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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5年第5期|苏热:坐石
来源:《草原》2025年第5期 | 苏热  2025年06月20日07:09

风一停歇,月色就顺着树梢流进屋来。几声狗吠回荡在街上,隔壁的关门声不停地晃动着窗户玻璃,孙路躺在床上不住地翻身。很久过去了,还是没有困意,孙路叹口气,开始在床沿边伸手摸索。刚摸到烟盒,他一起身,迎上了群山的注视。

孙路这几天不止一次听到黄镇禁狗的说法。按照黄镇人的口耳相传,最早的说法可以追溯到1995年,从市区跑来的两只野狗,咬伤了三人。没出一个月,那三人就出现怕光、畏风的症状,没出三天,就各自死在家里。

天地之交的地方刚裂开一道光缝,孙路早已爬上旅店后面的小山,对着黄镇城区所在的方向发起呆来。“黄镇里的黄镇。”孙路低声自喃,“有点意思。”见四下无人,孙路心里又念叨了两遍。远处的烟囱缓缓淌出烟来,给整个黄镇蒙上一片雾色。显然,供热局忽视了黄镇冬天的冷冽不分昼夜。

不远处的草丛晃动了一下,孙路一回头,觉察到两个圆洞洞的目光。循声走去,一道影子从草里闪出来,向远处跑去。天际的金边迅速扩大,在几次眨眼间天色已然变亮,孙路没有来得及辨出那东西的长相,它就迅速跑进山里的深色凹陷中去。

下山的时候,孙路遇到黄镇人说的那口井。1995年夏天,黄镇市区的自来水刚延伸到城郊,趁着这个时机,黄镇人就开始灭狗的运动。开始的那几天,人们喊着口号,气势汹汹的,但见到狗后都往后退,狂犬病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与狗对视的时候不会被咬。那时,东边住着一个年轻时候在草原上有过猎狼经验的人,按照他的讲述,灭狗一定要两个人行动。狗和狼一样是铜头铁脑豆腐腰,腰是其软肋,所以一个人去吸引狗的注意,另一个人手拿一根铁棒,对着脊梁一棒子砸下去,人基本就安全了。

 两两一组的灭狗运动浩浩荡荡进行着。没能及时找到合适的填埋地点,狗的尸体就层层叠叠地堆到井里。井水晃荡了三天才安稳下来,嘶吼和血臭从井口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扰得黄镇人夜不能眠,后来在上面推放好一块石头,所有的一切才安稳下来。直到今天,孙路走过那口井旁,还能在附近的土地里闻到丝丝血味。

做完这一切,黄镇人似乎并没有满足,他们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本地人的家养狗上。“谁能保证这些狗没有得狂犬病?”他们在铁棒上缠上铁丝,一步一步迎向惊恐的眼神时这样说道。开始的时候,一些人还心存愧疚,站在石匠家外,对着他们家院子中的石像,闭上眼,双手合十,小声嘟囔几句自己的杀孽。后来,人们都说这个石像非佛非道,拜也没有用。听得多了,拜的人在念叨的时候心就变得斑驳了。很快,杜桥门前就再也没有人停留了。不到一个星期,人们就纷纷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孙路在太阳的身影还没有完全露出来前就匆匆下山了。趁着时间充裕,他绕了远路,故意走到石匠的门前,石像面北朝南,一个大块石上连接一个小块圆形的石头。从特定的视角看去,隐约能看出这个石像呈现出一个人的坐姿,而这个小石块的中上部正好有一对涡陷,像一个人在静静地注视着远方高楼掩映的黄镇市区。前几天街上人多,孙路没有机会出门好好观摩。现在看来,这个石像没有人工开凿的刻意,反而流露出自然形成、久经风化的古朴。

院门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打开,一个中年人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你是谁?”

