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5年第6期|子禾:幽野(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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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满全住了十五天院,第十六天中午回家了,明浩开车,明远护送。他白了些,也胖了些,除了右边脸还僵着,右嘴角歪得明显,已看不出病人的样子。当然还是一脸恶狠狠的凶相,眼神里又是掩饰不住的恓惶。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样子,皮肤黑红,始终微微侧着头,不笑时凶巴巴,笑时又满脸都是巴结讨好的神色。后来她知道,结婚那年他已经三十岁,托媒人找对象已找了七八年。两岁时他父亲偷了公社一把铁锨,给两个不知轻重的活活打死,他母亲苦撑几年也撒手而去,正在上三年级的他,连自己名字都还写不全就被迫辍学。亲人中还有一个大他三岁多的姐姐,母亲死后第二年出嫁,断了来往。从那时起,他就边吃百家饭边自谋生路,好歹把那个县道边的穷家给占住了。这样一个人,她料想是受尽了凌辱,每每念及,总是可怜他。现在依然如此。江满全从小知道攒钱,能拿得出彩礼,也凑合着盖了两间新屋,说不上对象是因为那些做父母的都嫌他命太苦,怕女儿嫁去沾染了苦命,几辈子脱不掉。这在当时人所共知,但她父亲不怕。
她做了明远、明浩都喜欢吃的臊子面,一家子围着饭桌默然吃完。两个孩子嘱咐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要走了,她跟到门口,目送他们开车远去。在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再回厨屋洗刷碗筷,洗完又往脸盆里倒上热水,洗了一把脸,慢慢整好衣服,然后去了江满全房间。江满全见她进来,有些惊讶,瞥了她一眼,继续看手机中怪声怪气的视频。她在那房间里转悠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有话要说。”江满全再次看她一眼,轻蔑地低下头,继续看手机,但她知道他在听。她继续:“你住院也出来了,你这些年的心思我也清楚。今天这顿饭就是最后一顿了。”
江满全停下来,视频也关掉了,但还是垂着头。她接着说:“你快七十,我也快六十了,分开兴许都能过几年舒心日子。”又说,“明儿去婚姻登记处把手续办了。”江满全抬手遮着眼睛,一下子哭起来。她知道这次他听进去了。
第二天她收拾好要带的挎包,等到了快九点半,江满全始终躲在房间不出来。她进去叫,可他垂着头假装听不见,也一句话不说,他显然觉得这样她就没办法了。她在房里站了足有十分钟,默然退了出去。然后去院门口等班车,没多久车来了,上车落座的瞬间,透过窗玻璃她瞥见江满全站在院门口往这边看,但车子起动,他很快就被挡在房屋和树木后面了。她能想象他恓惶的样子:孤零零站在那儿,意识到真的要失去他拥有了一辈子的东西,这让他愤怒、恐惧、不安。这一辈子他拥有她,可也清楚这拥有从来就是挥之不去的耻辱,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是卖×货,就不完整。而连这不完整的,也要失去了。她可怜他,但什么都不怕。她只是不想再伤害两个儿子。如果离了婚,就谁也伤不到了。
她去了医院,快到503门口时就闻到明显的消毒水气味,这气味中是不算太密集的咳嗽声。吴闻元面向窗户,曲着身子侧躺在铁床上,比一捆枯死的麦子还弯,呼吸粗重,像爬了几天长坡的老牛,咳嗽的尾音里带着钢丝弹拨的余响,薄被下面的骨节尖尖地支棱着,头发晦暗得如同霉败的麦草。床头多了吸氧机和心电监护仪。她心如刀绞般呆在那里,不敢相信这是十几天内发生的事。一阵剧烈的咳嗽,吴闻元不得不侧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顺手拿起床头的纸巾,接下一口暗红的血痰。他感觉到有人,缓缓转过身,看到她的瞬间老泪纵横,又赶紧用袖子擦了,缓缓情绪才说:“见不得人了,早见不得人了。”说着虚弱地将那团纸巾扔进床头的垃圾桶,又说,“阿梅,你走吧,你照顾我那几天已经足够了,那些天已是我这辈子多活的了。现在苟延残喘,已经是贪心了。你走吧,不要看见我这鬼样子。”
“已经看见了。”
吴闻元叹口气,声音更孱弱:“看过了就走吧,回去吧。”两行眼泪滑出眼眶。
“我能回哪里去呢?”又说,“你让我回哪里去啊?”
