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5年第4期|程远:桓仁沙尖子记
我是浑江一条龙,平时潜在深水中。
冰雪不化我不走,水势不大我不动。
五女山头映倒影,浪花拍打富与穷。
冷了扯块彩云披,饿了就吃江大虫。
——《浑江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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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五月,辽东大地满眼葱绿,稠密的春雨也如期来临。
车出桓仁县城,沿木通线(G506)向东行驶,过凤鸣山隧道、三道沟、荒沟里、小围子、鸡冠砬子、老平坨、二棚甸子、庙东沟、大西岔,诸多叫得上和叫不上名字的村落在车窗外闪过。驶出县城近30公里,一座高岭横亘眼前。路标显示:兰盘岭隧道。
“兰盘岭?是章樾主持修路的那个岭吗?”
“正是。那时叫石头峦盘岭。不过章樾时代还没有隧道。他们开通的是山路马车道。”县文联主席、小说家姜忠平说。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沙尖子镇。同车的还有县党史研究室主任李镇、诗人高凤超。
我客居桓仁四个月以来,我翻阅最多的是一本在旧书店里找到的《桓仁首任知县章樾》,作者刘殿枢。书中介绍,章樾(1847—1913),字幼樵,汉族,监生。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生于河南省祥符县(大部分区域在今开封市)的书香门第。稍长,入选京师国子监,学后就任湖北省郧县知县。光绪二年(1876),筹建怀仁县,任设治委员。光绪四年(1878),试署怀仁县知县。光绪六年(1880)试用期满,实补怀仁县知县,为怀仁首任知县。光绪八年(1882)正月,任怀仁县知县三年期满,调署怀德县知县。之后任海城县知县、怀德县知县、营口海城厅同知,署昌图府知府、奉天府军粮同知、凤凰直隶厅同知,任奉天府丞兼学政。民国二年(1913)卒,终年66岁。
1914年,中华民国政府内务部通令:因奉天省怀仁县与山西省大同地区怀仁县重名,且山西省怀仁县定名在先,故奉天省怀仁县改名为桓仁县。
桓仁在设治之前是清朝封禁之地,山高谷深,江河纵横,说是无人区也不为过。道光年间才陆续有人“违禁”来此,或采参,或渔猎,或垦荒,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章樾上任之初,不仅解禁拓荒,修筑县城,同时划保区、开市井、酌赋税、建公廨、置营房、立庠塾、修车道、设渡口、兴驿递,尤其在修路上,筹划踏查、确定线路、监工抚众、食宿于民。在其所著的《修大岭记》中精辟指出:“民以钱镪病,农以赋税病,官亦以催科病。公私交困,其故何也?数岭限之也。”因而,他在开工建城之后强调“万事之急,莫急于修岭”。当时众说纷纭,章樾力驳异议:“开岭所以便民,便民所以通商,通商所以利赋。不此之急,将焉急乎?”他亲自指挥分工,限定时日,很快开凿了影壁山岭、葡萄架岭和挂牌岭三路,建成桓仁县城至沙尖子长130里的大车道。
章樾对劳苦百姓深切同情,“讯断不用刑威,反复推问,得情而止。每举一事,务顺舆情”。在其《初建怀仁县碑记》中写道:“民工顾以胼胝,挥血汗兮堪怜。”在《修大岭记》中记有:“今则迫不容缓者,庶几一劳永逸,故不敢息吾民也,然又未始不心悯其劳也。”在《苦边行》诗中云:“有妇晨炊吞声哭,情未及问声愈咽,自叹良人昨夜归,冻驱欲死足指折。”说到《苦边行》,不能不提及章樾在任期间创作的《劝农四时乐歌》,这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
我一直以为桓仁不仅山川壮美,历史丰厚,其古典诗词创作也是熠熠生辉,足可光耀后世。早在汉成帝鸿嘉四年(公元前17),高句丽第二代王类利在桓仁创作的《黄鸟歌》,就颇得《诗经》之妙,是一首优美的爱情诗歌:“翩翩黄鸟,雌雄相依。念我之独,谁其与归。”
章樾《劝农四时乐歌》共计四首,兹录其一如下:
林鸟底事春啼早,声声只道农家好。
冰融雪消土如油,一犁烟轻日景杲。
童子拍手唤布谷,满耳山歌真绝倒。
南阡北陌带花锄,长堤绿遍茸茸草。
