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6期|何荣:她与他
她眉心发力,眼里伸出一双长筷,搛住他,不让他乱动。他块头大,滑溜溜,根本夹不牢。在她的怒视下,他施施然捏扁小蛋糕,张嘴,啊。食物在空中停顿一秒,落入粉色口腔。咀嚼、吞咽,糜状物顺着食道下滑,不知所踪。几滴牛奶在桌布上洇开硬币大小的湿迹,食物碎屑黏在手肘处,像癣。
他总是留下各种污渍,像狗边走边撒尿——桌垫黑得发亮;剪下的碎指甲蹦进书架角落;脖子搓泥轱辘,黏在打过蜡的地板上。他喜欢把T恤扯到头上,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脖子的驼背。领口越扯越大,最终整条人从领口滑脱,蜕下一张棉织物的皮。他上厕所总是忘记开排风扇,强劲的蛋白质臭味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马桶边沿有尿渍,洗手池里有鼻毛。如果他是犯罪嫌疑人,一定很快就落网。他一路洒下蛛丝马迹,像引诱又像挑衅。他挖鼻屎、抠血痂、咬指甲、撕死皮、揪肉刺。他孜孜不倦地啃食身体,一边吃,一边长,居然没把自己蛀空。他的字写得很大,在田字格里挣扎,这里伸出一撇,那里翘起一捺,他的自我意识一定也像他的字迹一样涣散。某个干冷的冬天,她用电动车载他去看心理医生。羽绒服的防水面料一路窸窣作响、喋喋不休,是恼人的内心独白。他突然抬头看天:姆妈你看,下雪咯。她跟着抬头,雪屑打在眼皮上,清凉的一小片。她心下暗喜,差点取消预约。等坐到咨询师对面,他又变成那个小动作不断的问题儿童。
小时候,他一看到她,老远就张开双臂朝她怀里扑,带来一股滑梯的铁锈味,还有草坪的泥腥气。圆脑袋,短到不能再短的寸头,软刺黑亮,发根全是汗。他伏在她腿上,把她的衣服当毛巾擦脸。他侧着头,耳朵里满是白色的耳垢。医生说孩子小不能乱掏,她就尽量不去看。他头顶有个旋儿,她顺着旋儿的方向使劲揉几圈,等他走了,再掏出单片包装的消毒湿巾,擦去指尖的黏腻。那时他的呼吸是甜的,小孩子家的零食味,掺杂着奶制品在口腔发酵的些许乳臭。稍微大一点,她教他投篮,一开始他运球都吃力,后来她压根儿就摸不到球。现在他死活不肯跟她打,嫌她跑得慢,抢篮板不积极。每到这种时候,她脑海里总是飞快闪过当年她在第一人民医院生他的场景。邻床的外地女人连生了两个闺女,一脸羡慕地恭喜她,说男娃就是好,儿大护娘,到时候没人敢欺负她。说实话,她没指望这个。他吃奶时真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吸干一只,再吸另一只,一脸贪相。乳头被嘬破皮,皲出无数小口子,疼得她掉眼泪。奶汁里掺着血腥,他在吸血。吃饱喝足,换过尿不湿,他满意地睡着了。她却醒着,胸前挂着两只瘪瘪的奶袋子,乳头偶尔擦到衣服,钻心痛。他是一枚人形新果子,满身嫩茸毛,她是萎谢化泥的落花。
她跟老陈聊过,老陈讲:一个小娃娃,毛还没长齐,你不要天天盯着他。好比一个瓜,没熟时不要乱摸。“娃娃”“毛”“瓜”,老陈特意挑了几个泥土味的词,借此淡化水泥森林里养囡囡的不安。没用的,她心领了,并认定老陈在避重就轻。她试着跟别的妈妈聊,看看人家是怎么对待儿子的。可别的妈妈对待的是别的儿子,有的瘦,有的胖;胖的可爱,瘦的机灵。他好像卡在中间,没到可爱的地步,也不机灵。她在地铁上偷拍过一个中年男人,她觉得这个人就是他三十年后的样子。秃顶、痴肥、疲沓,穿一件POLO领商务T恤,酱油色。这颜色耐脏,穿几年领子都不会发黄。也许早就发黄了,只是看不出来,自欺欺人。男人一看就是个老好人,脑子有点笨的那种,小时候不灵光,岁数到了,变成假稳重。也是圆脸,下巴比上额宽,肥肉塌下来,被脖子截住,堆出两三层下巴,至此凝固。淡眉毛、单眼皮、肿眼泡、厚嘴唇。累赘的线条太多,看上去不清爽。她悄悄立起手机,开启静音,摄下这尊可怖的活体预告。她害怕下一秒男人就要走过来喊她“姆妈”,慌忙往另一节车厢移。车身高速飞驰,行动艰难。她提前两站下车,眼睁睁看着车门闭合,男人被运走,运到她不知道的去处。