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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5年第3期|维摩:王城之眼缓缓转动(节选)
来源:《绿洲》2025年第3期 | 维摩  2025年06月17日08:09

太阳大动肝火,摧落一地枯枝败叶。顿河放下车窗,看见右边摩天轮的蓝色座舱正在上行。这架钢铁巨兽越来越老迈了,新换的油彩遮不住窘态,骨头缝里嘎嘎作响。人们把它称作“九都大转轮”,或者“王城公园之眼”。前者具有时代语言特色,而顿河更喜欢后者。王城公园之眼让他想起自己打拼的那几年。那时候他浑身上下有股使不完的邪劲儿,自来水一样拧开即用。这才短短几年,一切都变了。刚过人生的正午,顿河就涣散了。他的车也涣散了,油门松松垮垮,方向盘如同烂泥。

几小时前,顿河找过老王。一推门,就看见老王在窗口边玩命地吸烟。自从老王戒酒以后,这就是他唯一的爱好了,下了手术台,先要来三根定定神。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拧着烟屁股,顿河猜不出他嘴上叼的到底是第几根。他把烟从嘴里挪到指间时,烟灰掉落下来,砸得检查报告微微发抖,有时烟灰带着火星,会把白纸烫成牙黄色。老王抖掉烟灰,眯着眼看顿河,看得他心神不宁。顿河说你别跟同性恋似的,有话快说。老王说,尽快住院吧。顿河问,我还能活几天。老王也不回答,把检查报告丢在他面前,反问道,你说呢。蒜汁捞面的味道在那一刻笼罩住了顿河,顿河感到胸膛里空空荡荡,空调的凉风从里面穿堂而过,把一挂肠子和心肝脾胃都吹凉了。他缓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牡丹烟。老王说那玩意儿不解愁,说完打开柜子,从深处扯出酒瓶和杯子,腾腾腾倒了两杯,一杯自己灌进肚子里,另一杯放在顿河手边上。

你啥时候开戒了?

骗老婆的,压根儿就没戒过。

我猜也是,顿河说,你要是戒了酒,得死在我前头。

老王拧灭烟头说,别耍贫嘴了,赶紧准备吧。停了一下,他又补充,我给你留一间特护病房,顶层,套间,挺贵,还不打折,你多准备点钱。

中,顿河说,我把自己的后事弄利索,一准儿来。

抓紧,你身上已经有那种味儿了。

那种味儿是什么,顿河清楚。在医院时,他也常常闻到,只是带味儿的人自己闻不到罢了。老王这一番话,几乎把顿河击垮了。医院就是收集这些垮人的地方,等他们垮得捏拢不起来,就得在太平间预定冰柜。老王的办公室在19楼正中间,往下一望,整个医院尽收眼底。我就喜欢这种感觉,君临天下,他说,说完就把蓝色的窗帘哗啦啦打开了。落地大窗没遮没拦,带着火气的太阳热沥沥地跳了进来,劈头盖脸地扇了顿河两巴掌。挨了打的顿河激灵一下回过神来,他又有了力气。他拿起杯子一饮而尽,空荡荡的胸膛里再次热气蒸腾。

离开老王办公室,顿河才想起还没来得及给自己买骨灰盒,以及安放骨灰盒的墓地。虽然佩瑜未必会去看他,但希达终究是要长大的。长大的希达如果想拥抱一下父亲,至少需要一块镶着黑白照片的墓碑吧。这块墓碑的棱角不要太尖,冬天不要太冰,不要与其他墓碑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要有她蹲下痛哭的容膝之地。

顿河冲着挂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喊了一声,语音助手就帮他拨通了他舅的电话。他舅在北山陵园当副总,不仅经营亡人地产,而且是经验丰富的职业送葬人,善于在酒场和坟场之间自由切换。可以想象,顿河咽气的消息传来后,酸婆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自己这个弟弟。酸婆心疼钱,疼起来顾不上墓碑的手感和面积。这种事儿只能靠自己,顿河想。

如果不是那些莫名其妙降临的剧痛,顿河绝不会垮得这么快。起初是一两个月一次,后来一两周一次,最近每天都会有。剧痛带着捏碎骨头的力量,将知觉从身体里挤走,将大脑挤成空白。短短几十秒钟,就能让顿河缩成一团破布,汗液从头顶和后背快速喷涌出来。为了避免把车开到树上去,顿河会把牙齿咬得嘎嘣作响。他的左侧第二颗下槽牙上有伤,伤口会产生更细更尖锐的疼痛,让他在混沌中保持一线清醒。