课农走马出山城,笑语垂髫黄发老。
扑面缓度麦苗风,周行鸭绿黄牛堡。
归来犹闻众鸟言,行乐何处无轩皞。
一路花飞送舞筵,吩咐家童且莫扫。
不难看出,章樾不仅是一个体恤民情、卓有建树且深具远见卓识的地方主政者,亦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的《劝农四时乐歌》让我想起周作人的杂事诗和丰子恺的漫画,想起陌上花开缓缓归的旧时场景。画面感十足。
不特此尔。光绪三年(1877)秋,章樾还与其僚属、县丞关月山共同发现并确认了位于当时县境内(今吉林集安市郊)的好太王碑。此碑现存于集安,成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其碑及拓片我都见过。好太王碑文大体分为三段内容,其中第二段以较大篇幅记录了好太王一生东征西讨的军事活动。但由于年代久远,很多字迹漫漶难辨,至今国内外学者也有很大的分歧。如:“百残新罗,旧是属民。由来朝贡。而倭以辛卯年来渡,每破百残,□□新罗,以为臣民。”过去的释文中,大都将“每”释作“海”,同时在断句、解释上也有不同。关于好太王碑及其书法艺术,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是这样评价的:“方整纯厚,遒古朴茂,体在隶楷之间,并多含篆书遗意,甚古雅可赏。”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开凿了影壁山岭、葡萄架岭和挂牌岭三路之后,为缩短距离,章樾又主张凿通石头峦盘岭。此岭是二棚甸子和沙尖子两地之间的界山。据《怀仁县志》记载:“石头峦盘岭,天险也,形势雄壮,乱石攒空,颇有层峦高嵩之状。经知事章公传集民夫,断岭凿山,筑成折道,形如之字,前后二十余盘,回旋络绎,如蝼穿珠。”此路开通后,从桓仁县城至沙尖子路长90里,比先前缩短了40里。
修通后的这条马车道从县城起,向西可通新宾永陵至沈阳,向南可达宽甸,向北可抵通化;从沙尖子向东,则是集安。由此可见,此道是连接县内城乡并延伸至邻县的通商大道,且与浑江相接,形成水陆联运。县内和通化、柳河、八道江等地的木材、粮谷、土特产由陆路运往桓仁县城,或直抵沙尖子镇,再转水路至丹东。可见,章樾主持修通县城至沙尖子的马车道,打通了桓仁通向外界的水陆通道,起到了便民、通商的作用,也增加了政府利赋。
沙尖子,这个辽东僻远之地,遂成为浑江流域最大的水陆码头。
2
浑江,汉代称盐难水,明代称婆猪江,明后期及清代称佟佳江,因其江水混浊,民国年间形成今名。据2019年新版《桓仁满族自治县志(1986—2015)》记载,浑江源出吉林省白山市北部哈尔雅范山,左纳红土崖河、大罗圈河,至通化市境城东右纳哈泥河、喇蛄河,左纳大苇沙河,流经吉、辽两省分界处,再纳富尔江,经通化地区由北甸子乡流入桓仁县境。从县境东北流向境南,再掉头向东,由县东南五里甸子镇进入宽甸县境下漏河注入鸭绿江,全长 447公里,桓仁境内段161.8公里。浑江流经桓仁一段为其中下游,曲曲弯弯,绕山越野,穿越境内北甸子、四平乡、二棚甸子、黑沟、桓仁镇、雅河、向阳、沙尖子、五里甸子等9个乡镇,桓仁境内有富尔江、大雅河、六河、哈达河、漏河等支流汇入。
车过兰盘岭隧道进入沙尖子境内,不久,即伴随漏河而行。
漏河为本镇最大河流,发源于影壁山北部的新开岭和老岭,入下甸子境内转向西流,至沙尖子村北头注入浑江。其河床处于火山爆发断裂带,渗漏严重,干旱季节有的河段枯竭无水,只有潜流,故名漏河。又因浑江下游右岸宽甸县境内也有一条漏河注入浑江,人们就将桓仁县境内的漏河称为上漏河,宽甸县境内的漏河称为下漏河。下漏河也是普遍认为的浑江与鸭绿江汇合处。在宽甸,下漏河也叫作下露河或露河。
2016年冬天,我曾参加《丹东日报·鸭绿江周刊》发起的两次鸭绿江踏查活动,其基本路线为:丹东—集安—通化—白山—临江—长白—桓仁—丹东。下漏河,曾两次经过。
李镇说,上漏河旱天少水,雨天则洪水泛滥,下甸子人民饱受其苦。在新中国成立初期,这里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王连生。1955年,为改变下甸子穷山恶水的自然条件,王连生带领当地农民,采取了“秃山戴帽,陡坡穿衣,坡地串带,沟扎腿绑,河岸长翅”的治理方法,固定河床,治理耕地,既保持了水土,又得到根瘤菌增肥,还可割条编笼子增加农民收入。由此,紫穗槐串带方法成为当时桓仁地区水土保护的一个有效措施。