照片她没给任何人看,夜里翻出来琢磨,越看越像,觉得不祥,悄悄删了。她看过不少育儿书籍,里面声称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家长要有耐心。她觉得他离“天使”简直十万八千里,他就是个小号的老陈。打生下来就有抬头纹和泪沟,黑肉底,脏泥色,两腮发得很大,笑起来鼓鼓两坨,像肥妇的双乳。楼下102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哥哥,清瘦、纤弱,少年感初见雏形。他没有,他以前是班里的小胖子,现在是死胖子。他喝可乐、吃薯片、啃鸡翅,他在作文里写:我可以三天不吃饭,只要让我喝饮料。饮料是勾兑出的卡通颜色,像不怀好意的毒液。他毫不介意,咕嘟嘟喝下去,喉管发出欢快的声响。她总觉得这些满是添加剂的东西毁了他的智力,如果他像她小时候那样,住平房、喝井水、吃自家种的菜,肯定会不一样。她观察过他的人际交往,他似乎是小伙伴里的谐星,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哄堂大笑。人家笑他也跟着笑,享受着这种友好。他有本事让大家松弛、快活,他觉得自己很有用。她不忍心戳破他,他总让她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班里那些胖乎乎的憨子们,有几位还对她表示过好感——上大学之后给她寄明信片、同学聚会帮她买饮料、在QQ空间给她的动态逐条点赞。她以为她已经永远地避过了他们,没想到他们附在她儿子身上,顽强地回来了。他很好说话,叫他下楼扔垃圾,他非常乐意,拎了塑料袋就蹦出去,快乐地抬起肉胳膊,一一辨认,这包是厨余垃圾,那包是可回收。而她和老陈,如非必要,能不下楼就不下楼。每次去游乐场,她试着用摄像头的方框套住他,对他说“笑一个”,期待色彩缤纷的大型游乐设施能催生出一只快乐的小精灵。恰恰相反,镜头捕捉到的是一位娃娃脸的乡下小老头,刚进城,羞赧、朴实,似乎刚刚逃了票被抓到。他明明是土生土长的城里小孩,游泳班与晨跑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黑得像块炭。她带他回农村老家,看看他能不能融入那些在田野里疯跑的野小子。很遗憾,他不能,他在两栋平房之间跑来跑去,得意地告诉她,他蹭到了某个傻瓜的无线网,没设密码。
下课铃总是伴随光斑出现,有大有小,有近有远。树叶缝隙里,楼梯扶手上,眼镜片表面。他跑动时,光斑在头顶流淌,湿淋淋,亮晶晶。拿掉眼镜,世界就洇开了。各色图像潺潺流过,混杂气味、声音,一截永远跑不出去的七彩管道。万物之中,有一个随时替换的靶心,有时是滑滑梯,有时是羊肉面,有时是老爸。
老爸是卧底兼神枪手,代号老卵,拿把看不见的M16瞄准他。他骨碌一下滚进沙发的包围圈,拿弟弟当掩体。茶几是个军火库,他从里面掏出手榴弹,牙一咬,丢过去。嘣!嘣嘣!啊呀!老卵被冲击波震倒,跌在藤椅里。上!他朝弟弟一努嘴,扑在老卵身上。老卵化身为虎,哈出大白牙。弟弟抱住老虎腿,啊呜一口,老虎吃痛,变成老卵,再变回老爸。老爸倒吸冷气,把裤腿往上卷。一圈细牙印,像啤酒盖盖了个章。
糟喽,老爸腿残喽,以后只好毛毛去上班赚铜钿了。
弟弟咯咯笑,打算再来一口,被他从背后一把抱住。啊呜啊呜,一张小嘴咬空气。老卵啪啪击掌:看到吧?义犬护主人!嗷——绝招来了,弟弟两肩耸起,体内怪兽胀大,把衣服挣个稀巴烂。两条鲨鱼尾一扫,塑料笔筒砰然落地。老卵拔出三米长的大刀,二指夹住刀身,从根部缓缓抹至刃尖。刀身雪亮,映出一张冷酷的脸。吃俺一刀!老卵很严肃,将大刀舞成一台电风扇。哇呀呀!怪兽使出痒痒功,专攻老卵腋下,血盆大口里还嚼着泡泡糖。他捉住怪兽一只脚,挠它脚心。怪兽咯咯笑,另一只脚踢他脑门。老卵趁机补刀,将怪兽拦腰一劈。怪兽只顾笑,已经忘掉自己是怪兽,抠出沙发垫下的一瓶布洛芬滴剂。咔嗒一声,门开了,总司令驾到,在玄关处换鞋。老卵慌忙起身打扫战场,他悄悄捡起扔在花盆里的小黄鸭。弟弟,头号大汉奸,已经扑进司令怀里,把满头臭汗蹭在司令的羊毛裙子上。
陈志炜,你数学作业订正了吗?