孙路被突然传来的问话吓到,他扯扯外套的拉链,摸着头发说道: “我就是刚好路过这儿。”

“这里的人没有起这么早的,你不是本地人吧。”

孙路一时语塞,但他还是迅速冷静下来。“您是杜桥师傅吧,我从省城慕名而来,您院子里的那个……”

“你说的那个是我师傅,我是张门。你一来我就看到了,鬼鬼祟祟地,不知道想干些什么。”

说着,张门看了一眼路边的电线杆。直到这时,孙路才看见那个电线杆上爬满了监视器,密密麻麻地对着自己瞪大了眼。

孙路冒出一身冷汗,心想应该不可能,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一只手上前,拦住即将关合的门。“我就是路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走吧走吧。”杜桥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推开孙路抵住门的手。关门的瞬间,孙路认出杜桥脸上的表情。回旅馆的路上,孙路没有缘由地惦记起那个石像的眼睛,思来想去,孙路还是感觉自己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度过余生。

到小卖部买烟的时候,孙路自顾自地问起房子设成景点的事,还说张门在里面看门。老板听到以后愣了一下,说自己不知道这人是谁,回头看向正在吃早饭的老婆,她也摇摇头。老板:“那个房子主墙裂开一个大口子,早成危房,不可能有人住。”老婆想了想,在旁边嘟囔起来:“杜桥那事你还记得不,就是那个石匠。我后来琢磨过,石匠是他自己的说法,大家其实都不认识他,去灭他家跑出来的狗时,他才从那个房子里出来。我记得挺清楚的,那时候人们都奇怪哪来这么一个人,没等他说清自己,他就一个劲地说自己是石匠,那些狗是自己养来看石料的。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我记不清了,大家都不管这事。又过了几天吧,有个人打死了他的一只狗,他才又出现,红着眼,一手拿着菜刀,指着拿着铁棒的人说,要他偿命。没等他跑过来,后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他是通缉犯,杜桥就像是脑袋上挨了一棍子,一下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当时,我们都以为他在犯什么病,后来警察到了,七八个人才把他抬上警车。

“哦。”孙路应答一声。他从兜里掏出零钱,数出两张十块,放在玻璃柜上。

“年轻人嘛,下次能微信就微信吧,我这儿零钱不多。”老板笑着,从椅子下面掏出一个纸盒,拿出两张一块的递到孙路手里。

孙路皱了一下眉,右手伸到裤兜,攥紧手机,小声说道:“我手机摔了,识别不出二维码。”

回到房间,孙路的手才稍稍松开。他躺在床上,环视周围一圈才慢慢闭上眼。之前换成的现钱越来越少,六十块钱一天的住宿并不能坚持太久,但黄镇也真是一个好地方。石像的眼睛久久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不肯离去,只可惜张门也有那个表情。但无论如何,白日里的阴影才是隐藏一个人最好的地方,想到这里,孙路才沉沉睡去。

等孙路房间里再飘出香烟味道时已经深夜。群影重重,石峰的身形映照在地上,露出山兽牙齿般的参差。月上当空,脚步声落在地上,惊醒几个路灯,片片黑色随着孙路的步伐依次散开。果然,张门就连房子周围电线杆上都装满了监控。

孙路看向石像,只能看到石像的侧脸,黝黑的眼窝一动不动,堆满沉思。夜色苍茫,几声翅膀扑棱的声音环绕在石像的上空。孙路对杜桥的死因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张门是怎么进的那个房子。眼下,磨损的道路彰显出无数个堆叠在黄镇的枯乏日子,但孙路凭着直觉告诉自己,张门走进那所房子的瞬间并不简单。  

孙路掏出手机,正准备拍照,耳后隐隐又听到几声狗叫。黄镇不是没有狗了吗?孙路心里犯起嘀咕。突然,远处跑来一个人影,脚步跃得飞快,一时让人分不清哪些是身体哪些是影子。等孙路眼睛反应过来,他就看到张门一脸狰狞,右手持刀冲他飞奔而来。砰砰的砸地声由远及近飞速传来,整个街道开始晃荡。孙路心中一惊,感受到张门那直冲脑门的杀意,他“啊”了一声转身就跑,两脚咚咚作响,企图压平正在倾斜的街道。