近年来,沙尖子镇对漏河流域实施了河道清淤加固带等农业生态环境综合治理工程,水患得到了有效控制,以板栗为主的万亩经济林及各项产业得到长足发展,加之庙洞、仙女洞、骆驼砬子等旅游景观,沙尖子成为集农业生产和旅游观光于一体的农业生态区。而地温异常带、石臼、金龙湖、城墙砬子高句丽山城更是远近闻名。位于闹枝沟村的牛鼻子遗址距今已有近7000年历史,为辽东地区发现较早、面积最大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是研究东北人类从洞穴走向半地穴居的标本之一,被专家称为“东北地区最早升起炊烟的地方”。
李镇是沙尖子生人,对家乡的文旅产业如数家珍。
时近中午,雨脚收住了。
车过沙尖子大桥,迎面扑来的是一座石牌坊,刻有楹联两副,为桓仁才子邢燕来所撰:
车船辐辏 古渡遗基铭往事
屋宇毗连 春庭幽院醉风情
万化奇观称翘楚
百淘胜迹溯风华
在沙尖子村委会我们看到了三幅照片,一幅彩色,两幅黑白。彩色的是沙尖子村现在的全景照片:连绵起伏的绿色山峦下,一片小盆地上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房屋毗连,红瓦白墙,一川碧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路桥交会,亭台隐现。两幅黑白照片,分别摄于1901年和1931年,前后相差三十年,但变化并不大,几乎可以肯定是同一机位拍摄的——当然,都不大清晰,毕竟是百年老照片了。画面主体部分为街市景观,远处一条江水从右边穿过,至左边转向两山峡谷,江上一二帆船行驶。不同的是后者右上角写有“桓仁县沙尖子镇街市全景 辛未年仲夏月”几个竖排字,字尾钤一方印章,看不清内容。
沙尖子村部外墙贴有大理石面,上刻江水、舟楫、码头、街市、商肆、车马、人群等等,其繁华景象仿佛《清明上河图》,让这个原本平常的村部有了历史感。站在石阶上,望向雨后的山峦,缭绕着迷离的雾霭,小山村显得愈发安静、和美。
副镇长任丹丹给我们请来了老村委会主任李云海、退休教师刘长波,大家围坐在一起。话题自然是沙尖子乃至浑江上的风云旧事。
3
关于沙尖子名称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是因其位于漏河与浑江入口处,前有江水环绕,后踞城墙砬子,街道自北而南,长约3里,街道下的江岸有沙滩而得名;一是薛礼征东时,远见沙丘成锥体而命名。薛礼来没来过这里暂且不论,不过几百年前的浑江尚未修建水库,“浑江至此形势为之一变,两岸平阔忽露沙滩”该是事实。
追溯浑江水运历史,我们得回到刳木为舟的年代。那时,人们用独木楞制成的独木舟,只能供渡江和短途少量物资运送。
浑江远距离运输,最初是人们把木材串成木排,顺流放到安东(今丹东)销售,并兼运粮谷。桓仁县城至沙尖子的马车道开通后,形成水陆联运态势。光绪二十八年(1902),浑江沿岸的居民能够制造结构简单、灵活、吃水浅、适宜在湍急江河中航行的艚船,为推动浑江航运的发展创造了条件。据《奉天通志》记载,安东“上通鸭、浑二江,下通黄、渤二海,水路交通至为便利”,所以自光绪三十二年(1906)安东开港以后,浑江成为水上运输大动脉,沙尖子成为热闹非凡的水陆码头。宣统元年(1909),境内有船220只,当年运出农产品价值白银32715两。下航装运的物资运到丹东大沙河子东尖头一带卸货,再通过代理店出售。丹东到桓仁上航20天,下航6天;到沙尖子上航15天,下航4天。
1932年和1935年,浑江沿岸遭到前所未有的两次大洪水,艚船和货物被冲走,货主、船主蒙受重大损失,使浑江航运走向衰落。尤其1937年,日伪当局修建鸭绿江拉古哨(水丰)电站,使航道受堵,加之通化铁路开通,昔日繁忙的航运顿时冷清下来,沙尖子水陆码头也成为历史。
