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金情缘
一
蓝天下,夹金山峰峦高洁,凛冽中透着庄严。夹金山村匍匐于山脚,安静如一匹马驹,青衣江的源头距此不过七八公里。国道351线与河道平行,抵近源头时,撇下水流,兀自向上攀登。公路蜿蜒到山顶,往前,便从雅安市宝兴县到了阿坝州小金县地界。
阿泰的家,夹金山村最抢眼的三合院之一,就在国道351线旁,离青衣江的源头不远。“阿泰藏家乐”勒于石上,以大红油漆加以渲染,昭告路人:阿泰欢迎您。
阿泰“家大业大”,却是“外来户”。
阿泰的老家硗碛藏族乡泽根村泽根组,在夹金山村下游10公里处。2000年,阿泰初中毕业。读高中,念大学,阿泰也曾日思夜想。但是爹妈已被生活消磨成了皮包骨,那一年,他的弟弟只有11岁。手中仅有一把草,喂了牛,羊就没了。阿泰懂事,放下书包,去邛崃学做皮鞋。老板没少夸赞他心灵手巧,肯吃苦。当中一句,阿泰听了,不乐意。老板说:“学徒一般两年出师,你比别人天赋高,能省半年功夫。”要让阿泰乐意,后半句话,“能省”该换成“只要”。
阿泰想家,太想了。他想早点儿学到手艺,早点儿回家。
阿泰出师,果真只用了半年。回到硗碛,阿泰在乡场上开了皮鞋店,自己做鞋,自己吆喝。硗碛藏族乡未曾见识过绮丽繁华,对于热闹的市集河水般汹涌的人流,却不陌生。
一个看鞋、买鞋,一个做鞋、卖鞋。半个夏天,能卡曼和阿泰便混熟了。
其实以前就熟。同校,同级,教室只隔一堵墙,能不熟?不过,那个时候是影子熟,现在不光声音熟、面容熟,就连对方笑起来,额头皱纹深浅长短,彼此都心中有数。
硗碛不比别的地方,只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逢场,而是天天有场赶。不爱出门的能卡曼,喜欢上了赶场。逮着机会,阿泰请她吃饭,送她小礼物。能卡曼总想拒绝,却总是拒绝不了。
暑期将尽时,阿泰的心,空了。
能卡曼去了县城读高二,她想考大学。
一封信替阿泰追到县城。一封信代替能卡曼回到硗碛。每天寄出一封,每天收到一封。
看似什么都没聊,事实上什么都聊。阿泰写信读信,比吃饭来劲。夏天已被秋风吹远,他的心中仍是热辣晴明。日子为何像家门前的河水奔流不息?阿泰以前没想过。但是突然之间,他明白了,那是为了让互相倾慕的两颗心,日日渡向彼岸。阿泰心中也有一条河,河里流的,是蜜。
深夜,躺在床上,阿泰大睁双眼。寄出的,收到的,所有信纸仿佛都铺在屋顶,构成了整个世界。一页页读,一行行念,阿泰看到了能卡曼的过去和现在,看见了她的梦和盼,看见了能卡曼一骑绝尘。
“我想读书,想上大学。要走出这片小天地,读书是一座桥。”能卡曼说。
“宝兴河上,有多少桥通向对岸?你看夹金山,不止一条路到达山顶。”阿泰问。
能卡曼没有回信。她自己就是一封信,就是阿泰望眼欲穿的邮差。终于有一天,能卡曼把自己“寄”回了硗碛。
“能卡曼读书读得好好的,被他拖了后腿。”只此一件事,“阿泰这娃不着调”——说的人,听的人,都是深信不疑。
不着调的事,竟然还有第二件。
2006年12月,一道120多米高的大坝给奔跑的江水叫了“暂停”。阿泰的家,连同乡场,慢慢沉入水底。
新场镇建在水库上方。图纸上,小镇玲珑可爱,落到地上,则多了一抹现实触感,诱人的气息更加浓厚热烈。搬到新场镇,日子连同屋子,海拔都会抬升一截,硗碛人莫不如此认为,阿泰也不例外。但是阿泰最后选择了“自主安置”,和能卡曼去了夹金山村。
其实是能卡曼替他做了选择。夹金山村当时还叫泽根村夹金山组,寨子不算小,但是山高地阔,人户像羊群撒在草甸上,显得稀疏渺小。“那么大的天地,还没有一条路让我们走?”能卡曼的话,阿泰听进去了。
“有肉不吃,去啃草。”有人曾这样评说他俩。
二
能卡曼眼里,阿泰和她,是相辅相成、琴瑟和鸣的。
她从学校回来的这几年,阿泰在外跑出租车,她负责看店。收车回家,阿泰也不闲着,而是摆开架式,一手一脚做鞋。阿泰赚钱回来,也赚见识回来。她看重他的见识,胜于金钱。阿泰一句话,让能卡曼确信,自己选对了人。阿泰是这么说的:“相比走路,开车是走在了时间前头——如同爬山,后来者看见的风光,前面的人早已看见。”
甘孜州、阿坝州,阿泰去过几次。这些地方,公路沿线多的是客栈,游客是去看风景的。民族风、大千景,合起来就是“风景”。阿泰想,那里有的雪山、草甸、林海、溪流,我们有;那里的建筑风格、民俗风情让人着迷,我们和他们,一个妈生的;他们有大熊猫,我们也有。他们能火,我们不火,这没道理。阿泰游说父母,10万元搬迁安置补助款随他去能卡曼家,修建藏家乐。
阿泰的爹妈吓坏了,说:“草喂进牛羊肚子能长膘,钱砸进去不冒泡,咋办?”
