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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5年第5期|唐岱霞:姑妈去了南方
来源:《山东文学》2025年第5期 | 唐岱霞  2025年06月19日10:07

姑妈是被一阵大风刮进我家的。

哎呦呦——

一个女人猛地推开我家堂屋的木门,跟头趔趄地闯进来,随之反手用力关上门,气喘吁吁地说,十月里刮的哪门子妖风。

这个女人挡住了大半扇门玻璃的光。趴在饭桌上写作业的我沿着数学作业本上的阴影往上捋,门边仅有的一只破旧的木格窗子,散射进来暗淡的光线,让这女人看起来像只炸毛的怪物。我眯着眼睛,没有吭声,直到她走到我身边,我才把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与似曾相识的人影对上号。

姑妈来了,我说。我低头铺展被带进来的风翻乱的作业本,我的声音听起来像被笤帚疙瘩抽过一样。

你爸呢?

姑妈的黑色带跟圆头皮鞋来到我跟前,我看到鞋子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土。

不说我也知道,又去倒腾挣那两毛钱了吧。

黑色皮鞋往旁边一拐,深灰色裤脚略一迟疑,也跟着扭了过去,裤子中央那道笔直的裤缝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我知道,裤子上那条线叫“中缝”。过年时在奶奶家,我瞅着姑妈以及姑妈一家人裤子上那奇怪的插了筷子似的竖线发呆,姑妈家大我三岁的表姐大玉斜睨着眼睛跟我说那叫“中缝”,代表着裤子的正中央。我们那里的裤子上都有,大玉两只手指捏着自己的新裤子对我说。

嗯,在市场。我简短地应了一声,继续埋头赶作业。爸跟姑妈简直不像一个爹妈生的。与高个子柳条腰嫁给配件厂工人的姑妈相比,我爸面黑身瘦性格懦弱,在家侍弄二亩田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我上五年级之后,他和我妈开始担心我和弟弟的学费,于是他们在十里之外的镇街——宾平街的农贸市场上摆了个菜摊卖菜。我看他们起早贪黑挣不了几个钱,家里的地也荒了,连奶奶都说,要不咋说呢,到老了还得享闺女的福。

姑妈看我爱答不理,她走到炕边上,噗哒噗哒,不知在做什么。我懒得回头去看。我正生闷气呢。

起因很简单。这个周末的早上,我对爸说想跟着他们去卖菜,不想上学了。我妈一听就急了。她脑袋上围块浅黄色头巾,正搂着一捆前一天卖剩的大葱,要往板车里装,几根朝天的葱叶挡住了她的眼睛,此时的她像只躲在树丛后面惊恐的兔子。

她着急地说,小玉你都初三了,明年就考学了。

上学还不是为了挣钱。我抬起下巴说,我从现在开始帮你们卖菜,又挣钱,又省钱。我的语气带着点自豪,要论算账的本事,我口算都比我爸拿笔在纸上划拉算得快。

妈搂着大葱充满忧虑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爸。爸紧抿着嘴巴,眼睛瞪得鹅蛋那么大。我也瞪着他,心想原来他的小眯缝眼有这么大。他突然向前一步,顺手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朝我身上打过来。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打我。长这么大,我看他打过弟弟好多次,但他从不打我,他说闺女打不得。我眼睁睁看着笤帚疙瘩在我肩上胳膊上飞舞,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和震荡让我彻底失去理智,我一边攥紧拳头抵挡,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没本事挣钱,我帮你挣!你还打我?