每次混沌只有几十秒。就那么几十秒,让他的起步磨磨蹭蹭,急促的鸣笛声潮水般从身后涌来,带着快节奏的嘲讽和鄙视。男人们超车时纷纷对顿河致以怒目礼,其中一个司机还放下车窗,比了一个中指向上的“慰问”手势。右侧一辆酒红色的MINI也来凑热闹,经过顿河身边时故意甩了一下尾,差点刮到他的车头。

顿河一脚急刹,手机就连滚带爬掉到了刹车板下面。他来不及收脚,剩下的半截刹车在“咔啪”一声脆响中匆忙完成。我×,顿河头皮一麻,感叹句喷薄而出。坦克500的低音炮适时爆响,二手玫瑰在为他呐喊,鼓点和唢呐为他注射肾上腺素——“我要开花,我要发芽,你洗洗睡吧”。顿河也要开花发芽了,他手心里捏着一捧细微的汗,在车流里左右穿行,追逐那辆酒红色的MINI,就像夜行的猛虎小心接近困倦的麋鹿。有那么一瞬间,坦克500超过MINI四分之三个车身,顿河立刻向右急打方向,嗡的一下就把那辆红色的MINI挤出了车道。刺耳的刹车声让整条街道寂静了几秒钟,MINI惊魂未定,坦克500却已经混入了茫茫车流。

 

不是清明节,也不是周末,北山陵园的停车场空空荡荡,只有零零散散几辆私家车。顿河挂上P挡,探出右手去捞手机。手机掉落的位置太别扭,手伸到极限,仍然够不着。他只好把脸挂在方向盘上,全力向前顶了一下。顶的动作延长了手臂,却让背部韧带随之一紧,酸痛感从肩胛扩散到指尖,好在这次终于拿到了。他左手捏着麻痹的肩头,右手把手机凑到面前。手机微微变形,细长的裂纹纵贯屏幕。他用右手在上面滑动了一下,屏幕居然还可以点亮。

他舅在三斤和酸婆的墓碑前等着。等的时间有点久,上风口刮来的纸灰簌簌落了一身,散发着淡淡的烟火味儿。这块墓地是顿河去年刚刚买下的,一米见方的水泥坑虚位以待,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还没刻字,只是落了一层灰。好在打磨得光滑,影影绰绰能照见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他舅转身掏出烟盒,二指轻弹,送出一支洛烟,等着顿河走过来接住。前些年他舅还不是副总,业务不多,时间大把,三番五次到公司找顿河,说该给老两口考虑百年后的归宿了。顿河知道他关心他姐是假,推销墓地是真,每卖出一个就能收到一笔可观的提成。顿河就这一个舅,小时候每遇挨打就往他舅家躲,躲来躲去就躲出了感情。肥水不流外人田,墓地总归是要买的,从别人那儿买,还不如便宜他舅一回。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要便宜他舅一回了。

给谁买呢?

给我。

他舅迟疑了一下,你咋了?

没事,怕涨价,提前备着。

哎哟,小子,算你有眼光。今年已经涨了六成多,估摸着到了明年要翻番。

有这么邪乎?

他舅指指山下,几栋铅灰色的楼房正在破土而出:

活人跟死人争地,没辙。

顿河小时候来过这里,那时候满山都是荒草,城市和灯光遥远得很。大人们说只有鬼魂会在这里闲逛,即便在白天,过路人也走得心慌。那一回,三斤下手太黑,五公分的木方直接抡在顿河大腿上,嗡一声就把他撂倒了。三斤扬起木方来,上面鲜血淋漓。鲜血的尽头是一枚生锈的钉子,钉子尾部紧咬着木头,像是要把木头咬碎。