她尽力压抑着,可还是哭出了声。吴闻元没再说什么,伸出干枯扭曲的手,轻轻碰碰她的手。她感到那手太冰凉,像块硬塑料一样。她止住哭,擦干眼泪,再次打量这个曾经让她感受到什么是希望的人。他苍白干枯的紫灰色脸上,眼睛如同两个塌陷的黑洞,瞳孔漂浮在一团灰雾中,极力地聚集着一点点散乱的微光,鼻骨、颧骨、下巴突出得像要脱离那张贫瘠陡峭的脸。她再次难过得要晕倒,她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他,而是一个还流连在这世界边缘的鬼。
中午那小护士送来吴闻元的午饭,一点点瘦肉青菜粥,一点点果泥,盛在一个小小的可以保温的不锈钢碗里。护士见她来了,打声招呼放下碗就出去了。她跟出去送送,那护士抓着她的手,叫了声阿姨就哭起来,很快又慌乱地擦擦眼泪,冲她微微一笑,快步离开。走了老远回头说自己叫小何,让她有什么事就去找她。等小何走远,她进病房给吴闻元喂粥,他一声不吭地配合着,嘴里发出一丝丝浑浊的血腥味。她又难过得要掉眼泪,扭过头,终于还是忍住了。吃完饭吴闻元状态似乎好了不少,半躺在床上,眼睛更聚光了,喘气声没那么重了,咳嗽也少了,多少有了些精神,忽而说:“阿梅,还记得刑天的故事吗?”
她记得,但说:“多少年了,早忘了。”
他自言自语般,断断续续说了这样一段话:“他给砍了头,还用两乳当眼睛,用肚脐当嘴巴,继续战斗。年轻时候,看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诗,钦佩他的勇气,崇尚他的奋发坚持。过了些年,再想起就觉得太残忍了,已经是无头鬼,还要把身子再变成头给砍掉,那是要碎尸万段啊,太残忍了。”
她知道猛志固常在的诗,可真没想到吴闻元这样理解,而他是对的,那血淋淋的情形确实瘆人。她说:“那只不过是个神话。”吴闻元虚弱地停顿在那儿,过了会儿说:“但陶渊明还是透彻,他懂,他懂刑天是不怕的。”
“不怕什么,不怕死吗?”
“刑天死了变成山林,山林会失火,也会被人砍伐,他不怕所有这些,不会因为要被砍伐而不变成山林。既不怕死,也不怕活。”她正思索着他的话,他又说:“因果的链条真是无穷无尽啊。”见她没明白他的意思,又说:“人生生世世受苦,想想我们,路才走了多远。”
“下辈子的事谁知道。”
“是啊,所以趁着还不知道赶紧发愿,老天要是慈悲,兴许就实现了。”
“老天慈悲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下辈子不要再遇到了,太苦了。”说着眼角滑落一颗浊泪。
说话太伤神,下午她尽量让他睡着,即便没有睡意也让他闭目养神。那绿皮沙发可以拉开做陪护床,尽管吴闻元两次催她回家,她还是坚持留下来。半夜她刚入睡,就听到铁床被摇得咣啷响,恍惚间大吃一惊,以为听到了铁链声。惊坐起来,才知是吴闻元病情加重,深陷的眼睛紧闭着,面目扭曲,呼吸粗重,嘴角溢出些沾着血色的泡沫,浑身紧绷,并时不时抽搐,两只枯手死死抓着铁床两边。她赶紧按下紧急呼叫。这时候吴闻元忽然起身,抓住她的手,使劲攥着,眼睛瞪得很大,看着她,口齿不清地说:“妈,你看黑蜘蛛在爬,爬得到处都是!”一会儿进来两个值班护士,他还在说:“阿梅,阿梅,你别怕,你去哪里了啊?”接着哭起来,又说,“我没关系,我就是口苦,手指脚趾都苦,吃了一筐药一样。”护士给打了一针,他才慢慢镇静下来继续睡觉。
她坐在黑暗中,听着他微弱的呼吸,脑里又一片空白。她清楚吴闻元已经没救了,而她坐在这里,除了看着他一点点淹入死亡,几乎再没什么用。想想白天他说刑天,她知道他是不怕的,也大概能算没什么遗憾了,那么走过这最后的苦路,他就真的解脱了。她隐约为他感到些高兴,但更多是悲哀,他和她一样,都没能逃脱命运的鄙薄。天亮后她去医院外,找了几条街,终于买到一瓶蜂蜜,带回来给吴闻元泡水喝。她泡得很稠了,吴闻元还说感觉不到甜,她干脆用勺子小小舀一点,直接喂进他嘴里。他强打起精神笑了笑,说:“真甜。”她能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仿佛每一声都是死亡的脚步。
“这辈子遗憾吗?”她忽然问他。
吴闻元看看她,缓缓说:“怎么可能没有?”顿一下,“我太懦弱了。我一辈子都懦弱。”神情颓丧地顿了顿,几乎要流泪,歇一口气又问她,“你呢?”