一阵风吹过,这句话就传开了:“阿泰这家伙,烧火烧坏了脑子。”认识能卡曼的,都为她打抱不平,说:“姑娘冰雪聪明,遇上阿泰,成了半个傻子。”
其实,能卡曼心里明镜似的。阿泰藏家乐的未来,铺展在她的眼底,早已图像声音俱全——
汽车打着转向灯进院子,人还在车上,人声已传了过来:“今晚不走了,吃顿好饭,睡个好觉!”这边刚安排好,又有大巴开进来。是个旅行团,男男女女几十人,大包小包还没放妥,就拿着相机、手机,对着小院里的花花草草,对着远处近处的山,对着房前屋后的庄稼地,对着擦着庄稼地流过的宝兴河,“咔嚓”不停,“哇”声不止……
梦想投进现实,阿泰藏家乐开门迎客。旺季时,50多个房间没一张床能得空闲。当年不理解阿泰的村民,还沾了小两口的光。夹金山村已有10多家藏家乐,自家接待不了的客人,小两口便引流过去。
三
“阿泰这娃不着调。”可这个时候,仍然有人这么说。因为藏家乐刚有起色,阿泰便劝能卡曼去学摄影,而能卡曼竟然也同意了。
“她是那块料?”“照应店里店外,不要时间?”“学来这些东西,能吃?能喝?”阿泰却说什么磨刀不误砍柴工,说什么艺多不压身。人们私下里偷偷感叹:“这个一根筋,犟拐拐!”
2011年,“乡村之眼”公益影像行动计划项目海选学员,相中了能卡曼。能卡曼也动心,但想到每天睁眼一堆事,便打了退堂鼓。前些天,隔壁老人去世了,阿泰感慨说:“村子里八九十岁的老人,一生经历了那么多,却没有几个能留下照片的。”听到这句话,能卡曼也很伤感。阿泰接着说:“嘉绒藏族的历史、传统、文化,需要被发现、被看见,需要代代传承。这些事情,我们自己不做,谁做?摄影就是呈现我们文化的好方法。”
能卡曼起先沉默着,听了这句话,不由接了一句:“情怀,我懂。可是情怀需要物质做支撑,就像建房立木柱,先得有柱础。”
“我们的民族文化,就是柱础。山上那么多树,你见过哪棵只有树身树巅,没有树根?无根之木不能成材,不能活命。”阿泰此言一出,能卡曼陷入了沉思。有一句话在她的心间激荡:一个人不能只活在当下,只有过去、现在、未来相加,生命才完整、饱满。
能卡曼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专业培训。老师没挑错人,能卡曼没辜负老师的信任。她的作品很快证明了她的天赋,而她拍摄、剪辑视频之投入,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村民们对能卡曼刮目相看,是在她意外“走红”之后。能卡曼受邀去丽江参加艺术节,去广西出席影展,她的作品《色达麦隆》入选广西国际民族志影展。
村民们相信能卡曼是“这块料”了,相信拍照、做视频是正经事了,家里起房建屋、婚丧嫁娶,只有邀请到了能卡曼拍摄记录,主人摆龙门阵,腰杆才打得伸展。时常有媒体来硗碛采访能卡曼,而她也频频走出大山,去和外面的世界对话。
四
能卡曼不满足于记录村子里的宏大场景、显要事物,她的镜头伸向了民族文化里的独特部分、村民生活里的日常细节,对准了“神”“人”“畜”界线分明的居住空间,对准了以石灰勾勒在墙面上的天地、日月、星辰,对准了自然世界里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
能卡曼用上了微信,注册了小红书,学会了发抖音、开直播。村子里,有形的、无形的宝贝太多了。多声部合唱的穿透力、感染力,上九节上叠罗汉的矫健身姿,隐藏于嘉绒建筑里的历史与细节,牦牛毛手作的制作过程,时不时钻出森林、在人前卖萌争宠的大熊猫与绿尾虹雉……不间断的拍摄、直播和随之而来的点赞中,能卡曼逐渐确认了自己作为地理风物拍摄者、民族文化传播者、乡村故事讲述者的身份,甚至有一个时期,她似乎疏远、遗忘了身为阿泰藏家乐女主人的另一身份。