爸愣了,黑瘦的胳膊举在半空,笤帚横在我的嘴角边,像是要努力听懂我说的每一个字。片刻之后,他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笤帚落在地上,如鱼到旱地,挣扎着翻了个身,不动了。他的眼睛也垂到地面,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钱,慢慢挣,学,你得上,上到上不动为止。

出门前,妈悄悄扯着我的袖子说你爸从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我白了她一眼。心想这还用你说,上次弟弟偷偷去水库游泳差点爬不上来,爸也只是踢了他一脚,刚才怎么不见你拦着点。我背着一身的笤帚疙瘩印,噘着嘴接过我妈从兜里掏出来的两个煮鸡蛋,暗自窝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都是一伙的,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但我再也不敢想退学的事情,老老实实写作业。

 姑妈被大风刮来的这天,我记得特别清楚。

不单单是大早上挨了唯一的一次打。也不是记事以来姑妈第一次迈进我家的门。最最重要的是那天我第一次见识了什么叫雍容华贵。

那年我十五岁,念初三。在村里念书的我,身边是穿涤卡棉中山装没有亮色的老师,以及跟我一样灰头土脸的同学。我们一年到头穿着勤劳的母亲们手工缝制的衣裤,一到春秋不接的时节,裤脚和袖口就像被喜鹊啄去一块似的,露出灰渍斑斑的一截皮肤来。

噗哒。噗哒。姑妈缓慢而又有节奏的拍打持续了好一会儿,我好奇地回头去看。只见她两脚微分,手里抓着我家灰不溜秋的毛巾,上下左右地拍打着衣裳。她先拍打深灰色裤子,中缝忽闪着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像荡起来的秋千。拍完裤子,她开始拍打上身。姑妈不像我妈天天拱着背。我妈常年穿一件水青褂子,洗完搭在院里的铁丝上,跟我爸的褂子像兄弟俩似的。姑妈脖子细长,胸部高耸。我的脸开始发红。我的个子在班里的女生之中是最高的,胸也开始发育,这导致我总是缩着肩走路,但还是不能阻挡我的上衣越来越短,体育课上,一不小心,褂子就被风吹起,露出跟大地同色的腰。我红着脸看姑妈。牢牢拴住我视线的是她的上衣,大红底子上开着落落大方的花朵,优雅绵密的花瓣中含着金光闪闪的花蕊。哦,牡丹。我认出那花朵是有层层叠叠花瓣的牡丹。语文书上“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的配图就是这样的花。更为奇异的是,开着牡丹的外套是没有袖子的,里面套了一件水灵灵的红色线衣。

姑妈终于拍打完了,她抬起头看我正傻傻地盯着她的上衣,她噗嗤一下笑了。

羊毛衫。姑妈说,外面没袖子的是羊毛坎肩,里面有袖子的是羊毛衫,你姑父去南方买配件时顺便给我买的。

姑妈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用的是女人与女人之间谈论衣服的语气。我的脸更红了,眼神更为热烈地望着姑妈身上的羊毛衫,它们极为熨帖地衬着姑妈白皙的圆脸,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穿着羊毛衫的姑妈像下凡的王母娘娘将我家黑漆漆的屋子照得像礼堂一样明亮。

 雍容华贵的姑妈只来过我家这一次。

她是在从奶奶家到公交车站的路上,被平地卷起的大风刮进我们家的。姑妈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坐公交车回来,去奶奶家送吃的。下了公交车,沿着村里宽阔的东西方向的主街,她两只手提着东西挺直了脖子慢慢地走,边走边跟村里人打招呼:

上地啊?嗯。

回来了?哎。

我家就在车站到奶奶家的中间,那条狭长的韩家巷子的最北边,三间红砖房紧挨着东西大街。

姑妈来送东西的时间和频率取决于在配件厂当工人的姑父。配件厂是个神秘的地方。在奶奶口中,那是身份和富贵的象征。姑父当兵回来,刚好赶上配件厂招工,他摇身一变,从一个农民成为工人阶级。奶奶最满意的地方是姑父当上工人之后,没有甩掉还是农村身份的姑妈,而是将她娶到配件厂,让她成为厂里的家属。

厂里都给家属安排点轻省活,费不了大力气。奶奶说,咋也比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强。