“我不遗憾。”
这时她弟弟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医院,问她在医院做什么,她说有个朋友住院她来照顾。她弟弟在电话里停顿了会儿,说你们都这年纪了,快回去吧,就安安生生过日子,闹腾什么,不嫌丢人吗?她听他说完,才说:“这事和你没关系,你不要管。”她弟弟问怎么没关系,她挂了电话。吴闻元都听到了,好一会儿说:“阿梅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她忽然眼泪就流下来:“连你也不要我吗?”吴闻元长叹一口气,说:“我这里有小何照顾,可以的。”她没再说什么。
快中午时她决定回趟家,对吴闻元说回家带几件换洗衣裳来。路上想起弟弟的话,她才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江家的原罪,也是她娘家的原罪。她知道弟弟所说的丢人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再也不想顾及他们的感受了,面子里子,她都不想顾及了。她本可以保持现状,就这样医院家里两头跑,但她再也不想保持这现状了,这现状她保持了半辈子。在这一点上,她和江满全一样。可她再也不想和他一样了。
她在班车上给明远和明浩打了电话,平静地通知他们:“我要和你爸离婚,跟你们说一声。”他们估计还没接到江满全的电话,不知道她一夜未归。明浩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又吵架了,她说没吵架,就是不想过了,又说她已经想好了。明浩说他下午回家,到时候细说。明远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可是咱们不怕别人笑话吗?她说没什么可怕的。明远说我现在就回家,回家再说。她沉默着,没接话,就在明远要挂电话时,她让他回来去瓜棚见她。明远说,不是已经不去瓜棚了吗?她说来了你就知道了,说完挂了电话。她觉得一切她都想好了:离开这里,光明正大地和吴闻元在一起,哪怕只剩下一天。
打完电话,看到吴闻元几分钟前发来一条短信:“阿梅,这几日你已给我太多,切莫再来。我自己可以的。回首这数十年,我若带给过你少许欢喜,便定然带去了十倍百倍的伤痛。我自知对你是有罪的,一生如此,即使我从未怀疑这罪中的爱,这罪中的懦弱之爱。可如今老天不仁,都赎不了了。四十年岁月车轮辘辘,如今证明你我的曾经没有被杀死,日日夜夜的遗忘和日日夜夜的痛苦,都没有一天将它杀死。它是孱弱,但时刻鲜活。那就已经是神奇了。你要知道,即便没有厮守,有些时间也是不死的。永不死。”
阳光亮得耀眼,风也很大,浪头一样起起伏伏地碾着一野的小麦,粗暴地冲刷着老井房墙根下的冰草,使它们像墨绿色的马鬃一样飞动。井道壁上的破洞依然黑乎乎陷在那儿,大风灌入,持续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回声。镇上三四层的楼房及后面的老水塔,都能看见,但除了中学里那飘动的红旗,一切都罩在强光的黑影中。太阳已偏西,她站在井房前,深重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土墙上,微微晃着,头发像另一丛飞动的冰草。忽然发现井房破木门的缝隙中有什么东西在晃,再看,是条足有四指粗的灰色大蛇。心中一惊,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可那蛇丝毫不慌,晃着脑袋,闪亮着豆子般的小眼,久久打量着她。当她再细看,才发觉那只是夹在门缝中的一截蛇蜕,在风中虚晃。
明远来了,老远看见她,放慢速度靠边停了车,下来四周看了看,问她干吗不在家里,跑这儿来。她说这里清静,没人打扰。明远略一思索,就开门见山了:“你和我爸这阵子到底是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就是不想和他过了,给你和明浩说一声。过了一辈子,他烦了,我也烦了。”明远看了她一会儿,说:“气话说一说就算了。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回头让明浩给好好说说。”
“我说的不是气话。”她立刻说,“你和明浩说说,最好这几天跟我去把离婚手续办了。要是他肯顾念我几十年的操劳,院里给我留个小房间就好。要是不顾念也没事,我租地方住。”明远沉默了,前前后后焦躁地转了会儿圈,在她面前停下来,说:“妈,你就别闹腾了,行不行?我和明浩都快四十了,再怎么说你得顾及我们的面子,退一万步讲,都一辈子了,有什么事过不去的?”
“就是都快一辈子了,才不想再这样下去。”她早知明远不会同意,而听到他说话的这种腔调,心中涌起一股愤怒,继而难过地想,他怎么一点不像他父亲?随即惊讶自己想到的是父亲这个词。
“可是为什么呢?你又能去做什么呢?”
