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5年第3期|张敦:大海和狗(节选)
张敦,原名张东旭,生于1982年,河北衡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兽性大发的兔子》《皮与草之歌》等,曾获孙犁文学奖、贾大山文学奖等奖项,被评为“河北十佳青年作家”,现为晋中信息学院创意写作教师。
河岸上有个人,红袄黑裤子,身条瘦溜,是女人。我在桥上站住,盯着人家看,看出来了,是小玉。小玉是小丘的媳妇,小丘是我的叔伯兄弟,从小一块儿玩。我刚从北京回来,背着大蛇皮袋。河岸上满是荒草,中间有条小路,小玉沿着小路走来走去。我放下袋子,靠着桥栏杆,点上一根烟,做出歇脚的样子,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小玉。她在散步。是的,她没有牵着羊,或者拉着车,也没有抱着秸秆,更没有挑着桶,她是纯粹地走路,往南走一段,再折回头,走回原地。
我们村不兴散步,你干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散步,散步的人总会显得莫名其妙,像个神经病。我们村唯一会在河边散步的人,是我的兄弟小丘。小玉和小丘生活久了,也沾染了小丘的习性。
等我一根烟抽完,小玉停了脚步,她看见我了,冲我喊,黑背哥,黑背哥。黑背是一种狗,也是我的外号。我抬起夹着烟头的手,向上挑了挑,算是打招呼。她是女的,还是我的兄弟媳妇,我不能表现得太热情。
小玉离开散步的区域,往桥这边走。我走到桥头,等她上来。河道里有水,但只有筷子粗的一条。小时候水大,我和小丘常来摸河蚌,有时也能捞几条小鲫鱼。小玉爬上坡,问我是不是刚回来?我说是,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活儿不好找。
你刚才在散步吗?跟小丘那样,我指着下面问。散步俩字,我们不常说,说起来有点烫嘴。小玉摇头,什么散步,我那是在发愁哩。我赶忙问她发的什么愁?她说,愁这河里的水。我笑,你又不是水利局局长,愁这个干嘛。她说,水太少了,耽误我跳河。她那黄不拉几的小脸,一下子变红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不死就别死,你死了小丘怎么办?说完这话,我潇洒地把烟头弹到桥下,小玉的眼光随之画了个弧线。她说,你也不怕着火?桥下满是苇子,泛着一层芦花。
到底什么事?我让小玉快点说。我俩站在这桥头,没遮没挡的,让人看见,定会传闲话。小玉说,你兄弟,小丘,在威海打工,这你知道吧?我说知道,威海有海,他喜欢大海。小玉说,对,他非说要去看看大海,就跑威海去了,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我说小丘从小就这样,好看闲书,把自个儿都看神道了。小玉说,前天他给我发了条语音,你听听,这是精神正常的人说的话吗?小玉点开手机,划拉了两下。小丘的声音冒了出来,混在风里,听起来冷飕飕的。
玉,给你说个事儿,以后我不回家了,挣的钱我留个吃喝,剩下的都转给你。你别找我,找也找不着,也别叫咱爹跟佳凤打电话,我不接。你要是想离婚,就去公安局说我失踪了,再到法院起诉离婚,具体步骤我都查好了。离了婚,你也不用走,家里的钱跟房都给你。玉,你别问为什么。
