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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5年第6期|孙一圣:过平原(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5年第6期 | 孙一圣  2025年06月25日08:20

以往,赵立人与妈妈都会排排站门口等我。今天家前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无。我与半夏下了车,只有敞开的大门欢迎我们。院里没人,妈妈和赵立人似乎故意躲出去了。我给妈妈拨电话,通了,没人接。半夏说:“给你爸也打一个?”我没有吭声,径直进了屋。屋子没有躲我,容我进来。

妈妈与赵立人一块回来了。妈妈的身上溅了大片的血,我忙迎出去问:“怎么回事?”

妈妈看见我,忘了我今天回家,愣怔一下。“没事。”她说着去拧开水龙头洗手。

我说:“血咋弄咧?”

赵立人适时道:“这是明辉的血。”

我问明辉是哪个,赵立人说:“今天合该我们家收玉蜀黍。一大早,明辉开着拖拉机和收割机便过来了。刚刚收了一车,玉蜀黍秆子绞在收割机里面了。明辉便下车从那个履带边上的齿轮里薅玉蜀黍秆子。你娘跟明辉说把机器关了再薅。明辉说关了机器便薅不出来了,开着机器顺着履带的那个劲好薅。刚说罢,明辉的手便绞了进去。多亏他躲得快,不然一条胳膊绞进去那可麻烦大了。明辉那个手啊,血刺呼啦的,手指头都绞掉三四个。”

妈妈洗完手,回过身来说:“我跟你爸年纪大了,不能见事了。当时吓得我腿软,心想麻烦了。明辉不会讹我们钱吧?”

我说:“明辉呢,人搁哪儿呢?”

妈妈说:“三华开车送去县医院了,他爹跟着呢。”

我说:“医生咋说,具体伤情怎么样?”

妈妈说:“知不道呢,刚走半小时,这会子还不定能到医院。你说我们应该看看去吗?”

我说:“按说跟我们没关系,但知不道农村情况啥子样,跟城里情况一不一样。”

赵立人说:“明辉他们家人很好,不会吧?你看你在北京能不能问问人,这是啥情况,到底要不要赔钱给人家。”

我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这样大年纪了就不要再种地了,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又不挣钱——说了多少次就是不听。赵立人还罢了,妈妈还反驳:“不种地你养我们啊,就你那点工资。”

我捺住性子,说:“我待会便找人问问。”说实话,我知不道该问谁。

妈妈突然说:“这是?”顺着妈妈的目光,我看到躲在我身后久久没作声的半夏。该死,我居然忘了还有半夏。我仓促地介绍起来:“娘,这是半夏。半夏,这是我娘。”看看站妈妈边上的赵立人,我突然卡壳。赵立人适时地接过话茬,生硬地说:“我叫赵立人。”

吃过饭,赵立人叫妈妈给明辉打电话。明辉他爹接的,妈妈不无担忧地问明辉的手怎么样了,听了一阵撂下电话,又与赵立人报告:“明辉他爹说好像不咋,是我看错了,只是三根指头脱皮了,见了骨头,没断掉。那血刺呼啦一堆,肉都碎了,我哪能看清楚。”

三华开车回来路过我家,看见赵立人,喊了一声“三叔”,赵立人叫三华过来,问:“明辉的手怎么样了?”三华说:“正急救呢,我还有事便先来了。”赵立人说:“人不当紧吧?”三华说:“我送他去医院的时候明辉不停地在后面说。”赵立人紧张地问:“说啥子?”三华说:“明辉说‘三叔家的地邪行,真是邪行’,说了好几遍。我说怎么邪行了,明辉说你看我开拖拉机收割也十来年了,从没出过事,就搁三叔家地出了事,你说邪行不邪行。你是知不道,三叔家的地收成好,夏天收麦子也是,今儿个到了收玉蜀黍,别人家一垄地收才收一袋玉蜀黍,三叔家的一垄地要收两袋。没见过收成这样好的。”

赵立人阴沉着脸回来,说:“这是不甘心呢,又不好意思直说。他哪里知道,别人上一袋氢氨,我跟你娘都上两袋氢氨,比他们都多一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花的都是钱,那收成能不好吗?”