“我受够了,”她声调提高,语速快起来,“我不想过了,我要去医院,我要去照顾一个朋友,我欠着他,我得还。他江满全嫌弃我一辈子,我不能一辈子让他嫌。我伺候了他一辈子,我再也不想伺候了。我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我再也不想顾及谁了。你们要是觉得没面子,就别认我。”这些话豆子一般倒出来,她感觉胸腔中的压抑与愤怒松动了,可脑袋嗡嗡响,一阵阵轻微的眩晕掠过。
“好,那你告诉我,”明远盯着她,“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你这样抛家弃子?”
她被这话激怒了,镇了镇心神,沉着地说:“他是你——”而话刚出口,她又觉得完全失去了底气,恼怒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恼羞起来,挑衅地说,“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这下告诉你了。”又说,“他是你亲生父亲。他就要死了。我要去照顾他。这下你知道了吗?”
明远似乎早忘了那些笼罩他童年的阴霾,也忘了他的身份,他先是满脸震惊,接着变得衰弱烦躁,手足无措,忽然又愤怒地冲她大吼起来,面目扭曲:“我只有一个,只有一个,这辈子都只有一个,我不是什么野种,我是江满全家的大儿子,你知道了吗?!你记住了吗?!”接着哭了起来,蹲在那里肩膀颤抖,“为什么要讲出来?为什么是你讲出来?你们造的孽,为什么是我承担?我承担了快四十年,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揭开这个痂?为什么?”
某个瞬间,看着这个已到中年的儿子,她心软了。她明白这些年明远忍受了多少闲言碎语,可明远的四十年不也正是她的四十年吗?她对他满怀歉疚,她被这歉疚压着,从来都是。她不想伤害他,可刚才那些话她无法不说出来。她走过去抚着儿子的肩膀,喃喃地说:“我得说出来,我不说出来,又能有什么办法……就算对不起你,我也得说出来……”她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锥心痛,接着心里荒落落,似要魂飞魄散,但还是说,“这个世上,他是,唯一在乎我的人。”听上去像个乞求原谅的孩子,语无伦次。
明远猛然站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开车走了。她这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同意,感到万分后悔,不明白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她望着激流般波动的金色麦野,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家去。很快明浩就来电话,说晚上有个事回不来了。她说家里没事,不用特意赶回来。她整了两套换洗衣服和一双鞋,找来自己的水杯,找齐身份证和银行卡,又找到手机充电器,带上了牙刷牙杯和一条毛巾,都装进一个大挎包里。准备好这些,又去厨屋烧了两壶热水,找了最大的洗衣盆,拿到自己房里,再提来一桶冷水,关起门,调好热水,先洗头,再洗澡。擦干枯瘦的腰身,感觉清爽了不少,心里也似乎轻松了些。她穿上一件尖领西式的白纹衬衣和一条藏青色伞裙,都是从结婚起就压在箱底的。皱痕太明显,她使劲抻了多次不见平整,也就随它。最后从箱底拿出个棉布包,从中取出豆大的一对红玛瑙耳坠,包边的镶银已生黑锈。她拿块毛巾擦了擦,略微亮了些,就小心翼翼戴上。多少年没戴耳环,耳洞都长上了,她咬牙使劲,耳朵一阵灼热的刺痛。
穿戴好,把本来也不多的头发扎在脑后,她又从炕头的桌上拿起一面圆形的水银镜,有些惊讶地看到自己变了个人:皮肤粗糙,两鬓灰白,甚至鬓角出现了几块淡淡的老年斑,眼窝很深,眼袋明显,嘴也微微地斜着,但脸没有塌,依然有棱有角,眼里有悲哀的神色,可也依然聚集着精亮的光。房间里光线已暗下来,两粒红豆似的耳坠在晦暗中闪着一丝幽光。她感到自己这样子还可以接受。一时间心里那些烦闷的空气似乎消散了,她感到如释重负,感到生活的车轮似乎又要向前滚动了。
出门的瞬间又想起明远那些话,但她没被搅扰。她想,如果说她需要为自己年轻的错误(如果那真的是错误)付出代价的话,她已经付出得够多了。出了院子,在路边一棵洋槐树下等车时,夕阳落在她头上和身上,她觉得眼睛被照得透亮,但始终低着头。只在上车落座的瞬间,透过窗玻璃再看看那个已经不属于她的家,门楣上明远定制的“富贵传家”几个字正沉浸在渐重的暮色中。她第一次觉得这几个字俗气至极。收回目光的最后一刻,她瞥见江满全站在核桃树下,在渐重的暮色里。她想到他十一二岁做孤儿,转眼老成这个样子。