姑父很忙,只有过年过十五才跟姑妈一起回奶奶家,拎着我只在书本上见过的东西,坐在奶奶家那把上了年纪的高脚椅上天南海北地说话。奶奶拿出珍藏已久的姑妈送来的茶叶招待姑父,满脸宠溺。我不想跟弟弟一样在院子里疯跑,想跟表哥大鹏表姐大玉那样坐在小板凳上,跟大人似的说话。我扭捏着靠在门扇上。我听到奶奶说姑妈家的日子跟哈密瓜一样甜。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电视里哈密瓜的样子,是不是真的比西瓜更甜。印象中,我只见过姑父几次,他有宽阔的额头,洁白的牙齿,爽朗的笑声,还有随着语调渐渐抬高的干净的手臂。我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每年过了腊月二十三,就把我送去姥姥家,住到大年初五,再去接我回来。她说,你长大了,能帮你姥姥干点活了。可是这样一来,奶奶家的年就过完了。

 你姑妈才不会来我们家,咱家鸡窝大的地方落不下凤凰脚。我妈说我肯定是把梦跟现实搞混了。

还记得那次用笤帚疙瘩抽我吗?我只好转头向我爸求证。

不可能。我从没打过我闺女。哈哈哈。

爸比年轻时开朗多了。多年过去,他终于从一个起早贪黑的菜贩子成为一个早晨起来种种小菜园,然后无所事事等太阳落山的年老的农民,而那次挨打也成为我们家庭聚会时,我历数我爸“罪状”时压箱底的一条。

你要是让我早点退学做生意,说不定我现在也跟大玉姐一样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了,不用天天点灯熬油没个闲时候。我不无羡慕地说。

你奶奶要是还活着,那还不得天天到处炫耀。妈坐在小马扎上,常年劳作让她的腿脚坐不得高座位,她说她是天生坐马扎的命,坐高了,血脉流不上去。

奶奶走得很安详。在一群儿孙的簇拥下,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表姐大玉给奶奶买了华丽的寿衣,奶奶亲手摸过,说料子软软的,滑溜溜的,自己这辈子活得值了。爷爷早些年去世,姑妈和爸都还年轻,日子过得紧巴,葬礼也就很简陋。到了奶奶这里,姑妈说不能再省了,孙子辈儿都大了,要办个体面的才行。

这些都是过后听妈给我唠叨的。奶奶去世时,我正坐月子。爸妈怕我难过,没告诉我。难过是难过,其实我更想知道的是表姐大玉的生活。

 我考上大学那年,表姐出嫁了。表姐夫是南方来的一个生意人,租住在我们村子里,有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在宾平街上开着一家皮毛时装店。妈说那是她见过的最排场的婚礼。贴着红双喜字的轿车将东西大街堵得水泄不通,每个胡同口都撒了喜糖喜烟,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像过年一样开心。

妈每次描述,都会有点偏差。

这不,这一次说的是吃了三天流水席,我明明记得妈上次说的是在村口的广喜大饭店摆的酒。我懒得给她纠正。在亲戚们眼中,大玉从一个服装店的服务员成为服装店老板娘,这是鲤鱼跃过了龙门,过上了天天鸡鸭鱼肉的日子,可比我大学毕业考到镇上做一个苦哈哈的办事员强多了。

你是没见,妈说,大玉给你奶奶过生日,提来的鱼那么扁,那么大。妈张开双臂比画着,她早已不围头巾了,她说围头巾太土,像个农村的老太太。她戴着我买给她的绛红色小檐羊绒帽,将两只胳膊拢成面筛子那么大的圈,她说看,就这么大,这么大的鱼,你奶奶欢喜得直拍手,我从市场上买的最新鲜的两条鲫鱼看都没看,就差让我提回来了。

