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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6期|杨红樱:那时候的青梅竹马(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5年第6期 | 杨红樱  2025年06月16日10:03

杨红樱,成都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四川作协副主席。为中宣部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第一届全国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先进工作者、中国版权产业十大风云人物、中国版权事业卓越成就者,获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授予“讲好中国故事文化交流使者”称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获二〇一四年国际安徒生奖提名。十九岁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女生日记》、《笑猫日记》系列、《淘气包马小跳》系列,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韩、日、泰、越、阿拉伯等多语种在全球出版发行。曾获世界版权作品金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那时候的青梅竹马(节选)

杨红樱

上  部

五月立夏的这一天,真的就有了夏天的意味。阳台上的花盆里开出了第一朵栀子花。母亲换了一件白衬衣,摘下那朵吐露芬芳的栀子花,别在衬衣的第三颗扣眼上。白色的栀子花和白色衬衫浑然一体,一眼看不出来,却有幽香一股一股地送到鼻子底下,这正是母亲身上仅存的一点小资情调的小心思。

母亲总说我是她的幸运星。她一个资产阶级的小姐在小学里当老师,她热爱这份工作。刚怀上我,教育局人事科科长就来学校找她谈话,要她担任学校的教导主任,仍然教原来那个班的语文课兼班主任,工作量翻了一倍,还要她主抓全校语文教学工作。也就是说,全校语文老师的课她要听,全校语文老师的教案她要看,隔三岔五还要去她自己教的那个班的学生家里做家访。母亲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忙得不可开交,从来没有晚上八点之前回到过8号公馆,母亲却开开心心,任劳任怨。

下午放学后,已经怀孕七个月的母亲把排着队的学生送到十字路口,目送着他们走远了,这才回到办公室。改完作业本,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母亲正准备看三年级语文老师的教案,隐约听见有雷声从远处滚来。母亲看看窗外的天空,亮堂堂的,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林主任,要下雨了,多半是雷阵雨,你赶紧回家,身子不方便,千万要小心啊!”校长推开办公室的门,伸进来一颗白花花的头。

“校长你先走,我马上收拾一下就走哈。”母亲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的教案都收进抽屉里,这才锁了门走到操场上,真真切切地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来,抬头再看看天空,还是亮堂堂的,就在心里说“干打雷不下雨”。

母亲走到学校门口,听见有吆喝声“买樱桃,买新鲜的樱桃”,循声望去,泡桐树下,一个驼背老汉蹲在一个竹筐边,竹筐上面盖着一片一片的绿叶。母亲走过去,驼背老汉揭开一片绿叶,自卖自夸:“看嘛,好巴适的樱桃!一棵树上摘下来的,这棵树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年。”

母亲看那樱桃鲜红欲滴,每一颗都饱满鲜嫩透亮。驼背老汉将盖在樱桃上的绿叶都揭开,全部亮给母亲看,“就剩两斤多了,我就打堆堆卖给你,收你两斤的钱。”

母亲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可梁家人多,正好买给他们尝尝鲜。再说她也不忍心驼背老汉把剩下的樱桃再担回去,便让驼背老汉把筐里的樱桃称一称,有多少要多少。

“我都说了,就收你两斤的钱。”

母亲不肯,说驼背老汉也不容易。驼背老汉只好将筐里的樱桃都倒在秤盘里,秤杆翘得高高的,称出来是二斤三两。

母亲给了二斤三两的钱,提着一袋樱桃走进九思巷。天色突然黑下来,扯起一个亮得晃眼的火闪,紧接着响起一个炸雷。这时,梁家的小儿子梁家雄迎面跑来,双手抱着一把油纸伞。母亲叫住他:“小弟,你要去哪里?”

“我妈说要下雨了,叫我大哥给你送雨伞。我大哥说作业还没写完,他叫我来送。”

母亲笑了,她搂住不满五岁的小弟往8号公馆走。她说:“小弟你还没有上学,怎么找得到去学校的路?”小弟说他大哥的红领巾作业本忘带了,都是他妈叫他给大哥送到学校去。他妈还说谁叫他长着一双飞毛腿呢。小弟说的他大哥,是梁家的大儿子梁家龙,在母亲任教的那所小学读五年级,母亲正是他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刚跨进8号公馆的门槛,一个震耳欲聋的响雷炸下来,母亲赶紧将小弟搂进怀里。小弟挣脱出来说:“我不怕。林老师,我来保护你肚子里的小娃娃!”

这就是我的小哥,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已经开始保护我了。小哥护着母亲的肚子往里走,梁姆姆从客堂里迎了出来,“哎哟喂,林老师,你再不回来,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你莫忘了你现在是两个人,淋不得雨!”

母亲说她买了樱桃,要给大家尝尝鲜。梁医生说:“孕妇多吃樱桃好,樱桃是补铁的。”梁姆姆连声附和:“就是就是,你要多吃点。”

母亲说:“我也吃不了这么多,留到明天就不新鲜了。”

母亲提起装樱桃的袋子,往桌上的果盆里倒。梁姆姆摆着两手:“够了够了,再倒你就没有了。”

母亲笑道:“我一个人能吃好多嘛?”

梁姆姆留母亲吃晚饭,说:“你一个人就不要动锅动灶了,在我们这儿将就一口算了。”

梁医生也留母亲吃晚饭。母亲谢过梁医生和梁姆姆,说去灶房煮碗面吃。

8号公馆的小洋楼的一楼共有五个房间,作为公房都租给了梁家。中间最大的一间,原来是小洋楼的会客厅,现在是梁家人聚集的客堂,吃饭会客下棋打麻将摆龙门阵都在这里。左边两间房,一间是两个儿子的,一间是两个双胞胎女儿的;右边的两间房,梁医生和梁姆姆住一间,靠墙的那一间,房门永远紧锁着,里面住着一个植物人,是梁家大儿子的亲生母亲。

小洋楼的二楼有三间房,正中那间是8号公馆最大最好的房间,房间里还带一个起居室和一个大阳台,大阳台正对着后花园的八角亭,据说这是当年8号公馆主人的卧室。主卧两边各有一间房,房管局都用封条交叉封了起来,不晓得会分配给啥子人来住。

