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艺》2025年第1期|冯积岐:入戏
冯积岐,陕西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创作组组长,曾担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居西安。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199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在《当代》《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作家》等数十种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300多篇(部),出版长篇小说《村子》《逃离》等15部。
入戏
文 | 冯积岐
田雄连喊两声娟子之后,何婷才意识到,老头子是在叫她。这时候,她是李娟,而不是何婷。和田雄签了协议,她就进入到了一出情景剧中,她出演的是一个叫作李娟的大学生。田雄把李娟叫娟子。叫声中有甜腻的味道,有无奈的呼唤。他开初叫那几声,何婷还不习惯,不习惯老头子过多的亲昵,叫过几声之后,她适应了。因为她明白,她不过是剧中人,田雄和她一样,也是剧中人。既然是演戏,她就要用心配合田老头子把这出戏演得十分逼真,如生活本身一样。真实——表情真实,心理真实,情感真实。不然,她就有愧于田老头子。他是给她付了薪酬的。
是同学黄梅告诉何婷这个消息的。黄梅给何婷说,她在手机上看到一条广告,有一个叫田雄的老头子要找一个陪人,去秦岭腹地的江汉市走一回。田雄给陪人开出的条件是,女大学生,二十二三岁,长相漂亮。田雄不需要陪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只要陪人扮演一个叫李娟的女大学生的角色;来回五天时间,车票、吃住的费用,田雄全部负担。老头子开出的薪酬是很亮眼的。正好,何婷大学毕业三个多月了,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黄梅觉得,叫何婷去扮演一个叫李娟的大学生,最合适不过了。出生在凤山县的何婷还没有去过江汉市,趁此机会,她可以去秦岭山中游玩一回,放松一下没有找到工作的压力。再说,五天时间,能拿到八千元,她很满足了。这条广告使何婷心痒眼馋,广告词简约的文字如同辣椒一样刺激、鲜艳。她读了一遍广告词,又读了一遍广告词,倏忽间,那广告词变成了一根棍子,她被猛地捶了一棍,没有被捶倒,而是被捶清醒了:不行,不行。黄梅,你不觉得这是骗局吗?黄梅说,什么意思?何婷说,骗财骗色,新手段,老一套。黄梅笑了:老头子六十八了,他能把你怎么样?何婷说,一包什么药,趁你不注意,倒进你的水杯或者饭碗里,等你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余州的某个县。黄梅说,你既然有这么高的警惕,还怕什么呢?你就不想想,行骗的人会这么招摇吗?何婷说,回报越高,风险越大。诱惑的身后就是陷阱。黄梅说,既然你有顾虑,咱们先考察一下再说。何婷说,也行。
按照广告中提供的地址,何婷和黄梅来到了省城仁义巷38号。看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大妈慈眉善眼,她告诉何婷和黄梅,田雄住在三单元三楼东边。何婷似乎是随口问:田老家里还有什么人?大妈说,就老头子一个。黄梅又问大妈:老伴和孩子呢?大妈说,听说年轻时离了婚没再娶,一个女孩儿在国外定居了。何婷一看,这个大妈人挺好的,就说,田老在吗?大妈说,在。他出院才十多天。有两个女孩儿找他,还没下来,你们上去看看。何婷和黄梅对大妈谢了又谢。黄梅把手中的那一瓣香蕉留给了大妈,大妈推让着,说叫她们给田老拿去。何婷把手中的那一纸箱饼干举了举说,我们还有这个,大妈不要客气。大妈这才收下了香蕉。
这是省艺术中心的家属院,这里只有一座五层楼房。楼房中没有电梯。何婷和黄梅上了三楼。何婷举起手,还没有敲,门开了。田老将两个女孩儿送出了门。何婷对两个女孩扫了几眼:一个高一个矮,一个胖一个瘦。那个高个子回头瞟何婷时,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何婷即刻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嫉妒扫过来,似乎穿过了她的皮肤和血液。何婷不示弱,目光怼过去,头脑里有了刻薄的印象:大脸,下唇几乎是垂吊着。何婷很快收回了目光。这时候,黄梅已经和田老搭上了话:我们找田老。我就是田雄。田雄一边回答黄梅,一边朝那两个女孩儿招手。