吃罢午饭,赵立人要出门。妈妈说:“你出去做什么?”赵立人说:“玉蜀黍不收了吗?我去找李中堂的收割机,一亩地贵两块钱,贵就贵吧,活总是要干的。天气预报说星期五要下雨,要快安排。”

赵立人回来说明天就能过来,已经说好了,明天再干,还来得及。虽则办妥了一件事体,早晨的事还是阴云般笼到他们头顶,也覆到我头上来。

我叫半夏在家,半夏执意不肯。我说:“我们长途跋涉,刚刚到家,这么累,你好好歇歇,不要跟着瞎跑了。又不是玩,是干活。”半夏说:“为什么你能去,我不能去?”半夏并非要干活,她只是新奇,拗不过她。半路半夏的鞋子窝进泥里,只好回去。我把钥匙给半夏,说:“傍晚我再陪你出来。”

北地已经收割了一半,很快便收割完了。还有南地一大块,这块地邻着柏油路。明辉家的车斗还停在地头,赵立人去找来的收割机已经工作。过去,玉米秆都会拉到家里当柴火,现在联合收割机所到之处,收了棒子进车斗,玉米秆则打碎了,扬在地里。

赵立人到村里借电瓶车,下午好把装袋的玉蜀黍从地里拉回来。他刚回来,妈妈说:“刚刚我到地里去,明辉的收割机和车斗已经叫他爹开走了。”赵立人说:“没来我们家吧?”妈妈说:“没有,在地里直接开走的。”赵立人说:“那就好,可能他也觉着是自己的失误,是我们想多了。”妈妈说:“可是——”赵立人说:“可是什么,说话总是吃半截吐半截。”妈妈说:“他们车斗里还有一车玉米没卸下来。”赵立人说:“我不比你知道,要不然我去二坤家去借电瓶车。”我说:“那就先放他们那里吧,我们现在还不能去他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能让他觉着咱们理亏。”赵立人眉头紧皱,甚至有些惊慌失措,说:“天气预报说后天要下雨,那车玉米要是不拉回来,知不道他们想不想得起来要盖一下,淋坏了就忒浪费了。哦,还有大风。”大风是多余的,雨才要紧。

这是赵立人第二次提及天气预报。赵立人对天气预报的熟稔叫我吃惊,我看我确实是离开土地太久了,已是忘却风调雨顺对种地的重要性了。

是夜,趁半夏睡着,妈妈叫我出来,说:“这种事你也不懂,就是懂了也不会办,要是美琪在就好了。美琪肯定知晓咋个办,她一句话便能解决,根本用不着问外人。”

我正不知如何与妈妈说,她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这一天光顾着忙玉蜀黍的事情了。这也没假没期的你怎个突然想起回家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我说:“娘,你想哪去了?没事,就是半夏没来过咱家,想来咱家看看。”

妈妈说:“半夏?”

我说:“就是妻喽,她的名姓叫个半夏。”

妈妈说:“她也忒小了点,这么小的姑娘根本不会照顾人,你照顾她还是她照顾你?你到底咋想的,当初与美琪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离呢?啊,要要呢?要要还好吗?”

我说:“都好着呢,美琪比我照顾得好。下次我带要要过来陪陪你。”

妈妈说:“要要有想奶奶吗?好几次给美琪打视频都没接,本来想看看要要都没看成。”

我说:“娘,不说这个了。”

妈妈说:“那你这次回家来是什么事来的?”

我说:“真没事。”

妈妈说:“真没事你才不回来。我还知不道你?”

“娘,你就不用瞎操心了。”我打岔说,“我再给我同学打个电话问问玉蜀黍的事。”

上午我本来想打电话问美琪,临时起顾虑,找上另一个同学——去年同学会,他说他现在是个律师,满脸通红,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我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到他,备注名还是“张超律师”。为不显冒昧,我谨慎地先发了一则信息:“想问你个关于民事纠纷的事。知不道你对民事方面有没有了解?”

未过半小时,张超律师回复:“麦生,好的。民事案件属于最常见的案件类型,我主要办理的就是民事案件。你说。不过请称呼一下我,张律师或者张超都行。”

我说:“啊,很不好意思,张超,刚刚有点着急了。是这样,开自己的收割机给雇主家收割玉米,出了安全事故,雇主有连带责任吗?需要赔付吗?”

