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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5年第2期|周瑄璞:欠债还钱(节选)
来源:《万松浦》2025年第2期 | 周瑄璞  2025年06月19日10:10

编者说

一万元借款如镜,折射出厂区少年的意气、中年人的困窘,以及人情往来的微妙博弈。她在删除与添加间权衡体面,他于借口和拖延中维持姿态。素菜宴上的虚与委蛇、追债时的心理拉锯,藏着的是成年人不愿拆穿的 “面子工程”。

欠债还钱

周瑄璞

微信里面查找他的名字,输入姓氏,没有;输入名字,找不到。难道他改了微信名?马到成功,老马识途,马放南山?都不是。想来想去,噢,好像是去年自己亲手把他删除了。

微信好友太多,过段时间就得清理一批,那些见面加上之后再不联系从不点赞今生也不会再见的人,删!其实当初对方提出加微信时,她就想问问,萍水相逢又将各自散去,你加我干吗?那些明月清风、随遇而安、开心就好,那些世间过客、都市隐者、小桥流水,那些拈花一笑、万事随缘、六如茶斋,压根就不知道是谁了,也不知何时何地加上的,统统删掉。这是一个庞大臃肿的机构,时不时就要精简一下。当然也有的人,你对着他的头像思忖一会儿,虽然符合清理范围,但你眼前浮现一个貌似忠诚良善的面孔,默默注视着你,想起当时他说,我加你,不是为了联系也不会打扰,只是想通过你的朋友圈看到一些信息,于是手软放过了他,让这个开诚布公的人继续僵尸在你的微信里。

去年,在又一次要钱未果的情况下,她在清理微信队伍时删除了他。当时她想,一万块钱不要了,能怎么着?从此再不理这人,他不配留在我的朋友圈,不占编制不占名额不占地盘也不行,就是不想让他继续存在,就是得付诸一个行动表达我的不满。可是今天,她又遇到另一人来借钱,一个拐弯亲戚,借得不多,一万,她又是像当年借给姓马的钱一样,不好意思回绝,于是答应给他凑凑,晚上再说。接这个电话的时候,她正要回娘家,走在小区里,刚好路过姓马家的单元门口,看一眼二楼那个窗户,想,凭什么不要?借钱时候说得好好的一年就还,可是却一年又一年地推脱,也许,借的时候他就没打算还。不能便宜了他,不管最终还不还,都让他不得安生,隔三岔五要一要,起码臊一臊他的皮,让他知道一个大男人借钱不还,或者没有还款能力是多么可耻。挂了那个新借钱者的电话,她决定继续向姓马的要钱。

她想起来,他们有一个微信群,就是他借钱的那年春节,他要请吃饭。她又叫了几个人,那天产生的一个六人小群,她是群主,平时也没人发言,只是过年过节时候,不定哪一人发个应景图片。她搜那个群的名字:青春万岁,也找不到,因为随手删除了对话框。于是她联系秀雅,让秀雅在群里发个笑脸,再一想不合适,那几个会觉得莫名其妙。又让秀雅不要发笑脸,发一个今天霜降的图片。于是立即跳出群对话框,点开来是两只喜鹊飞来落在红果树上,文字是好事成双,喜从天降。她点进群成员,排除了那几个人,只剩下“负重前行”。记得去年删他的时候,不是这个名字,好像是“马不停蹄”之类的。她先加回他,或许对方压根不知道她曾经删除过自己,因为一年来都没联系过。她找到一个放松舒服的姿势,卧在沙发里,斟词酌句给他写一段话:最近好吗?凑一凑把我的钱还了吧。孩子在外地读研,花销很大,一要就是成千上万,我最近需要钱。她再读一遍,“凑一凑”前面要不要加上“请你”?哼,还求你呢,什么时候要钱的低三下四,欠钱的理直气壮了?就不加,就用这种告知式、勒令式的语气,我已经很客气了,要回自己的钱,还得说明理由,就像对上级请示拨款一样。欠债还钱,这么明白的道理,你管我要回来干吗呢?我高兴,我扔了我撕了我给我爷上坟点了,那都是我自己的事。可是,毕竟是几十年的相识,还是不能伤及面子嘛。于是点了发送键。