他不吭气。老卵望望他,刚要说话,司令断喝:去拿快递!最后就是打扫战场,各自归位。他回到书桌前咬自动笔头。
她来自现实世界,总是在最白热化的时候出现,咔嚓剪断风筝线,让他落回地面。他记得小时候有次被留堂罚站,她来学校接他。夕阳西下,走廊尽头,晚霞的粉光里她噔噔噔走来,看也不看他。她是香的,冷的,呢大衣软软。新烫的头发,发卷堆得高高,一股药水味。他站在高尔基的标语下,抠着石灰墙皮,红领巾上都是汗渍,他和她怎么看也不像一家人。她摘下皮手套,对刘老师露出好看的酒窝,亲切又美丽。等她转过脸看他,熟悉的冷漠又回来了。她总是整洁的、严厉的,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出错。他在纸上画过她,长发,长裙,嘴唇是个红色菱形,像童话里的皇后。但他不是王子,他只是个扫烟囱的小工。脸上永远黑乎乎脏兮兮,亲吻皇后的鞋子都不配。他更愿意跟爸爸待在一起,像两只猪快乐地滚在烂泥里。他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她的安静里带着沉思意味,如果他也不说话,就好像是在跟她对峙。她总是淡淡地,轻轻皱着眉,似乎永远嫌恶着什么。玩小火车时她没笑,去水上乐园时她说水太凉,躲在太阳伞下看书。一遇到热闹她就回避,一个人的时候她又开始走神。别人的妈妈总是那么热烈地夸他,说他是个小男子汉,说他脸盘子像妈妈,骨架子像爸爸,以后肯定又高又帅。有时候她会在表扬声里看看他,眼神里带点不可思议,又飞快地看向别处。那些陌生的嘴,呼出陌生的好意,热乎乎,痒酥酥,让他想起荨麻疹、腮腺炎,以及花粉过敏。她是清凉的冰袋,敷在浮夸的红肿之上,可以平复那些病态的亢奋。别的妈妈们通常只在社交场合出现,哈哈哈一结束就跟他挥手说小炜再见,好像走下了舞台。只有她会带他回家,从冰箱里端出圆圆的生日蛋糕,帮他插上蜡烛。
在这个世界,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但他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集齐四颗红晶石,就可以召唤一个精灵。蓝晶石最不值钱,他有二十颗,存在电子仓库里,蓝莹莹一排。要么就花钱抽,十八块一次,保底中一个,最低级的那种。亚瑟王级别最高,小学生之神。亚瑟王,金发雪肤,宝蓝护甲。手持誓约胜利之剑,性别不明。转身的刹那,圣光护体。一抹金色,打剑身攀至剑尖,耀出一颗锋利的六芒星。听说六年级有人抽到手了,花了一千块。一千块!相当于很多很多的辣条、浪味仙,还有奇趣蛋。
亚瑟王,软妹身,硬汉脑,武力值满级,却不懂人心。杀敌结束,万籁俱寂,一切特效都静止。她站在圣光正中心,发丝飞舞,腮边一抹艳色血迹似俏皮油彩。之后他用鼠标替她选择,回家?还是去小酒馆?回家。亚瑟王的家就是宫殿,但她有自己的小房间。设计得很小,像个茧。换装?是。沐浴?是。淋浴还是泡澡?淋浴。浴罢,她披件和式浴衣,在吧台吃草莓冰淇淋。侧脸天真,目光斜睨,女王像女生。小银勺舀出樱花粉,舌尖一卷,甜得冷冰冰。亚瑟王身世坎坷,自幼失去父母,长兄早早叛逃,一直与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血与火铸进肉身,她渐渐不会笑了。亚瑟王的年龄是个谜。但她永远是恹恹的十五岁少女相貌,唯有杀敌时动作敏捷,瞳仁晶亮,其余时间都是冰美人。回眸时,目光扫过一片扇形的冷寂。在这冰川般的冷寂里,她得到了休息。