田雄的房子是两室一厅。客厅里有两张短沙发,一张长沙发,一个木制茶几。简单的家具只占有了很少的空间。茶几对面,沙发旁边,全堆积着书籍。黄梅坐下了,何婷还没有落座,她朝门敞开的房间一瞥,视线里只有书架子和书。房间里散发着厚厚的书籍报刊的气味,那气味有点陈旧,有点固执。何婷坐下后,正眼去看田雄,老先生虽然头发花白了,依旧又浓又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何婷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很温和,很纯正,没有夹带邪念;清癯的脸庞上透出了年轻时的英俊。何婷说,田老,我们是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来的。黄梅快言快语:我们来了解一下,你需要的陪人我们是不是合格?田雄说,好啊,怕上当受骗?这就对了,年轻人,有警惕,说明很成熟,很清醒。田雄给何婷和黄梅泡上茶后,坐在了两个人对面的长沙发上。何婷能感觉到,田老在注视自己,他的目光像晚秋的细雨,从她的头发上洒下来,洒得满身都是。何婷不由得垂下了眼。田雄似乎意识到了他的目光的专注,一不小心就会使女孩儿产生误会,他收回了目光,仿佛自己跟自己说,像,太像了。何婷和黄梅正在回味田雄话中的含意,田雄很坦诚地说,我送走的那两个女孩也是来应聘的,我拒绝了。她们的长相和李娟差远了。李娟?何婷说,李娟是你的女儿吗?田雄说,不,不是,娟子是我三十年前认识的一个女大学生。何婷坐正了身子,正眼看了看田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老头子,究竟在哪里见过,她一时却记不起来了。田雄说,你们也是来应聘的,对吧?所要说的,我在广告中全说了,只是,我没有用笔名,用的是真名。我的笔名叫泾渭,好多人知道泾渭,不知道田雄。何婷一听,说道:你就是泾渭老师?我还买过一部你的散文集子,书上的照片和现在的你不大一样啊。田雄说,那是年轻时的照片,现在老了。黄梅接住了田雄的话:不老,一点儿也不显老。田雄说,你们两个谁陪我去江汉?何婷说,我去。田雄一听,端详了几眼何婷,站了起来,连声说,好,好,你就是娟子,三十年前的娟子。
何婷和黄梅不再怀疑田雄。田雄是名作家,退休前,担任省艺术中心副主任。当天,何婷和田雄签了协议。黄梅作为证人在协议上签了名。
何婷以为,田雄要和她坐高铁去江汉市。坐高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江汉。临行时,田雄给何婷说,要去城南客运站坐长途客运车。何婷不理解,老头子为什么不坐舒服的高铁,却选择长途客运车,在路上煎熬六个小时。她没有问田雄其中的原因,六点钟起来,赶到了城南客运站。古城十月中旬的清晨,西风已经很慷慨,清爽的空气有了寒意。何婷抬头看看高远的蓝天,走进了客运站的卫生间,加了一件秋裤。
田雄喊何婷的时候,何婷刚从卫生间出来,她还没有进入剧情,田雄就入戏了。在田雄的喊声中,何婷转换了角色——从昨天晚上,田雄给她吩咐之后,她已经是娟子,而不是何婷了。何婷说,田老师,有什么事吗?田雄问她,娟子,你晕车吗?何婷笑了:娟子不晕车,坐火箭也不晕。田雄说,你不是说,你每天从学校回凤山县,翻越秦岭的时候晕车吗?何婷一怔:回凤山县?晕车?她愣怔地看着田雄,须臾间,她似乎醒悟了:田雄满脸的疑虑告诉她:你现在是娟子,是李娟,不是何婷。即刻,她换了亲昵的口气:你忘记了吗?我给你说过,我有时候晕车,有时候不晕。田雄把一个药瓶子递到何婷手中:这是治晕车的药,很管用的,翻越秦岭的时候,你吃一片。何婷接过小药瓶:田老师,你真好。田雄说,这女子?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真的这么快就成为娟子了?娟子当年就是这么给老头子说的?人生果真如演戏?何婷进入角色后,脸上挂着既讥讽而又尴尬的笑。她给田雄说,剪票了,咱走吧。
十二点十五分,长途客运车到了柴关岭下的张良庙。留坝县的张良庙是汉张良当年的隐居之处。田雄和何婷在这里下了车。他们住进了张良庙文管所宾馆。田雄给何婷说,娟子,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说过,当年,我们在张良庙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到了江汉市。何婷说,记得,记得。昨天晚上,田雄就给何婷说了,1992年10月15日,他们从省城出发,去江汉市参加省作家协会召开的创作座谈会,田雄是被邀请的代表之一。三十年后的10月15日,田雄和何婷——娟子的扮演者一起,要重走一回当年走过的路。
登记好宾馆,拿到钥匙,田雄说,娟子,你说巧不巧,1992年,我就住在108房间,三十年了,今晚又住108。何婷说,偶然中有必然。田雄把106房间的钥匙给何婷:106房间那年是陈民老师住的。老先生过世六年多了。何婷接过钥匙:太好了,说不定,我今晚在睡梦中会见到陈老师。田雄说,你没有见过陈老师?何婷说,没有。我到省城来读大学的时候,老先生已经去世了;他的作品我是读过的。田雄说,作家要用作品说话,记住了他的作品就等于记住了他。
