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5年第6期|马金莲:小白(中篇小说 节选)
马金莲,回族,宁夏人,八〇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在各级刊物发表作品六百多万字,出版有作品二十三部,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亲爱的人们》入选二〇二四年度“中国好书”。
小 白(节选)
马金莲
李夫人手一松,咚,小白从包里掉了出来,幸好屁股先落地,却还是被摔得有点晕。小白觉得狼狈,它的衣服压皱了,头发弄乱了,小公主的形象不完美了。它抖抖毛发,试图让自己恢复可爱整洁的模样。然后悄然吸气,调整状态,骨碌着眼睛四处瞅。瞅到了一屁股靠在沙发上喘气的李夫人,狗眼和人眼对上了,有几秒钟的艰涩和不适,都想滑开去,却又都迟疑着,便有了稍后的安定对望,于是便有很多的内容从这对望中飞快地流淌。
小白想起的是它第一次见王夫人的情景,当时王夫人也这样和它对望过。小白喜欢和人对望,它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望着对方,在一种安静的气氛下,被望的人也就不自觉地被小白的目光所牵引,和小白眼对眼打量起彼此来。小白天生有这个能力,只要它愿意,它能盯着第一次见面的人看,并且把对方的注意力也吸引过来,双方在对望之际完成最重要的交流。第一印象好不好,值不值得信任,以后该怎么相处,小白能从这初次对望中得出个大概来。李夫人和小白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以前小白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目光看李夫人。那时候小白生活稳定幸福,日夜被宠溺被极致的爱和周到的照顾包裹着,它只要屁颠屁颠地拍好王夫人的马屁就万事大吉,根本不用理睬什么李夫人张夫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的它傲娇着呢,小眼神儿都不愿正着瞧一下李夫人。
和王夫人第一眼对视,小白就确定她会是自己命里注定的主人。因为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柔软,这柔软只有目光才可以装载,也只有目光才能够表达。小白隔着笼子闻到了王夫人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香,有一点清澈,又有一点温暾,后者会让小白无比痴迷。在随后的六个年头里,小白随时享受着来自王夫人的那种温暾暾的气息,哦不,这已经远远不止于味觉,是感觉,是陪伴,是依赖,是爱。小白当然不知道人类还有这么一大堆的词汇来形容同一种东西,因而把事情复杂化,它面对的只是一种情况,即宠物和主人之间的那种默契度。有没有缘分,情感能发展多深,跟了这主人以后命运会怎么样,其实早在最初对望的时候就应该预料一下结局。可惜小白那时候太幼小,因为幼小而天真,伴随着天真的是浅薄,它的意识就像是一张干净的白纸,毛茸茸的身子娇嫩软糯,它只负责撒娇就可以,好的命运就会一直拥抱它。它哪里知道这世上没有一眼万年,没有从初识到死亡的永恒陪伴。
那时候的小白像个娇嫩的花骨朵儿,比小姑娘还会撒娇,王夫人看到它的第一眼,和它对视了几十秒,王夫人就沦陷了,隔着笼子摸它,夸它可爱,全身雪白,喊它小白,都没讲价钱,就催着店员办理出售手续,然后用专门的宠物包装着它回家。那是它第一次离开宠物店,给它接生并看着它长大的小林医生很细心地向王夫人交代注意事项。临别用手摩挲它,小林笑眯眯的,但她眼底深处有一点难舍,小白捕捉到了她的难舍。小白心里也有一点舍不得,它不记得亲生妈妈的样子,好像有记忆起它们就分开了,是小林在照顾它,所以小白把小林当妈妈。它喊不出“妈妈”二字,它用“汪汪”代替,它只要望见小林的身影,听到小林的声音,闻到小林的气息,它就撒着娇喊,汪汪——它一直待在笼子里,没办法跟小林撒更多的娇。它跟人对眼神的交流方法,就是从小林那里学来的。小林没事的时候喜欢望着小动物们看,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到谁谁激动,住小白旁边笼子里的一只松鼠,每次和小林对望的时候,都激动得吱吱叫。瞎激动啥呀,小林的手指头敲着松鼠的脑门。小白就觉得松鼠有点轻浮,小白不爱吭声,选择安安静静地对望。
王夫人说,呀,这狗狗咋这么可爱呢!最要命的是它很安静,怎么能这么安静呀?看这小眼神,清澈得像水嗳!它公的母的?为啥一点也不闹呢?小林过来招呼王夫人。小林伸出手指头摩挲着它的头,说我们是女孩子,这个女孩很文静,文静让它优雅,再加上比较纯粹的血统,它会成长为一位优雅高贵的公主。王夫人的手指头瘦瘦的长长的,她也摸小白,小白不动,很配合地接受,只有水汪汪的眼睛在眨巴。王夫人的心化成了一包水,她不再犹豫,说就要它了。