有老二完全是个意外,老陈说要不就生下来吧,她犹豫的理由居然是感觉自己会偏心。她问他想要弟弟妹妹吗?他说随便。每次她跟他聊天,尤其是比较正式的聊天,他总是就近摸起手边一个小东西,抠、刮、拧、掰。她没收了道具,他就挠头、抖腿、咬指甲、搓衣角、捻裤带,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她下过狠心,把他带到小书房,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像个审讯室。我们今天来好好聊一聊,不许走神。你在瞟什么?你看着我!他总是匆匆挪开眼睛,仿佛她很烫,会灼伤他。那根本不是小孩子的眼睛,眼白深处爬着红血丝,没有神采,更谈不上憧憬与希望。他甚至连站都站不直,过一会儿整个人就塌了,她恨不得把他铐在椅背上。老陈觉得空气紧张,敲敲门,把她架走了。
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老看他不顺眼呢?老陈叹口气,起身削苹果,苹果皮长长一圈,直拖到地上。这孩子像我,打了也不哭,骂了也不哼,一只肉沙袋。她冷笑一声,揪下一小段果皮,用指甲掐,掐出无数半月形小伤口。突然,老陈的眼睛活了,五官乱飞。她扭头,一只脑袋咻一下缩回去。老陈把苹果奉上,她恶狠狠咬一口,咔。嚼几下,喉头一阵恶心,冲到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老二是他的反面。眼珠洁净乌亮,圆圆两颗,莹莹含泪。腮边的梨涡跟手背的肉窝窝呼应,简直像个小妹妹。马上,老二就成了大家口中的“毛毛”。“毛毛”,软的,糯的,甜的。以前恋爱的时候,老陈说要生个女儿,叫毛毛。她说要是生了儿子呢?老陈恶狠狠地说:塞回去重生!
现在终于有了个假毛毛,穿粉衣,戴花帽,虎头鞋上缝一绺鹅黄毛线流苏,雌雄莫辨。人人都爱毛毛,希望毛毛永远是毛毛。在此期间,她时常一字一顿地啐出他的全名:陈!志!炜!这个名字来自家中的老一辈,大气,庄重,有分量,是沉沉的青铜镇纸。她企图拿它镇住他,让他懵懂地意识到未来的阔大与严肃。她暗示他,总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位真正的纳税人,穿西装,说话夹杂英文,配齐商业保险,时不时陪上司打打高尔夫。在成为“陈志炜”之前,他更热衷于用剪刀把拼图剪成更小的碎块、刮掉奥利奥饼干中间的奶油再挤上中华牙膏、骗毛毛说地球要爆炸前得赶快把高达模型埋在土里等等。他从名字的五指山下轻快地逃逸,不止一次把毛毛逗哭,再被她训哭。上小学之后,她经常在上班时间接到老师的电话,叫她去一趟学校。她去过很多趟,痛心疾首,后来干脆退出班级群,让老陈去应付。也许,他是她和老陈的第一件手工作品,没有经验,难免处处瑕疵。第二件就好太多了,切割准确,走线整齐,没有毛刺,顺滑如丝。她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他,这个家会是什么样。老陈和她和毛毛,三个人走在夕阳的剪影里,大人的手臂一起用力,中间的小孩轻而易举地飞离地面。而现在,四个人是不稳定的四边形,很容易变形。
他是甩不掉的白噪音,打出生起就响个不停,像极了童年时她家那盏老化的日光灯,镇流器嗡嗡嗡,渗到脑髓里。每当他去奶奶家住一阵,或者参加什么夏令营,家里就会变得很静,有个不眠不休的东西突然停了。毛毛翻绘本,老陈捣鼓花草。她呢,泡茶、洗衣、刷手机,在各个APP间游荡。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祥和,不用每分每秒都提心吊胆。莫名的安心感包围了她,以致于有一次她居然忘了要去接他。本来已经迟了半小时,打电话去问,被告知早走了,跟同学一起下的楼。她惊慌失措,一路把车开得飞快。红灯一秒一秒地跳,熬过这个路口,还有七八个。她设想了一些坏结果,努力在大脑里搜寻泪点,令她心慌的是,她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感觉。后面的喇叭催了,她启动汽车,又变回那个忧心忡忡的母亲。老陈不管事,毛毛不懂事,如果她再不急一急,这个家根本就没有人为他操心。驶过中山北路,大卖场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她心里咯噔一下。