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永:我的“六根”不清净
中华大地上最普及的童谣,愚以为莫过于《拉大锯,扯大锯》,只是各地版本稍有差异而已。大约三四岁的时候,我跟同岁或只差一岁的堂弟三三或天后(排行也是老三)“拉大锯”,两个人对坐在土炕上,一边手拉手前摇后摆做“拉锯”状,一边同时大声说道:
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门上唱大戏。
搬闺女,叫女婿,
你也去,我也去,
就是不让老三去,
气得老三呜咚呜咚放了两个大岗屁!
然后几个人笑成一堆!也有长辈逗小儿玩的。所谓版本差异,就在于最后一句“气得”之结果差异。不过我以为,要数“气得老三呜咚呜咚放了两个大岗屁”,最具“笑果”,最有气势。
少年时,我还听母亲对一两岁幼童(比如我的外甥和外甥女们),经常念叨的一则童谣:
小手手,抓豆豆;
小脚板,跑路璐;
小嘴嘴,吃肉肉;
小鼻鼻,闻香臭;
小耳朵,听铃铃;
小眼睛,瞭舅舅。
想必母亲对刚出生不久的我们姐弟几个,也曾这么念叨过吧。长大后才明白,小小童谣,意义正大。就这么极简约的三十六个字,将眼耳鼻舌并手与脚的作用,面对小小孩童,基本上讲通透了。
母亲总共生了八个孩子,“丢”了一对比我小一岁的龙凤胎,送了人一个最小的弟弟,养在身边的五个儿女——姐姐和我们兄弟四人。自我记事以来,似乎母亲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只叫我一个人帮她纫针。想想也是,母亲年轻时那么精干,哪里需要拙手笨脚的儿女们帮忙呢?关键是,我又淘气,又有眼色,一见母亲拿起针线活儿,就抢着说,我给纫针!母亲自然开心,便只叫我一个人“穿针引线”。
我的视力也的确是好。到北大进修那年,我28岁,与曾向我约稿的《求是》杂志编辑见面,他说我两眼灼灼,像森林里来的。这话自然有些夸张。然而,多少年我一直做编辑记者工作,就是跟“看字”较劲。业余时间,也是除了写稿,就是看书,老戴说我“手不释卷”,尽管“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但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几十年被生活的风雨栉沐过来,我的视力依然“保持”良好。俗话说,“四十三,过眼关”,“四十四,眼里长根刺”(老想用手揉眼),“花不花,四十八”。总之,一般人四十出头五十来岁,眼睛就开始模糊,有些花了。而今已过花甲之年,同年仿月的朋友们常对我说,晚上也想看点书,可是一打开书页,眼前黑糊糊一片,啥也看不清。我的现状是,书报正文的字,一般是五号或者小五号,白天晚上都看得清;就连药盒内的那张叫做《说明书》的纸片——印着生怕你“看见”“看懂”“看清楚”的八、九号小字,我也能“看见”“看清楚”,尽管未必都能“看懂”。
我的听力也不差。每天早晨,都是被各种鸟声叫醒的。老戴说,醒啦?我说,听见喜鹊叫了吗?老戴喜欢喜鹊的叫声,便起身跑到厨房向外张望,果然有两三只喜鹊在对面楼顶翘着尾巴欢叫呢!有时,清晨,老戴也说,听见喜鹊叫了吗?我说,这是斑鸽。喜鹊黑白分明,黑而细长的尾巴向上一翘一翘,边翘边清脆地喳喳叫着。而斑鸽周身灰黑色,肚身略显臃肿,尾巴向下耷拉着,叫声也是喉咙里浑浊的咕咕声。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谚:“斑鸽眊瞎佬哩,一样灰!”“瞎佬”类似于田鼠,但又比田鼠肥大许多,一身油光的深灰色,善于打洞,经常钻进山药(土豆)地里吃山药,只是不知它的学名叫什么。
有时,我们在卧室躺着看书。我说,有人敲门。老戴说,这会儿谁会敲门呢,我咋没听见?我去开门,是女儿从千里之外用顺丰快递寄来的鲜荔枝,或当令的白玉枇杷,抑或是她认为什么新鲜的好书,是快递员敲门哩。我们家的入室门,在防盗门里面又装了一道木门,故外面用手指轻轻敲击,一般是听不见的。老戴每周四上午出门有“功课”,我一人在家写文章。当她回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恰好轻轻打开门。老戴说,你咋知道我回来了?我说,每次走到一楼我就听见了。老戴笑着说,真是“鹰眼鹿耳猫鼻子”!