张超说:“麦生,你这个不属于纯粹的法律咨询。我要知道这个案件的当事人是谁,他需要直接和我联系,加我微信或打我电话,你这个属于学术讨论。还有就是,这个事情发生在哪里,哪个城市?当事人或者说真正有法律需求的人是哪个?”

此刻我才觉不对,我硬了头皮接着说:“就是有朋友遇到这种情况,他没想要找律师。”

他说:“哦,这样啊,你什么朋友?他是开收割机的还是雇主?这个很明显就是法律问题呀。”

我蒙了。我他妈是拿你当朋友在求助,你现在就要给我摆脸子想收钱了是吗?

我说:“就是朋友突然问我一嘴,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他说:“了解。稍等我去办点事。回来回复。”

我说:“好的,不着急。”

天意如此。没办法我只好拨通美琪的电话。美琪揶揄我:“哎哟,赵大人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我说:“你又挖苦我。”美琪说:“小女子不才,哪敢啊。”我说:“你在公司忙吗?”美琪说:“什么事说吧,您老可真是贵人踏贱地,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突然不想问美琪了,觉着自己在求她,便临时改口说:“要要怎么样,她还好吗?”美琪说:“赵麦生你今天可不像你,以前你从没这么关心闺女。”我说:“我回老家了,她奶奶想她了,问要要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奶奶。”我觉着自己真是个天才。美琪说:“我就说嘛。闺女好得很。这不过节不过年的,你回老家做什么?你不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吗?”我心想机会来了,既然你问,我就不客气了,也不用跪着说话了。

听我说罢,美琪说:“这根本不用问律师,这种情况你们家没任何责任,但是出于人情和道义,你们可以去看望一下,想给钱就给钱,不给钱也没事。”我说:“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过你也知道村里跟城里不一样,万一闹将起来应该怎么说呢?有什么法律依据没有?”

美琪说:“这种根本不是雇佣关系,就是个承揽,你咬死这个就成。我待会发个文件给你,你一看就明白了。要是有什么纠纷,你就按照上面写的去说,能唬人。”我说:“好。”

我没有挂断电话,如果我立即挂断电话,显得我找她就是专门为了问这件事的,因此我颇有心机地与美琪说起张超来。我说:“你说有些人怎么这样啊?我找他——就是我在北京的那个同学——说这个事,本来同学会的时候热情似火,我真有事咨询起他来,倒给我摆起了架子。他妈的气死我了。”

美琪说:“你还这么幼稚吗?现在不满大街都这样人吗?你记得我之前有个姐妹也是。开始我们也无话不谈,还经常来我们家吃饭的那个——”我说:“我记得她,你跟我说过。”美琪没理会我,接着说:“我也是找她问个策划的事情,她居然甩给我一张报价表……十年的朋友恨不能一周喝一次酒,正经问一次工作给我来这套!当时我真想甩她一巴掌。”美琪说着居然生起气来。

“不过呢,”美琪说,“你也不能老想着自己,律师这个职业吧,人家都是按小时收费,你觉得是个人情,人家觉着是咨询,咨询自然是要收费的。”

下午,我与妈妈、赵立人到了地里。妈妈再三叮嘱李中堂当心,李中堂朗声道:“知道知道。”听口气他浑不在意。

待到拖拉机走远,拖拉机和收割机的声音小了下去,赵立人说:“你说这事要不要问问美琪?”

妈妈说:“麦生已经问过美琪了,美琪说没事。”

于是,我刻意向赵立人走近两步,偏头与他把美琪的意思再说了一遍。

赵立人听罢,阴沉的脸总算豁然,说:“我一开始就说该问问美琪。唉,要是美琪还在就好了。这事交给美琪处理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天一早,趁赵立人和妈妈还没起床,我一路向东。保险起见,我借了邻居的三轮电瓶车。可我来太早了,甭说户籍室,整个派出所都锁着门。

我坐在户籍室的台阶上等,约一个时辰也还没人来。但派出所的大门从里面开了,值班的民警见我鬼头鬼脑进去,问我找谁。我便跟他说了,他说:“且等吧,户籍室要八点半才开门。”