下车时天已经黑了,她在车站旁的小店里吃了一碗面,又叮咛老板做了一小碗熬得很透的青菜瘦肉粥,这才提着进了医院。503门开着,桌上她买的那瓶蜂蜜盖子开着,不锈钢勺子还在里面,可不见吴闻元。她想大概是去做什么检查了吧,就坐在沙发上等着。过了十来分钟,门口来了个陌生的中年护士,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说来照顾病人,又问那护士吴老师呢,见护士有些不明所以的样子,又说:“就是吴闻元,上午还住在这里,我是他朋友,来照顾他。”又问,“是不是去做什么检查了?”那护士迟疑一下,说:“那你等一会儿,我去叫小何来。”
她有些懵,心想这护士太高傲,这么简单的事情说一声不就行了,还要换人。过了二十来分钟,小何安安静静地出现在503门口了,双手不安地抱在身前。见小何这样子,她立刻有不好的预感,头皮一阵发麻,而小何果然喊了声阿姨,就哭起来。她愣在那儿,好半天,心里才奇怪地涌起一阵轻松的感觉,仿佛走了的是她自己。两行眼泪滚落脸颊,悲伤与哀痛弥漫的荒野又一次出现在她心里,她看到吴闻元正在头也不回地远去,慢慢地,变成散乱的碎片,一粒一粒消逝在灰雾中。
小何陪了她许久,让她去自己宿舍借住,她拒绝了,说有亲戚在旁边,去凑合一晚。小何送她到医院门口,要帮她叫出租车,她也拒绝了,说穿过两条街就到了。她向小何挥挥手,就往车站方向走。路两边的小店大多数都关门了,只有几家小卖铺和烟酒店还开着,白天横七竖八挤在路边的小车多数都开走了。街上荒落落,只有昏暗的路灯还照着,路边一丛丛野草投下变幻的暗影。夜风已经有些凉了,夹杂着土腥味和下水道的微臭,拂动着她的头发、脸庞、耳坠、衬衫和裙子,她感到像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陌生的荒野,这荒野同时也在她心里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
她看到自己孤零零坐在公交站的水泥凳上,夜色围在四周,她不知道要去哪里。身后大片苍莽的田野中传来朦胧的虫鸣声,她等着他,等他带他父母来。不远处偶尔有小车驶过,但不发出一丝噪声。风翻动着街边的垃圾,一条瘸腿的野狗停下来长久地看着她,甚至又往前凑近了两步,但终于还是掉头去了垃圾箱旁边,舔食有人丢在那里的什么东西。她看到它始终松松垮垮地夹着尾巴。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她看到吴闻元也坐在雨中,面色苍白,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冷。有时他又瘦骨嶙峋地躺在病床上,他刚吃过蜂蜜,又吃了一大把镇静药,然后来到无边的细雨中,他想淋雨。他或许也看到她了,看到她戴红豆耳坠的样子。一群老鼠缩头缩脑到垃圾桶旁,搜罗人们白天扔在那里的东西,吃起来,吃一会儿就回头看着她。她能看到它们的黑眼睛,在那些眼睛里,她是多么的陌生。她等了一夜,第二天又等了一上午,所以现在继续等。她父亲早不在那儿了。她看到老井房周围的麦野一夜间都黄了,即便细雨之夜,也闪着暗金色的微光。老井房缩在自己的阴影中,而水泥井道依然立在那儿,顶着黑苔藓,细雨像无数的针一样落进去,发出细微延绵的回声,仿佛无数人在那儿诵经念咒。墙根下的冰草在黑暗中沙沙响。她和吴闻元走着,细雨沙沙,却不会淋湿他们。她想到有些时间不死,随即感到一种幽暗不明的力量,一种死亡也无法抵消的力量,正在向她走来,要穿透她的身体。
天蒙蒙亮时,她看到在灰色黎明中,又是那个头发像茅草的人,肩上背着个蛇皮袋子,远远地,咧嘴看着她笑。雨停了,天空透出微微的酱紫色。有人来接她,推着一辆很旧的二八自行车,穿一身发白的蓝布中山装,左侧胸兜里插着一支钢笔,右侧胸襟上别着一朵红布做的花,木然立在那儿,满眼不安,一会儿卑琐地笑着,一会儿又是凶狠的沉默。人声嘈杂,她看不清那是谁。
【作者简介:子禾,甘肃庆阳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作品散见于《十月》《诗刊》《西湖》《作家》《文学港》等文学刊物。著有长篇非虚构《异乡人:我在北京这十年》、中短篇小说集《野蜂飞舞》、长篇小说《老猴》等。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