李云海说,由于沙尖子江岸平阔近岸水深,适宜艚船停泊,又离街道仅几百米,装卸货物方便,出入浑江的艚船都要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故此地也被称为宿泊地。从桓仁县城到这里,如果不走马车道走水路,多有险滩恶哨,只能用载重量少的“尖咀子”运输物资,到沙尖子再添载,或换成能装200石的“敞口子”。当时商户林立,鼎盛期达到140多户。住户1193户,8835人,“挂红幌”的大商户就有36家,明暗妓院72家,临街商户家家门前摆摊儿设点。尤其秋冬两季,日过马车多达千挂以上,路上车声辘辘,不绝于耳,县内所产粮食和大宗土特产品70%—80%运到沙尖子镇,只待春天开江走船航。那时,沙尖子商户非常出名,最大工商户德泰兴烧锅有资金2万元;怡祥和每年囤积粮谷达1.2万石;最大财东满松山不但在沙尖子开设商铺,还在通化大泉源开商铺。每年农历四月十八赶庙会,沙尖子聚集一万余人,摩肩接踵,仅麻花等熟食摊点儿就有1公里长。外地人说沙尖子有三多:船多、商铺多、妓女多;还有三亮:灯幌儿亮、老板名声亮、女人牌头亮。因此,沙尖子镇被誉为“小安东”“小上海”。
据《桓仁满族自治县交通志》记载,1930年沙尖子码头外运农产品数量为:
元豆30余万石(折1.2亿市斤),红粮1万余石(折400万市斤),稻米1万余石(折400万市斤),小米5千余石(折200万市斤),苞米5千余石(折200万市斤),小豆1千余石(折40万市斤),元米5千余石(折200万市斤),元皮5千余张,木料20万件,烧酒90余万斤,烟叶20余万斤,绳麻5千余斤。同年沙尖子码头卸下的货物有:布匹20余万匹,绸缎8万疋,牛皮万张,纸张20余万匹,杂货价值100余万元。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这些清单抄录于此,皆因这是历史生动而丰富的细节,可以用来证明,当年的沙尖子水陆码头就是浑江流域的中继市场。用现在的话说,是贸易中心、物流中心,足见其重要性和影响力。
说起德泰兴烧锅,不善饮酒的姜忠平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清光绪十八年(1982),沙尖子街上有一家“泰安客栈”,掌柜的姓孟名泰字兆瑞,是两年前从山东蓬莱来此地经商的。
一天,孟掌柜在院中蹓跶,听客房里有人唉声叹气,便敲门进去,一看是贩布老客坐在那里发闷。原来他家里捎信来,说老母病重,盼他速归。可他手里压着货,没法儿走。孟掌柜心生同情,决定将老客的布匹全部买下,并吩咐账房按价付钱。账房先生听了直言相劝:“您去年收下的那批药罐儿,现在还没出手,又要收这布,这不是干压本钱吗?”孟掌柜没听账房劝告。老客带着钱和感激之情赶往老家。
转过年,起了瘟疫,家家户户扯红布避邪,买药罐儿熬药,泰安客栈的药罐儿卖光,红布脱销,剩下的白布现染现卖,一下子赚了不少钱。
孟掌柜心眼儿好使,脑瓜儿灵活。他寻思应该趁热打铁开家布行,寻来找去,隔壁做豆腐的老王头儿的三间房最合适。老王头儿无儿无女,孟掌柜就磕头认了双亲,发誓将来养老送终。老王头儿也通情达理,让出房子,孟掌柜就又开了一爿“瑞和祥”布行,坚持“薄利多销、童叟无欺”的信条,年底又是盈利。
这天,店里关门以后,孟掌柜陪老王头儿唠嗑儿,提起山东老家的事儿。原来孟掌柜祖上是靠造酒起家的。他耳濡目染,早就掌握了造酒的全套工艺,一直想开个烧锅。老王头儿说:“这事儿好办啊!我在下甸子有座房子,院里就有一眼好井,那井水澄清、甘甜,街坊邻居都称它甘露井。后来我们到沙尖子做豆腐,房子就托付给别人照看。这不是现成的水源吗?有了好水,加上你的传统工艺,不愁造不出好酒!”
孟掌柜喜出望外,立即套车和老王头儿去看井品水,一品果然水质上乘,十分难得。说干就干,回来就筹备在下甸子开办烧锅。
造酒的主要原料是玉米、高粱,采用石磨粉碎,加上人工供水,大曲发酵,不添加任何充料,这酒自然醇厚浓郁,广受欢迎。
一天,客栈账房向孟掌柜汇报,说客栈住着一位老者,今天病愈启程,走时留下一张字条。孟掌柜接过字条,见上面写道:
德润方圆见赤忱,
泰安客舍感殊深。
兴京道上长相忆,
酒好尚期堪再临。
落款:烟霞散人关月山。孟掌柜不由一愣:关月山?听当地老人讲,首任知县章樾的书启叫关月山,满腹经纶,金石书画无不精通,难道住店的这位老者就是关月山?
孟掌柜带着疑问,找到本地知名士绅、德高望重的吴芳庭老人。老人家看完诗句,捋着胡须点头笑道:“兆瑞啊,你平日里为人厚道,广结善缘,这的确是关月山的手笔,他可轻易不给人作诗题字哟!更为难得的是,这是一首藏头诗,他已为你的烧锅取好了字号——德泰兴酒。这四个字嵌得真是巧妙:做买卖的要以德为先,泰是你的名,生意兴隆是最好的祝愿。”
几个月来,多少人搜肠刮肚也没想出满意的烧锅字号,今日得来竟未费工夫。孟掌柜激动地说:“关老先生才学过人名不虚传,可惜没能与他见上一面!”