我父母结婚那年,搬进了8号公馆的主卧室。父亲当时在川藏线贡嘎山上的一个兵站当站长,常年不在家,想尽办法要找一个离我母亲教书的学校近一点的地方住,来来回回折腾了几个月,终于如愿以偿。8号公馆距学校步行不过十分钟。

梁家有四个儿女。大儿子梁家龙,已经快小学毕业。小儿子梁家雄还不满五岁,在上街道幼儿园。中间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大双梁佐翼,小双梁佑翼,取意“比翼双飞”,两姐妹都在我母亲任教的那所小学读二年级。

母亲和梁家合用的一间大灶房,是原来8号公馆的灶房,有一个大灶台、一口大铁锅。母亲用不了这些,她在大灶房的一角墙边,放了一个煤油炉子,平时就在这炉子上煮点东西吃。自从她怀孕后,一闻到煤油味儿就难受,想到煮面又要闻到煤油味儿,母亲不想煮面了,她想吃樱桃。她把樱桃全部倒进一个盆子里,端着向井边走去。

8号公馆被视为风水宝地,是因为在后花园里有一口井,井水清亮充沛,取之不竭。传说当年8号公馆的主人不惜重金买下这块地修建公馆,就是看中了这口井。

8号公馆的井好是好,美中不足的是井台边长了厚厚的青苔,要很小心地踩在露出砖块的地方才不会滑。梁姆姆给街道房管所反映了好多次,请他们来人修理,可一直不见人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雷声和闪电更加密集。借着闪电白晃晃的光亮,母亲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绕过八角亭,来到后面的井台边,正踩在青苔上,重重地摔倒在地。母亲捂着肚子,喊了几声“梁姆姆”,呼救声被滚滚的雷声卷走了。

几乎没有雨点的前奏,倾盆大雨便从天上泼下来,泼在母亲的身上,从她身下流出来的雨水都是红色的。

梁家人吃完晚饭,梁姆姆收拾了碗筷拿到灶房来洗,不见母亲在灶房煮面吃,连叫几声“林老师”,没有回应;又站在走廊上,向着二楼的阳台喊了几声“林老师”,见二楼一片漆黑,这才慌了神,她判断母亲没有回到二楼的房间。

“糟了糟了!出事了!”梁姆姆一路高呼跑到客堂里,张着嘴巴居然说不出话来。梁医生正在享受饭后一壶茶,他放下紫砂壶,一脸镇定地盯着梁姆姆:“不要慌,慢慢说。”

梁姆姆带着哭腔:“林老师出事了,她不在灶房里,也不在她房里。”

梁医生问:“你咋晓得她不在她房里?”

梁姆姆说母亲房里黑乎乎的,一点亮光都没有。梁医生一听松了一口气:“打雷天不开灯很正常,林老师可能已经睡下了。”

梁姆姆对梁医生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疑,她连声附和道:“哦,就是。又打雷又扯火闪,她一个人肯定害怕,钻进被窝里蒙头一睡,睡着了就不怕了。”

除了小哥,梁家人都坚信我母亲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早早地睡下了。小哥咚咚咚地往楼上跑,梁姆姆追在后面喊:“小弟,快下来!你莫要把林老师惊醒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小哥从楼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哭:“林老师不在……”

梁医生一听变了脸色,拿起手电筒就往后花园跑。

雨越下越大,白色闪电下面,清楚地看见地上溅起的水花儿是粉红色的,离井台越近,水花儿的颜色越红。梁医生手中的手电筒光终于射到了母亲的身上。母亲早已昏迷过去,她身下的血水把她的脸衬得像死人脸一样惨白。

梁家龙吓得哭起来,他说:“林老师死了。”

“不许乱说!”梁医生翻开母亲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母亲颈上的脉搏,叫梁姆姆赶紧去抱铺盖来,要把母亲移到屋子里去,又叫梁家龙去街道生产组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梁家龙说这么晚了,生产组的人都下班了。梁医生朝他吼道:“有守门的大爷,你快去呀!”

“我去!”小哥撒腿就跑,梁家龙磨磨蹭蹭跟在后面。

生产组在九思巷的巷尾。小哥叫开了生产组的门,守门的大爷一看是梁医生家的老幺,便很热心地帮他们打叫救护车的电话。打了十几通,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

梁家龙独自回到8号公馆,梁姆姆问:“小弟呢?”他说小弟跑到三医院去叫救护车了。梁医生一跺脚:“他才多大,他晓得三医院在哪里?”

“他咋不晓得?”梁姆姆却是很放心的样子,“每个星期天早上,老大要吃‘痣胡子’的龙眼小笼包和三合泥,都是小弟去买的。”

“痣胡子”和三医院都在青龙街。小哥在雨中飞跑,不到十分钟便跑到了三医院。他不晓得要找急诊室,他只往灯光最亮的地方跑,最亮的地方恰好就是急诊室。有一男一女两个医生值班,看见张大嘴巴大口喘气的小哥,以为这个浑身湿透的男娃娃在雨夜迷路了,说等雨停了就把他送回家。问小哥家在哪里,小哥说在九思巷的8号公馆。

“九思巷的8号公馆?”男医生猜道,“你是不是梁齁巴儿家的娃儿?”

那时小哥还小,不晓得梁医生的名气有多大,更不晓得“梁齁巴儿”这个听起来像骂人的称呼是人们对梁医生在治疗哮喘病这一领域的最高肯定。他一本正经地纠正男医生:“我爸不是齁巴儿,我爸是医齁巴儿病的医生。你们快点去嘛,林老师要死了,她肚子里头还有一个小娃娃……”

女医生去妇产科找来一个戴眼镜的女医生。眼镜女医生带着小哥上了一辆老旧的救护车,一路上开得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司机一直在骂这辆破车,他说今晚被雷劈的人咋那么多,救护车都出去了,就剩这辆浑身上下都是毛病的破车。在小哥的记忆中,救护车是闪着蓝色灯光哇哇叫的,这辆救护车咋个不叫?司机没好气道:“深更半夜又打雷又下雨,鬼都没得一个,叫给哪个听嘛。”

话音刚落,救护车就撞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眼镜女医生是个暴脾气,她对司机吼道:“你咋个开车的?开车不看路嗦?”