她知道对方不会很快回复,因为他要找借口呀,他这几年里找了很多借口了,什么孩子找工作需要打点关系,什么刚交完自己和女儿的医保,什么母亲眼睛出问题做了个小手术,总之就是没钱还你。她每接到这样的回复,就冷笑一声,再叹口气,还是要怪自己。

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大多不好的事情的结果,归结起来都怪不了别人,哪怕别人来伤害你迫害你,那也是你允许他来伤害迫害,或者是你自己防卫工程没有做好,没有上到别人够不着你的地方,让对方看到虚弱之处,找到可乘之机,随时可以伸出爪子抓挠你一下。此人只是在微信上好商好量地问你借钱,又没有到你家里来拿刀架你脖子上非要不可,你完全可以找个理由回绝掉,是你自己心慈面软,在微信上给人家转去了钱,你本已经回绝过一次了,怎么最后又是一不忍心,再主动借了出去?

当年他们都是大厂子弟,同住一个小区,几个年轻人因为同学、同事的原因走到一起,时常来往,每人都面对着工作恋爱的事情,还相互借书,一起聚餐、听歌。有时候他有女朋友,有一阵她有男朋友,在某一个阶段,他没有女朋友,她也没有男朋友,他看她的眼神就有了一点暧昧的感觉。有一次在他还回来的书里,夹着一张小纸片,写着几行像诗非诗的语言,描述她的形象,什么娇小的身材,美丽的面容,沉静的气质……啊正是我钟情的女孩,像是情诗但又没有明确针对她,通篇没有一个“你”字,也没有献给谁谁之类的话,更没有说自己想干什么要干什么,感觉写诗的人举棋不定权衡利弊,给自己留着一手,如果遭到拒绝也不至于太难堪,我没表态呀,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想象,一次感情抒发,又不是专门写给你的,你接不接拉倒。他那感觉是,我们家和我个人这条件,配你松松的,点到为止,你还不快点答应,跑过来跟我谈恋爱。她本就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从无将他纳入考虑范围,再一见这首小诗,更是对他轻视。姐姐曾经问过,小马好像对你有意思,在楼下叫你几次了。她说,人太聪明,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姐姐说,聪明还不好?总比笨蛋强吧。她说,我不喜欢这种过于滑溜的人。

然后,各自找到对象结婚成家,忙于自己的事业家庭孩子,她又调了工作,彼此联系渐少,但她经常回娘家,还会见到,或者听到对方的消息。他因为当时工作岗位挺好找了厂花,十分得意,恩爱得全厂耀眼。后来离婚了,因为妻子有外遇甩了他,留下女儿他来抚养。他们单位那个曾经非常辉煌的产品又市场饱和,他从风光无限夹着包包到处出差的销售岗位下岗回家,自己开了个小公司,时常出没于小区,还是穿得人五人六,还是夹个包包,看起来挺忙的感觉。她就看不上他这副样子,总把自己装扮为成功人士、富有小业主,一开口指东画西,吹得挺大,现金恐怕没有几个,民间把这种人叫作“扎势”,再难听点叫“笨狗扎个狼狗势”。每次与她相见,做出一副你看我还是过得挺好的样子。

有手机的时候,他加她的手机号;兴QQ的时候,他搜到她的QQ号;兴微信的时候,他又来加她的微信好友,总之要成为永不消逝的电波,停留在她的生命里,维系三十年的相识关系。过年过节发个问候语和精美图片,或者向她报告:今天在小区见到你爸了,老爷子很精神;今天看见你爸戴着你给他买的金戒指在跟几个老头展示,最好跟老人说一下,出门不要戴,以免被坏人骗去。