吴芳庭告诉孟掌柜,关月山光明磊落,不敛财,不误政,章知县离任后,他也隐居兴京。孟掌柜深知这四个字的分量,回到家中,请木匠摹刻了“德泰兴”牌匾,悬挂在烧锅前厅堂上,那首题诗也珍藏起来。
想来,这真是一段可以流传的佳话。
诗人高凤超说,在清末、民国期间,桓仁各大商号还都有自己的暗码,供商号内的掌柜和伙计使用。掌柜和伙计必须将暗码背熟,牢记于心,以便在交易中灵活运用。暗码对外绝对保密,如将暗码泄露,伙计要丢掉“饭碗”,商号内的暗码也需更换。
为便于记忆和背诵,商号的暗码都由两句话组成,既像一副对联,又像两句诗。如杂货业“玉丰德”的暗码,是根据“玉”“丰”两字的谐音编出来的“玉发桓仁地,生财四海通”。两句话共十个字,按照这十个字排列顺序,对应十个号码,即玉(一)、发(二)、桓(三)、仁(四)、地(五)、生(六)、财(七)、四(八)、海(九)、通(十)。这十个号码便是玉丰德商号的暗码。其使用方法是用文字暗示号码,如一件商品的价格是二十五元,就可用“发地”两字来暗示。发字的号码是二,地字的号码是五,连起来便是二十五。
旧商号里的商品,虽然也有价格标签,但在实际交易中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这时,暗码就起了作用。掌柜把暗码写在标签的背面,暗码表明的价格,便是商品的底价,无论客人怎么讲价,伙计也不能低于暗码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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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仁境内山高谷深,水网密布,在历史上是个交通闭塞地区,尤其是沿江河两岸的村落,处于山重水复之中,几乎与外界隔绝。在影壁山岭、葡萄架岭、挂牌岭和石头峦盘岭开通之前,这些地方的民众出入往返,不是绕道几十里,就是爬滴台道。所谓滴台道,就是上有悬崖峭壁,下有深水,在岩石间隙处自然形成高低不平、长短不齐、宽窄不一、距离不等的磴台,一个连接一个,如雨点滴落。滴台道又陡又窄,一定要手脚并用才可通过,稍有不慎,跌落水中,不死即伤。在桓仁,分浑江滴台道和富尔江滴台道。
有记载的浑江滴台道有八条:一、阎王鼻子—马面石—十八道拉拉岗子滴台道;二、断头砬子滴台道;三、牛鼻子—谷草垛—拉咀滴台道;四、天梯—下大砬子头—上大砬子头—小偏脸—小西沟—牛崽子沟滴台道;五、江界石—倒贴画—马鞍石滴台道;六、棺材梁子—马大营子江北滴台道;七、大马达营子沟—大臭里崴子滴台道;八、长山子—东长春沟江西滴台道。富尔江滴台道有四条:一、霸王朝—神仙沟—杨木峡滴台道;二、花皮砬子—滴台岭滴台道;三、滴台咀—老海—青山子—杨木峡—老黑背滴台道;四、江东—弯沟门—滚兔岭—东泉眼—新江滴台道。
滴台道长短不一,有的几十公里,有的几公里。其滴台净长也各有不同,几十至几百米均有。其中浑江上的牛鼻子—谷草垛—拉咀滴台道、江界石—倒贴画—马鞍石滴台道,就在沙尖子镇内。无论是浑江滴台道,还是富尔江滴台道,后来由于修建水库,有的被淹没了,也有的改成了乡村公路,或直接废弃。不过,现在听起来,个别名称令人惊怵,倒吸一口冷气。
李云海告诉我们,从前走滴台道的人都是肩挑花筐——一种用柳树枝条编制的筐,肩前肩后各一只,每只上面拴着四条绳子,与扁担相连。时间长了,人们就把他们称为“挑八股绳的”。从沙尖子到丹东,走山路,爬滴台道,通常需要一天一夜才能到。为了省力,这边去时往往是空筐,回来时才装上针头线脑等一些轻便的生活用品。每次出行也都要三五人结伴,不然难以对付山中野兽,尤其老虎、熊瞎子、野猪。小时候,“爬滴台”死伤人的事件时有所闻。民国年间,一年秋天,向阳(马圈子)乡回龙山村一个叫“蔡大鼓”的评书艺人,在夜间从向阳返回龙山,爬断头砬子滴台时跌落江中,溺水而死。
李云海今年71岁,本该安享晚年,但他闲不住。这个时节,家里的农活儿早已排上了日程,抽空还要盖个仓房。他的岳父当年就是浑江上的船把头,而他祖上是山东人,很小的时候,他就听长辈们常说的一套闯关东的嗑儿:
过大海,闯关东,
长白府里来安生。
跑马占山开荒地,
一个穗子打一升。
吃饼子,就大葱,
咬一口,辣烘烘,
干活全靠老山东。