五
恰在这时,一扇窗户打开了。
寒假、暑假,阿泰藏家乐每日爆满,能卡曼不得不放下相机,离开电脑,穿梭于客房、餐厅、停车场、柜台之间。很多时候,她还得和阿泰轮换着下地、上山、去往碉楼,甚至花六七个小时,从海拔2200米的家,徒步到海拔3700米的牧场。
她或他,是陪客人去的,去看山,看水,看花草树木,看珍禽异兽,看按倒牦牛剪牦牛毛,看牦牛毛从捻线、编织到成为衣服、手包、玩偶的全过程……看在她的影像里看到过的一切和这一切背后的故事。
这个时候的客人,说是“学员”,更准确些。能卡曼有了一个新身份——自然导师。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客人不知其然,她得说道说道;客人知其然,她得说出所以然。
当上自然导师,始自2016年。起先,有零星游客要阿泰或能卡曼带他们走进村庄里的人家,走进密林深处,像土生土长的村民那样生活。客人们来时,还带着渴望归宁的心。他们摘野菜、挖土豆、掰玉米,拖曳着泥土的芬芳,把收获端上餐桌;他们从早走到晚,走到牧场,住进牛棚,看斗转星移,听风声雨声,在又一个黎明到来时,打开人生阅历里清新明亮的一页。盘桓数日后,当中有一部分的客人,真如离开时所说,“很快回来,带更多的人回来”。
他们带回的,多是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们。暑假前两个月,阿泰藏家乐营期就已排满。研学、游学的团队一茬茬来,整个假期,夫妇俩总有一个不是在牧场,就是在碉楼下、田埂上、某一片草坡或山林里、某条溪河的吟唱声中。
六
2024年9月,又一个意外闯入了阿泰和能卡曼的生活。“花腰带编织技艺”的非遗传承人能卡曼被“传统织造技艺传承与创新设计研修班”录取。整整一个月,她都在成都学习。
将牦牛毛捻成线、编成布,再做成衣服、裹腿、毯子,是老祖宗的智慧,也是嘉绒藏族文化根脉的重要构成。牦牛毛编织技艺,早已被能卡曼的镜头无数次捕捉、定格。但她也知道,镜头里、硬盘中,只有过去与现在,没有未来。当一个人只能在记忆里复活手艺,所有的怀念终将涌向伤悲。
能卡曼非遗工坊应运而生,她在这里讲授“非遗课”,展示各式各样的牦牛毛制品。衣服、手包、帽子、大熊猫玩偶……非遗工坊里的作品,能卡曼只是作者之一。她的身后,是30多位心灵手巧的阿姐阿妹、阿姑阿婆。
捻线的捻线,纺织的纺织,印染的印染,裁剪的裁剪,制作的制作,最后经能卡曼之手投向市场。产品设计,主要也是由能卡曼完成的。买家有上门的散户,有分布在成都、杭州、上海等地的代理商。代理商都听过她的“非遗课”,开了各式各样的店,捎带着为她带货。顾客的意见怎敢怠慢?有机会学习提高,能卡曼不肯错过。
我去阿泰藏家乐这天,离能卡曼学成归来还有一周。阿泰带我参观非遗工坊,为我讲述夫妇俩的创业故事。静置于挂杆、展架、展台上的手作五彩缤纷,让人不免怀疑:这些在遥远的大都市里占了一席之地的宝贝的“前世”,真是牦牛褪下的衣衫?隔壁,能卡曼的“课徒”空间,又有惊喜在等着我。学员制作的动植物标本、碉楼模型,学员写生创作的美术作品,挂满墙壁的证书、牌匾,使得装饰尚显粗糙的工坊,瞬间高大上起来。
一块“××大学××学院实践基地”的牌匾落款,乍一看,我以为是眼花了。定睛细看,没错。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逗笑了阿泰,笑过他才说:“这个故事,得从两年前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