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6期|张海峰:花开蔚州
花开了,看花去。
我喜欢行走,喜欢去看那些花,说不出为啥,总是莫名地流连其间,不论春秋,不论寒暑。壶流河从《汉书·地理志》奔流而出,自蔚县向东,迤逦流淌,入桑干、永定,进海河,归渤海,终为沧海之一粟。在它流经的萝川大地上,滋养着五彩缤纷的花,美丽,绚烂,常开常新。
在县城的小糕馆里,偶遇北京、大同、保定的游客,他们津津有味地吃黄糕的样子,引起我的兴致,遂相谈甚欢。他们有的对土木堡之变,卜北堡和王振家庙了若指掌;有的知道荞面饸饹、花椒饼子、凉粉、糊糊面;有的去过小五台、茶山、摆宴坨。于是,我向他们推荐《黑神话·悟空》取景地玉皇阁、南安寺塔、灵岩寺,推荐蔚县博物馆、暖泉古镇,也推荐那些多姿多彩的花。他们满意而去,我的心里也美滋滋地开了花。
杏花
田野的杏花最先让人感知到春意。当小五台山巅还是白雪皑皑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杏花就迎着料峭的春风竞相开放,整个冀西北丘陵地带完全成了杏花的海洋。山脚下,圪梁上,沟壑旁,灿然绽放的杏花高高低低,疏密有致,蔚为壮观,风儿吹来,翩然起舞。低矮的树干上,杏花缀满枝头。含苞的,红色的萼片紧裹着或白或粉的花瓣,说不定一阵微风、一场细雨后就会舒展开来。盛开的,落落大方,五片花瓣像起舞少女的裙衫,金黄色的花蕊随风摇曳,惹得嗡嗡的蜜蜂忘情地吮吸。踏青的人们穿梭在杏林花海,拍照留念,于杏花闹春中感受生活的乐趣。漫步杏林,瞅着地上凋零的杏花,蓦地,想到代国,想到代国夫人。但凡悲壮的家国情怀都适合用来伤春、怜春,喟叹,让这莽莽乡野也多了几分文雅之气。赵襄子灭代后,迎其姊返晋,途中,代国夫人悲愤问天:“代已亡矣,吾将何归?”而后,拔簪自尽,香消玉殒。那个时候,蔚县代王城东南的马头山可是杏花灿烂,雨打风吹而簌簌凋谢,零落成尘,凄凄然?古代国的女子尚且有如此以身殉国的情怀,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珍惜当下和平安宁的幸福生活?幸哉,荣获第九届文华新剧目奖的蔚县晋剧《代国情》,让其精神和气节以另一种方式得以长存,不致遗失在滚滚向前的历史长河。如今,京蔚高速全面开通,无疑拉近了两地间交流的距离。新时代的燕云古道双向奔赴,让一座千年古城迸发出新的生趣。车子在太行群山间盘桓,行至小五台山脚,透窗而望,杏花满天,春意盎然,高速公路像黑色的丝带,伴着花海一直向前延伸。
在我生活过的老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院里都有一棵或几棵杏树。它们枝干粗实高大,枝条任意疯长,树冠硕大不修边幅。这些杏树有的是种植的,有的则是雨生的,农人看其吐芽抽枝,不舍除去,继而长大。杏花开时,满院浮动着淡淡的花香。杏花落尽,孩子们开始觊觎挂在树上的小绿杏蛋子,期盼着它们快快长大,变成香甜的大黄杏。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在够得着的树枝摘一个,捋两下茸毛,放进嘴里,咬下去,又酸又涩,一个劲儿地呲牙咧嘴。杏树是经济林木,也是生态树种,退耕还林时,蔚县人想到了杏树。短短几年的时间,河川丘陵,山脚路旁,到处都是杏树,鼎盛时期的种植面积达到了50多万亩。从香甜可口的木瓜杏、杏干,到踏青赏花,再到杏核、杏扁产业的兴起,蔚县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仁用杏之乡”。丰收的开口杏核、大杏扁,让农人黝黑的脸,如杏花般灿烂。
银色的飞机从蓝天飞过,长长的尾巴渐渐扩散成絮状烟云。此刻,航空美食的配餐里,说不定就有来自蔚县的杏扁,轻轻嚼,慢吧咂,酥脆,醇香,回味悠长。
雪绒花