不会的,怎么会呢?一个皮实、粗笨、讨嫌的肉坨子,谁要?要了干吗?找气受?她预热自己,做好了要费点事的准备。顶多就是折腾一番:哭、骂、找、打电话、报警、调监控,气急败坏,热泪与冷汗交替。结果她一拐弯,就看见了他。他蔫蔫地,低着头,坐在一块方形车阻石上。脚边一条一条彩纸,是他无聊时候撕的。上车后,他忙着整理游戏卡,有一张掉进座位深处,很闪。他伸长胳膊去掏,腮帮子在座椅边缘挤得变了形。他似乎一点也不怪她来得晚,她试着问他,今天学了些什么。没有声音。她转头一看,游戏卡上的激光辐射涂层在他脸上耀出彩虹色。她马上火冒三丈,全然忘了几分钟前她还在担心他。
山猪吃不来细糠嘛!老陈说他要是那种敏感的,你又受不了。不,她从来没有要求他早慧、聪敏。她只是相信万物有灵,连一岁多才被送到外婆家的大黑,一开始绝食三天,两年后都知道护主。他永远是一副混沌未开的痴傻表情,似乎莫名为自己的存在而惭愧。他喜欢躲在游戏里、电视里、平板电脑里,甚至是小天才智能手表里。
她梦见过他。
盛夏,长廊绿成一条滚地龙。他从另一端远远跑来,背着军绿小书包。奔跑的动作极慢,让她得以看清他的一生。蜕去婴儿肥的保护之后,他逐渐干瘪、失重,他将永远怀念在长廊奔跑的这一瞬。也许他会被老板欺负,被同事排挤,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也许他会有自己的孩子,在青春叛逆期之后就渐渐看不上他——一个讪笑、发福的窝囊老爸。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她,她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但她对此无能为力。无数个胡思乱想的昼与夜交替,他慢慢长大,平庸、正常、普通。
幸好,除了眼下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世界。大数据给她推送亲子短片《我们的贝贝》,贝贝是个弱智儿童,八岁了,脑子只有三岁。短片时长十分钟,除去日常起居,主要情节是贝贝保护妈妈。没有实时画面,全凭口述。这位妈妈皮肤白皙,气质柔弱,慢条斯理的南方口音,一看就是那种每天洗洗涮涮的勤快妇女。常年的操劳鞣制了她,让她变成了洁白、柔韧的丝瓜络。她生他是因为她需要他的帮助,不然这日复一日的琐事毫无意义。她没有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本人不愿公布,还是拍摄方有意为之。“贝贝妈妈”,不厌其烦的叠字。贝贝困在贝贝里,妈妈困在妈妈中。贝贝妈妈讲,有天下午突然刮大风,“半边天都黑了”,她带着贝贝在房顶收衣服。邻座大厦的广告牌一角被风吹落,朝她砸下来。贝贝飞扑上前,挡在妈妈身后,金属铁皮把他后背磕出一大块淤青。此刻镜头切到贝贝,他正用积木在金鱼缸里开小船,淤青想必早已消退。女记者说自己也是个妈妈,“贝贝紧紧抱着妈妈”的那一刻,做妈妈所有的辛苦都值了。哦,是吗?她喝下一大口冰美式,在屏幕外朝里窥探,那是个不真实的世界:永远是晴天、傍晚,光线永远是绒绒的金粉扑子,人永远在古典派油画里走动,贝贝永远不吵不闹,像只听话的小狗。他不会再长大了,暂停在小天使的三岁。不是人人都有暂停的机会,更多的人被牵拉拖拽,奔向永不回头的彼岸。贝贝知道“不可以”走出小区,因为妈妈告诉他,那是“另一个国家”,需要护照(门禁卡)。女记者挤挤眼,表示她不会戳破这个小把戏。最后一个镜头是妈妈牵着贝贝,走入一片过曝的灰白,背景音乐随即响起: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女声温柔,来自大洋彼岸,好像全世界的妈妈都看到了我们的贝贝,这个木讷、迟钝的中国小孩,全世界的妈妈都为此心碎。眼角的热泪很快冷了,她把链接转给老陈,半晌,他哼一句:不容易。
哪家容易了?