她也曾在刚搬新家的那年春节,丈夫单位值班孩子外出游玩的一天,邀请当年那几个伙伴到自己家里小聚,那次小马为大家做饭,他说自己是注册营养师。她怀着一种微妙心理,给每个人准备了一份价值百元以上的礼物,当然不是她花钱买的,而是家里放着用不上的,她是想让这些朋友感受到自己生活的优越以及地位的变化,分明是已经高出他们许多,完全可用以打破大家对她小时候母亲没有工作,经济条件拮据的印象,说白了就是让他们知道今非昔比,她再不是从前的她,她家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全厂有名的困难户。事后面对众人散去、杯盘狼藉的场面,也曾有过一丝后悔,怪自己浅薄,更怨小马没有帮着自己收拾洗刷。她挪动于餐厅厨房之间走得脚疼,站在水池边冲洗站得腰疼,对自己说,何苦来哉,费时受累损失财物,人家还不见得记你的好,不但不记好,可能还会嫉妒眼红,可能一出你家门就会说一些风凉话。

有时候回娘家,路过他家门口,若是刚好遇见他回来看望母亲,便应他邀请去家里坐会儿,称他母亲为阿姨聊上一会儿,看看他那虽然没有女主人却收拾得很干净的房间,看他拿着照片炫耀自己的女儿如何聪明漂亮学习好,好像女儿是他唯一的骄傲。女儿从小跟他母亲一起长大,和奶奶感情很好,二十岁了还和奶奶睡一张床。他在相邻小区有一小套房子,离婚后一个人居住。这一片老式家属区,住的基本都是老人,那些混得好有点钱的,都到外面更好的地方买了商品房,甚至把父母也接到新买的大房子里。比如他们当年来往的几个朋友,女的嫁走,男的在外买房居住,只有他几十年来一直留在这里,可他没来由地显出一种住在这里也很好的样子,人五人六,自得其乐。

而她呢,只是想给他们一种感觉,自己现在过得很好,自己的父母也因她而安享晚年。或许大家接收到了这个信号,于是六年前的秋天,姓马的给她发微信说自己公司经营困难,能否先借几万块钱。她经过短暂犹豫,找个自己眼下也没钱的理由回绝掉了。对方很快回复:哈哈好吧,下次回来请你吃饭。她心想:这人还挺大度,或者还挺会装。于是心里怀着一些愧疚。他继续过年过节有问候信息发来,继续向她报告在小区里见到你爸。四年前在他中秋节发来问候微信的时候,她回复信息说:前年你向我借钱,我当时手头紧张没有借你,一直很是歉意,下次你再有事用钱,我争取借给你。于是在几个月后的腊月二十三,他发来微信:由于疫情,我还是没有撑过这一关,公司彻底干不下去了,员工工资都开不出来,大家解散回家过年,你能否先给我借两万元让我周转一下,只用一年,明年此时归还。她收到信息时正在做晚饭,抬头看看外面的万家灯火,今天是小年,而有人陷入困境,为两万元发愁。想到世上真的有人会被几万元绊住,而这个人跟自己认识了三十年,当年还曾经试探性地追求过自己,可是却三心二意不肯大胆表白,不愿付出进一步行动,当然你付出了我也不会跟你走到一起,压根就入不了我的眼,可你起码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公开大方地追求一下,那么你在我心目中会有一个好的印象,我将把你当朋友看待,如今你自己过成这样,怪谁呢?终究,一股慈母心泛起,她决定帮他一次。不是为了帮他,是为树立自己的形象,扭转一下几十年来自己家条件不好的印象。但不能全部答应,其实借钱的人,也知道你会打些折扣,或许他只需要借万儿八千,但开口会提两三万,给你一个还价余地。

她回复微信说:过年了,我也要用钱,晚上跟我爱人商量一下,给你凑一万如何?最晚啥时候要?他立即回复说:太好了,感谢感谢,你这里落实一万就好,二十六给我就行,因为公司二十七房租到期彻底搬空东西,另一万我再找那几个问问。

她压根不需要凑,微信绑定的银行卡里就有三万多,她也不会跟丈夫说。因为她这几年借出去了几万元,都还没有还回来,丈夫提起来就埋怨她。她不会今天就转给他,当然也不会等到二十六那天,既然答应借给他,就没必要让人家为此担心。她等到第二天傍晚做晚饭的间歇,给他转去了一万元。

过完正月初三,他微信问他:你哪天还回来看你爸妈?我请你吃饭,在家亲自给你做菜。她心下一动,何不借此机会大家聚聚,从十年前她搬新家请那几人到家里来后,他们就再没聚过。再说她也不想跟他单独吃饭,尤其是待在他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于是她说:约上秀雅他们几个,初六那天到你那儿去吧。过年大家都吃得太腻,你弄几个素菜就行,我带一瓶酒。