那时,闯关东来的人,有的从青岛、威海等地上船,漂洋过海到丹东或营口;有的步行,长途跋涉而来。这些人除了开荒种地,也有挖人参、采山货的,更有溯鸭绿江、松花江、浑江而上,去吉林长白山地区伐木材的,然后将木材顺江而下运往码头。
莽莽长白山,丰富的森林资源为人们筑城盖屋、制车造船、修路搭桥、采薪取暖、制作日用器具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材。但由于以上三江流域游牧渔猎民族生产生活的特性使然,垦殖或采伐一直处于局部、少量的原始状态。清廷入主中原后,对长白山乃至整个东北地区实行长期封禁,更是有效地保护了森林资源。资料显示,19世纪末、20世纪初,鸭绿江、浑江流域森林面积358.6万亩,储材量达12亿立方米。红松、油松、落叶松和水曲柳、刺楸、白桦等树种多达160余个。可见森林之茂,品类之盛。
然而,这样的状况最终被打破。
清同治年间,山东因捻军起义,战事频繁,百姓避难东来者甚众,一些聪明的富户抓住机遇,出资招募流民砍伐森林。光绪三年(1877),清政府正式允许关内农民垦荒伐木,并在鸭绿江口大东沟设木税局,征收木材捐,使鸭绿江、浑江流域森林采伐逐渐步入正轨。光绪二十八年(1902),东边道道台与地方商人在大东沟合资设立鸭绿江木植公司,管理和经营林木生意,桓仁沙尖子码头商会亦加入其中,大量木材不仅在国内建立市场,而且出口朝鲜与南洋各国。这期间,当然也少不了日、俄采木公司的掠夺。尤其是日俄战争后,日本更加肆无忌惮。光绪三十四年(1908),清政府与日本政府签订《中日合办鸭绿江采木公司章程》《中日合办鸭绿江森林合同》和《中日采木公司事务章程》,划定鸭绿江右岸自猫耳山起至二十四道沟止,距鸭绿江干流30公里为界,总面积约1500平方公里的木植归中、日两国合资、经营采伐,且鸭浑两江民间经营的木材运到安东后,统一由采木公司收购、销售,不准自由贩卖。其中,采伐鸭绿江、浑江流域森林时间最长、数量最大的是鸭绿江采木公司,平均每年伐木50万立方米。最高潮时期的1919年至1924年,每年采伐达百万立方米,木排一万多张,电杆用材近九万根,通过鸭绿江、浑江水系漂运到安东——“每年五到十月间,鸭绿江上数百张木排首尾相连,浮江而下,浩浩荡荡,不舍昼夜。”
李云海小时候也见过浑江上放木排。他说,那阵势是他童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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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先民和闯关东的难民在东北伐木放排的过程中,渐渐形成了一个行当:木帮。他们围绕山林木材生产的各工种谋生,包括料件子、赶爬犁、赶河、赶江、放排、放船等。据1930年版刘爽所著《吉林新志》载:“入山砍木之众,称为木帮,帮有领袖,称为把头。”
木帮活儿又分“山场子活儿”和“水场子活儿”两种。
山场子活儿,指伐木、运木作业。森林采伐季节性很强,时间为每年10月到次年2月,那正是东北最寒冷的时节。在山场子上作业的木帮组分工明确,规矩严明。山场子上,一个场子有一个大柜、一个二柜,下分场子把头、爬犁头、槽子头,还有杠子头——就是领着大家抬木头的头人。每当抬木头时,“杠子头”往往要起声喊号子,其基调简洁,词儿也是出口现编:
哥几个别泄气呀,
咳——哟咳嘿!
全当是四腿的驴呀!
咳——哟咳嘿!
夹板套上头啊,
咳——哟咳嘿!
不拉就剥你的皮呀!
咳——哟咳嘿!
玩命为赚钱呀,
咳——哟咳嘿!
养家的都不容易呀,
咳——哟咳嘿!
水场子活儿,首先是穿排。穿排属于水场子活儿里的主要手艺,一般在江里或老排窝子进行。穿排又有硬吊子、软吊子和绕圈三种编排法。硬吊子,过去民间称本字排,是编排法中最古老的方法,这种排编制复杂,需要将木材锛成四个平面的方材,费用也大,但运行缓慢,特别是受江水限制,一旦天旱水少,就须拢排等待,水大又有冲毁之险,1914年以后就逐渐淘汰了。
木排编好,并不马上启程,而是要视水势而定。水大水小都不能航行,只有水涨到岸边长草的地方,才是航运最佳时候,百姓叫“拉草叶”,船工称“四六水”。
开排之前,也要举行祭祀仪式,供山神爷和老把头:“山神爷、老把头,俺们贡敬你来了!保佑俺们顺顺当当到安东,回来再贡敬你!”