抬头工夫,这人不见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想撒尿,委实憋不住。派出所小得有点抠门,四围平房奇怪地拧着。审讯室、信息采集室、生活区都没人,我有种错觉,好像这里就没来过人。厕所就在东北角,门口铁桶烧着煤。

出了厕所,我浑身轻贱,走哪飘哪。值班民警坐在门口桌边,看《神雕侠侣》。他允我坐对面的钢质长椅上,我无聊地抠下了几处锈块。

户籍员准时来了。我不能跟着户籍员从派出所大院里面进去。值班民警给我一个眼色,暗示我出门到隔壁的大厅去。我出了门,就在派出所大门的边上,大厅的门是玻璃门,墙也是玻璃墙。我总觉得大厅太公开透明了,缺了点什么。透过玻璃,我看见户籍员整理了一下办公桌面,才把玻璃门从里打开。

一个妇女比我抢先进去,拿着户口本说:“补办身份证。”妇女说话老是加一句“是吧”,仿佛问户籍员“我说得对不对”。户籍员给她办理时,见缝插针地摸电脑边上的一只小猫——钥匙扣上的一个挂件。妇女问这问那,生怕少拿材料又白跑一趟。我站在后面,乱看乱动。从大厅向外望,外面的一切没我想象的透明,像是矮了一截——原来卷帘门向上推了大半就不动了,导致外面的世界被压得矮矮的。我想起来了,刚来时,卷帘门坠底,完全覆了大厅,不是大厅缺了什么,是从来没有大厅。

不出门不知道今年的霜白要比落叶先落地,往年霜白下落的速度很慢,比落叶慢许多。在县人民医院,赵立人与妈妈下了城际公交车,再走一段,过到对面换乘2路城区公交车才到地方。两桶油太重,赵立人两只手很快累了,他用手绢系紧两桶油,负到肩上,一桶挎在胸前,一桶搭在背上。妈妈拎着礼盒,装了四条软中华,落赵立人后头。妈妈不无担忧地说:“你病刚好,能不能行?”赵立人说:“六叔的起水咒不是白念的。”妈妈没足够的气力一直托着油桶,就托一阵休息一阵。赵立人不得不调整肩上的肌肉,松一阵紧一阵,时间一长,赵立人筋疲力尽。赵立人没良心,就凶妈妈。妈妈委屈巴巴,几乎哭了,说:“我还不是想让你能轻松一点是一点。”

许久没有进城,曹县城区的公交车无论谁坐都不收钱了。但也没人因为免费就多坐几站。赵立人与妈妈也是,到跃进塔前一站,该下则下。城里的高楼、广场、柏油路跟不要钱似的,汽车也更多、更快。土地紧张兮兮的,从无下霜迹象。因为车多,大多时候他们不走马路,就走广场或者靠近绿化带的花砖。遇着翘嘴的砖,走出很远赵立人还幻想拿砖头要砸谁的头,一击必中,头破血流。

到小区门口,赵立人没放下油桶,与妈妈站那儿等人出来或刷门禁卡进去,好趁机进去。

有人出来了。门卫拦住他们。赵立人早早看见门卫,一直没放油桶就是防着他。可能去年寒冬冷了许多,新设了红色保安亭(像从哪里搬来的电话亭),而先前只马马虎虎搭个四处漏风的帐篷。“是业主吗?”门卫问。赵立人话到嘴边改口说不是。门卫几乎喊出来:“进去干什么?”赵立人不能说送礼,只说:“找下刘所。”赵立人特意加重了“所”的语气,以示亲昵。楼里这么多住户,门卫显然不知“刘所”是哪个。

“登记。”门卫敲桌子,“写下身份证号和姓名。”“现在这样严格了吗?”赵立人为表熟络,重音了“现在”。“都是上头规定,我们也没办法。不放过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嘛。”后半句是在幽默吗?一定是从电视里学来的。进入保安亭时,赵立人听见手机喧哗,不知播放什么电视。赵立人写第一栏时想要不要编个假身份证号,写完了,没法改了。写名字时,他又为写了真的身份证号后悔,并在后悔前下定决心,写个假名字。姓名的前两个字已经出现,最后机会,出于惯性,他又写了正确的“人”,最后一捺也都成了。赵立人胆怯地在“人”字上加了一横。丝毫没有胜利可言,这真是一个多么心虚的“大”啊。