顿河软绵绵躺在地上,惨白的目光硬直戳向三斤。

目光太硬,三斤急于让它软下来,于是他举起木方,照着顿河又是嗡的一下,这回倒在地上的是酸婆。

酸婆拦不住,只能挡一下。她的血珠子有点烫,啪啦啦泼溅在三斤的手背上,喷得他心烦意乱。“晦气!”他咣当一下扔掉木方,摔门走了。

酸婆说,去你舅家躲躲吧。

顿河没说话,等酸婆给他包扎好伤口,他就出门奔了北山。

很难想象,七岁的孩子是怎么跑了那么远的路的。七岁的顿河不想活了,他往北山温暖的草窠里一躺,闭上眼就等鬼魂来带他走。

他运气不好,没死成。佩瑜跟她妈去烧纸,顺便就把顿河捡回了家。等风头过了,酸婆就找上门来,把顿河要了回去。九都市就这么小,绕弯不过两个人,就能把你祖上三代打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佩瑜家住河西区,顿河家在王城区,其实也就是骑十分钟自行车的事儿。得知酸婆的来意,佩瑜她妈没拦,甚至连酸婆送上的一提花生桃酥也没接,只是把早上刚煎好的粉条韭菜合子装在白铝饭盒里,递给顿河。顿河接了,转身就走,没抬头看,也没说谢,一屁股就跨在了自行车后座上,恼得佩瑜在后面迭声骂:你属狗的?吃了就走,连句好听话也不留。

日子过得很潦草,但是飞快,快得来不及细想。顿河大学毕业那年,佩瑜还在移动营业厅里卖电话卡,三十一二的人了,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还跟她妈挤在老气横秋的苏式旧楼里。楼道是厨房,家家户户的煤气灶都摆在门口。厕所几家共用,水房里一年四季污水荡漾,必须借助碎砖头铺成的小路才能抵达水龙头边。每次夏天有雷雨,顿河都担心楼板断裂,担心她娘俩被砸死在瓦砾堆里。

不是没人上门提亲,是佩瑜看不上。那些同在河西大厂里长大的孩子,除了开机器就是喝大酒,吹起牛来无师自通。佩瑜宁愿在人民游乐园边看喷泉,也不乐意跟他们搅和。眼瞅着快过期的闺女没人要,佩瑜她妈着急上火,三天两头害牙疼。

顿河不嫌佩瑜比他大,佩瑜也没觉得五六岁的年龄差算什么。没费多少事儿,顿河就娶到了佩瑜。房子是租的,家具也是旧的。佩瑜妈只是给了他俩一对旧手表做嫁妆,牡丹牌,本地土产,不是什么值钱货。据说是手表厂停产那年,佩瑜她爸托朋友从厂里带回来的。她爸找的人自己找零件组装,机芯是日本进口的,安上就成,走时精准,不知疲倦。组装的最后一道工序就在无尘车间,厂领导路过时故意把脸扭在一边,就当没看到。厂子垮了,二十多年的工龄,只换了千把块钱买断费,拿点厂里的东西不算过分。只是那时佩瑜爸不知道,他朋友找到的手表厂工人正是三斤。三斤手艺不好,要价低,一来一去,中间差价就掉到了朋友手里。等到两家结亲,三斤看到顿河手腕上的牡丹表,忍不住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手表的旋钮边有一道轻微的擦伤,那是三斤手抖留下的。看到记号后,三斤吭吭笑了笑,撂下了一句话,命定的。

谁也没想到城市扩张得竟然如此之快,曾经的手表厂已经变成了两栋联排的33层商务大厦,号称“立业1984”。站在立业1984横空飞架的连廊上,可以俯视整个街区,不远处就是缓缓转动的王城公园之眼。顿河只去过新楼盘一次,那一次他受邀去看宽敞的写字间,据说公司搬到那里可以免去两年的物业费。他知道1984是手表厂改制的年份,也知道打那一年开始厂子就在走下坡路,直到几年后彻底垮台。他不想把自己的公司放在这里,往事就应该成为往事,不应该成为当下的累赘。手表厂这个名字,就让它停留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吧。同样的,也不要把北山当作一座山,而要看作一个超大的居住小区。过去住孤魂野鬼,现在住三千繁华。立体雅居,上风上水,3D交通,通达四方。他舅说,再过几年,楼盘就要修到陵园外墙边,环城高架在附近专门开了口子,探亲访友,亲近祖先,妥妥的最佳选择。这样下去,像这样环境优雅又宽敞通透的阴宅翻两番都不一定能买到,投资自用两相宜,咋样,给佩瑜再买一套?