大玉送的是多宝鱼,咱这没见过。爸语气平淡地说,你表姐夫从南方带来的,从冰块里提溜出来,怪不得你奶奶欢喜。

你姑妈家的东西,哪怕是棵萝卜,也是香的。妈撇撇嘴转身朝我,故意压低却又用爸听得到的声音说,小玉,你奶奶就是偏心,她看不上咱们。

也不怪奶奶看不上,单凭名字,我就气恼。你说新华字典好几千字,随便叫哪个名不好,姑妈家的表姐叫大玉,就给我叫小玉。表哥叫大鹏,就给弟弟叫小鹏。没骨气。

哎,这可不怨我们。妈摆着手说,你们的小名都是你奶奶起的,她说你姑妈家条件好,你姐弟俩叫一样的名字更亲,也跟着沾沾光。

一点自己的主意都没有,什么都是跟在姑妈后面,亏你还是个当哥的呢。我转过头去笑着奚落爸,爸搓搓长满老茧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噢,对了。妈又想起了什么,她眨巴着眼睛说,“姑妈”这个叫法是你姑妈说的,她说南方都这么叫,咱这里可都叫“姑”。还“姑妈”,那么洋气,哼,离着“妈”可远着呢。

 奶奶的愿望没有实现。我们虽然叫了一样的名字,但并没有走得更亲近。

表姐家开在宾平街上的时装店,我只去过一次。我刚上班那年,本地掀起一阵皮衣热。我妈这个起早贪黑卖菜的农村妇女,也听说了皮衣的种种好处和一衣难求的疯狂局面。毕竟,她的菜摊子前人来人往,耳朵里随便吹来几缕风就听出行情了。

妈对我说,大玉的时装店可赚了大钱了,你表姐夫天天在外地订皮衣。

听得我也心动了。临近过年,我去表姐的店里逛。

一进门,只见表姐大玉站在一只凳子上,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挑杆,身后的墙上挂着几件不同款式的皮衣,那些抓着鼓鼓囊囊钱夹子的女人朝她喊叫:老板娘,给我那件黑色的,对,袖口钉俩扣子的。另一个喊,给我拿棕色毛领的那个,我要试试。

喊声此起彼伏,将这间不大的店面撑得满满的。我夹在一群兴奋的女人中间,仰望着凳子上眼大腰细声音尖利的表姐,那一刻,我像是看到了被大风刮进我家的姑妈。

表姐、表姐,大玉!我直着嗓子喊了好几声,表姐才在高高举起的胳膊丛林之中看到了我。

小玉!表姐有些意外,看得出她也很开心,你咋来了?

我来买衣裳。我的视线落在一个刚刚把皮衣套上的脑后盘着发髻的中年女人身上。那件带棕色毛领的黑色皮衣,端庄,时尚,我一进门就看上了。

只见发髻女人使劲拽着皮衣的扣子,想要把它系上,无奈任她怎样憋气收腰,扣子还离着半拃远,最终她放弃了努力,抬起头,朝表姐挤出一丝笑。她的脸很红,她说老板娘,能不能换个大号,我,我穿得有点厚。

买不买?不买赶紧脱下来,还有人等着要呢。表姐从凳子上跳下来,将挑杆揽进怀里,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以防我在人群中挤散,另一只手伸出去朝那个女人要皮衣。

不脱了,我要了。女人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为了过年穿新衣,回去饿上三天,我就不信系不上扣子。

来,两千八百块,我数好的。女人递过来厚厚的一沓钱。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姐。表姐把抓着我的手撤回去,两只手刷刷刷点钱,快极了。点完,一拉腰包,将钱迅速塞了进去。她将拉链费劲地拉上,才有空跟我说话:

小玉你来干什么了?

我,我顺路进来看看。我把眼睛移向门口,那个女人裹着皮衣挤出门去,像一只黑熊走出了山洞。

那年过年,我作为一个参加工作的孩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奶奶家堂屋中央的小板凳上,参与到大人们的谈话中了。表姐因着一波皮衣的好行情,没有回婆家过年。奶奶家比往年更热闹了。最引人注目的是表姐。大玉表姐穿了一件油亮的西装领长款皮衣,皮衣后腰上绣着一朵硕大繁复的花,几条花蕊从花瓣中伸出,如同蛇伸出长长的信子,将上下左右弥漫占领,巧妙地盖住了表姐渐渐丰腴的腰身。奶奶听说这件皮衣要五千多块,惊得门牙差点掉下来。她仿佛无意地瞟了我一眼,我红着脸低下头。我穿着一件三百块的土黄色毛呢大衣,这是我从表姐的服装店出来后,咬着牙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奶奶将手心里最后一点桃酥末子捏进嘴里,再拍打拍打双手,奶奶说,大玉的日子,好着呢。奶奶的脸上满是笑意。