后来王夫人无数次跟别人讲述她初识小白的情景:真的是很有眼缘啊,那么多猫猫狗狗,一眼就看中它了。它乖啊,像最纯情的小姑娘,就那么两眼无辜地望着你,简直能让人的心化成水啊。
现在,小白无辜地望着李夫人。
李夫人的家跟王夫人的不一样,格局不同,王夫人家是朝右开门,李家是朝左,仅仅这一项,就让小白有点晕头。就在它愣头愣脑的当儿,李夫人伸腿扒拉了它一脚,说傻啥呢傻,一样的单元楼,难道你会迷路?李夫人说话语速快,不像王夫人慢悠悠的,习惯了王夫人的缓慢和温柔,小白弄不明白李夫人在表达什么,只听见一串声音叨叨叨从她嘴里往出冒。
气味也不一样。小白身边是茶几,它不敢再靠近,它身上的毛不能蹭到茶几棱角上。茶几过去是沙发,不是皮面,是布艺的。小白不能确定自己以后可不可以上沙发。它决定先不要上,观察观察再说。它捕捉到了下水道的味儿,是一股带着闷热的臭,来自身后开着门的卫生间。王夫人家里偶尔也能闻到下水道味,但没这么冲,只要有了,王夫人就会赶紧处理,开窗通风啊,洒点香水啊。王夫人喜欢用香水,每次出门之前都喷一点,然后香喷喷的她抱着香喷喷的小白,香气怡人地出去遛弯儿。王夫人遛小白,小白也遛王夫人,小白小碎步儿跑得颠颠的,王夫人跟着也跑小碎步,一人一狗配合得高度默契。
小白吸一口臭味,再慢慢回味,既然到了这里,躲是躲不开的,它得尽早适应,同时怀念王夫人营造的香。王夫人的香,含蓄,尽可能地淡,若有若无,在空气里暗暗地浮动。李夫人家这臭直接,霸道,不加掩饰。以前闲谈,李夫人每次走后,王夫人会开窗通风,站在窗口做深呼吸,说哎哟,俗得没救了,连空气都变味了——
在小白面前,王夫人毫不掩饰她对李夫人的厌倦,偏偏李夫人爱来拜访,隔三岔五就敲门,不是送来一点吃的,就是喊王夫人去跳广场舞,要么相约去逛街,前两年还动员王夫人跟她去打麻将。后来麻将查得严了,她又改成客串秦腔自乐班唱两嗓子,反正花样儿多得很,都是闹嚷嚷的去处。有些内容王夫人参与,有些不想参与。不想参与的,她又没法一口拒绝,所以就有了李夫人的反复动员催促,王夫人的一再拖延犹豫。发生这些的时候,小白在边上看着,它发现这俩妇女有时候很有意思。本来是李夫人来约王夫人出去,两个人在王夫人的犹豫拖延中,凑在一起说话,说呀说呀,一说就忘了时间,忘了要做的事情,好像这么犹豫和拖延也是一件正事,她们在郑重地对待这件事。她们摆开一个八卦摊子,把世上远的近的新的旧的大的小的事情,随意地拉扯过来,信口八卦着,说到高兴处一起笑,笑得小白仰起头看,小白自然是一脸的茫然。有时候两个女人说投机了,一起做饭吃,你洗菜,她擀面,那场面真是无比和睦融洽。搞得小白都有点把持不住了,它想扑进李夫人怀里撒娇,它还想闻闻李夫人怀里的味儿。
小白愿意闻一个人怀里的气味,代表着它把这人当最亲近的人了。小白看着王夫人和李夫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它就开心,一开心就忘了自己是一位文静的公主。它放浪形骸起来,笃笃笃跑过来,笃笃笃跑过去,绕着沙发跑,绕着茶几跑,绕着两位女士的脚跟跑。它看到王夫人笑得那么开怀,脸上的皱纹水波一样涌动着,皱纹没有让她显老,反而显出了年轻,她娇滴滴的,更加小女人了。李夫人也开心,大笑的样子像个男人。小白就觉得这样挺好的,开心就好,开心多好。
李夫人一走,王夫人就不笑了,她有些不高兴,说那个大老粗儿,跟她打交道真累!说着伸手托住下巴,一伸一缩地扯脖子,一开一合地叩牙齿,据说这样能防止面部下垮,有助于颈部肌肤紧致。小白学她的样子,也伸缩脖子,也叩嘴巴。它要是会说话,它一定也说李夫人那个大老粗儿,跟她打交道真累!只要能讨得王夫人的欢心,小白做啥都愿意。王夫人看到小白有样学样的小模样,笑软了,一把搂住小白,说成精了,我家小白简直要成精了。第二天只要再见到李夫人,王夫人保准把小白模仿美容操的事告诉李夫人。王夫人依旧笑得满脸皱纹开花,她说我家小白呀,哪里是一只狗,简直就是我女儿,哦不,我孙女,太灵性啦,跟我心连着心。李夫人多半会认真地看一眼小白,也笑,说哦,这狗,还真贴心呢。
小白这时候总是被迷茫绊住,它歪着小脑袋瞅瞅王夫人,看看李夫人,只要见了面,两位妇女的关系也不算太差嘛,可只要李夫人不在跟前,王夫人就换一副嘴脸,这是为什么呢?小白感觉好难懂,王夫人往往只流露她对李夫人的不满意,却不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不满意。小白又没办法亲口问一下,所以小白的迷茫得不到解答,小白就一直迷茫着。不过小白的灵性不受这迷茫影响,它知道自己永远跟王夫人是一个阵营的,就算李夫人偶尔也会夸它,还时常告诉王夫人,如果想去美国看儿子,到上海看女儿,都可以放心地去,小白她可以帮忙照顾。王夫人看样子还真的动过心,有一年给小白的狗粮都储备了三个月的,给李夫人反复叮嘱了注意事项,临近出发却又不去了。李夫人问为啥不去了呢,孩子们不是每年都在邀请你去吗?问完,李夫人重重地叹一口气,说你命好哦,儿女双全不说,孩子还都那么争气,儿子能外出留学,还定居在了美国,不得了!女儿一样争气,上海的外企白领,嫁给上海本地人!都是精英阶层啊,有地位,不缺钱,多让人羡慕!