司机很委屈,“雨刮坏了,根本就看不见路,咋个怪我?”

雨还在哗哗地下,救护车熄火了,发动几次轮胎都转不动。司机一点办法都没有,“哦嗬,咋个办嘛?”

小哥哇哇大哭,“林老师要死了,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娃娃……”

眼镜女医生穿上雨衣,背着药箱下了车。雨水模糊了她的眼镜片,她问道:“这是啥子地方哟?”

小哥说是骡马市,九思巷就在前面,走两步就到了。

小哥在前面给女医生带路。女医生深一脚浅一脚,眼镜也掉了,两眼一抹黑,和盲人差不多,只有靠小哥拉着往前走。她不停地问小哥:“不是说走两步就到了?这都走了多少步了,咋个还不到?”

小哥像哄小娃娃,“快了快了,都到九思巷了。”

女医生听说已经到了九思巷,便有了精神,步子也轻快了许多。其实离九思巷中间还隔了一条羊市街。

就这样被小哥哄着拉着,女医生终于到了8号公馆。这时,雨停了,天也亮了。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小哥跑到梁医生和梁姆姆的房里,见母亲躺在大床上,身边有个包起来的小婴儿,小得只有小猫那么大,哭声也像小猫的叫声。这就是我,一个七个月大的早产儿。

梁姆姆一直在抹眼泪,“这么丁点儿大,小得跟小猫一样,咋个养得活哦?”

“我来养!我把‘小猫’养活!”在小哥的记忆中,梁家是养过小猫的,把小猫养大并不难,他妈妈怎么会担心小猫一样大的小婴儿养不活呢?

梁姆姆破涕为笑,“我的幺儿哟,你不晓得不足月的小娃娃有多难养!”

“也不见得,老话说‘七活八不活’。”梁医生话不多,但总是言简意赅,意思是七个月的早产儿活得下来。他的话是说给母亲听的,是宽母亲的心。

女医生给母亲和我做了检查,说母亲要住院治疗,我要在保温箱里放些日子才有可能活下来。天亮时,医院又开来一辆救护车,好不容易开进窄窄的九思巷,接走了我和母亲。

父亲是在我出生七天后才见到我和母亲的。他乘坐军用卡车,日夜兼程,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回到成都。

九思巷太窄了,军用卡车开不进去,就停在巷尾的平安桥街。父亲从车上抱下来一只羊,牵着羊走进了九思巷。早有人去8号公馆通风报信:“你们公馆里的解放军牵了一只羊回来了。”

小哥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8号公馆。父亲向飞奔而来的小哥招手,“小弟,你来得正好!你帮我把羊牵回去。”

小哥问父亲:“你是不是要把羊杀了给林老师炖汤喝?”梁姆姆经常炖羊肉汤,说羊肉汤最补人。

父亲赶紧说:“这羊不能杀,要把羊喂得肥溜溜的,挤出羊奶给林老师生的小娃娃喝。”

小哥问父亲:“给梁小猫喝羊奶,是不是就可以把她养活了?”

父亲听得云里雾里,“梁小猫是啥子哟?”

小哥说:“梁小猫就是林老师生的小娃娃,她生下来和小猫一样大,都说养不活,我说我一定要把她养活。她是我的小猫,所以她跟我姓,我叫她梁小猫。”

父亲哪有心思听这个男娃娃的童言童语,他一心挂念还在医院里的母亲,恨不得生双翅膀立刻飞到母亲的身边。到了8号公馆,父亲也没有进去,他把奶羊交给小哥就直奔医院去了。

母亲见到父亲就哭了,她说她对不起父亲,没有给父亲生一个足月的娃娃。父亲温柔地握住母亲的双手,说早产的娃娃聪明。母亲还是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父亲的心都要碎了,他在心里犯了嘀咕:“生了一个早产儿,不至于伤心成这个样子嘛。”他安慰母亲说,头胎早产了,二胎肯定不会早产。刚刚平息下来的母亲又哭起来,她抽抽搭搭地说:“没有二胎了……我不能再生了……”

父亲终于明白,这才是母亲伤心的真正原因。父亲抱住了母亲,深情地在她耳边轻声唤道:“丽雅,我的丽雅……有句悄悄话一直没有跟你说,其实我只想要一个娃娃。”

“真的?你真的这么想?”母亲是个简单天真的女人,她很好哄,父亲说的话她都信。

“我真的这么想。丽雅,我不在你的身边,不想你太辛苦。再说,一个娃娃才更宝贵嘛,今后,她就是我们两个的心肝宝贝儿。”

母亲破涕为笑,她让父亲给我取个名字,父亲冲口而出:“唐爱林!”

父亲姓唐,母亲姓林,这个名字的含义可想而知。8号公馆的人都跟着小哥叫我“梁小猫”,只有母亲叫我“唐爱林”。她不叫“小林”“林林”,也不叫“爱林”,她一定要直呼全名“唐爱林”。

有父亲的爱,比啥子药都管用,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还长胖了一点点,就是没有奶水。父亲说有羊奶,羊奶的营养比牛奶还好。把我和母亲从医院接回来的第二天,父亲就要回兵站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8号公馆的门口。母亲还在月子里不能下床,梁姆姆带着小哥在门口送别父亲。梁姆姆对父亲说:“老唐,你放心,我们会把林老师照顾得巴巴适适的。”

小哥像大人一样握住父亲的手说:“老唐,你放心,我一定把梁小猫养活!”

梁姆姆一巴掌拍在小哥的脑壳上,“没大没小的,‘老唐’也是你叫的?快叫唐叔叔!”

父亲握住小哥的手温暖有力,像两个男人之间说话那样,正儿八经地对小哥说:“就叫‘老唐’吧。别看你小,你可是我妻子和我女儿的救命恩人,我还没有正式感谢你呢!”

梁姆姆的眼眶又红了,“还真是的,那天如果不是小弟硬要去楼上看林老师睡没睡,林老师和梁小猫的命都怕保不住哦。”

父亲拍拍小哥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和他又握了一次手,这才上了吉普车,伸出头来问小哥:“你想要啥子,我下次给你带回来。”

小哥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我长大了想当解放军!”