吃毕中午饭,田雄和何婷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三点多,他们买了门票,进了张良庙。张良庙被四面青山围拢住,清甜的空气中飘逸着清香燃烧的味道。何婷是第一次来张良庙,她走路时脚步抬得很低,仿佛担心一脚踩碎了这静谧。走到一片竹林旁边,田雄说,你还记得吗?我们回省城的那天,你跟着我们的车到了张良庙,第二天,我们回省城,你回到了江汉市。当天下午,就是这个时候,你陪我进了一次张良庙,我们在这片竹林旁边拍了一张照片,我的一只手按在一棵竹子上,你的一只手挽着我的胳膊。田雄扭头看着何婷,似乎是等着她回答,何婷的目光专注于这一大片苍劲的竹林,她随口应付:是的,是的。田雄仰头注视着挺拔的竹子,一只手搭在一棵很粗壮的竹子上,上下打量了几眼,又用双手把住竹子,他仿佛读懂了竹子在说什么。田雄说,就是这一棵,娟子,我们就是在这棵竹子下拍的照,是省作协的老郑给我们拍的。何婷正欲抬脚到竹林里面去看看,田雄说,娟子,来,咱们在这棵竹子下再拍一张。何婷迟疑了一瞬间,并没有忸怩,田雄怎么说,她怎么做。她和田雄并排站在竹子跟前,田雄的一只手按在了竹子上。何婷拦住了一个行人,将相机给了她,叫她帮忙拍照。那个女孩儿已经举起了相机,田雄说等等。田雄对何婷只一瞥,叫了一声娟子。田雄的叫声中有明显的愠怒,从剧情中逸出去的何婷即刻回到了剧中,她挽住了田雄的一条胳膊,头向田雄那边一偏,做出了很亲热的样子——既然是表演,何婷必须按导演的意图做戏。女孩儿按动了相机。田雄和何婷来到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里。亭子的屋顶是茅草苫的,亭子四面敞开,中间有一个石桌,石桌四周有四个雕刻着图案的石凳子。田雄和何婷坐在石凳上。田雄把目光从对面的青山上收回来,看着何婷。何婷感觉到,田雄已回到了当年的情景之中,她说,好,好地方。坐在这里喝茶,看山,真是神仙过的日子。田雄说,陈老师当年就坐在你坐的那个位置,他就是这么说的。田雄感叹道:老先生确实走得有点早了。人生苦短,命运难测。何婷说,我们这年龄,没有什么命运感。田老师不必叹息,你满保能活一百岁。一百岁?田雄笑了,笑出了声。何婷能看得出,田雄笑得很难看,不仅不周正,而且笑声中有一种无奈,一种苦涩。田雄说,娟子又回来了。何婷赶紧附和:娟子在你跟前。
第二天中午,田雄和何婷来到了江汉市。他们住在左岸宾馆。
十月中旬的江汉市,秋意浓而稠,秋风并不焦急,缓缓的,很柔顺,太阳光善解人意地穿过薄薄的云层扑下来,秋天更敞亮了。吃毕午饭,田雄和何婷到了市区。田雄走走停停,他在寻找三十年前开会的地方,找了几条街道,没有找见。和三十年前相比,江汉市已是一副新的面目。走到江汉大学门口,田雄说,娟子,你不去母校看看?何婷说,不去了。何婷明白了,娟子当年就是在这里读的大学。
走上江汉大道,田雄要何婷陪他去商场。何婷不知道田雄要买什么东西,走进去以后,何婷才知道,田雄要给她买一身女装。她不叫田雄破费。田雄发脾气了,他叫了一声娟子,用愤懑的目光注视着何婷,何婷似乎是一瞬间明白,田雄不是给叫何婷的女孩儿买衣服,他是给当年的娟子买衣服。她给田雄道了歉,没有再拦他。何婷收好了田雄买的一身秋装,随田雄走出了商场。
吃毕晚饭,田雄和何婷来到了汉江畔。他们沿汉江畔,一直向前走。暮色四合了,汉江里灯光闪烁。田雄怎么也找不见三十年前的十月十六日晚上开篝火晚会的地方。如今的汉江畔已建成了江畔公园,花红草绿,树木成排成行。当年的那一片沙滩,那一片芦苇,已无处觅踪。田雄坐在一条石凳上,看着平静的江水,心中涌动着波澜:吸进肺腑里的是青松燃烧的香味,三堆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响声如同月色一样皎洁。随着音乐声起,舞会开始了。陪舞的是江汉大学中文系的女大学生。田雄盘腿坐在篝火堆旁边,他的跟前放了一瓶啤酒。他打开啤酒瓶,喝了几口,用企羡的目光看着张开臂膀、扭动腰肢的女大学生们。田雄忧郁的表情中有一丝无奈。田雄给何婷说,咱们是在这个地方跳舞的。他站起来,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青草地。是你邀请的我。你走过来说,老师,你怎么不去跳舞呢?我说我不会。你说我来教你。你随之伸出了手,我拉住你的手,站起来了。后来,我写信问你:那天晚上你为什么邀请我跳舞?是不是觉得我坐在那里很孤单,很可怜。你回信说,我误会了。你说,你觉得,我就是注定走进你生活中的一个男人。你的信中是不是这样写的?田雄问何婷。何婷毫不含混地回答:是的。虽然,何婷没有和田雄对台词,可是,当她入戏后,成为剧中人,她自然而然地会跟着情节的脚步而走。
读几年级?