她说了这半天,王夫人都听着,王夫人的脸上保持着好看得体的微笑。她大概是笑累了,才说这不是有小白嘛,我离不开小白,又不能带了它上飞机,我会想得受不了。王夫人把小白搂在怀里,手在小白肚子上揉搓,小白舒坦得哼哼。李夫人说不就是个狗嘛,还能跟儿女比,换了我我肯定去美国去上海。四十年前我去过上海,那时候高铁动车哪像今天这么牛,浦东也没有发展起来呢。王夫人还是得体地笑着,说我觉得哪儿也不如咱们这里好,地方小,但没压力,安逸。李夫人还在计较王夫人放弃美国之行上海之行呢,在她眼里此刻的王夫人可能是个傻子,有人买机票还不去,真不知道咋想的。我两个儿子,没一个有本事的,他们要是有谁能给我买机票,不要说上海美国,就是上太空我都去!先享受享受再说。
王夫人沉稳恬静云淡风轻,李夫人的羡慕毫不藏着掖着,两位女士之间的关系像迷雾一样不好捉摸。苦了小白同学,仰头看那个,低头瞅这个,搞不清楚她们究竟是深度闺蜜还是临时需要的话聊搭子。有一点可以肯定,等李夫人一走,王夫人脸上的微笑会慢慢凉下来,她说真俗哎,没治了。在说谁,她不解释。她懒洋洋的,显得疲惫而孤单。
那是小白第一次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孤单。孤单忽然具象化了,像透明的胶带,在王夫人的身体上一圈一圈缠绕,把王夫人裹在了里头。王夫人就像困在松树油脂里的小昆虫,她不挣扎,安静地待着,直到油脂将自己封存成一枚琥珀。
那一次小白感到了害怕,这是它来到王夫人身边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它围绕着王夫人笃笃笃地跑,它的小短腿儿跑起来很可笑,远看是一个白色圆绒球球在滚动,它嘴里呜呜呜叫,使劲蹭王夫人。要在平时,它这么一撒娇,王夫人早就不知道怎么疼了,搂着它又亲又爱,大呼小叫地夸它聪明、贴心。那天王夫人很反常,她没有伸出胳膊抱它,而是用胳膊环抱住她自己的身体。她的眼神里没有小白,慢慢浮上来一层凄冷的东西,她的目光越过小白,看向远处。她说美国有啥好的,上海有啥好的,我哪儿也不爱去,就在这个家里待着,我幸福着呢。小白四个爪子一起用力,爬上了她的腿,往她怀里钻,湿漉漉的小舌头舔她的脖子和脸,嘴里呜噜呜噜叫着。小白要是能说人话,王夫人就会听到小白说妈妈,你不要这样,小白害怕。
小白觉得如果能从一对眼睛里看到柔软,那么这对眼睛的主人一定值得信赖。它曾经从小林的眼神里看到过。那时候它不懂,它太小了,但是朦胧的意识里觉得这种眼神能让它踏实,它愿意在这种眼神注视下乖乖的,任由小林的手抚摸它全身任何地方。王夫人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小白的时候,小白全身懒洋洋的,每一根毛毛都放松了。王夫人带着它离开宠物店,回到王夫人的家,整个过程小白没有紧张过,它在一种坦然放松当中完成了生活里的第一次大变迁。
现在算是第二次大变迁了吧,它从王夫人家来到了李夫人家。小白的心悬着,它渴望从李夫人眼里看到那种柔软,那种柔软里有让它踏实的力量,在看到之前,它内心无法踏实。
李夫人还在张嘴喘气,从二楼搬到九楼,恰逢电梯检修,走的是步行梯,狗包和小白,还有小白的用品,整整一大箱子,把李夫人累得够呛。狗东西,李夫人说,你可够麻烦的!是在说我吗?小白赶紧站得端端正正,甚至有一点端庄。它的目光一直望着李夫人,不敢完全做出撒娇的萌态来,还没有摸透李夫人的脾气,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它在记忆中搜寻李夫人的点点滴滴,她是王夫人的朋友,因为住同一栋楼认识的,还因为在一起跳广场舞,走得更近了,李夫人开始来家里走动。王夫人跳广场舞的时间不长,因为跳舞的时候小白没人遛。如果把小白放在边上陪她跳舞,就会有小朋友围着小白看稀罕,有人逗弄,有人伸手摸,还有小孩偷偷拔毛,尽管小白乖,也受不了这等惊吓,王夫人就不愿意跳舞了。李夫人跳,王夫人牵着小白沿着广场慢慢溜达。王夫人不跳舞,还有另一个原因。小白记得李夫人邀请好几次,王夫人都不去,李夫人走后,王夫人揉着小白的脑门,说那么多人跳舞,张牙舞爪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也就罢了,边上还那么多人观望,一个个挺傻的是不是?太粗俗了。说完她给小白洗澡,边温柔地揉搓边念叨,小白你记着,不管到了什么环境,都要保持该有的矜持,做个优雅女人。小白傻乎乎翻一个白眼,它要做也只能做一只优雅的母狗。