于是她建了一个群,有两个人还没有联系方式,她让秀雅找到他们,都拉到群里来,落实了五个人,说好初六那天在姓马的个人住处聚餐。他发来自己的地址,也就是跟他母亲那里相距几百米,同一片大厂区域的另一个小区。

初六上午,她开车去接上秀雅。到底是女人心细,秀雅也带了礼物,过年嘛,总不能空手到人家家里。

快中午时,几人先后到齐,都是提着礼物来的。他小小的两室一厅打理得干净文雅,有茶台有书桌,但是物质短缺的感觉很明显,屋里东西很少,过于简洁和凑合,透着点寒气,一看就是没有女主人的家。她审视着他的住处,想到自己家里堆得吃不完用不尽的各样东西,一场跨越几十年的心理比较终于占了上风,如今自己的一切,兄弟姐妹的一切,都比他们好得多,起码比现在这个单身男人丰盛得多。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心理,欣赏着他屋内的陈设,好似欣赏他当下的生活。巡视到厨房,发现满案板上已经做好和正在做的,竟然全部都是素菜,莲菜、白菜、豆芽、豆腐、菜豆、青笋。他似乎看出她的疑惑,掂刀来到客厅指着她向大家解释:“她专门交代的,过年大家都吃腻了,弄点素的就行,所以我今天全部都是素菜,我会把素菜做得无比好吃,让你们尝尝我这注册营养师的手艺。”等于把原因全部推给她。她深感惊讶继而内心嘲讽,天哪我说素菜,你就真的全部素菜,我说那话的意思是你不要弄一桌子大鱼大肉让人腻得吃不了剩一河滩。你又不是只招待我一个,还有这几位呢,都是提着礼物来的,毕竟是过年呢,你就不舍得弄个硬菜吗?无肉不成席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从没有见过哪个人过年请客没有半个肉菜的,哪怕是去超市买根火腿肠或者半斤酱牛肉切片摆盘也行呀。你不至于真是紧张到连块肉都买不起吧?就算买不起,不能从你妈那里带一点过来吗?过年期间,谁家里不是堆着吃不完的东西?不知那几个人做何感想,反正她的心里拔凉拔凉,对他更加失望和藐视。哼,分明就是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因为这场聚会是我发起的。

而他还是一副人倒势不倒的样子,几杯酒下肚,拿着筷子挥斥方遒,俱往矣,峥嵘岁月稠,张口闭口北上广深,当年我跑销售的时候。她心里冷笑几声,你恐怕十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了吧,这几个人都还不知你借我钱的事吧?为了他的面子,她也不会告诉他们,即使是一起来一起走的秀雅。有几十年的时光垫底,大家看起来都很深情,频频举杯祝福,搁下筷子说话,回忆当年,谈论当下,感慨社会,说自己的孩子。他大谈自己的女儿如何优秀,在大学里是学生会干部,老师说了保研的希望很大。她心里想:跟她妈长得越来越像,将来或许也是一个风流女神。他身边坐着的一位红脸汉子,快要退休的机器修理工,当年就不爱说话,此时一直腼腆地小口抿酒微微含笑。几人都说完了自己的孩子,然后问那汉子,你娃咋样?在哪上学?工作了没?那人倒好像是被追问得不好意思了一样,含蓄、低调地挤牙膏般往外吐露,儿子顶尖名校研究生毕业,现任南方某大名企的中层干部,年薪七位数。饭桌上有着短暂的沉默和些微意外。她心里对着姓马的冷笑一声,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八个素菜全部吃光盘子见底,他说再给大家做个虾皮酸汤面吧。于是又一人半碗面条加两片青菜,配着几个馏过的馒头,大家这才算吃饱喝足。她对他的招待明确不满的同时,心里又升起另外一种满足。

……

完整版请阅读《万松浦》2025年第2期

【作者简介:周瑄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芬芳》,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隐藏的力量》,散文集《已过万重山》,纪实文学《像土地一样寂静》等。获第五届柳青文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2023中国好书等奖项。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二百万字。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种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