这话听得刺耳,顿河冲着他舅一通埋怨:

她的坑儿她自己买,我又管不了她一辈子。

他舅反问,佩瑜没再嫁,你还不明白她的心思?

顿河没话,只是脖子上的犟筋绷得隐隐作痛,头沉得像是面前的大理石墓碑。他舅指指远处的树葬区,我记得你去年说过,想要死得环保一点,那地方费用低,考虑不考虑?顿河摆摆手,我怕树林子太大,希达找不到该哭哪一棵。他舅点点头,那就还选这里,按照国家规定,俩人最大不超过4平方米,碑高不超过0.8米,我给你搞个擦边,加上旁边的绿地和过道,实际6平方米有余,50年产权,20年管理费,再给你打个八五折,一共10万5千。

中。

顿河在财务室签合同刷卡,他舅在旁边盯着他抽烟。他说顿河,你有事儿。顿河朝他摆摆手,没事,别瞎操心。他舅说,到我这儿来的,不可能没事儿。顿河没接话,签完字扭身就走,他舅也没追,冲他喊了一句,顿河,弄点香水遮遮你身上那味儿。

停车场就在大门口,毫无遮挡。从他舅那儿出来,顿河一眼就看见了那辆蹲在坦克500旁的酒红色MINI。车的右头灯脱出了框子,靠几根红蓝电线勉强牵着,下边的保险杠刮出巴掌大的黑。女人靠在圆润的车门上,手里拎着一只断了跟的鞋子,没穿鞋子的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面上。透过薄雾般的丝袜,可以隐约看见小小的酒红色蔻丹。那种隐约让顿河荡漾了一下。没想到是你,女人说着,把墨镜推到了额头上。明亮的秋日为之一暗,似乎连蝉鸣都静止了一分钟。

是胡笳,当年顿河带过的实习生。顿河离开医院那年,她还在饭桌上掉过泪,饭局散场时,她绕过来很用力地拥抱了顿河一下,周围涌过来潮汐一样的轻声惊叹。顿河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在退潮声中走掉了。

这一走就是十年。有同事告诉顿河,胡笳的父亲拥有本市最大的牙科连锁企业,想必是回去继承家业了。这个消息让顿河很在意,之后他经营医疗器械时,从不碰与牙科有任何关联的东西,免得两人狭路相逢。那一年希达出生了,顿河赚到了第一笔钱。一拿到这笔钱,他就带着母女俩搬出了旧房子。

顿河绕过胡笳,从后备箱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盒子在后备箱放得太久,棱角磕碰得起了皱。那里面是买给佩瑜的鞋子,顿河将要送出鞋子的那一刻,才想到两人已经离婚,于是就把盒子放在后备箱里吃灰。胡笳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顿河碰到了她的指尖,有点凉,就像山谷里的溪水,让顿河想起了某个夏天的旅行。她说谢谢,声音里有一丝意外。品味不错,她说着,把鞋子取出来穿在脚上,配色居然和衣裙很搭。顿河要去开车门,她哎了一声叫住他,说开我的车。顿河还没来得及问原因,一辆闪着灯的警车从拐弯处开过来,在他面前停下了。

警察指指坦克500,问顿河说,你的?

顿河短了路。胡笳从旁边绕过来,流水样揽住了顿河的胳膊:警官,那才是我们的车,她扬起细长的胳膊,摁了一下遥控器,MINI“嘀嘀”响了两声,车头灯闪了闪。

警察指指右边的头灯问,咋回事?

我老公手潮,蹭树上了。

警察看了看胡笳,又看了看顿河,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胡笳轻烟一般笑了笑,算是递送出一个歉意,又朝顿河靠了靠。顿河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帮她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她很轻,顿河把她放进车里,就像是放下了一只空荡荡的背包。车厢里香水微涌,让顿河感到轻松和安稳。他放下车窗,问警察坦克500是怎么回事,警察说肇事逃逸,有人报了警。顿河点点头说,确实应该严惩。说完他发动汽车,从森林公园穿越而下。

……

 (节选,全文刊载于《绿洲》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维摩,本名王小朋,洛阳文学院院长,洛阳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天涯》《清明》《莽原》《广州文艺》《湖南文学》等,出版短篇小说集《巨翅白鸟》。获莽原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现居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