从娘胎里出来,小哥似乎就晓得他是这个家里的不速之客。在他出生之前,梁家已经儿女双全。长子梁家龙是梁医生的原配妻子生的,梁姆姆进门后,只想和梁医生再生一个,却偏偏生了双胞胎女儿。梁医生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成都男人爱女儿是有传统的,女儿就是成都男人的掌上明珠。梁姆姆一胎生下两个女儿,就等于梁医生两只手掌上都有了明珠。每天坐诊回家,心思都在两个女儿身上,看不够爱不够。梁姆姆坚决不肯再生,在双胞胎女儿不满三岁的时候,偏偏又怀上了小哥。小哥知趣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只要把他喂饱,他就可以一直睡,睡到饿,吃饱了又睡。老话说爱睡的娃娃长得高,小哥比他同龄的娃娃真的要高出一大截。

刚满一岁,小哥学会了走路,梁姆姆便把他送进了在九思巷的街道幼儿园。小哥很快会跑了,每天早晨,他从8号公馆跑去幼儿园;每天下午,他从幼儿园跑回8号公馆。小哥的飞毛腿也许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梁姆姆经常在炒菜时才发现酱油瓶子空了,便高声叫小哥去西玉龙街的酱园铺打酱油,一边把打酱油的钱给小哥一边叮嘱道:“快点哈,锅里就等着放酱油了。”

小哥飞奔而去,梁姆姆还在他背后喊:“要打郫县的犀浦酱油!”

小哥如风一般在九思巷奔跑。九思巷附近的杂货店、酱园铺的人没有不认识小哥的,见了梁姆姆总是夸小哥,说从小看到大,梁家老幺长大肯定有出息。

自从小哥救了我和母亲的命,他就开始每天吃鸡蛋了。以前,他总是问梁姆姆:“为啥子每天只给大哥吃鸡蛋?”梁姆姆说大哥读书费脑子,鸡蛋是给大哥补脑的。梁姆姆又对小哥说:“等你长大上学读书了,我也天天煮鸡蛋给你吃。”

现在,小哥还没有上学读书,为啥子就开始天天吃鸡蛋了?梁姆姆说:“因为你救了林老师和梁小猫的命,你爸爸说要奖励你。”

小哥说他想把鸡蛋留给梁小猫吃。梁姆姆就笑道:“还没满月的奶娃儿,咋个能吃鸡蛋嘛。”

小哥就说把给他吃的鸡蛋都攒起来,等梁小猫上学读书了给她补脑子。梁姆姆听罢哭笑不得,只有在心里一声叹息:“我的幺儿好仁义哟!”

父亲把还在月子里的母亲托付给了梁姆姆,把那头从雪山上带回来的奶羊托付给了小哥。小哥以为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重托,而他向父亲保证一定要把我养活,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不满五岁的小哥已经把自己当作男人了。

要把我养活,得把父亲带回来的奶羊喂好才挤得出羊奶来给我喝。母亲没有奶水,要把不足月的我养大全靠羊奶了。梁姆姆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给全家人做早饭,小哥也六点钟起床,背起小背篓就往御河跑。

天还没亮,寂静的九思巷回荡着小哥奔跑的脚步声。跑出九思巷便是平安桥街,有一条小道直通御河。御河是当年皇城的护城河,河水碧波荡漾。御河两岸挺立着树叶如小扇子般的银杏树,到秋天树上结了果子,御河边又成了白果林。御河不宽的河滩上长着青草,小哥总是挑又鲜又嫩的割,割下来的青草还带着露水。装满一背篓,小哥背起来跑回九思巷,这时天才麻麻亮,才有出门担水或倒马桶的人,回家便骂自家的娃儿:“还在睡,人家梁老幺割草都回来了。”

奶羊养在后花园的八角亭里。八角亭是8号公馆的点睛之笔。八角亭顶上铺着琉璃绿瓦,大理石的台阶,青砖砌成齐腰的墙,墙上八面都是玻璃镶嵌在绿色的窗棂里。人在八角亭里,能把8号公馆的小洋楼和后花园尽收眼底。

8号公馆归公时,房管所就给八角亭贴上了封条,梁家人从来没有打开看过,也不晓得里面有些啥子东西。

父亲托付给小哥的那只奶羊,梁姆姆说不能养在灶房里,也不能养在花园里,下雨了咋个办?奶羊逃跑了咋个办?小哥说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地方养奶羊,当他说出“八角亭”三个字时,梁姆姆吓得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直念“阿弥陀佛”。大哥梁家龙旗帜鲜明,“八角亭是公家财产,把羊养在里面,就是侵占公家财产。”

小哥懂得“公家财产”的意思,却不懂“侵占”的严重性。他说等把梁小猫养大了,羊就不住八角亭了,再把纸贴在门上……梁姆姆明白小哥的意思就是“人不知鬼不觉”,她用手指戳一下小哥的脑门儿,“就你的鬼点子多。”

梁姆姆抬眼看梁医生,梁医生不置可否,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背着双手离开了。

梁姆姆还在琢磨梁医生鼻腔里哼出的那一声“嗯”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小哥已爬上八角亭的台阶,撕下了门上的封条。他理解的梁医生那一声“嗯”,是同意他把羊养在八角亭里。

八角亭里一股霉气,除了几样旧家具,满屋子都是蜘蛛网。小哥从来没见过像“偷油婆”那么大的蜘蛛,在亮晶晶的蜘蛛网上跑来跑去。

小哥挥舞比他个儿还高的叉头扫把,满屋子的蜘蛛网都裹在了叉头扫把上。肥胖的蜘蛛掉在地上来不及逃走,就被小哥踩死了,和地上厚厚的尘土一起被扫进了装垃圾的撮箕里。从此以后,八角亭就成了奶羊的“宫殿”,每天喂羊挤羊奶的活儿都是小哥干的。羊也只认小哥一个人,它只让小哥挤它的奶,换了别人去挤它的奶,它就用脚踢。

放完暑假开学了,母亲也休完产假要去学校上班,老校长血压高还有冠心病,已过了退休的年龄,教育局希望母亲接任学校的校长。母亲心里是不情愿的,因为我刚满四个月,虽然天天有羊奶喝,但毕竟是不足月的早产儿,看起来只有人家刚生下来的娃儿大。母亲的这点活思想,立即被她那领导干部的哥哥我的舅舅察觉了。他苦口婆心地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舅舅的话对母亲来说就是金玉良言。于是,母亲把我送到小哥上的那家街道幼儿园,全心全意地当起校长来。每天早上八点钟,母亲准时站在学校门口迎接全校师生的到来,她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会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林校长早!”