他还不让我问,这么大事,他一句话就定了?小玉点开另一条语音,她的手指头有点抖。丘,你怎么啦?吃错药了,还是喝多了?你不要我了?你不要爹了?你不要佳凤了?都行,那就赶紧回来,咱俩去办离婚。
小玉不再点手机,让我猜小丘是怎么回复她的。这我怎么猜得到,也没兴趣猜这个,摇了摇头。小玉举高手机,贴近我的耳朵,放出下一条语音,是呼啦呼啦的水声。小玉说她想了半天,才明白这是海浪的声音。我点头,我也确定这是海浪的声音,尽管我从没见过大海。
你俩是不是又闹别扭了?我问。从前年轻的时候,小玉和小丘常吵架,还打过几回。他俩一闹,小玉就背个包跑到娘家去了。过个两三天,小丘他娘就会拽着小丘来我家,请小丽把小玉叫回来。小丽是我的媳妇,跟小玉不错,俩人常一块儿去县城逛。小丽的嘴很能说,先把小丘说一顿,再让他学着说软和话,向小玉道歉。那些软和话,由小丽亲传亲授,同时让我在一旁认真学习。小丘有个性,不愿说,嘴跟缝上了一样。小丽就训他,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简直要达到训我的程度。她那种语气,能让我脑袋爆炸,想必小丘也有同感,慢慢就无所谓了,像狗一样听从指令。小丽拨通电话,让小丘快说。玉,没你我过不下去,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想你了。小丘终于说出这句话。小丽的手捂住听筒。你说话没有感情,再来一次,深情款款地说。小丽放开手,让小丘再说一遍。小玉回答,你来当面道歉。小丘骑上车子,我也骑上车子,驮着小丽,一起去小玉家。在小丽指挥下,小丘总算完成了道歉。小丽与小玉的家人们谈笑风生,唠上一顿家常,我们四个吃碗面条,再骑车子回家过日子。
这回的情况不一样。小丘和小玉都四十五了,他俩的闺女佳凤,也二十二了。年纪一大,吵架的频率就降低了,据小玉讲,她和小丘都半年多没吵架了,每周打一次视频,看着对方的脸聊上几句。家里没出事,还那样。小丘的娘早死了,就剩一个爹,老头子天天蹲在村超市旁边,从早到晚,吸收日月精华,很是康健。佳凤在镇上找了工作,商场卖手机。小玉有手艺,一直在皮毛厂干,裁皮子。小丽也在皮毛厂干,手艺不如小玉。小玉曾想跟小丘一块出去打工,她说,去北京也好,去上海也好,我跟着,你能干的活儿我也能干。小丘不同意。他也不可能在外面有了相好。这点小玉可以肯定,她认为小丘没那本事。我同意她的看法。有一年中秋节,我和小丘都回来了,一块喝酒,小丘说了句,我在外面,就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好,干着活儿,想什么都可以。小丽在旁边接话,那你适合打光棍。小丘笑,红着脸摇头,又点头。
我收到小丽的语音,问我到哪儿了,要不要她来接。我回复说快走到村里了。然后背起蛇皮袋,往村子走,小玉跟在旁边,这样子很像是我俩一块从外地打工回来,只盼着别碰见什么人。我问小玉这事她都告诉谁了?她回答说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小丘的爹,佳凤,她没告诉,就连小丽,也没告诉。她说,告诉了小丽,就全村人都知道了。
这话把我说笑了,偷眼看小玉的侧影,确实老了,不比从前了,眼角皱纹很密实,脖子还是很长,可肉皮松了,小耳朵有些干瘪,发丝无光,还有根根白的。年轻时,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偷瞄她,为此经常自责,如今心里没有自责,却略感悲伤,暗暗叹了口气,移开目光。路两旁是麦子地,灰蒙蒙一片,麦苗匍匐在地,也不绿,是土色。雾霾像大蚊帐,罩在眼前,看不远,那些高高的电塔,模糊得不像是真的。