山神爷一般是指老虎。而“老把头”的身份就有点复杂。满族人说老把头是努尔哈赤;汉族人说老把头是闯关东“放山”饿死了的孙良,或是闯关东的“谢老鹳”——他放木排淹死后,变成“水老鹳”在江上飞来飞去,专门给木排指引方向。而所有的祭祀活动,都是先从叠纸码开始。纸码,就是神灵的名单,以专人用黄表纸来叠。叠纸人要有威信,心要诚。然后还要杀猪宰鱼,带上猪头、鱼肉和其他供品,上山祭把头山神庙。山神庙一般坐落在靠江一带的山坡上,木帮们一一跪地祭拜。祭拜结束后,把猪头带回家放入铁锅炖上。当所有的放排木把吃喝一顿后,木排就该出发了。
这时,木排前已树起了一面旗帜,书明某某公司、料栈名称。木排中央搭一座“花棚子”,上面罩着树皮、雨布或苫苇草,里面铺上松毛子或草席,再置一方木桌,摆着木刻的“水神爷”或“神码”,敬上香火。这一路,木把就在花棚子里吃住。另外,排票、执照证明手续和盘缠更是缺一不可,甚至到下一个排卧子前的吃喝拉撒睡都要安排妥当。
最后,一阵鞭炮声响起,老人、孩子,尤其是家庭妇女们就会风也似的跑到江边,望着木排上各家的儿子、父亲或丈夫,哭着、喊着、叫着。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一去是否能平安回来,是不是生离死别。
当木把头解开缆绳,一声吆喝:“开排了!”蹬竿子、搬棹子一齐上阵,木排便驶离江岸,浩浩荡荡地向大江的主流驶去……
记得那年冬走鸭绿江时,采访吉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著名东北民俗学家曹保明先生,他送我一套20卷本的《东北文化源头记录》,其中就有如上描述。聊起放排人的不易,曹保明先生告诉我们,对于木把来说,放排就是赌命。
在排上,说了算的人叫“头棹”,也叫“老卯子”或“大把”,是排上的大哥,除了对付江水的险恶,还得保护排上的弟兄。另外还有“二棹”和“边棹”。“二棹”是中坚力量,既帮手“头棹”,也照应“边棹”。“边棹”又叫“尾棹”,是排上最吃苦的力工,但也不要小瞧他。依照“头棹”“二棹”的指示,他得不停地在排上跑来跑去,除了腿脚利索外,斧头也要准和狠,如果发现哪节木排绕子开了,就要立刻赶上去一锤钉死——稍一慢,排和绕子的裂缝就会越拉越大,乃至彻底断开,尤其是过哨口,更是惊险不断,提着的心久久不能落下。当然,功夫最为了得的还是“头棹”。“头棹”往排头一站,专注地盯着江面的水线,观察前方是上水还是下水,是清水还是浑水,是文水还是武水。
曹老师说,排不抓水线,一流就完蛋。但紧赶慢赶,一年准有三千鬼祭江!
每逢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松花江、鸭绿江、浑江流域,那些放排人的家人,都会扎河灯、放河灯。当夜幕降临,明月孤悬,一只或数只一米多长的纸船上,烛火荧荧,映照着船中小旗上溺毙者的姓名和家乡住址,听着一声声念叨,岸上的人都跟着落泪。江水默默地流淌,蜡烛在江中一闪一闪,很快暗了下去,像一个又一个木把的生命,渐渐沉寂于江底,带走了他们或悲壮或卑微或欢笑或苦楚的一生——
你上来吧!回家吧!
我们给你送船来了!
