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纸里的乡愁
在首都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室里,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一册册被灼烧、虫蛀、鼠啮、霉菌侵蚀的古籍,像一位位沉默的老者,承载着百余年的记忆,却因岁月摧折而支离破碎。
王岚的手轻轻抚过一页残破的书页,指尖触到的不仅是脆化的纸张,还是一段凝固的时光。手边的竹启、镊子、针锥仿佛时间的缝纫机,期待着通过她的十指,将断裂的历史重新缀合。
这个普通而别有意味的场景,正是一名古籍修复师的日常。
一
古籍修复,一个古老而小众、少为人知的行当。早在1400多年前,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便写道:“书有毁裂……裂薄纸如薤叶以补织,微相入,殆无际会,自非向明举而看之,略不觉补。”这是中国古代关于古籍修复的最早记载。
撕出如薤叶般细长的纸条,在书叶缺损处轻轻搭上,让它像从未破损过一样。只有当阳光透过细如发丝的接缝时,才提示它曾经受过的苦难——如此温柔治愈,无怪乎修书人也被称为疗愈书籍的“书医生”。
过去,售卖书籍的书肆、书坊和字画装裱店兼做修书生意。新中国成立后,各大图书馆、博物馆开始专设修书岗位。然而,绵延千年,修书仍然是冷门行当,尤其在全力追求经济发展的时期,全国上下的“书医生”一度不到百人。
2007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古籍保护工作的意见》发布,提出大力实施“中华古籍保护计划”,推动古籍修复工作发展,这一行当逐渐受到重视。
也正是在2007年的一天,在首都图书馆采编中心工作了8年的王岚,因裱画问题请教馆内唯一的修书老师傅。老师傅听说王岚会国画,也喜爱传统文化,十分惊喜,“你不如来这个岗吧”。思考一番后,王岚向馆里提出申请,转身踏入了这个陌生行当。
虽然有美术基础,但一切仍要从头学起。从拆书、缝线开始,王岚跟着老师傅边学边摸索。此时,全国高校还未开设相关专业,好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每年会在各地办培训班,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日复一日,学习、实践、切磋,王岚慢慢地成了一名修书人。
二
纸寿千年。不同于今日机械制造出的纸张,1912年之前,人们经一道道手工工序将植物纤维制成纸,再以传统工艺装订成书,其坚韧耐久更胜于今日的出版物。
但一册册书卷在世间辗转流传,仍经历了重重劫难:霉烂蠹蚀,破损粘连,以及无尽的灰尘,淹没了最初的纸润墨香。
修书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优雅文艺。“那些书要多脏有多脏,要多破有多破,抖搂一下都掉渣,两只手真不知道该拿哪里。”偏偏修书时不能戴手套,需双手洗净,直接触摸纸张,感受纸张的肌理质感。因而,刚开始修书时,王岚觉得很不适应。
但恰恰是这些污损朽烂、看似毫无价值的断纸残篇,承载着古代的笔墨,凝结着历史的技艺,甚至可从中窥见一个文明的呼吸。这些不可再生的文物,唯有依靠修书人的手艺才能延续寿命、赓续使命。
通常,需要修复的古籍先在冰柜里冷冻5—7天,待蠹鱼、书虱、黑毛皮蠹等书虫冻死后,在常温下进行修复;修复结束后再冷冻,最后放到恒温恒湿的书库里长期保存。修复师会依照《古籍特藏破损定级标准》对书籍破损程度定级,制订修复计划,并在整个修复过程中进行拍照记录,最后撰写详尽的修复档案归档。
用补纸修复虫蛀、火星造成的小破损,是古籍修复中的一项“精细活”。中国传统手工纸种类众多,按原料大类可分为麻纸、皮纸、竹纸、草纸等等,每个大类里又有许多小类,如檀皮纸、桑皮纸、苎麻纸、白麻纸、混料纸……要寻到材料一致、厚薄相同、颜色相宜、帘纹相近的理想补纸并非易事。为修复1904年为慈禧七十寿辰颁布的一卷诏书,王岚反复做了多次染色实验,还专程到安徽泾县拜访非遗传承人,只为配出诏书上那抹明艳的帝王黄。
比修复蛀洞更需要耐心的是缓解纸张的酸化。岁月流逝,导致纸张的主要成分纤维素氧化,稍有不慎便成齑粉。因此,需采取传统的脱酸工艺,以毛笔蘸取氢氧化钙溶液,轻刷酸化严重的地方;或将整张书页浸入温水或脱酸溶液中反复漂洗,直至焦黄刺鼻的污水变得清澈。
王岚曾参与天坛藏清道光刻本《太常寺则例》的修复。此套书详尽记载了清代北京各个坛庙的祭祀仪规,极具历史价值。刚打开函套时,只见字迹清晰,没有虫蛀,仅见纸张四周因酸化而呈咖啡色。本以为能轻松修复,真正操作起来才发现极耗时间,一天只能修两到三页。“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纸张酸化修起来比修补虫吃鼠咬还要难。”
三