小白保持着王夫人教给它的优雅姿态,它想不起李夫人以前对自己的态度,好像有点模糊。小白后悔自己大意了,那时候它心里眼里都只有王夫人一个人,别人可以忽略不计。只要王夫人开心就够了,它小白的日子就充满阳光。怎么能想得到呢,它的主人有一天会换,而且还换成了李夫人。王夫人并不是多么喜欢李夫人,但见了面站在一起说话,一说就是好一阵子。有时候李夫人上门来,两个人喝着茶聊天,女人之间的闲聊漫长又无聊,小白往往无聊到犯困再到睡着,等它一觉醒来,嚯,还在聊。王夫人脸上风平浪静,看不出困意,也看不到不耐烦。开水一遍一遍地续,那茶已经淡得没茶意了,李夫人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王夫人送客,送到防盗门门口,挥手作别,看着李夫人的身影被电梯带走,她才关门回屋。王夫人的脸会在瞬间塌下来,仿佛面部的肌肤全部失去了支撑,疲惫不堪,再也不用强打精神装着了。她颓然躺到沙发上,说这个李姐,真是不会看眼色,一来就不知道走,又浪费我半天时间,今天的古筝课又耽误了。有时候惋惜的是瑜伽课。还有时候为错过了价值提升课而后悔。课都是在网络上进行,报了名,老师定点开直播,学员隔着手机屏幕看。王夫人的古筝课交了课费,其余的都是免费学。王夫人也是奇怪,惋惜是惋惜,惋惜过了也就忘了,不会抓紧时间进行补救,比如自己弹一会儿古筝,自己练一会儿瑜伽,其实这些完全可以一个人完成,王夫人却不会去做,好像她仅仅只是为了惋惜而发出了那一声惋惜。这一点小白不能理解。
小白不能理解的事情还有王夫人对李夫人的态度,见了面明明相处得不错,为啥人走了,王夫人就换出另一副嘴脸来。她抱怨李夫人黏人,粗俗,教养不够,没有自知之明,缺乏分寸感,有时候她嘲笑她,有时候干脆破口大骂。别看王夫人挺文雅柔和的一个人,骂起人来却一点都不素,偶尔还冒出来一个脏字,给人感觉和王夫人的形象挺不搭的。李夫人那个人,小白也觉得该骂,确实不大有分寸,事儿挺多,煽动能力强,还爱管闲事,听风就是雨,性格和王夫人太不一样了。王夫人受不了她,骂一骂也是可以理解的。小白不能明白的是,为何不当面指出来呢?当面的时候跟亲姐妹一样,等到了背后又成了冷面孔,这是啥意思呢?王夫人和李夫人的关系究竟算好还是不好呢?小白该拿李夫人当自己人看待还是当仇人一样地戒备疏远着?王夫人不明确告诉小白,小白自己也没法问,一切就只能靠小白摸索着处理了。小白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干脆啥也不做。李夫人来了,它礼貌地点点头,她逗弄的时候,它哼哼唧唧应个景,然后躲在远处睡觉。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算是个中立的姿态。倒不是小白有多世故,它是骨子里有点怕李夫人,总感觉这女人坚硬有余柔和不足,不像个女人,骨子里有着男人的说一不二。小白一个姑娘家家的,天然地想远离对自己不够温和的人。
王夫人跟李夫人之间的话题,刚认识时比较多,方方面面都会涉及,基本上都是由李夫人牵着方向走。李夫人健谈,说起来滔滔不绝,而且她显得眼界广阔,说起什么都能侃侃地说上一大堆,还能撇着嘴下结论。她的结论基本上分两个阵营,甲方是肯定、夸赞甚至炫耀。比如经过某小区的时候,她指着最高那栋楼说当年拆迁还是我看着进行的,这片都是老居民,违章搭建的平房密密匝匝,连着换了两任镇长都拆不下去。我属于火线提拔,连夜上任,我知道这块硬骨头不好啃,但我得啃,牙齿崩光了也得啃!我夹着铺盖卷儿来的,就住在居委会,我说只要我一条命在,就必须给我拆!三个月,拆得干干净净。零上访,零闹事,平息得啥事没有。说到这类事迹的时候,王夫人只有听着的份儿。显然王夫人不懂这个,她懂的是喝喝茶、弹弹古筝、练练瑜伽,李夫人讲述的这类虎狼般的猛事,不要说干,王夫人显然连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小白也只有听的份儿。小白跟王夫人一个神态,认真地很有教养地聆听着,眼神偶尔会有一刹那的飘忽,那是实在听腻了,思想抛锚了,但很快会回来,继续听李夫人讲述她的光荣历史。李夫人从基层起步,一步一步靠实干和泼辣往前走,往上升,最后官至某局长。退休后才回归芸芸众生的普通生活,这才得以和王夫人住到了同一个小区,恰好做了邻居,偶然结识了,成了老年闺密。
李夫人言谈中的乙方内容,恰好和甲方阵营相对,是相反的,颠倒了过来。她眼里不揉沙子,有啥看不顺眼的就批评、指责,或者出口成脏地骂。可能正是因为李夫人做过大领导,眼界比普通人高,她看世态的眼光就跟王夫人不一样。王夫人至多看个表皮,看到的是春花秋月;李夫人能一眼剥开外衣,看到骨头和内脏。比如在广场上锻炼,每次看到高高树立的雕塑,王夫人会抬头打量一会儿,说这个少女与春的寓意好,春天的万物复苏,恰好与少女含苞待放的美契合。契合个屁!李夫人用一个粗糙的屁打断王夫人优美的联想,她手指雕塑,说,你知道为啥象征我们城市的雕塑最后变成了这么个四不像的石头墩墩?有人贪污了,他妈的,几百万的专款,本来的规划是汉白玉材质,请行业内顶尖设计师做,最后呢,专款缩水了,让省里一个三流设计师拿了个东西出来,汉白玉也换成了人造石。