回到旅店十几分钟后,孙路才感觉自己身体里回来些什么。他感觉张门的作为并不是警告,也知道拥有那个表情的人能毫不犹豫地做出令人后怕的举动。想到这里,孙路耸耸肩膀,似乎硬气一些。但他还是没有明白张门这样做有什么目的。他点燃一根烟,从包里掏出手机,想了想,又从包里摸出一个纸团,看着里面的电话卡发了一会儿呆,像是猛地清醒了一下,又把电话卡放进纸团里包起来。他又转头看向旅店墙上贴的牌子,如果现在去问前台密码,她肯定又要提证件的事。对着密码的空白输入区,他从来没有感觉过对着手机输无限组合竟是如此充满诱惑的一件事。

孙路晃晃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要连,现在的时机也不对,如果连的话,肯定会留下记录。他走到窗前,月影当空,群山的黑色缩回身体一点。孙路突然没有缘由地打了个冷颤:即使背对石像,他还是能感觉石像眼窝里来自亘古的注视。

几天下来,孙路已经打听清楚,黄镇这里是有开采石头制作工艺品的传统的。在一辆辆煤车晃荡的影子背后,运载石料皮卡们的引擎声彼此交叉。等太阳光擦亮采石坑,孙路已经下到采石坑的底部。这是距离黄镇最近的一个采石场,就位于后山的半山腰上。从旅馆出来,步行半个小时就到了。

小卖部的老板说,这是黄镇最早开采也是最早废弃的采石场。那时候,黄镇发展迅速,新区的石料都从这里开采。没有人能说清石像的来处,但据懂行的人说,如果这个石像是人工制成的,那它最有可能来自这个采石场。

由于环保的缘故,近几年黄镇的采石场关停了不少,等文件下来,这个采石场早已成为一个被人遗忘的掌心。没有树,也没有草,整个地面就像是被一个剖开的胸腔,无声地瘫靠在山的腰部。最下面一层石头齐整,越往上,石壁愈发狰狞。孙路有些害怕,亿万年的死寂压在他的身上,即使在省城搭车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无措过。

等采石坑完全变亮,孙路站在矿坑的中心,盯着四周的石壁,想象着三十年前挖掘机上下挥舞机械臂的样子。机械臂向下,随之升起,挖掘机挖开近百年的土层。曾经的战火硝烟飘散在这里,黄镇的每一个沙粒都存储着当年厮杀与血液的痕迹。机械臂向下,随之升起,挖掘机挖开近千年的土层,古代建城的繁忙扰动了群山的绿色,树木在工人们的一声声奋力叫喊声中依次倒下;机械臂向下,随之升起,挖掘机挖开近万年的土层,落魄的石壁没有成为踏上这片土地的最初先民的记录选择,在日转星移中,聆听着五公里开外的兽毛窸窣。

想到这里,孙路浑身不由得抖动了一下,这片土地的遗憾日积月累地积攒成为石像,静静地被人发现,静静地被人立起来,又静静地坐靠在黄镇的一隅,注视着黄镇周遭来来往往从不停歇的寂寞。

孙路拉拉外套,对自己刚才的臆想苦笑了一声。即使在漫长的时间的催化下,所有的事物实现自身命运的方式,仍然在一个个不起眼的瞬间。

一声“喂”炸空传来,孙路的思绪被砸回自己的身体里。他转过身,一个中年男人赫然站在自己身后。孙路后悔自己刚刚想得太过出神,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的来人。

 “干嘛的?”

 “我就是来看看。”

 “你一大早走这么远?不是本地人吧。”

 “我就是来旅游的。”

 “瞎扯,这地方就是一个荒滩,有什么可看的?”