大四。明年夏天就毕业了。
家是本省的吗?
是的。老家在凤山县周原乡。
李娟将标准的普通话换为关中西府人的方言。
怎么来到秦岭这边来读大学?
何婷说,田老师,我真的忘记了我是怎么回答你的。何婷还是需要田雄提台词。
田雄说,你说你舅舅家在江汉市,你读初中的时候就来到了江汉市,没再回去。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是的,何婷说。
田雄说,接下来,你怎么说的,记得吗?
何婷说,记得。我说,听老师的口音,也是关中西府人。
是的,我说,凤山县松陵村人。
没想到,在汉江畔见到了乡党。老师贵姓?
我叫泾渭。
啊?你就是泾渭老师?我买过一本你的散文集子,叫《听从心灵的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李娟,同学们叫我娟子。
田雄问何婷:我当时告诉你年龄没有?
何婷说没有。
田雄说,你没说错,我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尽管我满头乌发,显得很年轻,可实际年龄在我心里装着。你说,你没有认出来我,是因为我比散文集扉页上的照片年轻得多。你说这话时,我们两个离开了篝火晚会。是这样吗?
是的,何婷说。
田雄和李娟顺着沙地一直向南走,直到篝火晚会上的音乐声被甩到了远处,回头看,那篝火像一颗激动的心一样在跳动,田雄和李娟坐在了沙地上。
他们确实是一见如故。可是,用一见如故表述有点不太确切。他们都觉得,好像就存在于彼此的生命中,像天穹中的两颗星,于这个秋夜相逢了。田雄拉住了李娟的手,李娟的头靠在田雄的肩头。他们谁也不说话,好像都担心一旦开了口,就破坏了这美好的情景中所蕴含的甜蜜和真切。他们都注视着西边的天上那一钩笑眯眯的月亮,直至篝火晚会上那忽隐忽现的音乐声被静夜熄灭之后,他们才离开了沙地。田雄把李娟送到了江汉大学门口,直到李娟被一条甬道接走,田雄才回到了宾馆。
第二天,田雄和何婷来到江汉大学。他们在校园里走了一圈。田雄说,那天,我进了你们的学校大门,在校园里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去找你。何婷说,为什么不来找我?田雄说,我给你说过,我是一个很自卑的人,也缺少勇气。我离婚四年了,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女性。我怕我喜欢上你,使你为难。何婷说,实际上你已经喜欢上了李娟,你说是不是?田雄说,是,我喜欢上了你。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可言。对你来说,我确实是一见钟情,我却不敢表露,因为我不知道,你对我是不是有好感。何婷走出了剧情,以何婷的身份问田雄:你和娟子之间的情感就这么了断了?田雄说,你还问我?你不知道吗?第二年正月二十那天,你来找我,我没有在松陵村。肯定是村里人告诉你,我在县医院。你赶到县医院,还是没找见我。你到内科来找我,我背着母亲到了检验科,你到检验科的时候,我又背着母亲到了重症监护室,我们就这么擦肩而过了。我回到省城,给你写了十几封信,不知是地址写错了,还是邮递员投错了,我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以为,你用不回信的方式拒绝了我。于是,我就彻底失望了。我不是对你个人的失望,我对年轻女性失望了,我再也没有谈过婚事。何婷挽住了田雄的手臂,两个人像父女,也像恋人。她想了想,说,你多疑了,我不喜欢你,大老远跑到松陵村干啥?我确实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临毕业时,我才知道,你的来信被同班追求我的一个男生截去了。毕业典礼举办一毕,我们将各奔东西了,这个男生才把他截取的信全部归还给了我。我带上这些信,到了开篝火晚会的地方,一封连一封读过之后,放声大哭……这一段台词是何婷临时发挥的。何婷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被她同班的一个追求她的男生截取过信件,她在高中时相爱的一个男生,就因为信件之事,与她分手了。田雄说,原来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何婷说,我觉得,我已经伤害了你,无法再张口了。