 我上班的第三年,在镇上安了家。老公跟我一样是个小办事员。结婚后我们住在单位的老家属楼,就在宾平街旁边。在我们这样的小城市,一个农村的孩子能住到镇上,从村里搬进楼里,从郊区来到县城,就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迁徙,生活的变化也随之而来。就像姑妈,嫁给了配件厂的姑父,把家搬到了楼上,便成功地把她的生活与她的哥哥隔离开来。

奶奶去世之后,姑妈再也不会提着礼物走过长长的东西大街,当然,更不会被大风刮进我家。不过,即便是来,家里也没人。爸妈去卖菜,我结婚了,弟弟上大学去了。我爸这个老实懦弱的男人唯独在上学这件事上主意坚定,铁了心要逼着我们姐弟读书。我和弟弟都曾想早点去挣钱,他没有二话,用笤帚疙瘩把我们的想法消灭在了萌芽之中。爸和妈硬是用一捆捆大葱一堆堆土豆把我们推进了大学的门。

而住在奶奶家附近,在宾平街上开店的大玉表姐,在我结婚之后,便从我的生活里迅速地消失了。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我住在宾平街的东边,爸妈卖菜的地点在街西头。我妈经常趁着来送菜的工夫,顺便看看她的外孙。一个冬日的周末,妈又来了。

你爸守着摊子,让我来送把豆角,冬天的豆角,快赶上肉价了。妈进门将一把蔫软的蒜薹放到茶几上,脱掉脏兮兮的外套,飞快地钻进卫生间。等哗啦啦的冲水声结束,她洗完手出来了,她边走边往手上呵气,连搓几下,这才朝我怀里的小宝伸出手。小宝认出是姥姥,咧开没牙的嘴笑,佯装往前一扑,又咯咯笑着钻回我怀里。

你这个孬蛋。妈轻轻在小宝屁股上拍了一下,笑着说。

呦,这大衣还那么板正。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床边衣架上挂着那件土黄色大衣。

这是我买的第一件贵衣裳,入冬我就拿出来,穿得仔细着呢。我说,天天忙活这小子,也顾不上去逛街。我拿手指在小宝额头轻轻一点,他眯着眼咯咯笑。我突然想起表姐,好久没见表姐了,也不知道她的店进了什么新衣服。

妈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人家说一孕傻三年,我还不信,你这闺女不知道宾平街整条街都改造,你表姐的店都没了啊。连咱家菜摊子都挪了好几次。

我看着妈身上穿的蓝条纹高领毛衣,这是我读大学时买的,妈捡了当宝,说好看又暖和,不舍得扔。我笑着说,妈,是改造升级,只是修修路,统一下招牌,又不是全部推平,店铺都还在呢。

妈撇撇嘴,说,大玉把衣服都卖到南方去了,她才看不上这巴掌大的地儿。

我知道我妈喜欢夸大其词,不过还是听出了一些道道。这几年表姐从皮衣上赚了不少钱,她和表姐夫把店开到了南方的大商场。之前我只知道瘦小精悍的表姐夫是南方人,听妈说他们去了温州。

人家买卖做得大的呦,皮衣算什么,人家现在卖那什么皮?狐狸的皮?熊的皮?妈眨巴着眼睛,在半空中寻找那个准确的动物的名字。

我哈哈大笑,貂皮吧,貂皮大衣。

就是就是,听说死贵死贵的,妈叹了一口气说,我跟你爸卖一年菜也买不了一件。

我妈的感叹只停留了半分钟,她就开始数落我的懒散,一边数落一边将扔在窗台上的衣物和玩具捡起来,把床脚收拾利落。末了,她自怨自艾地说,我这辈子就是劳碌命,等你弟有了孩子,我还得伺候好几年,就没过过一天你姑妈那样的好日子。