都快走进村了,小玉才说出她的主意。我来联系小丘,说要去找他,跟他一块干,相互之间有个照应,我俩关系好,他不会不同意,只要我到了威海,就缠住他,把他拉上火车。小玉请我务必在过年之前完成这件事,以防她的公公和佳凤知道。把小丘弄回家,好歹过个年。一过年,事情就能说清楚了。
这我同意,但就怕小丽不同意,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我再出远门,不是个事儿。小玉说没问题,她去求小丽,她那么好的人,会同意的。看来,这件事不得不让小丽知晓了。走到我家门口,没遇到人,真不错。我说,村里太静了,人都干什么?小玉说,有的打麻将,有的刷手机。我说,我先进家,你等会儿再来。小玉点头说,你想得真多。
我走进家,先去看狗。南墙根下面,我用石棉瓦搭了棚子,青砖墁地,还洒了石灰,铺了层麦秸。狗是黑背,名叫狼狼。我没别的爱好,就爱养个狗。养狗也只养德国黑背,别的狗不养。这爱好来自我十八岁那年遭遇的一件事。当时我和小丘天天去邻村的皮毛作坊铲皮,有一天我们早早完活儿,骑车子回村,刚走到村口,远远看见跑来一个人,近了才看清,是杀猪的老要。老要屁股后面追着一条狗,再后面还有一个男的,身穿制服。
那狗可真威风,大块头,毛发油亮,俩耳朵立着,舌头伸得长,在嘴外面探着,跑得够快,而且显得很稳重,从容不迫,自信地往前一扑,叼住老要的胳膊。老要大叫一声,跌在土里。后面那男的呼喊,大猛,松口。这条叫大猛的狗松开嘴,老要一骨碌爬起来,又被那制服男一脚踹翻。那制服男说,再不老实,信不信我让大猛咬你脖子。大猛冲老要吼了一声。老要吓得一哆嗦,说我信。制服男押着老要,经过我和小丘。我盯着大猛问,叔,这是什么狗?老要说,我不是你叔,我是你大爷。我说,没问你,问警察叔叔。制服男说,这是德国黑背。我说,真好。老要说,好个屁,你个傻小子,没看见它刚咬了你要大爷吗?老要跟我爹还有小丘的爹,是叔伯兄弟,但他很抠门,连个猪尿泡都没给过我。警察抓他,是因为他是老超生户,生了五个闺女,还要接着生,简直跟猪下崽一样。他家老大跟我同岁,叫大英,命苦,天天被她爹揍,但她是个狠人,像大人一样喝过农药。
被大猛咬过之后,老要没再生孩子,好像那一口咬掉了他的命根子。大猛虽是乡计生办的狗,却身经百战,出落得比警犬更为优秀。在某次执行任务时,不小心吃了块毒肉,被药死了。得知大猛的死讯后,我还默默地掉了几滴眼泪。从那时起,我做梦都想养一只黑背,那么厉害的狗,比那些土狗可强多了。
小丘知道我这想法后,表示很不理解。当时他目睹大猛咬人,被吓了一大跳,手抖腿颤,连车子都骑不稳了。他说,大狗太可怕了,真咬人,咬人的狗不是好狗,什么狗都不能咬人。我说,坏人能咬。他说,要大爷不是坏人。我说,他天天杀猪,猪得罪他了吗?他还老生孩子,计划生育得罪他了吗?他不是坏人?小丘摇头,不理我。他给我起了外号,叫黑背,天天这么叫我,别人也跟着叫。对这个外号,我其实挺反感,因为我从小铲皮子,天天弯着腰,平常又不注意,老弓着,背就有些驼。他们一叫我黑背,总感觉像嘲笑我的驼背。