母亲每天早上七点半就得出门,那时幼儿园还没开门,只好请梁姆姆送我去幼儿园。梁姆姆忙完一家人的早饭,等梁家龙和双胞胎女儿背着书包上学了,侍候梁医生出诊了,这才抱着我去幼儿园。小哥提着一罐羊奶,跑在前面给我们开路,“梁小猫来咯!梁小猫来咯!”就这样一路叫着来到幼儿园。

幼儿园是原来的斯公馆,从后子门街拐进九思巷的头一家就是斯公馆。斯公馆是九思巷里面积最大的公馆,有十几间房,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大花园。当时选中斯公馆作幼儿园,除了看中房间多花园大,最令人满意的是房前的走廊,又宽又大,绛红色的圆柱连接着造型典雅的美人靠,小朋友可以在上面排排坐吃果果,刮风下雨也可以在走廊上活动。

幼儿园的汪园长也是街道办事处的汪主任,幼儿园的老师都是她亲自挑选来的。她发现哪家的女人把娃娃带得好喂得胖,自己的娃娃又长大了,便千方百计地把这家的女人动员来幼儿园做老师。

幼儿园分大班、中班和婴小班,花园左边一排房是大班的,中间一排房是中班的,花园右边一排房是婴小班的。安放我的那间婴儿房摆了四张婴儿床,一个老师要照顾四个婴儿,一个婴儿哭,其他三个婴儿都跟着哭,老师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根本忙不过来。小哥在大班,听见婴儿室的哭声他赶紧跑来,拉着正忙得不可开交的老师,“老师老师,我们家梁小猫饿了!”

老师说:“刚刚才喂过羊奶,不会饿!”

小哥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师老师,梁小猫的肚子不饿,为啥子还要哭呢?”

老师有点不耐烦了,“我咋个晓得,你去问她嘛。”

小哥走到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还没问我为啥子哭,我已经不哭了,还对着他笑。

小哥马上把他的发现报告给老师:“老师老师,梁小猫笑了!”

从此以后,只要我哭,婴儿室的老师便隔着花园朝对面的大班喊:“梁家雄,梁小猫哭了!”走廊上立刻响起小哥的奔跑声。后来,小哥已经能从众多的婴儿哭声中分辨出我的哭声,我也能听出小哥在走廊上的奔跑声。

管婴儿室的老师越来越喜欢小哥,小哥不仅可以自由出入婴儿室,老师还允许小哥带玩具进去陪我玩。

我的尿布都是梁姆姆亲自洗,洗完了还用开水烫一遍。管婴儿室的老师把我换下来的尿布用旧报纸包好,习惯性地朝对面的大班高喊一声:“梁家雄,梁小猫换尿布了!”

小哥抱起换下来的尿布就跑,跑回8号公馆把尿布交给正在井边洗衣服的梁姆姆,再顺便把梁姆姆刚蒸好的鸡蛋羹带回幼儿园给我吃。所以,九思巷的人总是看见小哥在九思巷跑来跑去,都要问一句:“梁老幺,你咋个又从幼儿园跑出来咯?”

因为小哥,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还有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叫我“梁小猫”,只有在正规的花名册上,才能看见我的大名“唐爱林”。

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小哥上了小学,就是我母亲当校长的那所小学。开学的前一天,从来不怎么管他的梁医生给小哥训了话:“从明天起,你就是小学生了,要把心收一收。”

小哥摸摸他的心,心在他胸膛里咚咚地跳。他不明白“把心收一收”是啥子意思。

“就是说,你要把心都用在学习上,不要一天到晚,净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小哥不能理解梁医生说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是哪些事情。不干就不干,只有一件事情他不能不干。小哥问道:“我可不可以每天早上割了青草,喂了奶羊,再去上学?”

“咋不可以呢?你不去割青草,奶羊饿了咋个办?梁小猫饿了咋个办?”梁姆姆很少自作主张,她在梁医生的耳边说,“他上幼儿园也是天天早上去割青草。”

梁医生点点头,又叮嘱一句:“小学生要遵守学校的规矩,不准迟到,不准早退。”

每天早上去御河割了青草喂了奶羊才去上学的日子,持续到小哥读二年级。政府要填了御河修防空洞,御河都没有了,御河边的青草自然也没有了。好在我已经三岁多,因为一直喝羊奶,长得比同龄的娃儿高,要不是梁家人口口声声还叫我“梁小猫”,我母亲几乎都忘了我是一个不足月的早产儿。

养在八角亭里的奶羊没有青草吃,小哥去问梁姆姆咋个办。

“咋个办?凉拌。”梁姆姆嘴里这么说,其实她心里也难过。家里除了小哥,就数她和奶羊的关系最好,她叫一声“羊乖乖”,奶羊就咩咩地叫,叫得她的心都要化了。梁医生是一家之主,奶羊的事是大事,还是要听他做主。梁医生却说:“我又不是羊的主人,我咋能做主呢?”