群峰相连,山岭环绕,穿行在太行八陉之一的飞狐峪,一柱香、箭眼、八仙洞、黄花岭、马蹄梁、阎王鼻子不知不觉被甩到身后。车窗外,山岭、森林、沟壑、田野、村庄浑然一体,在阳光下错落斑驳。嗅水盆村坐落在西甸子梁山脚的绿树环抱中,村人靠种植庄稼和养殖牛羊为生。早些年上山,顺着村边的崎岖山路艰难跋涉到顶,就是西甸子梁了。平坦的大草甸子上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柳兰,翠雀,毛茛,野罂粟,胭脂花……像滑滑的绸缎,像绒绒的地毯。其中,夹杂着一种清新、素雅的小白花,远远望去,毛茸茸,密匝匝,像洁白的雪,像雪白的云。近了,但见花芯凸起,花蕊淡黄,花瓣长短不一却错落有致,植株遍布茸毛。我不知道小白花叫什么名字。村里的人们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自打有了这个村子,西甸子梁的小白花就已经存在了,从来没人关注过它的名字。因了冯骥才先生的到来,人们才知道寓意着“勇敢坚韧”和“纯真爱情”的小白花原来叫雪绒花。自此,海拔2158米高的西甸子梁上一直默默绽放的雪绒花,渐渐露出深闺。崇尚自然,喜欢在大自然怀抱里撒欢的人们纷至沓来,争睹雪绒花的芳容。一时间,偌大的西甸子梁上,野花无数,唯雪绒花成了独宠。仿佛一经被发现,雪绒花就平添了几分姿色,亮晶晶的,像镀了光。天空澄澈,草地辽阔,林木葳蕤,把灵魂放逐于自然,体验生命回归的感触,呼吸新鲜凉爽的空气,聆听清脆婉转的鸟鸣,欣赏大地上最纯朴最自然的景色,零距离与自然对话,拷问生命意义,是一种灵魂的修炼和洗礼。在这样最自然最原始的生态环境里,谁不会心情怡然?
如今,与雪绒花为伴的,多了一架架高耸入云的风叶,直立挺拔,惹人注目,风一吹,呼呼作响。天气晴好,草木青青,陪朋友再登西甸子梁,原先的崎岖山路已经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当年的嗅水盆村旧貌换新颜,砖瓦新房映入眼帘。村民爽快地说,那是靠在空中草原景区养马赚来的。站在西甸子梁上,我感到自己与蓝天离得更近。端详着唯美的雪绒花,我觉得自己的双脚在如茵的绿地上更加踏实。离开时,我采撷了几朵小小的雪绒花,双手捧着默默许上美好的祝愿,送给远道而来的朋友。
对了,蔚县雪绒花大道两旁悬挂的宣传画就是硕大的雪绒花,上面配着一行文字——中国雪绒花的故乡。宽阔的大道上,车流如织,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窗花
过去,老村的房屋大多是用泥坯垒起来的。木制的窗棂把窗户分成大小均匀的格子,方形的,长条形的,菱形的。两侧用于通风透气的地方分别开有一扇小窗户,上面的格子长方形的居多。农人用白麻纸把整个窗户糊起来,就算是遮风挡雨了。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买一些色彩斑斓的窗花,贴在麻纸上,装点陋室,迎接新春,图一个年节喜庆,吉祥如意。
老村所在的镇上每逢农历的二、八是集日。进入腊月,整个干砂河就开始红火起来,各种年货琳琅满目,到处充盈着人间烟火气。邻家的魏叔叔是编筐的好手,一到集日,他就推着荆条筐到砂河上去卖。我总是跟在他身旁,到集市上去看热闹。卖窗花的摊位相对集中,南北走向的砂河上,不是很规则地排列着一家家的摊子。这些卖窗花的摊子,基本上都置有一张大桌子,放着一沓沓窗花。地面干净的花布上也摆着各式各样的窗花,像排兵布阵。最显眼的要算桌子后面支棱着的“大窗户”,村里人叫“亮子”,上面的格子里贴满了窗花,十二生肖、花草鱼虫、戏曲脸谱,色彩艳丽,活灵活现,人们望“亮”而来,指点着,翻看着,拿起来,放下,放下,拿起来,不厌其烦。经过多家比照和讨价还价之后,人们纷纷拿着自己中意的窗花高高兴兴地离去。
择一好天气,母亲把黄旧的麻纸撕下来,扫尽窗棂上的尘土,重新糊上新麻纸。她认真比对买来的窗花,小心地刷上一层糨糊,把薄薄的窗花贴在每孔窗户的正中间。我则站在炕上帮着校正高低,瞅着端正了,迅速用黍穰制成的笤帚轻轻抚平,左端详,右端详,直到满意为止。一般是中间窗户贴小幅的,两边开扇的窗户贴大幅的。贴罢窗花,家里就有了喜气,洋溢着浓浓的年味。
土炕热乎,躺在被窝里,看恬静的月光映照在窗花上,影影绰绰。雍容华贵的牡丹,跳龙门的鲤鱼,踏雪寻梅的喜鹊,细腻逼真的脸谱,好像都活了,一个个走进我春天的梦乡,温馨,温暖,令人眷恋。