看看,那是少女吗?那胸那屁股那脸型,线条生硬,体态胖大,哪有一丝少女的轻盈清纯?就这么个丑东西,居然通过了验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蹲在这里丢人现眼!她咬牙切齿,恨恨的,说我要是还在位,我一定——她一定如何,她不说了,把余下的愤怒咽回去了。王夫人疑惑地重新打量石座上的少女,还真跟李夫人讲的一样,越看越丑。小白不懂什么少女啊审美啊,它蜷在王夫人怀里,好奇地望着李夫人。李夫人的说话风格就是这么恩怨分明,刚刚还沾沾自喜地自夸呢,转眼这又愤怒得恨不能拿刀子砍人。这么个人能和王夫人交成朋友,小白觉得全靠了王夫人的宽厚包容。
说这些的时候,距离李夫人退休时间不是太久,心还没有完全和以前的工作内容彻底分割。等时间再过几年,她终于说烦了,也没意思了,开始舍得放下过去,面向未来。未来的话题只有一个核心,就是养老。去哪儿养老?靠谁来养老?如何养老才算有质量?有时候王夫人会含笑提醒她,其实她们现在早就进入养老状态了,生活有退休金,身体还行,每天该吃吃该喝喝,累了休息,心情好了出去走走,想子女了打打电话,这样挺好,不用那么焦虑的。李夫人冷笑,反驳得毫不留情:现在确实好,那都是建立在你能吃喝能行动生活能自理的基础上,有一天你病了呢?你瘫痪了呢?你痴呆了呢?你屎尿不能下床了呢?你得插着满身管子的时候呢?你还能这么悠闲自在?哼,那时候我看你还能怎么悠哉游哉?说到这里她忽然看王夫人脚边的小白,笑容里就有了一抹邪恶,说,那时候你靠谁?靠这小东西给你养老?你可别逗了,它自己还不知道靠谁呢!我看还是早点和儿女拉近关系吧,养老还得靠他们。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训,到了咱们这儿还能断了?不能够!我到时候理直气壮上他们家门,我就是要他们给我端吃端喝擦屎擦尿!敢嫌弃我们屎尿屁,哼,别忘了他们小时候怎么来的,都是我们从屎尿屁里头扒拉出来的!人还能忘了根本?我就不信了!
李夫人就是这么个人,一个人能把一个话题聊活,还能自问自答争执得面红耳赤。而王夫人就是听众。听众王夫人把小白搂进怀里,揉搓着,一边思考一边说这也是当今时代的社会普遍现象,养儿未必能防老,我们还是靠自己吧,不要生病,不要瘫痪,争取活得利索点。真到了不行的那一天,弄点安眠药或者安乐死什么的来解决,还能走得体面点。李夫人像瞅怪物一样瞅王夫人,瞅了半天,笑了,是那种看着你没救了而我拿你没办法的笑,说王老师,别看你现在很沉得住气,但是我要告诉你,你一辈子从事文艺工作,活在浪漫当中,你其实有点幼稚。不要生气啊,我没有骂你的意思,我只是实话实说。你看你这个女人哈,这辈子很成功,工作是你喜欢的,干到顺利圆满退休;老公爱你,没有给你出轨劈叉,弄个小三二房啥的来添堵;子女呢,更争气,全是高才生,社会精英!所以你的人生完美无缺,现在就剩下最后这一步了,你早早谋划,到儿子家去。你儿现在是美国家庭,美国家庭怎么了?美国人也是爹妈养出来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算你儿子、媳妇现在是西方理念,血脉还是中国的啊,他们还能叫美国饭吃得转了种?你不要那么脸皮薄,张不开嘴,你得争取,寸步不让地跟他们交涉。王夫人脸上永远都挂着的那抹云淡风轻这回不见了,她有些疲惫般摇摇头,想说什么,终究忍住了,只是手一直在揉搓小白,从来没有这么用劲,都把小白揉疼了。你这人啊,就是假。李夫人临走感叹着,送给王夫人这句话。
小白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它不知道该选择什么样的姿态面对李夫人。站着,蹲着,趴着,还是笃笃笃地跑来跑去?它有些四爪无措,就那么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地僵在茶几跟前。李夫人家没有铺地毯,地板凉凉的,冰凉已经穿透它柔软的爪心肉,沿着四肢往全身传导。以后要是撒娇打滚儿,就直接在地板上翻滚吗?又冷又硬啊。它发现王夫人把它养娇了,它不自觉地对生活环境有了更高的要求。它发现自己已经在想念王夫人铺在茶几前边的那片地毯了,毛长,绵密,柔软,舒适,是怕它冷着,特意铺的,它的专属领地,它在上面干什么都行,只要不拉臭臭不撒尿。王夫人每天用粘毛器细心地粘毛,再加上它良好的生活习惯,地毯永远保持着洁净。王夫人为什么没有让李夫人把地毯也带来呢?她应该知道自己是离不开地毯的呀,难道她不知道李夫人家没有地毯?小白想不起来这几年王夫人来没来过李夫人家,应该是没有来过,至少没有带小白来过。总是李夫人来找王夫人,看上去是李夫人黏着王夫人。王夫人呢,一直淡淡的,好像她就不会对人过分热络,你想来就来吧,来了听你天上地下有的没的乱扯,扯够了,想走就走,我不过分欢迎,也不十分挽留。所以小白对李夫人也是一样的态度,从来不会扑着跳着去迎接,也不会滚到她怀里去撒欢儿,这一点深得王夫人的真传,它是一只有教养的狗呢。