梁姆姆这才反应过来,羊的主人是我父亲。梁姆姆又去找我母亲,让我母亲给我父亲打个电话,由我父亲来主宰羊的命运。父亲在电话里说:“冬至快到了,你们就把这只羊杀了炖汤喝吧。”

成都有在冬至节气这一天喝羊肉汤的习俗。每年冬至,梁姆姆天不亮就去肉铺排队买一条羊腿回来炖汤。今年的冬至有这只奶羊,梁姆姆打算炖一大锅羊肉汤,让8号公馆的人都来喝羊肉汤,喝了过冬不怕冷。

梁医生和梁姆姆都以为小哥会又哭又闹,结果小哥只是默默地流眼泪。梁姆姆不停地给他揉心口,“我的幺儿哟,心里头难过你就哭出来,不要憋坏咯……”

小哥带着我来到八角亭,把剩下的青草都捧给奶羊吃。奶羊不吃,它似乎晓得要发生的事情,从此以后,它再也吃不到这个小男娃给它割来的新鲜青草了,它那水汪汪的黑眼睛充满了忧伤。小哥对我说:“梁小猫,你要记住它,你是喝它的奶长大的。”

我伸手摸了摸羊的脸,羊的眼睫毛又密又长,羊眼睛眨了一下,一颗温热的泪珠落在我的手心里。我放声大哭,小哥捂住我的嘴对我说:“不要让他们听见了,快上楼找你妈!”

我听话地上了楼。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楼下闹哄哄的,梁姆姆跑上楼来一脸惊慌,“梁小猫,你小哥呢?”

我说小哥和羊在一起。

梁姆姆又问:“羊呢?”

我说在八角亭里。

“糟了糟了!老幺和羊都不在了。”

梁姆姆咚咚咚地跑下楼,和梁医生一起出去找小哥,逢人便问:“看见我家老幺没有?”

有个说话结巴的人说刚才看见小哥和羊了。梁医生忙问在哪里。结巴说:“在……在……跑了……”

梁医生又问:“往哪个方向跑的?”结巴指着平安桥的方向。梁姆姆以为小哥每天都去御河边给奶羊割青草,难道小哥带着羊去了御河边?梁医生说不可能,现在御河都挖成了防空洞的工地,青草也没得了,把羊带到那里去干啥子嘛?

有人说去问蒋公馆的蒋老幺,他是小哥的同班同学,经常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也许他晓得小哥的去向。

“哦,对了,我咋个忘了蒋义呢?平时他俩形影不离的。”梁姆姆恍然大悟,撒腿就往蒋公馆跑。

蒋公馆在九思巷巷尾劳保生产组的隔壁,平日里关门闭户的,早晚能看见蒋公馆的蒋二爷穿着飘逸的白衣、黑色的萝卜裤,脚蹬一双白底黑鞋,一手转动着两颗发黑的老核桃,仙风道骨,每天早上都去青龙街的“痣胡子”吃龙眼小笼包和三合泥;傍晚从鹤鸣茶社喝完茶回来,轻飘飘地行走在九思巷里。没人敢和他打招呼,只等他走过去了,才用敬畏的目光目送着他的背影。

蒋公馆门上的铜环已有了一层包浆。梁姆姆一边扣着铜环一边高喊:“蒋义!蒋义!”

“蒋义,你是不是在外面闯祸咯?”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从公馆里面传出来,一听就是蒋二爷的声音,只有气场强大的人才配有这样的声音。

蒋义出来开了门,他一脸蒙,不晓得出了啥子事。梁姆姆抓住他的胳膊,“蒋义,你晓不晓得我家小弟去哪儿了?”

蒋义反问道:“是不是你们家的羊也不见了?”得到肯定回答后,蒋义不慌不忙地说,“梁家雄带着你们家的羊去百花潭动物园了。他说你们要杀羊,把羊送到动物园,动物园就会把羊保护起来,每个星期天,他还可以带着梁小猫去和羊玩。”

根据蒋义提供的线索,可以肯定小哥带着羊去了百花潭动物园。有热心肠的邻居骑上自行车直奔百花潭,在百花潭的门口,果然找到了小哥。

邻居把小哥送回8号公馆,梁姆姆一颗悬吊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母亲给小哥洗了脸,她怕梁医生和梁姆姆责骂小哥,把他俩拉到一边,夸小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乖娃娃。

蒋义和小哥一样,在家里排行老幺。和小哥不一样的是,他是名副其实的老幺,在家里啥子事情都不做,也不会做。他上头有两个哥哥为他遮风挡雨,排忧解难,他在家里的地位和待遇跟梁家老大倒有几分相似。上学后,和他同班的小哥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身上没有的小哥都有,比如独立担当,比如能干有主意,比如奔跑的速度……一学期还没有读完,小哥就成了他崇拜的偶像,他成了小哥的跟班儿。小哥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小哥干啥子,他也干啥子。

每天下午放学,小哥都去幼儿园接我,蒋义总是跟在他后面。我走出幼儿园就要小哥背,蒋义也想背我,他们把幼儿园到8号公馆的那段路一分为二,中间正好立着一根电线杆杆。每次都是蒋义把我从幼儿园门口背到电线杆杆那里,把我放下来后,小哥再接着把我背回8号公馆。

他们读四年级时,学校号召捡废铁,班上以小组为单位,要评出捡得最多的冠军组、亚军组和季军组。小哥和蒋义一个小组,一共就他们两个人,小哥任组长,蒋义任副组长。他们侦查到三洞桥的废铁多,因为那里有好几个街道工厂,每天都有垃圾从工厂里运出来倒在三洞桥下,垃圾里面就有好多废铁,就是有点远。蒋义问小哥带不带我去。小哥说:“梁小猫也算一个,人多力量大,把她带去!”

他们到幼儿园接上我,小哥把我背在背上,一口气跑出九思巷。到了羊市街,轮到蒋义背我,过了十字路口就是东门街。东门街是一条很长的街,比九思巷宽多了,东来西往的汽车在街上奔驰。小哥和蒋义换着背我,换了好几次都还没有背出东门街。看见有卖冰糕的,蒋义就要买冰糕给我吃。蒋义每天都有一角钱的零花钱,几乎一多半都花在了我的身上。我喜欢吃蛋烘糕,他和小哥来幼儿园接我时,蒋义的手中常常握着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一个热乎乎的蛋烘糕,有时是夹着芝麻花生白糖馅的,有时是夹着大头菜肉渣渣馅的。

小哥和蒋义把衣服的包包和裤子的兜兜都翻遍了,翻出来的加起来有九分钱,只能买一根牛奶冰糕和一根果汁冰糕。他们把五分钱的牛奶冰糕给了我,他们两个共吃一根四分钱的果汁冰糕,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冰糕吃完了,三洞桥也到了。