我去狗场问黑背多少钱。贵,一千多,买不起。直到二十四岁,我结了婚,干活儿挣的钱不再全部上交给爹娘,也暂时不用交给小丽,才抱回一条,种很纯,据说是大猛的重孙子。七年后,皮毛市场行情疲软,活儿少了,我就出门打工,过了仨月回家,才知道狗死了。小丽说,老狗了,生了病,打了一针,没治好。我不顾小丽反对,又去狗场买了一条,同样是黑背,却没了大猛的血统。几年后,又让小丽养死了,我无比恼火,又毫无办法,跟她干了一仗,又弄来一条。这么说吧,这二十多年,家里没断了黑背。这是小丽唯一管不住我的事。
院里又脏又乱,除了连着门台的那条道,满是枯枝败叶,墙根下还生了荒草。小丽除了嘴勤快点,跟地主家的二奶奶一样懒。算了,等会儿我打扫吧。我对着南墙那边喊,狼狼,我回来了。没动静。要是以往,只要听见我的脚步声,狼狼便会蹿出来,两条前腿伸直,匍匐着走,尾巴摇得快,嘴里呜呜咽咽,像小孩哭,埋怨我不该出门那么久。可今天,什么也没有,狼狼不见了。我心里一沉,跑到狗窝前,空空的,麦秸、棉垫子和食盆子都还有,就是没有狼狼。
小丽,小丽,你给我出来,我冲屋里喊。门一开,小丽走出来,拿着手机。矮胖的样子,可比不过小玉。她说,你回来啦。我指着狗窝问,狼狼呢?她说,进局子了。我问,进局子了?她说,是啊,它犯事了。
小丽站在门台上,对我讲述事情经过。到底是小丽,讲得很流利。前些天,我牵着狼狼去溜,看见大英家的狗,那狗叫小黑,你也见过。小黑正欺负一个小孩子,都把小孩扑倒了,吓得孩子哇哇哭。咱家狼狼侠义心肠,大吼一声冲过去。小黑应该是昏了头,没跑,跟狼狼咬上了。狼狼是黑背,多厉害,咬住小黑的脖子,死不松口。小黑嗷嗷直叫,声音太惨了,一下子围了好些人。我拉狼狼,根本拉不动。小黑蹬了几下腿,眼看着没气了。我看见大英出来了,给她说不好意思。大英说没事,一条破狗,死了正好吃肉。可她爹老要不干。老要说要是别的狗咬死的,也就罢了,黑背咬死的就不行,不能饶了,一命抵一命吧。
老东西一手拿电棍,一手拿杀猪刀,跟疯了一样,要捅死狼狼。我赶紧带狼狼跑回家,插上大门。老要在门口骂,也不走,拿刀子守着。狼狼都叫疯了,往大门上扑,非要出去把老要咬死。我怕出事,赶紧打电话报警,说有人持刀行凶,要杀人。
警察来了,先没收了老要的刀子跟电棍,又来没收狼狼。我给警察说,这狗不能没收,它吃得多,一天三四斤狗粮,还得吃肉,你带回去,非把派出所吃穷了。警察说这狗攻击性太强,不能养了。我说那以后不牵出去了,谁也咬不着。警察说那也不合适。他拿着电棍,靠近狼狼。狼狼没跑,摇着尾巴,晃着脑袋,跟人家很亲近。我急了,说狼狼你快跑。警察说你敢跑,指着狼狼下命令,你给我卧倒。狼狼果然就躺下了,四肢还离了地。当时我觉着很丢人,这狗算是白养了,一气之下,就对警察说,你带走吧,好好喂着,再给它个编制。警察说,想得美,我都没编制。他牵着狼狼上了警车。我一想,你回来肯定跟我没完,没站稳,要不是小玉扶着,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我听小丽讲了这么多,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蹲在地上,想下一步该怎么弄。小丽说,黑背,你说话啊,你骂出来。我说,你别叫我黑背。她说,狼狼现在是警犬,也是好事,这就好比咱家猛猛当了公务员,多好啊。我说,好个屁啊。我站起来,奔上去推了小丽一把。正在气头上,劲儿用大了,我在工地上天天搬材料,两臂一晃有千斤之力,小丽哪里经得住。小丽后退几步,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指着她鼻子骂,这事相当于什么,相当于你把自己孩子卖了,你个老娘们心太狠了。小丽说,推得好,就怕你不说话,一有事儿你就不说话,都要把我憋死了,你打我一耳光,再解解气,来,抽吧。我抬起手臂,先适量了一下,下定决心,一个巴掌甩过去。她举起手臂挡,忘了手里抓着手机。