有教养的狗,现在心里有一万个后悔的念头在爬呀爬,要知道会有这一天,它就早点和李夫人拉近关系啊,巴结巴结她,让她喜欢上自己。一只奶白奶白软软糯糯又机灵好动的小狗狗,相信谁都难以拒绝它的各种花式殷勤。李夫人是粗暴一点,喜欢呼来喝去,直接,爽快,但也不是坏人啊,它这几年为啥就没有讨好她呢,总是躲着,还跟着王夫人偷偷嘲笑她粗鄙,俗人一个。它以为自己做好一只优雅的狗狗就可以了,让优雅的王夫人开心就够了,谁能料到有一天命运会这样出牌。
小白感觉自己有一点理解“命运”这个词儿了。王夫人最近经常念叨,她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在地上慢慢地走,她说宝贝你睡吧,我没事的,不要担心我。小白哪里睡得着呀,它知道王夫人心里有事,是愁得睡不着,小白就得陪着她一起愁。王夫人好像没过去那么有耐心了,她没有爱惜地搂着小白,给它倾诉心里的忧烦,她好像看不见小白在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忙着打电话,接电话,好多新鲜的词儿从通话中冒出来,小白当然听不懂。它能和王夫人亲密顺畅地交流,凭借的是它灵敏的反应能力,它很会察言观色,能根据主人的态度和口气判断主人的心思,当然都是些简单的内容,比如吃喝拉撒睡觉。如果再复杂一点,比如掺杂上“阿尔茨海默病”“记忆丧失”“认知功能下降”“全世界的医学难题”等一串一串的陌生语句,小白只有发傻的份儿。王夫人和人讨论一些陌生复杂的话题,讨论完了就坐在窗前看外面,外面是灰白的夜空和矗立在夜空下的一幢幢高楼,楼也是要睡觉的,就那么站着进入了梦乡。白天的喧嚣消失了,世界安静得让人想哭。小白也有想哭的念头,它如果哭就得张大嘴巴,发出汪汪声,王夫人教导它一般不要在夜晚叫出声音,会吵到别人睡觉的。小白就不出声,默默地往王夫人怀里蹭,想让她看到它的担忧。王夫人抱起小白,亲一口鼻子,叹一口气。王夫人说小白哎,我的宝贝,你说我咋办哩?命运怎么能这么安排呢?小白一个劲儿舔王夫人的脸,这就是它的回答,它热乎乎的小舌头蕴含着它所有要说的话。
王夫人抱着它回卧室,王夫人说熬夜对夜不好哦,会把夜熬老的。她们很快就睡着了。小白毕竟是一只狗,它没有听出王夫人用语的变化,以前王夫人催它早睡的时候说熬夜对美女不好,会长皱纹的。王夫人和小白都是美女,她们都不熬夜。现在王夫人不遵守规则了,她半夜半夜地熬着,小白就遗憾自己不会说人话,不然它要用王夫人说过的话劝劝王夫人。
王夫人好久都不弹古筝,也不练瑜伽了,连她最喜欢的提升课也不跟了,她忽然就把精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了。她去了几趟外面,每次都带着拉杆箱,给小白放够狗粮,自动饮水器里倒满水,一个塑料盆里有猫砂。她说小白你自己照顾自己哦,妈妈要出门几天。她第一次出门的时候,小白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气息,它感觉这段时间提不起劲儿的她活过来了,这让小白高兴。只要出门对王夫人好,小白赞同她多出门,至于小白自己,它只要有吃有喝有地方拉臭臭撒尿,就够了,心慌了它会趴在窗前望外面。以前它是一只有教养的狗狗,现在它要求自己同时做一只懂事的狗狗。第一次出门回来后,王夫人确实有很大的变化,她好像被注入了看不见的能量,重新焕发出生机。她打扫了小白用过的卫生间,带小白溜达了一个下午,还去看了一会儿暮色下的广场舞。令小白心焦的是,这样的效果持续不了多长时间,很快王夫人就又提不起劲儿来,她连续失眠,走来走去地发愁,小白不管怎么卖萌撒娇,她都不会像过去那样激动了,有一次她甚至不耐烦地伸出脚把故意挡道的小白扒拉到了一边。小白伤心了,汪汪汪地闹。她没有给小白擦眼泪,也没有亲小白,她只是回头斜瞅着小白,说小白你知道吗,有一天我会认不出你是谁,我连我自己都会忘掉。身边没人照顾的话,你说我咋办?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啊。小白的眼泪顺着泪沟往下滑。王夫人还是不给它擦泪,她沉思着,说趁现在症状还不明显,我还没有变成个废人,必须赶早做安排。小白抱住王夫人的小腿一个劲儿蹭,小白的意思是我在这里啊妈妈,宝贝在你身边,为啥还要伤心呢?王夫人再次轻轻扒拉开小白的身子,说骓不逝兮可奈何,小白唉小白——小白吃惊地看见她眼里有那么明显的哀伤。
