井水极为不便,其实也不是不便,而是生活优渥了,人们不愿再让肩膀负重,就把双肩解放,改为把这股甘甜的泉水通过驳管道的方式储存到夹在双乳山之间的储水罐中,再接驳无数条管子连接到挨家挨户。这股泉水平时足够全村人饮用,但逢年过节,用水量总会超标,以至于从水龙头里流下的泉水不再是哗啦作响,而是变成了涓滴细流。这时人们就会暂时启用以备不时之需的水井,可是汲取的井水不管是颜色还是味道都及不上山泉水。
古楼村护村护的就是这块石壁,护的就是这股泉水,护的就是全村人的脾胃。他们其实对那个被困网中的女癫婆并不感兴趣,他们担忧的是自身的吃水问题。于是他们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对方,就继续往上走,他们翻过植被覆盖的小路,跨过之前几个雨季从山巅滚落下来的巨石,再停下来让几条南蛇逶迤滑过去,最后来到石壁前。
阳光从未征服过此处,不在于林比别处繁茂,不在于海拔比别处高,而在于这块像一堵墙一样横在他们面前的石壁阻止了阳光的不请自来,哪怕有几缕不死心的光线突破林茂与海拔的重重限制,出现在了石壁上,也只是像一块没烙熟的饼子一样,后劲不足,显然不足以晒烫这股泉水。凡事就怕但是,哪怕水源未被阳光刺穿,但是石壁上却有无数走兽在横穿。他们发现今年石泉出水量增多了,变成了一挂薄薄的瀑布。那些走兽在横穿时顺便洗泥足,顺便清毛发,有的还留下粪便。嗅觉比较好的人能在这些粪便中嗅到夏稻与豆薯的清香,再结合山下梯田梗上的兽印,他们终于恍然大悟粮食这几年减产的原因不是被人偷割所致,而是全被这些金钱豹、黑熊以及野猪偷吃殆尽。这些走兽留下的脏东西终将会通过管道进入到储水罐,再从家家户户拧开的水龙头进入每人腹中。
他们不忍泉水被污染,开始了众志成城的清洁工作,正当他们撸起袖子和操起锄头准备驱赶这些走兽时,却接到了家人来自山下的电话。他们腰里都别了一个智能机,几十年前,他们是比谁的手机更厚,现在他们是比谁的手机更薄。但不管薄厚,他们都喜欢给手机整个翻盖,不过却都默契地不喜欢手机出厂配置的铃声,而是让读大学或者已经工作的儿女给手机配首客家山歌或者诸如“爱拼才会赢”的劲歌舞曲。所以他们腰里的手机先后响起时,眼前这块陡峭的石壁俨然成了一个乡村舞台,各种歌曲在上面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知道手机在腰里响,却不忙着接听,而是非得等歌声快唱完,才不急不慢地放下手中的锄头或者镰刀,再装作不知道手机挂在腰间哪个位置一样,先摸左腰,再摸右腰,摸遍一圈腰部时还说着不相关的话:“最近几天只顾吃肉了,都没怎么动,腰上都缠了好几串鞭炮,一拍就噼里啪啦响。”
其他人也用类似的话暗中较劲,看到对方把手机从腰上的钱包里捏出来——钱包早就失去了装钱的作用,一律用来装手机,不过因为钱都存在手机支付宝与微信钱包,因此勉强还算是个钱包,再响亮地掀开翻盖,接着用指尖往手机屏幕上一戳,最后不是把手机屏幕贴在耳朵上,而是直接冲着屏幕“喂喂喂”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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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芳草》2025年第2期)
林为攀,90后青年作家,福建客家人,常居北京。第二届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出版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梧桐栖龙》,小说集《当一朵云撞见一张纸》《驯小说的人》《偶合家庭》《搭萨》等。中篇小说《搭萨》获第二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