刚到三洞桥下,就捡到了一个凹进去一大块的铁皮桶。小哥说:“我们今天必须捡满这一桶废铁才回家。现在我们分头行动,梁小猫负责侦查,发现有废铁的地方就喊我们一声。”

等捡满一桶废铁,天已经快黑了。一桶废铁太重,要两个人才抬得动。小哥和蒋义抬着一桶废铁往家跑,我也跟着跑,跑到羊市街就跑不动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小哥问我想不想吃“世界上最好吃的饭”。

为了吃上世界上最好吃的饭,我居然从三洞桥走回了九思巷,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蒋义也想吃“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趁着夜色,我们悄悄地摸进8号公馆。

小哥和蒋义把一桶废铁抬进灶房,小哥就动手给我们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饭”。梁姆姆给小哥和我留了饭菜都在蒸锅里,小哥只把饭盆取出来,他说“世界上最好吃的饭”不用下饭菜。

小哥打开碗柜捧出一个土陶罐子,揭开盖儿,里面是白花花的猪油。小哥舀了两勺子猪油,埋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下面,再把猪油罐子放回碗柜里,又在碗柜里找来找去。蒋义问他找啥子,他说找酱油。

蒋义有些失望:“原来你说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饭’就是酱油饭嗦?”

“我要找的酱油不是一般的酱油,是我妈的秘制酱油。”小哥终于在碗柜最下面一层的旮旯里,找到了梁姆姆的秘制酱油。顷刻间,一盆子白米饭被小哥搅成了绛红色,每一颗米粒上都均匀地裹着猪油和酱油,油亮亮的。猪油和酱油混合的香味儿,立刻把灶房都胀满了。

小哥给我舀了一小碗,又给蒋义舀了一大碗。我吃了还想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求再添一碗饭。蒋义也要再吃一碗。小哥问他这酱油饭是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蒋义说他要再吃一碗才吃得出味道来。小哥又给他舀了一碗,看着他吃完,又问他这酱油饭是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蒋义看饭盆里还剩了一点酱油饭,就说他要把这剩下的酱油饭都吃了,才吃得出味道来。小哥把盆子里的酱油饭都扒到蒋义的碗里。蒋义把酱油饭吃得一粒不剩,这才抹抹嘴巴郑重其事地对小哥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拌的酱油饭确实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我们明天还去不去三洞桥捡废铁?”

“还去。”小哥踌躇满志,“我们小组一定要当冠军!”

蒋义又问:“你明天是不是还给我们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饭’?”

小哥说明天给我们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锅巴”。蒋义和我对今天小哥做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饭”已经心服口服,我们对明天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锅巴”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去三洞桥,有了昨天的经验,捡的废铁更多了,回家的时间却比昨天早。梁家人还在客堂里吃晚饭,小哥带着我和蒋义摸着墙边进了灶房。

梁姆姆平常就在蜂窝煤炉上煮饭,难得煮一次柴火饭。米在大铁锅里煮熟后,饭底下那层焦脆酥香的锅巴,是梁姆姆的拿手好菜“锅巴肉片”的重要食材,平时她都舍不得把锅巴铲出来给大家吃,要留起来做“锅巴肉片”。今天早上,小哥说他想吃锅巴了,梁姆姆想她的幺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捡废铁好辛苦哟,今天就煮了柴火饭,把锅巴都给小哥留在锅里,灶膛里没有燃尽的柴灰把锅里的锅巴烘烤得又焦又脆。

小哥揭开锅盖,一股焦香味儿扑鼻而来。我和蒋义使劲地吸着鼻子,我们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锅巴”,恨不得马上就吃进嘴里。小哥仔仔细细地把锅巴上的米饭铲干净后,这才不慌不忙地从碗柜里捧出装猪油的土陶罐,舀出两勺子猪油来,用锅铲的背面均匀地抹在锅巴上,锅里便响起噼噼啪啪油爆的声音。小哥又从碗柜里找出一个青花小罐,从里面舀出一小勺粉末倒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捏一点点均匀地撒在锅巴上。

蒋义问小哥撒的是啥子。小哥说撒的是盐。蒋义说盐是白色的,小哥撒的盐不是白色的。小哥说他撒的盐不是一般的盐,是梁姆姆秘制的椒盐。

小哥用锅铲的背面在锅巴上抹了又抹,看得蒋义的清口水都流下来了,“快点嘛,我都忍不住了。”

小哥还是不慌不忙,拿了一把剪刀,剪了两株梁姆姆种在瓦钵里的香葱叶子,切成细细的葱花儿,均匀地撒在锅巴上,这才把锅巴铲起来。蒋义不怕烫手,掰了一块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做着起飞的动作,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好吃得原地飞起……”

等椒盐锅巴不烫手了,小哥才掰了一块给我。我只咬了一口便坚定不移地相信:小哥做的椒盐锅巴真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锅巴”。

小哥任组长、蒋义任副组长的“捡废铁小组”荣获班上的冠军小组,各得了一张巴掌大的奖状,兴冲冲地拿回家去贴在墙上。小哥的奖状都是学工学农学军表彰会上发的奖状,有学工的奖状“劳动最光荣”,有学农的奖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有学军的奖状“五好战士”。蒋义得的奖状和小哥差不多,因为他心甘情愿地做了小哥的跟班儿,小哥干啥子他就干啥子,所以有小哥的荣誉就有他的荣誉。

蒋义的家教极严,不是他父母对他严,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是他爷爷对他严。蒋二爷在新中国成立前是成都的袍哥。“袍哥”这个称呼的由来要从《三国演义》讲起:关二爷被迫投降曹操后,曹操奖予他许多金银财帛,他一概不收,只收了一件锦袍,平时也不穿,有事才穿,却要把旧袍罩在锦袍的外面穿。曹操问他为何。关二爷说:“旧袍是我大哥玄德所赐,如今受了丞相的新袍,不敢忘了我大哥的旧袍。”从汉朝遗留下来的精神气节世代相传,后来形成的袍哥组织以“五伦八德”为信条。“五伦”指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八德”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蒋二爷曾经是成都袍哥组织一个堂口的“圣贤二爷”,“圣贤二爷”一般是大家推举出来的为人正直、重义守信的人。成都的茶馆多,也是袍哥之间常来常往的联络站。蒋二爷常去的是鹤鸣茶社,在那里结识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暗中帮共产党做了不少的事情,所以成都和平解放后,坐落在九思巷的蒋公馆没有被公家没收。