妈妈支支吾吾说不记得身份证号。门卫挥挥手,说:“一个就好了。”

挂掉刘所电话,赵立人说:“刘所说他不在家。”妈妈说:“我就说让你在家打在家打,你就不听。”赵立人脸色一暗说:“你懂什么!”把妈妈和两桶花生油留在楼下,赵立人一人进了楼门。电梯门关上,赵立人等着电梯厢上行前必要的那一下晃动。

站在刘所家客厅中央,赵立人过分局促。地板是木质地板,木材的纹路,是不常见的人字形铺法。这样铺就的好处是结实。刚才敲门过后,久不应声,赵立人担心刘所老婆也不在家。但从门缝露出的脑袋就是刘所老婆,似乎她刚刚从外面赶回来,是翻窗进去的。赵立人说:“车挡了道,刘所叫我帮忙挪车,刘所跟您说了吗?”

刘所老婆从卧室出来,顺带闭了卧室门。她递来一串钥匙,问:“车号说了吗?”

赵立人接了钥匙说:“知道知道,黑色捷达,5798。”

到了楼下,赵立人重新扛起二十斤油桶,比先前扛时更沉了。进了电梯,赵立人与妈妈下到负2楼。进电梯后,赵立人犹豫过要不要先放下油桶——似乎每下一层楼油桶便重了一斤。

找到刘所的车。赵立人拿钥匙嘀嘀摁响汽车,打开后备箱,把两桶油和四条软中华放了进去,然后关上后备箱,锁了车。赵立人与妈妈说:“刘所明明就在家,故意躲我们,不然,卧室门何以关着呢?他说他的车挡了道,叫我帮他挪车的时候,我差点信了,还纳闷呢。多亏我脑子快。”妈妈嗔道:“就你聪明。”

不用猜,一定是半夏趁我不备告诉赵立人与妈妈的。她都听不懂赵立人和妈妈的方言,我想不通她如何跟二老沟通的。听罢解释,我很生气。我说我能解决,我有同学办过的。我问好了,再跑一趟就好了。

我没真生气,只是于心不忍,不忍他们这样大年纪跑大老远,低声下气。我宁肯自己去,磕头下跪,也不想他们再受这罪。这是我种下的果,该当我受。他们受苦受累一辈子,一天福没享,到头来还替我提心吊胆。

我无端恨起半夏来,恨她年轻不晓事,知不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整天就会生闲气。妈妈说得对——“半夏忒小了,还不明白什么是过日子,你就受着吧。”不单只有我,连累赵立人和妈妈都得受着。

半夏又要来,许多事体拗不过她。后来我才想通,半夏也不想去,她不想认识我同学,但是她更不想单独面对赵立人和妈妈。

饭店的名字居然叫“公社食堂”,很少见这样久违的店名。结婚这么久,半夏第一次见我同学。我们刚到县城,半夏便说她想去步行街逛逛。“待会你把地址发我,我逛完再导航过去。”半夏觉着我们县城与她小时候的县城很像。

半夏没乘电梯,爬了楼梯到的三楼,老远看到大厅的一张圆桌,还有我——这个中年男人的胖身板,突兀地坐在那里,她抿嘴笑了,放心地走过来。

半夏没与我对视,也没说话,大方而恰如其分地坐进我边上的空位,仿佛是她把我带来的。半夏坐下时,他们正问我“都忙什么”,他们看看半夏,又看看我。

我说:“都瞎忙,回家少。就是回家了也与你们不赶趟,趁今次国庆好容易聚一趟。”

他们说:“现在谁有闲空呢,别说国庆,就是春节也聚得少。”

半夏坐得顺其自然,缘于我的同学。对面是一男一女,男人是光头,女人面容姣好。男人边上傍了一双儿女。半夏坐下以后,与他们各自招呼,亲切地看孩子,仿佛她与这俩小孩认识了十几年那么熟络,尽管这俩孩子加起来也才十来岁。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5年第6期)

【孙一圣,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曾获2015年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 。出版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夜游神》,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