古籍修复是一门手工活,修书几十年的老师傅,指纹会因无数次摩挲纸页而磨平。而王岚也总是自称“手艺人”,如果有段时间没有修书,就会心慌不适,“这和练书法一样,一天不写自己知道”。
尽管古籍修复以手工为绝对核心,但并不拒绝现代科技的加持与赋能。
显微检测技术能分析纸张纤维结构,帮助修复师找到更契合的补纸;pH表面酸碱检测仪能在不损伤纸页的情况下测定酸碱度,为调配洗酸溶液提供参考。国家图书馆也已研发出纸浆补书机,修补整张书页的虫洞的速度大大加快。
只是,机器再精准,也不能像指尖那样感知纸张的质感。事实上,纸浆补书机对纸张的匹配度要求极高,因而应用范围有限,凡细微处还得依靠人来修补完成——技术为人所用,最终还得回归手工。
虽然修复方法还是延续传统,但修复的理念却必须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步更新。诞生于1964年的《威尼斯宪章》,创造性地提出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必须遵守“真实性”与“完整性”两大原则。时至今日,中国的修书人们也逐渐形成共识:古籍修复应尽可能地谨慎小心,遵循最小干预、修旧如旧、可逆性三条准则。
王岚说:“我们不会像过去的一些修书人那样,擅自在书卷上补字。对于化学用品的使用,我们也非常谨慎,因为无法预测随着岁月流逝会对纸张造成怎样的影响。”
现在,王岚最常用的修复工具仍是自制的竹启子、小针锥,以及自己用淀粉冲调出的糨糊。“用淀粉糨糊做黏合剂,不仅因为它安全无毒,还因为它有着易于揭除的特点。”用糨糊修复的书,浸泡于温水中,还能再次揭开、拆下,这就为后来人的再次修复留下了空间。
至今,王岚还记得修复专家朱振彬老师对水渍的独特处理方式。那是几年前,她向朱老师请教关于书页清洗的问题。原以为老师会指导一两种将书页彻底洗净、令其焕然一新的妙招,没想到他却说:“其实留下一点水痕也无妨。”
王岚看到了朱老师所修的《韶山毛氏族谱》的照片。修复前,书页纸张因浸水变得褶皱不堪,水渍形成的黄褐色边缘非常明显。修复后,书页平整干净了许多,但仍有淡淡的水痕若隐若现,平添了一抹岁月的痕迹。
朱振彬说:“特意不洗干净,留下一点水痕,也是告诉后人,这本书曾经被水洇过。破损痕迹也是书籍递藏过程中的一部分啊!”
如此“修旧如旧”让王岚既震惊又钦佩——古籍无须修到全新,而是要保留一点故纸的“旧气”,在接续文物存世光阴的同时,依然保存它的沧桑感,将对历史的无尽想象传递给后世的人们。
四
修书人是寂寞的。修书如修行,通常,一桌一椅,一人一书,一支毛笔,一碗糨糊,便是枯燥悠长的一天。
修书人也是孤独的。修书十六载,王岚修复过的古籍几百本,而首都图书馆馆藏古籍40多万册,需要修复的不在少数,“不仅我们这批人修不完,可能几代人都修不完”。放眼全国,经大力推动,全国的古籍修复师已增至千人,但相比浩如烟海的待修古籍,同样是杯水车薪。
青灯古卷、劳作无尽之外,修书人的孤独和寂寞还在于,他们总是被反复问到同一个问题:既然纸张的破损、老化、腐朽是不可逆的自然规律,既然已有技术能将所有古籍电子化并广为传播、供人使用,为何还要像西西弗斯那样,执着于一次次抢救那些终将湮灭的残卷?
曾经为这个问题困扰过的王岚,从业多年后,已能清晰地从理论角度解释这一疑惑:“古籍保护方法从理论上可以划分为三种:原生性保护、再生性保护和传承性保护,三种保护缺一不可。在原生性保护中,古籍就是保护的主体对象;再生性保护则是针对文字内容的资料性保存,让尘封的古籍免于藏而不用的遗憾;传承性保护的主要形式有面向社会大众开展与古籍保护相关的展览、报道和互动体验,吸纳更多的人参与,从整体上增强古籍保护事业的力量。”
然而,这样客观理性的回答似乎缺了些什么。事实上,在王岚的内心深处,还存在着另一个基于情感、源于热爱的回答。
那是某年她在从丽江返回北京的飞机上冥思苦想后的一次“顿悟”。
那一年,她到丽江探访东巴纸,跟着东巴纸传人到山坡上采荛花,剥掉荛花枝条的外皮,用菜刀剁木芯,用脚踩木碓舂料,在竹筒里捣料……她在东巴文化博物馆看到写满东巴文的经书,感受到东巴纸是如何凝结纳西族的文化与宗教、连接雪山与它的子民的。但同时她也得知,现在的纳西族青年大多不认识东巴文字,也不再有人抄写东巴经了。分散在亚洲、欧洲、北美的图书馆中的一万多卷东巴经,现在仅仅作为藏品存在于世。
“当一件物品脱离了实用价值,还能存在多久呢?既然要与时俱进,我们执意保护、努力传承的又是什么呢?”在回北京的飞机上,王岚思考着。
在飞机落地的瞬间,脑海里的古城雪山被眼前首都的璀璨灯火替代,但仍然令人止不住地回想。她忽然意识到,就像人有乡愁一样,一个民族也无法停止对自身记忆的温柔凝视:“那些技艺与文物的存在,唤醒了我们精神家园中那一缕远去的乡愁,不由得让我们回想起祖先的血脉曾与这些手工技艺紧密相连的历史。那是延续人类文明的历史,其中蕴藏的深厚情感是工业制造所无法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