我的嗅觉和味觉也挺好的。小时候,家贫寒,一年四季吃不了几顿肉。逢年过节,有熬肉或什么好吃的,父母姐姐哥哥都要从自己的碗里,给我夹一筷子。某一日放学回家,走进院子就闻见家中飘出肉味儿,但是一点儿也不香。一进家门,母亲说,三馋猫,给你一块肉。我说,不吃。母亲笑着说,尝一尝,可香啦。我硬声道,我不吃!这样的肉,不是瘟鸡,就是掉到水井里淹死的小猪,如此“非正常死亡”的家畜家禽肉,我是从小一口都不吃的。
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一般是七人一个小组打饭,一个铁盆盛的是馒头、面条之类的主食,另两个铁盆分别盛的是土豆、萝卜、白菜等素烩菜和豆腐、粉条、猪肉等荤菜。某日,我说,我今天只要素菜。大家伙自然乐见其不吃。事后才知道,那天的猪肉是含有寄生虫的米心猪肉。同学们私下里大骂我黑心,说他自己不吃,却不告诉别人!天地良心,就像童年时一样,我只是闻着肉味儿不香,不想吃而已,哪里知道它是米猪肉!这样的事,后来上大学时也发生过。更是少不了挨几番诛心咒骂,说这家伙品质坏透了!
平常在自己家,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能闻见老戴做了什么饭,炒了什么菜。或者,哪一件东西(特别是吃的)稍稍有一点坏的味道,都能闻见,就会对老戴说,那个旮旯里放的那个什么东西,是不是有异味了?一瞧,一闻,打开或割开,保准有坏了的地方。有一次我看到一则资料,讲大科学家钱学森某日正准备在实验室吃饭,闻着饭菜不对劲儿,就让保卫科拿去检查了一下,果然有特务下了毒。我说钱老真了不起。老戴说,你也能。
佛家讲究“六根清净”,并把“眼耳鼻舌身意”称之为“六根”,将与之功能相对应的“色声香味触法”,称之为“六尘”。据《首楞严经》讲:“六根”能生“六识”,故名“六根”:一眼根,谓眼能于色境尽见诸色;二耳根,谓耳能听闻众声;三鼻根,谓鼻能嗅闻香气;四舌根,谓舌能尝于食味;五身根,谓身为诸根之所依止;六意根,谓意于五尘境界,若好若恶,悉能分别也。显然,我的“六根”不“清净”。“六根”之“身意”对应的是“触法”。“触法”之“触”是身体感知,“法”是意识判断。而“六根”之“意”即“意识”,也就是人的思维、判断和分别等认识功能。
人的认识或曰意识,是从哪里来的呢?意识或曰认识的渐次深化,又是如何操练的呢?这个问题有些深奥,姑且不去“触法”它吧。只是想到童年和少年时期,每当我们做事做得不够利落,一团乱麻,一地鸡毛,母亲就会叱责我们,看看你们这些“狼打柴,狗烧火”的!《狼打柴,狗烧火》,也是母亲经常给我们念叨的一则童谣:
狼打柴,狗烧火,
猫儿上炕捏馍馍,
一捏捏下个大馍馍。
叫大哥,吃饭唻,
叫二哥,喝酒唻。
饭唻?猫儿吃啦。
酒唻?猫儿喝啦。
猫儿唻?上了山啦。
山唻?雪盖啦。
雪唻?消成水啦。
水唻?和了泥啦。
泥唻?抹了墙啦。
墙唻?猪拱倒啦。
猪唻?杀的吃啦。
猪皮唻?鞔了鼓啦。
鼓唻?敲烂啦。
鼓皮唻?沤了粪啦。
粪唻?种了高粱啦。
高粱唻?叫鲜乔乔嗛光啦。
鲜乔乔唻?喳喳喳地飞走啦!
其中,“猫儿上炕捏馍馍”的“猫儿”,读如薄膜的膜,略带儿化音。“鞔鼓”的“鞔”,读作瞒,把皮革固定在木头鼓框上制作鼓的过程,叫做“鞔鼓”。“鲜乔乔”就是喜鹊,叫的时候音色鲜亮,同时尾巴(读作以巴)一翘一翘的,所以我的故乡叫它“鲜乔乔”。俗话说:“鲜乔乔,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童年时期,我一直为“酒足饭饱”的猫儿到底跑到山旮旯的哪里去啦?颇费几番思量。如今,回忆《狼打柴,狗烧火》这则轻快、鲜活而又纯朴的童谣,细品它那拈连、顶针、回环、复沓、启迪、联想、跳脱、飞扬之“身意”与“触法”,这不就是再好不过的“儿童思想体操”吗?而且,我后来于写作上的一些“奇思妙构”,是否在潜意识里受到了此类童谣的启发呢?
伟大的创作源于泥土。人民才是伟大的作家。
“六根”不净,让我获得了尘世间的诸多幸福。
李建永,笔名南牧马,杂文家,散文家,民俗文化学者。山西山阴人氏,曾在阳泉市工作多年。现居北京。从业媒体,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太阳鸟”中国文学年选杂文卷主编。著有杂文散文集《说江湖》《说风流》《母亲词典》《中国杂文·李建永集》《我从〈大地〉走来》《园有棘:李建永杂文自选集》等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