 “这不我睡不着嘛,就早起来看看。”

 “赶紧走哇,把安全帽戴上,现在土质松,被活埋也没人知道。”

听到这话,孙路愣了一下,认真地看向那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人只是提醒,没有别的意思,心里才稍稍轻松一些。

日色苍茫。孙路又将窗帘拉紧一些。石坑太远,又不熟悉地形,变数太多。还有那些狗,两条腿根本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已经到了这一步,张门的事不能出错,还得再琢磨。

孙路从兜里又掏出纸团,走到厕所的水池旁,皱了皱眉,按着打火机。孙路心里默数十声,用手迅速挑起水龙头的控制阀。

小旅馆没有烟雾报警器,烧焦味在厕所里打转。日影变换,孙路坐在床上,看着墙发呆。等感觉味道变淡些,他猛地转头,发现已近黄昏。昏黄稍稍西倾,他只能听到外面叶子发出的窸窣声,向外望去,看见路上正旋起黄风。

孙路穿好衣服走到外面,路口小卖部的老板正在往下放门帘。他叫了一声,上前拦住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老板,他想借他手机一用。老板挑起眉,迟疑地看向孙路。孙路一愣,忙说自己手机摔坏,还没修好,让朋友帮忙订了一个屏幕,今天查查走到哪里了。

没有言语,老板就递过来自己的手机。孙路打开浏览器,找到无痕模式,往搜索框里打上“张门”二字。滑了两下,没有找到对应的信息,事情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孙路转念一想,又从当年杀狗的事情搜起,还未及往下翻,一个醒目的标题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我儿子退下来的新手机,不好用。”

“哥,没事,我找了半天,没查到,应该是记错单号了,我回头再问问。”

说着,孙路就把手机递了回去。他没敢再多看老板,一转身就匆匆离开了。躺回到旅馆的床上,孙路发起呆来。屋内隐约还能闻到一些烟味,孙路起身把窗户开大一些,要不赌上一把?心里想着,手下意识地向下摸去。指尖触到烟盒的时候,孙路心中一惊,印象中,自己的烟瘾没有这么大。

张门的岁数大了,单论逃跑的话,他肯定赶不上自己,追出一段距离后,再一转头,猛地说出自己的推论。按照老板娘的说法,不难想象,应该是杜桥一路奔波,加之救狗心切,才会被人群中突然炸起的一句话吓住了。在刚刚翻到的新闻报道中,他找到几张当时的照片。虽然没有正脸,但孙路还是一眼认出里面有个人就是张门。

如果不出意外,那天喊话的人就是张门。想到这里,孙路叹了口气,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时间也许还真是一种摆脱不掉的诅咒。他躺在床上,脸在略带粗砺感的床单上蹭了几下,不由得想起前不久还在家中享受毛绒床单上传来的温暖。

林道的睡意还没完全褪去,老婆就打来电话。听到话筒里传来林道的嗯嗯哼哼声,林道老婆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让你请假去见老师,你就一觉睡到中午?”林道浑身一抖,迅速坐起来,还没来得及回话,老婆就挂断了电话。看着手机逐渐熄灭的屏幕,林道一低头,发现左手粘了几根床单上的细毛,轻轻一吹,就不见了踪迹。

从上个月开始,老婆就感觉儿子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问他原因,他总是含含糊糊的。一开始林道并没有当回事,只是觉得是青春期的正常焦虑。等到上周五晚上,儿子洗澡时,他才少见地用给他搓背的借口,说出自己在学校被欺负的事。出乎林道的意外,刚上初中的儿子表现得很平常,还用很认真的语气,给自己指了背上的五处瘀青。

当晚发生的事林道记不清了,后来回想起来,只记得老婆一个劲地指着自己说他不是男人。林道那时没有回话,只顾着要从衣柜里找出来结婚以前的常戴的帽子,往头上套一下,还很合适。睡前,他的脑海一晃,回想起自己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在楼梯缓步平台被两个六年级的人推着滚下楼梯的情景。那时候没有人路过,更没有监控的概念。林道只记得父母把流着鼻血的自己痛骂一顿,说放学不早回家,背着书包到处晃,这次摔下来完全就是自己活该。

那之后的几天,林道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头疼。去医院检查伤口,一通下来花了两千块钱也没查出来问题,母亲看着报告单,指着林道的鼻子说这就是不想上学的谎话。一个星期后,他发疼的地方头皮开始发痒,挠两下,使开始往下簌簌地掉头发。没过两分钟,林道头顶上就出现了小半个巴掌的空白。