小丽的手机一下子被我打飞了,啪嗒落在地上。小丽哭了,爬着去捡手机,操你娘啊,你还真打啊,你打我行,别摔我手机啊,这是新手机,四千多,旗舰的。我说,你可真舍得,我自己的手机都快不能用了,用微信打个视频还卡得要死。小丽擦着手机哭嚎,这是我自己拍视频挣的,不是花你的钱。她拍的那些视频,我也刷到过,一个人在野地里讲村里那些事。我从没看完过,一刷到就连忙划走了。
小丽说,天天喂你的破狗,烦死了,它也不会说个话,只会冲人叫,它要是能说话,我何必送它走,我把它供起来。你以为我在家天天享福?我不光伺候你的狗,还得伺候你的娘,她三天两头地去卫生院,有几回非得住院,住院我就送饭,六七里地啊。
她一说,我这才想起该去看看老娘,正好也能躲开她。我走出家门,正撞见小玉,她没走,一直在门口听着。小玉说,你去哪里?我说,去帮你把小丘弄回来。小玉说,小丽同意你出门?我说,她管不着,你先去帮我劝劝她,别让她哭了,声音太难听了。小玉一进去,就听见她说,丽,别哭啦,跟我比,你这事真不算什么。
我刚转身,看见娘快步走了过来,头上裹着毛巾。娘说,回来啦。我说,回来了,你没事吧。娘说没事,都是小毛病,我听见小丽哭,你俩打了吧?我说,她把狼狼送人了。娘说,不是送人,是让警察没收了,小丽没办法,换了你也没办法。她又说,听人家说狼狼在派出所看门,有吃有喝,挺好的。我说,那我去看看它。
我有一辆小面包车,停在娘的院子里。我开上车冲出门。娘摆手,让我开慢点。我说,你去看着小丽,别让她发疯。娘说,小丽没疯,我看你是疯了。娘和小丽的婆媳关系一直不强,俩人都爱说,谁也不服谁。自从前年我爹去世,我娘就显得弱了些,服了小丽,俩人能说到一堆儿去,还一块儿拍视频,你拍我,我拍你,简直乱了辈分。
落下车窗,让风吹我,只听见发动机和轮胎的声音。村里真静啊,他们都跟不存在一样,刚刚小丽的哭喊,也跟没发生过一样。
镇上的派出所,我进去过一回。那时候还没结婚,刚能挣钱,天天跟小丘一块铲皮。有天没活儿干,小丘非要去书店看看。反正闲着没事,我就跟他去了。书店在镇中学门口,店里都是学生,小我俩好几岁。走进门来,小丘去看文学名著。他一个铲皮的,却爱好文学,挺神奇。我是正常人,不爱看那玩意儿,只看漫画,七龙珠什么的,多有意思。
正看着,突然听见有人大喊,站住!又听见门响,噔噔噔,一个人跑了出去,紧接着,另一个人追了出去。我放下书,闹不清怎么回事。不一会儿,看见书店老板揪着一个孩子进来了。老板喊,都来看看啊,这是个偷书贼。孩子喊,我没偷。老板拽孩子的衬衣。衬衣塞在腰里,被老板一拽,一本书掉了下来,书名挺长,一眼看不清。
老板说,这是什么?孩子说,这是我自己的书。老板说,放你娘的屁。他开始打那孩子,一巴掌接一巴掌地往脸上扇,啪啪啪,跟放鞭炮一样。小丘突然冲过去,拉住老板的手。老板说,你谁啊,他哥吗?小丘说,这是个好孩子,你放了他吧。老板说,偷书还是好孩子?小丘说,你看他偷的什么书,《约翰·克里斯朵夫》,世界名著。老板说,那又怎么样?小丘说,坏孩子不看这书。老板说,放你娘的屁。
老板接着打,劲儿用得更大了。小丘说,这书我买了,多少钱?老板停手,说,一百,你买吧。小丘要掏钱,只掏出三张十块的,回头问我带了多少钱。我说,你傻,他说一百就一百啊,最多十块。老板一边打那孩子,一边说,十块你娘了个逼啊,穷铲皮的冒充文化人,还知道世界名著,光看不买,娘了个逼的。孩子嘴角都流血了,还一声不吭,也算有种。