宽敞的红砖大瓦房甚或高大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出来。空落、失落的阵痛过后,作为家庭吉祥装饰物的窗花换羽新生,成为人们日常馈赠的剪纸,重焕光彩。“中国剪纸艺术之乡”养育了民间工艺美术大师,养育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养育了以剪纸村南张庄村为代表的众多剪纸艺人。蔚县剪纸在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名列全国41家剪纸首位。同时,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在由北京大学、新浪网等联合主办的“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中国创意城市文化名片”评选活动中,蔚县剪纸与苏绣、钧瓷一起荣获“民俗名片奖”。
驶下连接华北平原与内蒙古高原的张石高速,经宋家庄镇一路向北,就能到达古燕云十六州之一的蔚州,一览蔚县剪纸的风貌。如今,剪纸艺术节已举办到第九届。首届中国剪纸艺术节的盛况仍然历历在目。市民广场上,银杏滴翠,槐花飘香,彩烟当空,白鸽飞翔。大型舞蹈《代王鼓》鼓声震撼,气势恢宏,令人心潮澎湃,自己仿佛就置身于代王率兵出征时的壮观场景中。团体操《山花情》展示了蓬勃发展的古城文化和年轻一代对家乡未来的无限憧憬。秧歌舞《姐妹花》诠释了蔚县秧歌和蔚县剪纸两种艺术形式相辅相成、互融共进的传承理念。独唱《蔚州古城》《蔚县剪纸》带给观众淳朴的乡土风情。在一代代剪纸艺人的继承、改良和创新下,一批批剪纸作品走出蔚县,走出京津冀,被国家博物馆收藏,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走进高中、小学美术教材,被原国家邮电部制作成邮票、明信片,出现在上海世博会、北京冬奥会,在“中国春节”成功入选世界性非遗代表作名录后的首个春节,走进了百花迎春——中国文学艺术界2025年春节大联欢的舞台。
曾经的窗花,越开越靓。这些,恐怕是当年蔚县窗花的创始宗师王老赏所无法料到的。
打树花
现在,暖泉镇的打树花拥有着开阔气派的剧场,以前则是固定在北官堡的堡门前。除了好看,我想,也不乏有欢庆新年、祈福祝愿、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意味在里面,能一直流传至今,必是有其独特的魅力。
打树花是北官堡的一项盛事,从以前约定俗成的元宵节,到现在的日常性表演,愈来愈多的人们观赏到了这项民俗活动。每到打树花的时候,各街村的人们争相来到堡门前观看。十几米高的堡门墙是土夯砖包的结构,墙廓有红色的霓虹灯装饰成趣。人们挤在堡门墙对面的空地上,交头接耳,等待着打树花的开始。
打树花首先要进行祭炉,场地上摆放着祭炉用的一应什物。虔诚的祭炉之后,打树花正式开始。两名艺人身材壮实,头上戴着湿草帽,身上翻穿着羊皮袄,当是防止溅落的铁水烫伤。打树花开始了,一名艺人走到置于场地中间盛放着铁水的什物跟前,用长长的柳木勺子舀起一勺炽热的铁水,使劲泼洒在堡门墙上。一瞬间,万点火花迸射,像盛大的雨花绽放,映红了高大的堡墙,映红了堡门上的魁星楼,也映红了围观人们的笑脸。不等火花熄落,艺人又快速而镇定地泼上第二勺、第三勺……打树花的活计很累,一名艺人舀泼上几次,就要稍事休息,由另一名艺人接着舀泼,周围观看的人们直呼过瘾。火红的铁水在堡门墙上化为一幅幅形态各异的图案,美妙,璀璨,充满梦幻,转瞬间成为春节记忆中的永恒。
滚烫的铁水,是农人火热的心。娴熟的动作,是农人的自信。缤纷的火花,是农人丰稔的新生活。如今,打树花已经载入国家级非遗名录,单纯的娱乐活动转变成了助力地方经济发展的文旅项目。犹记得,冯骥才在《打树花》中这样写道:“总有一场满天缤纷的打树花,让去岁的兴致在这里结束,让新一年的兴致在这里开始。”
雕花