姑妈不也是带孙子吗?我问。

姑父从配件厂经理位子上退下来之前,把技校毕业的表哥大鹏也弄进了配件厂,仗着姑父的背景,表哥很混得开,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工人阶级家庭的女孩,如今孩子都好几岁了。

你姑妈带孙子,那才是带孙子。妈无限向往地说,你姑父退休金那么高,差不多都贴给了孙子,你姑父姑妈早上去接孩子,晚上再去送,天天带着孙子逛公园逛市场,什么好吃买什么。你姑妈的脸啊,还那么白,手还那么细。妈低下头,翻看自己皴裂的双手,眼含忧伤。

行了行了,我赶紧打断她,你在这吃饭不?

不吃不吃。妈突然想起什么,她迅速调整着表情,你爸说蒜薹别放冰箱了,卖剩下的就这一小把,赶紧趁新鲜吃掉。妈动作麻利,说话的空儿已经重新穿好外套,她朝小宝摆摆手,再见再见,姥姥去跟姥爷卖菜挣毛毛去了。

 可真是见了景儿了。

我努力克制着噌噌上冒的火气,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男人。他坐在侧边的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酒,哆哆嗦嗦地边哭边说。沙发上坐着我爸。我爸跟我一样的表情。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表哥,大鹏。多年不见,当年梳大背头穿喇叭裤的表哥,如今头发稀疏,眼神散淡,弯腰驼背,远看像一个许久不见阳光的老头。我拎着降压药回来,进门就被屋子里的气氛吓住了。妈朝我连连挤眼睛,你大鹏表哥来了。我疑惑地望望那个男人,又望望我妈,这差别也太大了去了。妈小声说,你别插话,来告状了。

大鹏表哥喝一口酒,抹一把眼泪,说,舅,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舅,你说说,你评评理。我爸黑着脸一声不吭。表哥一扭头,迷蒙的醉眼突然发现了我的存在,哎,这不是、这是……

我妈赶紧说,这是小玉,来给我和你舅送降压药。

噢!小玉妹妹。大鹏表哥努力抬了抬屁股,想站起来,椅子痛苦地吱扭几声,他索性放弃,端着酒杯的手朝我举了举,小玉啊,长高了。

我妈噗嗤一下笑了,小玉的孩子都好几岁了,她结婚时你爸说你出差去了南方,日子可真不禁混。

对,我爸说我去了南方。表哥嘴里重复着,我爸啊,呜呜,我爸走了,我在厂里成了没爸的孩子了。

表哥的哭声像鹅叫一样。他的后背高高拱起,随着抽搭,一缩一缩,我被他的哭声感染,火气渐渐消下去,眼泪慢慢涌上来。在表哥词不达意的哭诉中,我听出姑父去世之后,表哥在厂里的日子不太好过,他的不学无术彻底没人护着了。这几年配件厂实行改制,成了股份制企业,谁拉来的单子,谁的提成就高,没有订单,只拿基本工资,不到两千块。

舅,你说我这日子咋过?

舅,你评评理。我爸没了,我就指望我舅了。

我妈跟着我,我一个月不到两千块的工资,孩子得上兴趣班得上学,一家人开支……表哥的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他像个孩子一样哭诉着,我媳妇天天跟我吵,嫌我没本事,挣不来钱。呜呜,啊。

酒杯里落下一滴、两滴,表哥显然把面前的酒杯当成了自己的倾诉对象,他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爸妈丝毫插不进话去。直到那两柱鼻涕即将落到酒杯之中,我实在忍不住了,抓起一张纸巾,飞快地递到表哥脸前,大声喊:

行了,别哭了。

表哥被我的喊声惊了一下。他抬头看着我,我皱着眉头示意,他大梦初醒一般接过纸巾,将脸上的混合物匆忙擦掉,含混着说,让小玉笑话了,我,你嫂子让我来说说,大玉也该承担些,对吧。

这么点小事,用拐这么大弯?