我那时候气性大,一听老板骂,搂不住火,上前一脚,踢在老板的屁股上。老板身子一歪,躺地上不起来,匍匐到门口,把住门,掏出手机报警。警察很快来了,问清楚事,给我戴上手铐,让老板关门,一块去所里处理。我跟老板坐上警察的小汽车。小丘没走,他骑着摩托车,驮着那孩子跟在警车后面。
派出所是一排平房,蓝白漆刷的墙,院里还种了两棵苹果树。屋里的味儿很杂,有烟味儿,有脚味儿,还有股臭皮子味儿。警察把我拷在暖气管子上。做完笔录,警察问老板要不要去验伤,老板说不用,赔我五百块钱就行了。他当然不会去验伤,因为根本没有伤。突然,那孩子走进门来,说他要报警。警察问,你报什么警?孩子指着老板说,他把我打了,你看我脸上这伤。
小丘说得对,这孩子不错。他说自己脑袋疼,要去验伤。老板说偷书的事。警察说那也不能把人往死里打。老板拉过孩子,给他道歉,说把书送给他。孩子摇头,指着我说,放了他,咱就没事。老板又来找警察,说,撤案吧,没事了。警察给我开了手铐。我手腕上一圈红印子。
从派出所出来,我们四个人走回书店。小丘问老板,那本书到底卖多少钱?老板说,十五。小丘说,我买两本。老板高兴了,接过小丘的钱,从地上捡起那本书,又去书架上找来一本,递给小丘。我问,你干嘛买两本一样的书。小丘说,一本我自己看,一本给他。他把书送给那孩子。小家伙接过书,也高兴了,说他再偷书就是狗。回家的路上,我问小丘,你买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他说,约翰·克里斯朵夫。我说,约翰什么夫?他说,克里斯朵夫。我说,你是怎么记住这名字的?他说,看一眼,就记住了。我说,还是你脑子好使,我看两眼也记不住。我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到家后竟记住了。
开了有十分钟,我看见派出所的小楼。平房早就拆了,原地盖起三层楼,苹果树长大了,却显得矮了。围墙也没了,换成了铁栏杆。我路边停车,走到栏杆外,一眼看见狼狼,正卧在苹果树下,脖子上拴一根铁链。狼狼在打盹。院里静悄悄的,一时不见人从屋里出来。赫然三辆警车,停在西墙下。我好像又闻到了那种很杂的味儿。我用很小的声音,叫了声狼狼。狼狼马上精神了,通电一样站起来,看见我,兴奋地摇尾巴,往我这边扑,却被铁链子拽了回去。狼狼呜呜地叫,像在哭。我眼泪差点掉下来,嘘了一声,让它冷静,可它听不懂,还是扑。铁链子一松一紧,划楞划楞地响,苹果树晃得厉害。门一开,一个穿制服的人探出身子,盯着狼狼看。我连忙转身,背对着栏杆,蹲在路边,假装成没事人。
一只手拍在我的肩头。我吓得一激灵,扭头看,是那个穿制服的人。他岁数不大,应该跟我儿子差不多,脸上几大颗红痘子,唇边稀拉拉几根胡子。他问,你干什么的?我说,没事,等个人。他问,到底有事没事?我说,就是等个人,没事。他说,等人就是有事。我说,那是有事。他问,你等谁?我脱口而出,小丘,我叔伯兄弟。他说,你离远点等,别在派出所门口。我说行,站起来,往东边走了几步,回头看,他正看我,我连忙加快脚步,走出去很远,才停下。
原地站了一会儿,我想不出办法,只好接着走,离派出所越来越远。这镇子我很熟悉,年轻时天天来干活儿。当年这里到处是皮毛作坊,街道两旁晾着皮子,下水道常堵,洗皮的水满街流淌,臭气熏天,都闻习惯了。如今皮毛的行市垮了,作坊少了,街道终于整洁了,却让人提不起精神。若行市撑劲,我和小丘不至于出门打工,守家带地,干一辈子皮子,不挺好吗?