从办公室出来,林道看到门口站着的儿子,想到刚刚刘老师对自己说的话,没有言语,一把拽起儿子的书包就往楼下走去。走了两步,他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头上的空白猛地疼起来,他不由得松开儿子的书包。他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安慰的话,但往日绕在舌头上的词,在嘴里绕了三圈,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言说角度,最后只能把话又咽了下去。

还没出校门,林道就听见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的叫嚷声,他明显感觉儿子朝自己的方向靠了靠。等儿子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感到儿子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几个混混指了指林道的方向,一阵低语过后,笑声在他们中间裂开来,即使戴着帽子作掩护,但还是扎得林道耳朵生疼。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他俯下身,给儿子戴上自己的帽子。直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地抓紧儿子的手。他把那几个混混的眼睛记在了心里。

老婆公司离得远,中午顾不上回来。给儿子做好午饭后,林道把下午的假也请了。和老婆通完电话,转述完刘老师的话后,两个人都陷入沉默。老婆让林道再找一次老师,亮出自己的态度,说学生在校门口被人欺负,完全就是学校的失职。林道说这不归学校管。像是尖刀捅破玻璃的瞬间,老婆的叫嚷又在话筒里传来:“老子小时候被人欺负也就算了,难不成生下来的儿子也是被人欺负的命?”

儿子下午上学走后,林道没有心思再看手机,但也忍受不了家里的死寂。他打开投影,拿起遥控随便点了几下,刷到一个电影解说。可能是家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太低的缘故,林道在看这个电影解说的时候浑身忍不住发颤。

一个杀人犯决心要在一个名为黄镇的城市郊区里长期隐匿下去,于是就计划杀掉一个人取而代之住进他的房子。在设定上,这个杀人犯选的房子里面有一尊大石像,似乎有种魔力,能让外界人忽视掉里面的住户。电影前面的三分之二就是在铺垫这个设定。

这个杀人犯是电影里出现的第三个住进来的住户,之前的两个住户也不是好人。虽然没有点明,但应该和这个杀人犯一样也背着人命。因此,杀人犯在执行杀人计划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而要耗尽心思,以防被他们一眼识破。

第一个人收养一群狗来保护自己,第二个人安装众多的探头来监视别人,看导演的意思,第三个人也打算弄一些东西来保护自己,但是没有点明,影片就结束了。说来实在有趣,他们最初是信任这个石像的保护功能才来到这个房子的,可最后也是因为怀疑这个石像的功能才暴露致死的。按照电影的讲述,杜桥不是第一个搬进这个房子的人,而孙路也并不是最后一个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至于结尾,林道有点没看明白:杀人犯只要安心潜藏,说不定就能在那个房子里潜伏一辈子。不知什么缘故,杀人犯总是惦记一个头上有块斑秃的人。但他又不能每天在街上晃荡,在每个昼夜交涌的时刻,躺在石像的脚下叹息。

林道点开评论区,往下翻两下,看到有人说《石神》二字。林道摸摸下巴,没有明白什么意思,解说也是避重就轻,这个导演的主题表达也是模糊不清。思考一番没有结果后,他只能在搜索栏里打上这个片名。

连找几个网站,都没有找到原片的资源。他又托几个网上认识的朋友,从代找电商那里搜一下。他们也没有找到,网上关于此片的信息同样寥寥。林道找到一段导演访谈,说是灵感的原型来自于黄镇的连环特大杀人案。林道在网上搜寻了一个下午,刚感觉自己对这个事情找到些眉目,就听见自家屋里的防盗门咚咚咚发响,他这时抬头一看,黑色的潮水已经漫湿了半个天空。