哪家都不容易。
说了等于白说。
嗐,反正咱家还行。是吧毛毛?乖儿子,过来,让爸爸啃一口!
她不太情愿地笑了,老陈很狡猾,一看形势不对,就喊毛毛来当救兵。也对,他们家还行。没有弱智,没有死循环的小天使。沙发深处丢着两只书包,哥哥的是绿色,弟弟的是红色。电视柜上铺着中国风的长桌旗,流苏摇曳。剥开的橘子皮反扣在机顶盒上,像一只温驯的海星。贝贝们是一次性消毒湿巾,时时勤拂拭,用完就可以丢弃。
快到毕业季了,各种联欢都在筹备中。他们家都是活跃分子,老陈在公司午休时带薪练吉他,她参加了妈妈帮的诗朗诵,毛毛打算在学前班啦啦队里cos小黄鸭。他没有单人表演,但老陈鼓励他报了个群魔乱舞的多人节目,他只需要拿根彩带在人堆里甩一甩就可以。就这样,放学后,他头一回作为“小演员”被留下来,得到了加餐:一根玉米肠,一盒牛奶。他没舍得吃,带回家摆在餐桌上,说不知道怎么分才公平——经过一番唇枪舌战,最后毛毛独霸玉米肠,老陈和她各半盒奶。他们仨都是善于捧场的好心人,认真地“抢”,郑重地吃,显得这些零食特别金贵。他在边上讪笑着,感觉自己给大家带来了麻烦,很不好意思。上午八点左右,她吃完早餐,拿过老陈的手机,随手点开家长群里的合唱彩排视频。满屏粉红嫩黄浅绿淡紫,涂了红唇的小嘴像锦鲤的口,一开一合。她留心到人肉背景墙里一抹熟悉的蓝,来自她抢购的直播间童装防晒服盲盒。她庆幸自己选了这种工人蓝,饱和度适中,又能挡紫外线,又能让他藏身于人海。镜头摇过去又摇回来,一些推搡动作出现了。四分钟左右,事态已轻微失控。最后一个画面里,几只脚轮着踹,踹得很凶。隔着屏幕,似乎都能听到布料嘭嘭响。
她飞快截了几张图,告诫自己要沉住气。她开车,停车,走入办公大楼。大厅的承重柱贴了一条狭长镜面,她看见了自己,一位过于严肃的家长。她跟她的影子飞快地汇合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直到她被值班老师带到校长办公室,对着桌上的彩纸手工贺卡,饮冰水,吹冷气,她还在思考,要不要临时把这件事换掉——比如,饭菜太咸、吸管没消毒、教室没开窗通风等等。
校长是个圆脸老太太,姓王,胖胖的,看上去很慈祥,像个大家族里能做主的长辈。没说几句,她就哽咽了。她慌里慌张接过王校长递过来的纸巾,在眼睛上按一按。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委屈。这么多年苦心孤诣,最终还是露馅了吗?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些小恶魔早早摸清了他的弱点,把他当猴耍。校长戴上老花镜,把截图放大,看了好几遍,又拉了视频进度条,反复几次。最后,她把眼镜摘下,掰开一拃长的眼镜盒,将两只眼镜腿折好,轻轻放进去。每个动作都慢半拍,好像在争取思考时间,又像是在做一套有益身心的动作示范。
小炜妈妈,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差不多了解了。小娃娃呢,就是喜欢打打闹闹。年纪小,下手没什么分寸,这个我们今后要重点教育一下。
王校长,视频你也看到了,这已经不是打打闹闹了,他们轮着踹他!我现在只想知道具体是哪几个人在欺负他,我要跟他们的家长沟通一下。
小炜妈妈,你的要求很合理。我这就去跟李老师对接,查清楚是哪些人。