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好人类成了它们生存的重要课题?小白不知道,更没听说过。它的祖先其实是不用讨好任何物种的,它们有着狼性的凶残和团结,它们靠本事吃饭,强大的协作能力和尖利的獠牙,让它们在深山老林能生存,在冰天雪地也能存活,在大漠戈壁可以繁衍后代,在水草丰美之地更是如鱼得水。电视里播放着《动物世界》,高倍镜头拍摄的野外动物生存画面里,有狼出现,那是一种距离小白很遥远的存在,它们保持着狼的纯粹。而小白,不知道自己变成今天这样,究竟是进化还是退化。它漠然地望着狼群在雪漠中奔驰突袭,仿佛在为这个世界谱写着野性生存的挽歌。小白不知道它和它们同源,小白已经丧失了对遥远祖先的感知能力,它迷茫地望着王夫人。王夫人蜷缩在沙发上,半睡半醒地望着电视里的画面。
小白,我觉得我害了你,我富养你,让你丧失了生存能力,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咋办?王夫人忽然问。
小白没从她的神情里捕捉到紧张、严重等气息,它也就让自己松弛下来,跑过去舔她的鼻子,极尽温柔,好像吃奶的婴孩在亲他(她)亲爱的妈妈。小白想说你不要愁,不管你遇到了啥烦心事,都有我呢,我一辈子陪着你。
要是现在凑上去,爬到李夫人的腿上,伸长嘴巴去舔她的鼻子,会怎么样呢?这个大胆的念头刚一滋生出来,就往起来长,在顽强地支撑小白心头的勇气。它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但是它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对视了这一阵,它没有感受到李夫人的柔软,或者说,李夫人的眼睛里没有它寻找的那种柔软,那对瞳孔大得辽阔,透出的光有点冷,有些硬。她漫不经心地瞅着它,好像是在关注它,却又始终不聚焦,目光是涣散的,涣散里透着漠然,这样的目光中怎么会有它渴望的那种感觉呢?
小白越发不安了,找不到那种感觉,它和这个家以及这个家的主人之间,就无法发自内心地搭建起一种联系,只有把那种联系搭建起来,它才能踏实。它得主动去争取,必须让李夫人喜欢上自己。它一点一点往前蹭,相信自己湿漉漉的小舌头是没人能够拒绝的。王夫人曾被它舔得泪水汪汪,搂着它哭得像个迷路了找不到家的小姑娘。
李夫人的气味扑面而来。小白犹豫了,这不是它熟悉的味道,这充满生活里油盐酱醋的味道,会接受小白吗?小白可还是保持着王夫人残留下来的气味,李夫人不喜欢咋么办?李夫人不像王夫人,王夫人总是香喷喷的,出门一定要头发不乱,脸上带淡妆,穿戴讲究搭配,脚上永远穿靴子,头上会戴贝雷帽。李夫人说她就是这个小城里的老公主,讲究了一辈子,优雅了一辈子。李夫人好奇年轻时候的王夫人有多美,王夫人捧出相册给她看过,李夫人看直了眼睛,说妈呀王卉梅,你真是个女人哎,你这女人简直了!气得小白冲她翻白眼,话都不会说呢李夫人,我妈妈难道不是女人?那个年头又不流行变性手术。李夫人赞叹起来语无伦次,说王卉梅哎,我的意思是你太有女人味儿了,怎么这么妖娆呢?怎么这么会打扮呢?你得迷死多少男人呀!怪不得老了也这么讲究,原来你一直这么有魅力。
王夫人有好几款香水,穿不一样的衣服,去不一样的场合,她洒不一样的香水。有时候还要给小白洒一点。弄得小白出门就招惹那些同类,谁家的狗狗都愿意跟小白做朋友,有几个公狗狗还撵着闻小白的身体。王夫人不让它们靠近,小白自己也就躲避。用王夫人的话说,谁知道它们打疫苗了没有,身上有寄生虫没有,做绝育没有,我们小白可不会随便交朋友的。
李夫人不用香水,说用那干啥,以前上班时候是没办法,和人打交道,见了面握手,坐在一起开会,必须穿正装,打扮得人五人六的,现在谁也管不着了,我还不能自由点吗?她是个爱自由的人,穿衣服不讲究,也不耐烦用什么香水。她有时候闻到王夫人身上的味道,说真小资,瞎讲究,世界上有些国家有些地区有些人还连肚子都吃不饱呢,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我们能活着吃饱穿暖已经很幸福了。王夫人不反驳,照旧讲究,不讲究她就没法出门。
李夫人和王夫人的饮食习惯不一样。王夫人要保持身材,吃得少, 清淡为主。李夫人每次来都带着一身油烟味,不是爆炒了,就是红烧了,反正顿顿没肉不香。现在小白闻到的是炒菜残留的油烟味,大概是油烟分子钻进了毛衣里,然后持久地往出散发。小白说不上来喜欢还是不喜欢这气味,从本性上来说,它大概是喜欢的,因为王夫人的熏陶,它又学会了排斥。现在王夫人走了,它面对的是李夫人,要继续保持王夫人的做派,还是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做狗,适应李夫人,跟着她过日子?小白拿不定主意。命运这个恶人,怎么就把它逼到了这种境地呢?它把王夫人逼到了绝路,现在又来逼小白,小白心里说我都没见过你,自然谈不上得罪你,为啥跟我这么过不去呢?