田雄和何婷绕到教学楼后面的一个小花园里,他们坐在了一个长条凳子上,延续着刚才的话题。何婷用自己的口吻问田雄:田老师,三十年过去了,你再也没有见过你的娟子?田雄说,没有。何婷问田雄,你知道她的境况吗?田雄说,知道。已经是她毕业十多年以后,我再次来到江汉市开会,到了学校打听娟子,她的一个同班同学在学校任教,她告诉我,娟子毕业后,在陕南的勉县高中任教,她只工作了两年就考上了北大的硕士,硕士毕业后在北京的社会科学出版社任编辑,她干了两年编辑,读了北大的博士,博士毕业后去国外定居了。何婷说,那你为啥突然要走进当年的情境?是不是思念她?田雄说,思念是肯定的,不仅仅是思念,是为了了结这一段人生。了结?什么意思?何婷说,如何了结?田雄主动挽住了何婷的手臂:走,回去吧,我累了。田雄没有回答何婷的提问。何婷感觉到了田雄的话中有隐情,没再问他。
何婷是在帮助田雄收拾行李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他在省人民医院做的诊断材料。“胰腺癌晚期”这五个字,如同砖头一样,拍打过来。何婷闭上了眼睛。原来?原来是这样!何婷的父亲是村里的村医,她读过父亲的一些医学书籍,她知道,胰腺癌晚期意味着什么。他将不久于人世了。何婷的心脏似乎在向一块儿收缩。她站起来,给进了卫生间的田雄说,田老师,你的手机找到了,在枕头底下。何婷从田雄的包里把诊断材料拿出来又看了一遍。两份诊断材料,另外一份是省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诊断的结论,结论中明确地写着预后不良。在预后不良后面用签字笔写道:一年左右。这两份诊断材料都是一月多以前做出的。等田雄从卫生间出来之后,何婷看他的目光变了,变得十分柔软,目光中的内容有些复杂——无奈,怜惜,绝望。何婷明白了,田老为什么要和她一同来江汉市。当年的娟子充盈在他的血液中,神经里,他被娟子的气味,声音,容貌,举手投足充满了,娟子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一年后,也许几个月后,他就要离开使他留恋不已的土地,他是最后一次在用心丈量他和娟子曾经留下足迹的江汉市。何婷被田老感动了。何婷没有叫田老师,很直接地说,我给说过几遍了,不要把手机调成静音,你咋不听?田雄说,没人给我打电话的,打也不接。何婷说,不是打电话和接电话的问题,你要叫它发声,发声就是活着,和人一样活着,才叫手机。何婷几乎哽咽了。田雄不知道何婷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有点激动。他说,好,我知道了。
在回省城的车上,何婷问田雄:你还有什么活儿需要我帮你干吗?田雄说,想出一套文集,又觉得,出版了也没有多大意义。发表的几百篇小说、散文都在报刊上,没有整理。何婷说,不要犹豫了,文集要出,一定要出。田雄说,叫我再想想。何婷说,不必再想了,主意我替你拿定了。田雄苦笑一声:有意义吗?何婷说,你活着有什么意义?你是大作家,还用我说吗?
何婷回到省城的当天晚上,她没有到租住的地方去,而是和田雄一起,到了田雄的家。她刚冲毕澡,从卫生间出来,黄梅就打来了电话:
钱挣到手了没有?老头子一路没有欺负你吧?
你想多了。不要把田老师说得那么不堪。
我帮你联系了一个工作,不知你想不想干?
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什么工作?
给田雄老师整理文集。
这工作能干多长时间?
也许一年多,也许两年。
何婷,你这是怎么了?被老头子俘虏了?
叫我娟子。我是李娟,已经不是何婷了。
你怎么还在戏中?没有从戏中走出来?
既然人生是戏,我们都是戏中人,就要把自己的角色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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