我眼前闪现着表哥出门的样子。他腾云驾雾一样走出大门,插了几下才把电动车的钥匙插进锁孔,我跟妈都劝他别骑车了,不安全。表哥咧嘴一笑,鞋带长的路,抬脚就到,想当年,我可是厂里最年轻的司机。

这还算小事?妈叹着气说,老来难啊,没想到你姑妈老了也受气。

爸皱着眉头抽烟,坐在原地不吭声。妈说,你可别管闲事,人家日子好的时候也没多照顾你。砰。桌上的酒杯砸到地上,一阵酒香弥漫开来。

 大玉回来了。妈说,住了几天又回去了。

妈来我家告爸的状,这犟老头子,嫌我不让他管,跟我赌气。

我说,你们一起卖菜咋赌气?妈说,可不么,你爸拉的脸八丈长,把来买菜的都吓跑了。

我让妈讲讲大玉表姐的事儿。

还能咋着。妈说,看来大玉的日子现在也不好过了。

你不说她去温州做大买卖了吗?

是啊,开始是做那个什么狐狸皮,哦哦,对,貂皮的生意。做得可大,你姑妈说开了好几家店,光服务员就十几个,大玉只管收钱就行。后来啊,不知怎么回事,订的貂皮假了,可是钱给人家打过去了,一下子就亏大了。

妈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手舞足蹈的。我赶紧打断她,你就说大玉现在怎么样了。

妈说,大玉现在开个早餐铺子,我琢磨着还不如我跟你爸的菜摊子大呢。俩闺女都要上学,日子也够紧的,我看大玉都有不少白头发了。妈摇摇头,又把手翻来覆去地看,这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不过这趟没白来,大玉以后每个月打一千块钱过来,你姑妈不用受气了。

 就在我以为圆满解决了姑妈的老年生活时,姑妈生病了。

爸说,她看我的眼神发直,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是她哥。

爸是去给姑妈过生日时发现的。

按说,爸是哥,姑妈应该来给她哥过生日才对。但爸倔强,他说自己一个老农民,过的什么生日。表哥好面子,起初是喊一帮哥们给姑父过生日,后来姑父走了,就给姑妈过生日。给姑妈过生日,爸就去看他妹妹了。

你表嫂说你姑妈没病,就是老了没记性。妈说,你姑妈连吃没吃饭都不记得,当年多好使的脑子来。妈啧啧有声,不过有些事记得牢,你姑父去南方带回来的东西,记得可清呢,哪一年给你奶奶送来的都清清楚楚。

不再卖菜的爸有了当哥的样子,隔一段时间,就找个理由去看一眼姑妈。

我担心他的血压,不让他乱跑,也不许他跟着生气。我吓唬他,你知道的,我姑父就是血压高引起脑梗走的。

爸满不在乎,人的命是天定好的,该受多少罪,该享多少福,一就一。

 爸的血压飙到200时,妈第一个给我打电话。我胆战心惊地回家,把爸送进医院。医生开了一大摞单子,逐项做完,医生说暂时还好,先把血压降下来,别再让他生气。回到家,我才发现自己的腿抖得厉害。

看着眉头紧锁的爸,再看看欲言又止的妈,我说,咋回事,别瞒我。

爸低着头,像个雕塑。

妈瞄一眼爸,小声说,你姑妈去了南方。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姑妈去了南方,你爸去看你姑妈时,你表嫂说的。妈这次的描述说得很简单,你爸回来脸色发白,一测,发现血压上去了。

姑妈去南方干什么?怎么去的?

去大玉家。

你表哥给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只付了去的钱。妈提高了声音,你奶奶虽然看不上咱们,我也看不上她,但她有句话说得对,没想到啊,老了还得享闺女的福。妈说完,表情复杂地瞅着我。

我假装没看到她的眼睛,朝着虚无的前方,问,那,姑妈什么时候回来?

 死不了,就回不来。

爸打破了自己的沉默,仿佛用了很大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