进展比她想象中顺利,李老师让她先回家,等有了调查结果再通知各方人马到位。怒火还没熄,在胸口焖烧。众人忙活去了,她一个人立在办公室窗前,看除草机除草。噪音理直气壮地响,被剪过的草茬像是死去了。一只野鸽子在草地上跳着走,它有双精致的小红爪子。今天是周末,图书馆和活动室空无一人。一整面的墙绘,稚气的蓝海浪半人高,散落着绵羊毛样的白色卷边。苹果绿小窗,樱桃红小书架,彩虹条地砖,挖出小熊头的储物柜,通体纯白的电子琴,还有画满涂鸦的心型黑板。平时的欢笑喧闹,拔尖成为啸音,在她颅腔内混响。矮凳矮椅,桌腿是重心在下的不倒翁型,笨拙可爱。所有的尖角都包着防撞海绵条,一切都是“儿童友好”。在这个充满关爱的小人国、飘着奶糖香味的桃花源,同学天真无邪,老师和蔼可亲,他依旧逃不了被厌弃的宿命。在家里,他一直像个寄居的客人,畏畏缩缩,客客气气。毛毛出生后,接替他成为真正的小孩子,他似乎才找到自己的位置。老陈和毛毛和她滚成一团,他在边上拘谨地笑,朝他招招手,他也不加入。也许有的孩子天生就不讨喜,他们仨这么努力,无非也就做到了面子上过得去。父母和弟弟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没心没肺的小家伙了。
她没乘地铁,沿着干将西路慢慢走。树荫很浓,长长一条,一到路口就断了。暗影与炽烈交替,她一会儿眼前一黑,一会儿眼前一亮。灰衣老妇走过洁白的斑马线,环卫工穿着浅口平底鞋,脚后跟磨破了,贴了肉色创可贴。路边一排琴行,钢琴整洁,小提琴精美,萨克斯流光溢彩。它们是哑的,一声不吭。热气静静的,尖锐、单调的电瓶车防盗警报接二连三,护栏上的雕花孔洞过于密集了。强光下,树木呈黛色,蓝天蓝,白云白,满眼是放大数倍、不真实的儿童画。花坛的花咧嘴大笑,笑出鹅黄小舌头。情侣兴致勃勃地在肮脏的公交站台互拍。单车少年反超了她,白T恤白球鞋白袜,小腿肚上的肌肉清晰可见。十年后毛毛应该也能长这么大了,但十年很长。银河广场的香樟树下停着装满香瓜的大卡车,戴草帽的男人大声叫卖:想买的赶紧啊!等下就有人来抓了!她微微一笑,询了价,又空手走开。
家里一切照旧。她换鞋,放钥匙,拿起酒精喷瓶一顿喷。这是之前的习惯,她一直保留了下来,他们四个人每月要消耗两大桶医用酒精。太多的皮屑头发灰尘,太多的口水鼻涕汗液,太多的绒毛飞絮螨虫。乙醇闻起来鲜洁、公正,可以杀灭各种病菌。清凉的小水雾触及皮肤,瞬间蒸发无形,老陈总说她把家里搞得一股医院味。客厅传来《汪汪队立大功》的片头曲,毛毛一定在准时享受他每天的固定两集。老陈最近迷一款手游,正打得如痴如醉,脚掌心沾着一粒西瓜子,浑然不觉。最后,她找到了他。他在阳台聚精会神地挖土,把几只塑料奥特曼插在花盆里——毛毛把这个叫泥土蛋糕。她靠着磨砂玻璃推拉门,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他察觉到了,但他快好了,顾不上她了。多少次,她也是这么看着他,令他惴惴不安,甚至打翻了盘子。他能感觉到,每次她都很想说什么,每次她都欲言又止。算了——她总是这样跟自己说,有时候甚至说出了声。
这次她似乎比往常更有耐心,他完工了,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在她的视线里站起来,走回客厅。这对他来说非常困难,她堵住了唯一的通道,而且她没有要让路的意思。于是他把花盆重新扒了一遍,试图找出其中没有碾碎的土坷垃。她皱起了眉头,但她没有阻止他。太多的失望在过往里汩汩流淌,没有另一种可能了。她像一只手提包,直接把他拎到这个世界。他将永远是她的孩子,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她都只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热气蓬蓬,阳台就像一个大烤箱。室内的清凉是假象,是发动机和制冷剂的合谋。他们母子二人所在的地方,才是真实的现实。他把泥土捏成细粉,用食指撮起来,让它从指间漏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到了某个开口的节点。
陈志炜我问你,那天上午彩排,是哪几个人踹你的?