蔚县在中原与塞外的接壤地带,大大小小的军堡、民堡过去有八百个。兵戈铁马已远去,烽火硝烟化无形,古老的,修缮的,历史铺开新的画卷。从这个庄转到那个堡,从那个疃溜达到这个城,从这个绫罗游走到那个皂,从那个碾行至这个营,村堡内的古民居、古乐楼、古寺庙静静地卧在阳光下,各种造型精美的石雕、砖雕和木雕,镶嵌在堡门、门楼、门楣、门墩、影壁、屋檐、山墙上,目光滑过,古朴,宁静,熠熠生辉。
代王城镇大堡子村堡门上的砖刻“古代”,映衬着残破的黄土堡墙,彰显着代国故地的苍凉。西合营镇四十里凤凰台的海子洼村,不仅古名“凤鸣村”三个字刻得洒脱隽秀,堡门两侧的砖雕楹联也极其雅致,充满诗情画意:“山近东南登寿域,海连西北聚财星”,书尽村人对美好生活的愿景与向往。县城灵岩寺的雕花藻井精致而漂亮,令人叹为观止。“万民和”“永镇平安”“永宁”“昌顺”“丽景”等堡门上的砖刻则表达了人们祈盼和平、安居乐业的美好愿望。梅兰竹菊、牡丹、荷花、蝙蝠、梅花鹿、锦鸡、麒麟、如意、祥云、葫芦等雕花随处可见,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在这些时光淘洗过的作品面前,再多的金钱和强大的现代科技也只能望“花”兴叹。
众多古堡中,暖泉镇的西古堡是现存最完好的。站在堡门前,无形中感觉到历史嬗变的沧桑。高高的堡墙,外层为青砖,部分青砖早已遗失在岁月深处,裸露的黄土层在风蚀雨淋下斑驳残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墙隙间,一簇簇野草在风中飘摇。拱形门洞下,石头铺就的路面一直延伸到堡里头。《亮剑》《鬼子来了》《不觉流水年长》《敌后武工队》等影视剧先后在这里拍摄取景。砖雕木刻前,留下了李幼斌、姜文、刘蓓等影视名人的身影。
一个人不紧不慢地沿着石路前行,两旁除了改建后做生意的门脸房外,大部分是保存较为完整的明清古民宅。民宅以四合院居多,偶有九连环院子,是过去大户人家的旧居。来到一座民宅前,两扇高大的木门敞开着。迈过高高的门槛,踏着青条基石,进入院子。干净的砖铺地面上放着坛坛罐罐、水桶、小板凳和大铁皮盆子。一条细长的铁丝横贯东西,挂满了刚刚洗过的衣服。其时,两个小孩子正在高兴地玩耍,见有生人进来,立马跑进屋里报告。征得热情的房主同意后,就可以四下里随意观看了。院子里的房屋系砖木结构,正房与厢房、厢房与耳房紧紧相连。木制格窗,上半部分小木格糊着白麻纸,下半部分较大的木格安装着玻璃,青砖砌成的外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盛开的天竺葵和满天星。四开扇的黑灰色的木制房门上糊的均是白麻纸,外侧两扇分别挂着一串红彤彤的辣椒,视觉感和存在感强烈,像某种隐喻。中间两扇门朝里开着,门头挂着蓝底白花的门帘,门头上面是制作精巧、圆润的小木格的门头窗子。堂门两侧裂着缝的黑漆漆的大柱子上方,各有一头木刻的灵兽,形态威严,目视前方。房顶铺灰色筒瓦,顶上起脊,置有吻兽。正房东侧与东厢房相连的地方,有一条通往后院的砖砌拱门,拱门靠上的地方,左右各有一个小巧的刻花砖雕,再往上,挂有雕刻着“苍竹轩”三个繁体大字的木制牌匾,油漆有些许脱落。岁月流逝的痕迹,在这里显现出素朴、娴静的文化气息。在别具一格的“小自在”砖雕前,在叠刻着“松鹤延年”的精美木雕前,在中间外方内圆的形象生动的“二龙戏珠”砖雕影壁前,在精致大方的砖雕垂花门前,我静静伫立,内心丰盈。赞叹匠人的高超技艺,体味房舍主人的雅致心境,感怀历历生活中的乡土乡愁。岁月的积淀让这些肉眼可观之物至今还能在阳光下自由呼吸,是上天的恩赐,更是人类给予自己的救赎。
瓮城门洞的青石路面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车辙。堡里穿行的农人,日复一日地从光滑的青石上踏过。走过街巷民宅,走过乐楼寺庙,蓦然发现,那些精细的雕花在栉风沐雨数百年后依然美丽,古堡新颜,老花新开,焕发出无尽的生命力。
【张海峰,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大地文学》《散文选刊》等。获首届徐霞客诗歌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