蒋二爷连生五个女儿后终得一子,就是蒋义的爸爸。这个在五个姐姐的宠溺中长大的老幺儿一无所长,性格软弱,新中国成立后就在隔壁的街道生产组当了工人。好在他生了三个儿子,蒋二爷从当年袍哥信奉的“八德”中取了三个字用在他三个孙儿的名字上,老大蒋忠,老二蒋信,老三蒋义。自从有了三个孙儿,蒋二爷担当起培养教育三个孙儿的重任,一心要把三个孙儿调教成三个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

蒋二爷早就听说蒋义有一个好得穿一条裤子的朋友,他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交朋友的关键在于选择啥样的人做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交友的老生常谈,蒋二爷形象生动地将这个道理深入浅出地讲给蒋义听:“你要跟鸡做朋友,你就只能在地上捡小虫子吃,有翅膀也飞不起来;你要跟鹰做朋友,你就可以展翅高飞,在天空自由飞翔。”

蒋义赶紧说他想跟鹰做朋友,他想在天空自由飞翔。蒋二爷表扬了蒋义的豪情壮志,然后言归正传,要蒋义把朋友带到家里来,他必须亲自过目。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小哥带着我去了蒋公馆。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个老头儿的声音:“你是哪个?”

小哥在门外有礼貌地回答:“我是蒋义的同学。”

从里面又传来小伙子的声音:“你是哪个?”

小哥回答:“梁家雄和梁小猫。”

从里面又传来一个姆姆的声音:“你是哪个嘛?”

这时,蒋义来开了门。小哥在他耳边说:“你们家的人奇奇怪怪的,轮番来问我是哪个,是不是不欢迎我们来嘛?”

蒋义说:“你想多了,是小凤仙在学我爷爷、我二哥、我妈说话。”

我们这才看见屋檐下吊着的一个铜制的鸟架上站着一只白色鹦鹉。蒋义说它的年龄比他大哥的年龄还大,它会背唐诗,会唱川戏,还会模仿不同的人说话的声音,模仿得最像的是蒋二爷的声音。

蒋义带着我们往里走。蒋公馆的格局和8号公馆不一样,倒是和斯公馆差不多,只是房间没有斯公馆的房间多,走廊没有斯公馆的走廊宽,走廊上有柱子但没有美人靠。花园里不种花草只种树,进门就看见一棵伸着钢针般树叶的铁树,院墙边种着几棵桑树。墙上爬满了绿得发紫的巴壁虎儿,巴掌大的叶子密密层层,把院墙遮得严严实实。

进了蒋二爷的房间,里面黑乎乎的,只听见咕噜咕噜的水声。蒋义悄声告诉我们,他爷爷在抽水烟。

看不见蒋二爷在哪里,原来他是坐在矮板凳上抽水烟,巨大的水烟筒几乎遮住了他的脸。蒋义毕恭毕敬地向他爷爷介绍小哥:“爷爷,梁家雄来咯。”

蒋二爷的头从水烟筒后面伸出来问小哥:“住哪里?”

小哥回答:“就住在这条巷子的8号公馆。”

“8号公馆的梁齁巴儿是你啥子人?”

“是我爸爸。但是我爸爸不是齁巴儿,是医齁巴儿病的医生。”小哥不喜欢别人叫他爸“梁齁巴儿”。

“你娃不懂,‘梁齁巴儿’才是你老汉儿的金字招牌。”蒋二爷又问小哥,“你身边的女娃娃是你妹妹?”

“她不是我妈生的,是我把她养活的。”

蒋二爷听糊涂了:“说些啥子哟,你把她养活的?她又不是你们家的一只猫。”

“她生下来真的只有小猫那么大,我妈都说养不活,我说我一定要把她养活……我就让她跟我姓了,我叫她‘梁小猫’。”

小哥把我出生的故事讲给蒋二爷听。小哥也给别的大人讲过我的出生故事,可那些大人都没有耐心听完,他们还会嘲笑小哥,说小哥胡言乱语。

蒋二爷耐心地听小哥讲完我的出生故事,听的全过程他都没有抽水烟。听完了,蒋二爷沉默了一会儿,才对蒋义说:“梁老幺有情有义有担当,是可以交一辈子的朋友。灶房头还有两串糖油果子,你带他们两个去吃。”

蒋义毕恭毕敬地说了声“晓得咯”,带着小哥和我走出蒋二爷的房间。我们的身后又是咕噜咕噜抽水烟的声音。

蒋公馆没有8号公馆大,灶房却比8号公馆的灶房大,有点像大馆子的后厨,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蒸笼,地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砂锅罐子。蒋义从碗柜里拿出两串糖油果子,一根竹签上穿着四个糖油果子,红亮的焦糖上沾着几粒白芝麻。我吃不了四个,分了两个给蒋义吃。蒋义认真地对小哥说:“我爷爷同意我们两个交朋友了,他要我们两个做一辈子的朋友。”

小哥一边吃糖油果子,一边认真地回答:“我们两个肯定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

我嘴里嚼着糖油果子含混不清地说:“我也要和你们两个做一辈子的朋友。”

小哥拿掉我嘴角边的一粒白芝麻,说:“你就做我们两个一辈子的梁小猫。”

蒋义试探着向小哥提要求:“梁家雄,我们两个都是好朋友了,能不能你叫她梁小猫,我叫她蒋小猫?”

小哥不同意,他说我是他养大的,又不是蒋义养大的,只能叫“梁小猫”。

离开蒋公馆时,我向在屋梁上的小凤仙摆手道“再见”,小凤仙模仿蒋二爷的说话声:“慢走!不送!”

我又向蒋义摆手道“再见”,小凤仙模仿蒋义的说话声:“二天来耍哈!”

就冲这只巧嘴白鹦鹉,蒋公馆成了我天天都想去的地方。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