他一惊,慢慢蜷起身子,缩进一个看不见的壳。他从小就知道,只要装聋作哑,她的话就会自动打在棉花上,散落于无形。接下来她要么放弃,要么大发雷霆然后放弃。在她沉默的时候,他从壳里悄悄探出一根手指,在那层薄土上划,他甚至写了个大大的“C”。
她一脚踩在那个“C”上,逼他仰起头来看她。他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小马扎上。小马扎很矮,他像是直接坐在地上。
别的家长录了视频,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脸,你把名字报给我就行。
他似乎觉得阳台太小了,扭扭脖子,把两个脚尖挪了方向,开始朝楼下张望。她跟着他的视线走,楼下有辆别克来救场,车身重新涂过,LOGO很大,暗黑科幻风,挺吸引人的。别克绕过喷泉池,右拐,开出大门。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想起来,她忘记把车开回来了。恒泰广场的广告气球远远悬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一个小影子飞过来,又哧溜一下飞走了。车棚后面是清洁屋,绿化带边上有一排充电桩,公告栏紧挨着两条长椅和一只旧衣回收箱……他看什么,她就看什么。她默默地等,等他把所有花样玩厌。她一定奉陪到底。
说呀,是谁踹你的?
他们不是踹,就是闹着玩……
她突然一抬腿,吓得他一激灵。哟,闹着玩呀!怕什么呢?她收回左脚,笑得很活泼。一滴汗悄悄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
哟,还挺够义气,不愿意出卖朋友是吧?你也不想想,人家把你当朋友了吗?
他看上去很茫然,并没有因为她揭示了惨痛的真相而伤心。
我去找过王校长和李老师了……她特意停了一下,想看看他有没有被震慑。很遗憾,他没有,他钝得很,后颈被衣领勒出好几层肉。
……她们现在已经在调查了。就算你不说,最后也会查出来是哪几个!她威严地宣布。此时,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心里咯噔一下,对了,既然他们可以查出来,那他更不会说了。
她已经看到了后续画面——他被围在中间,苦苦求饶:真的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跟李老师他们查的,要找你找他们去……更多的脚踹上来,湮没了他。
他知道,她不会像别人那样对他动手。他像座雕像,呈现出一种假死状态,他很擅长这个。他简直就是《动物世界》里的鸵鸟,头插在沙子里,就以为敌人不存在了。在他那张被晒红的圆脸上,她看见了谄媚的雏形。一团黏糊糊的、拎不清的胶状物,呼唤着干脆、漂亮的暴力。快狠准的击打,让松垮的变成了紧致的,被踹完,人都精神了。“适当揍一揍”就像适当吃点辣,疼痛产生内啡肽,在这个软绵绵的家里,他无疑憧憬着某种坚硬和刺激。
他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坚持“民主”的原因,她也不想让他知道。某个春日的下午,那时他还在她肚子里,慈眉善目的女医生(长得有点像王校长)跟她讲:不要慌,问题不大,概率很低的。那时婆婆还在,拍拍她的手:“放心吧,我问过菩萨啦,是上上签。”她当时暗暗发誓,只要孩子健健康康,她这辈子都呵护他,绝对不动他一根指头。她抚过虎头鞋的鞋帮,大红灯芯绒面料,虎眼是贴布,用彩线锁了边,胡须是鹅黄毛线流苏,鞋里子是上了浆的细白布——小孩子的脚很快就长大了,为了这双短暂存在的小脚丫子,这么精美的手工不是浪费吗?还是说,要不断地费心费力,做出一双又一双的虎头鞋,直到他的脚不再长大?在脑内愤怒的轰鸣声里,一个戴黄色棒球帽的小孩跑远了,收废品的蹬着跟废品差不多的破三轮。云变多了,太阳消失不见,明火转暗。天是水泥色,一点都不蓝。
阳台上的对峙终于引起了老陈的注意,他在玻璃门后大声比画,对他俩的行为大为不解。她猜他现在脚底还踩着那粒西瓜籽,她真羡慕他可以这么粗糙。毛毛也过来了,T恤的浅蓝在玻璃上洇开,像一汪湖水。
她知道里面惬意、松弛、通风,但她不想进去。阳台是他俩的,一间热烘烘的玻璃房子,一台悬在五楼的展示柜。这里有垂死的绿植、干得邦邦硬的内衣裤、转起来像地震的老式波轮洗衣机、冒牌贝贝、中年亚瑟王,还有那令人眩晕的热浪。她会永远在这里,守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