看到自己在家,儿子并没有吃惊。他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中午吃剩的饭,放进微波炉里。“叮”地一声,林道的所有思绪又重新回到儿子身上。儿子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即使自己出手制止,那几个人后续还是会找儿子的麻烦。但又不能像当年父母一样,把责任都推给儿子,那些欺负人的混混将来也会有小孩,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吗?有几个人能清楚地理解自己所处的境地呢?想到这里,林道不由得哑然失笑。就算想明白,人们又能做些什么呢?儿子吃完,就把碗筷放进水池里,走到客厅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才问林道是不是已经吃过。林道躺在沙发上,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儿子给林道倒上一杯热水,就提着书包转身回到卧室。直到这时,林道才感受到自己和老婆不在家,儿子日复一日的日常。

林道想不清楚,一个抽象的东西化成具体能留存多久,就像电影里的那个石头神像,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那个东西的用途了。寻觅、留证、流失、遗忘,反反复复,不论对于人还是物,整个过程都适用。 

晚上11点的时候,老婆才匆匆回家。她喝了口水,收拾两套衣服,临出门的时候才告诉林道自己要去总公司培训。林道的睡意萌起,靠在沙发上打瞌睡。老婆对着林道叹口气,又朝着儿子的房间晃了下头。林道知道她的意思,但他也一下想不到解决的方法,只能长出一口气,把老婆刚刚叹出的气又吹回她的身边。

眼下,阳光完全清醒过来,透过斑驳的车窗玻璃,洒照在林道的脸上。他开车驶过行走几年的道路,车轮已经比自己更熟悉路况,总在应该颠簸的地方上下晃动一下。

人来人往,早点的叫卖声没有尽头,延伸将近一公里。林道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儿子,把车轮转动的速度主动慢下来,脑海里的场景却不停闪烁。身后的位置传来几声狗叫声,一阵人和狗的喊嚷过后,其中一只发出惨号。儿子拿着录取通知书,来到省城里的大学。车子的正左方,林道看见一只手正在拉拽着一条胳膊,似乎在借什么东西。被拉的那个人表情严肃,一把推开拉人的人,将那只手差点甩到地上。老婆一脸欢笑,正看着一身西装的儿子牵着一个女孩的手缓步走到台上。前方有几个人堵在路上,十几双腿来回晃动,车一时不好过去。老婆一脸愁容,看着坐在沙发上正在发怒的儿子,说孙女的辫子被同学剪去一半的事不能不管。

林道用力按了一下喇叭,没有人动,所有的人立在原地,任由彼此的声音在身上互相碰撞,透过缝隙,林道还隐约看见一个穿警服的人。林道低头看一眼手机,时间还早。儿子坐在后排打着瞌睡,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凭着给儿子买早餐的借口,林道下车,向那群人走去。

远处一个人蹲在地上像是在摆弄着什么,旁边有几个人围着他看。林道走上前的时候,听到旁边几个人的聊天。在旁人对他指指点点中,林道知晓了这人刚在玩飞机模型的时候,操作不当,撞坏电线杆上的摄像头。林道提着包子又走回人群。面对警察,那个人正一脸焦急地问赔偿的事情。警察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起他知不知道一个杀人犯,前几天因为飞无人机找人,结果暴露身份的事。那人懂点技术,把一个巴掌大的无人机改造得没有声音,好多次的追捕因此都失败了,没想到潜逃来了这边,不到一天就因为这个让人举报……

警察说完话,人群稍稍散开一些,只留下那个撞坏摄像头的人一脸惊恐地瘫坐在地上。回到车上,林道瞅着一个宽缝就钻了过去。离校门口还有五十米,林道就看见学校对面的那几个混混。为首的混混坐在路边上一动不动,树影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像是一块等待开发的原石。几个人围站在他的身边,对着四周路过的人大呼小叫。林道回头看一下儿子,又把目光往车后面的后备箱探去。转头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睛扫过后视镜,看见后视镜中反射出的眼神,感觉有些陌生。

关门声响起,林道下意识地朝向窗外,看着儿子下车走去校门晃动书包的背影迅速叠进众人的身影的刹那,开车路上的想象一闪而过,一分神,一时没有理清脑海里想象的是谁。

【作者简介:苏热,蒙古族,1997年生于内蒙古巴彦淖尔。作品见于《草原》《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青年作家》《青年文学》等刊,曾获青春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