走着走着,我看见镇中学的大门,大门对面,那家书店竟还在。我走进书店,看见当年那个老板,他老了,头发很稀,左手抱着一个小孩,右手拿着手机。他抬头,问我想买什么。我问,有养狗的书吗?他说,没有,现在干什么都在网上学。我又问,那有什么书讲狗的故事?他说,不知道,我从来不看书。我说,你不是开书店的吗?他说,是开书店的,但我从来不看书。我说,那我自己找找。店里的书少了,小孩用的文具和玩具摆满货架。有个瞬间,我想偷个什么。偷什么呢?我在货架上寻找了半天,却始终找不见目标。毫无疑问,我对这店里的所有东西都不感兴趣。我没有下手,坦荡地回到店门口,对老板说,我要去偷狗了,偷我自己的狗。老板说,现在有专业偷狗的,偷了卖给狗肉馆,也挺挣钱。我说,那真不是人干的事。老板说,我看你眼熟,咱俩好像见过。我说,我大众脸,你认错人了。
我边走边想,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要是小丘在,就好了,他脑子比我好使。我掏出手机,拨通小丘的电话。响了一会儿,他接了。喂,黑背,你在哪里?他的声音还那样,不高不低,慢条斯理。我说,在家里。他说,哦。我说,丘,有个事,你给我出出主意。我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一遍,问他怎么才能把狼狼救出来。他说,你直接去跟警察要。我说,肯定不行。他说,你是不敢吧。我说,是不敢,让你说对了。他说,那你就去偷。我问,怎么偷?他说,先守着,等人多的时候,趁乱下手。我说,明白了,还是你心眼儿多。他说,沉住气。我说,好,沉住气。
我蹲在派出所的马路对面。那里面的人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狼狼安静下来了,还是趴在苹果树下,像又睡着了。在北京的时候,我天天蹲在马路边等活儿。那地方叫马驹桥,周围全是像我一样的人。我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黑压压一片。我们抽着烟,啃着馒头,嚼着榨菜。我不抽烟,只啃馒头,有摊煎饼的,五块钱,不舍得买。我的经验是,只要蹲下来,就能等到活儿,若是站着,人会急躁,一急躁,活儿就不找你了。我是个很能蹲守的人,多少回在马驹桥一蹲就是一天。北京都蹲过了,回到镇上蹲,根本不在话下。我盯着派出所,心里这样想着,很有信心。
手机响,是小玉打来的,要和我视频通话。她给我打电话,还是视频,这是头一回。我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我接了,手机上出现小玉的脸,看上去比平常还白。她问,黑背哥,你在哪里?我说,镇上。她说,把狼狼要回来了吗?我说,还没有。她说,你回来道个歉,认个错,小丽就没事了。我说,我不回家了,跟小丘一样。她说,小丘是神经病,你也是吗?我说,对,我也是神经病,我们兄弟俩一个样。她那边出现小丽的声音,玉,给我,我给他说。手机上换成小丽的大胖脸,我扭头,不看她。
你个狗操的,快回来吧,为了个破狗,就不过日子了?小丽在呐喊。我说,不过了,没狗还过个什么劲。小丽说,那你永远别回来,去跟狗过吧。手机上又换回小玉的脸,她说,黑背哥,你要见着小丘,让他回来。我说,行,你托付我的事,我一定办。
刚挂了,派出所门口就起了变化。三辆警车闪着灯开出门去。我有种感觉,来活儿了。我先等了十多分钟,见没人再出来,就走了过去。院子里静悄悄,狼狼还趴着,我轻手轻脚。狼狼耳朵太灵,一撇眼,看见我,连忙站起来,又摇头摆尾地往前扑。眼看就要接近它了,门一开,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又探出身子,喝道,干什么呢,小心狗咬你,有事就进来。没想到这家伙没出去。我收住脚,朝他走过去。他让开门,我再次走进派出所的内部,腿有点软。里面全变了,多了很多玻璃隔断,像我在北京见过的写字楼里的公司。
年轻警察问,你来做什么?我说,报警。他问,报什么警?我说,我有个叔伯兄弟,叫小丘,他不回家。他问,这个小丘,为什么不回家?我说,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不回家,他家里有老父亲,还有个媳妇。他问,你能联系上他吗?我说,能联系上。他说,这人没有失踪,不归我们管,要是失踪了,就归我们管了。我说,那好吧,我回去再联系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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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载完,全文刊于《黄河》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