王夫人在失眠的夜里,望着夜空走神,坐够了,吐一口气,说命运哪,你为什么这么安排?小白就记住了那个为难王夫人的人,他叫命运。他能让王夫人这样艰难,肯定不会是好人。
小白嗅了嗅李夫人的拖鞋,有脚汗味,不算太臭,但也不香。它立起来,两个前爪顺着李夫人膝盖往上凑,小尾巴一个劲儿摇啊摇。嘴里哼哼唧唧地撒娇。它的心里话是李夫人你快理理我啊,我脸皮很薄的,我可是鼓足了勇气在拍你马屁呀,你千万千万给点面子哦。
哟!李夫人一声叫,同时跳了起来,抖落小白,跳在一边喘息,等气息喘匀了,伸脚踢了小白一脚。这一脚踢得结实,小白听到耳边砰一声响,同时它自己闷哼了一声,就栽倒了。身体不疼,就是有点重,似乎那一脚带着寒气,成功给它传导了寒意,它爬起来后就开始发抖。颤抖没能让它有效抵御寒冷,反而让它浑身都软了,四个爪子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它就一个劲儿往后退,使劲地往小了缩,它渴望能够缩小到一粒猫砂那么大,这样李夫人就看不到它了。
得给你立几条规矩。李夫人又坐回沙发,手指着小白,说,既然来到我家,以后就是我家的狗,都说狗对主人忠诚,我要你忘了她,只对我忠诚,因为从现在起,我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小白虽然听不懂,但看李夫人的神色和语气,它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它赶紧蹲起来,又记起王夫人说这么蹲着不优雅,会露出自己的私处,它就半趴半蹲着,蹲是为了表示自己在聆听,趴可以遮挡住小腹部。
叫小白是吧?李夫人斜瞅着小白,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说,什么小黑小白的,小资得没样儿了,不就是一条狗嘛!你记着啊,以后你叫小狗——哎,好像区分度不够啊,现在养狗的人那么多,牵出去都是小狗。这样吧,你叫虚伪得了,王虚伪。你看王卉梅那女人多虚伪,成天戴着面具生活,真不知道她累不累,反正我看着都累!明明儿女不想要她,她偏偏说自己不想去美国,不想去上海,哼,说得自己有多与别人不一样似的。
小白,哦不,现在是王虚伪,虚伪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大名,连姓氏都有了,它傻乎乎地望着李夫人,猜想她很愤怒。这愤怒是压抑了很长时间的,现在可以发泄了,所以她尽情地发挥着。
吃东西、喝水、上厕所,都给我在卫生间解决,记住了!还有睡觉,进你的狗窝睡,我可不要像王卉梅一样搂着你。还有,不能往我身上趴,也不要上沙发,这是布艺的,爱粘毛,你不要给我狗毛弄得哪儿哪儿都是,我受不了!做不到我可对你不客气!
虚伪像孩子一样看着李夫人,听一句,点一下头,再听一句,再点一下头。大多数内容它听懂了,因为李夫人下达口头命令的同时,还有手势辅助,再加上它聪明,它就基本上明白了。明白了以后它觉得右胯部更疼了,简直一抽一抽地疼呢,看来这一脚踢狠了。它想哭,又忍着,看这阵势哭是没用的。李夫人不是王夫人,它的眼泪不一定能让她心软。
哟,李夫人笑了,望着虚伪,王卉梅可真行啊,把一条狗调教得跟人一样灵,这是要成精吗?
这一夜虚伪睡在它的狗窝里。它失眠了。原来失眠是这种滋味。它看着王夫人失眠的时候,心里不能明白为啥要给失眠让步,失眠了你闭上眼睛用劲睡不就睡着了吗!今夜它亲身体验过,才明白失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闭上眼睛还是睡不着啊,怎么使劲儿都睡不着,眼睛干巴巴的,头脑里沉沉的,明明困得很了,却就是没有一点睡意。它学王夫人的样子,慢慢走出卫生间,走到阳台前,趴在落地玻璃前看外面。李夫人家楼层高,它望不到小区的地面,只能望到平行视线里的高楼和夜空。夜空跟它和王夫人一起看过的夜空一样,灰蒙蒙的,有点熟悉,也有点陌生。没人坐在窗前感叹命运了,李夫人的鼾声从卧室里传出来,一声高,一声低,声声惊心。虚伪悄悄发出一点哭声,不是汪汪汪,是呜呜呜。它不敢让声音出来,紧紧闭着嘴巴,一边呜咽,一边把委屈往肚子里吞咽,它想说妈妈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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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