今年回家,好好待待再走……
在曹老师的书中,这是我见过的一段最温情也是最扎心的话语。
用来寄托哀思和祈求一方风调雨顺的场所还有天后宫。天后宫,也多是北方的称谓。在南方,尤其是沿海一带一般称“妈祖庙”。但其意义,无疑都是保护海运或航运平安顺遂。
在鸭绿江和浑江流域,最著名的天后宫有两座,一是东港市大孤山的天后圣母殿,一是桓仁县浑江边的天后灵慈殿,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这两处我都去过。史料记载,清光绪十四年(1888),桓仁县遭遇特大水患,灾后一片凄凉。第二年,县令遵奉清廷诏谕:“凡疆土通海要隘,皆立天后圣祠,以祭神庇佑,兴发水运。”在申请盛京府得拨款项后,又劝募商民集资,于光绪十七年(1891)建成天后宫,内塑天后圣母等金身。庙宇竣工后,筑坛唱戏,以庆开光。其时,附生出身的怀仁县令、浙江人金作勋,酷爱南方戏曲,特命船帮远航福建,从海路至莆田请来了莆仙戏班,唱了三天三夜,引得远近百姓竞相观看。
1931年,爱国将领唐聚五斥资扩建天后宫,增设前殿东西廊房钟鼓二楼,并常在此秘密开会。1966年天后宫被毁,1989年重修,历时三年完工。
6
在复杂的木帮、放山、挖参等众多“吃排饭的”人中,江驴子、拉帮套似乎最为奇特,也最有故事。
木把们每次放排结束都要返回山里,有的柜上要求他们把艚船拖回去,上边放着棹把和工具,几根粗壮的绳索一头拴着艚船,一头勒着木把的肩头,沿着江岸逆水而行,一路风餐露宿,历尽艰辛。此时往往已是秋天,越走天越冷,越走路越难。年老体弱的木把有的走着走着就一头栽进了江里,再没起来。那粗壮的绳索不仅磨去肩头上一层又一层的皮肉,亦使江边岩石刻下深深印痕。也有不拖艚船返山的木把,他们各自背着自己的小夹板,扛着自己的大木棹,成群结队走山野老林,穿草木窠子,甚至贴着滴台道,一不小心掉下山崖的事儿时有发生。无论哪种方式回家,个个都造得不成人样,好的给孩子带回一顶小棉帽、一个小拨浪鼓,给媳妇扯块布,买回几斤棉花,但大多数人兜里已是分文皆无。有的甚至已经望见了家门,却觉得没脸进去,便一头撞死在村口,仿佛一头倔强而又绝望的驴子——这就是“江驴子”的由来。而那些能坚持活着回到山里的木把,等待他们的依旧是没完没了的山场子活儿和水场子活儿。
我们这次探访,由于时间关系,没有在江边找到当年纤夫留在石头上的纤痕,但据我所知,央视“探索·发现”节目组曾来沙尖子采访,拍过这难得的画面。
如前所述,放排途中要经过许多危险的哨口,经常使木把们措手不及。有些哨口的险情要依靠外界的帮助才能渡过难关。于是,一些吃排饭的人便应运而生。
所谓“哨”,专业一点儿说就是湍急的江水冲击成的梯形级坎。
据清人张凤台在《长白汇征录》中记载,鸭绿江从长白十九道沟到丹东,危险哨口多达163个,而浑江坡降大,水流湍急,仅桓仁境内就有31棚“哨”坎,最为险恶的是“牤牛哨”“老虎哨”“阎王鼻子哨”和“秋皮哨”——我实在不忍心舍掉旧书上的具体描写,便不避文章冗长,将相关记载总结如下:
牤牛哨在县城北,五女山南,江中布满礁石,或明或暗。露出水面的礁石形如“牤牛”,故而得名。“牤牛哨”由“老鸹腿”“大牤牛”“二牤牛”“门槛石”“迎面冲”“老母猪圈”几段所组成,水线狭处仅可容舟通过,水落时,艚船、木排最易搁浅,水势偶涨时则骇浪翻滚,声急如牛吼,稍有不慎则遭碰礁,人货俱失。艚船、木排经过“牤牛哨”,货主、船主、船工在金银库沟门的“龙王庙”,焚香烧纸,燃放鞭炮,以求保佑安全渡哨,故有“过了牤牛哨,就把金子要”的说法。光绪三十三年(1907)用人工修凿,炸掉“大牤牛”,更名为“回天哨”。
老虎哨在城南,两岸石壁参差,中流水声澎湃,两者相搏音同虎啸,因此名曰“老虎哨”。有大、小老虎哨之分。
秋皮哨位于城南,东岸为桓仁,南岸为宽甸。江水至此旋转不已,无风三尺浪,有风浪更高。江中遍布礁石,形状各异,被船工称为“马鞍石”“马腿”“针线笸箩”“老母猪圈”。艚船、木排必须沿中流驶过,稍有倾斜,不碰“马鞍”就撞“马腿”,跌进“笸箩”冲进“猪圈”,船破排散。
文章至此,说一下我和曹保明先生的渊源。当年,我在《航空画报》供职,开辟了东北文化专栏,请曹保明先生撰写一系列文章,不仅支撑着刊物版面,也使我这个责任编辑受益匪浅,感受到东北地方文化的博大精深。我几次前往长春拜访先生,聆听教诲。有着说书人经历的曹保明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个个生动有趣的东北民间故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比如下面这个吃排饭的故事。
北流水老恶河上有一处叫抽水洞的地方,这个哨口十分险恶。一天,一个放排的到了这儿,没法儿过,知道生还无望,索性直奔着石砬子撞去。只听嘣的一声,排头拱到石砬子上,木排先是往后一缩,紧接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又一蹿一钻,从前方十几米处钻出水面,而后边的排也跟着,顺顺利利地过了抽水洞。
人不但没死,排也过去了。
就是这个用命换来的经验和方法,成了吃排饭人的谋生手段。
所以排快到抽水洞时,就有人在江边敲锣大喊:“过抽水,过抽水。”
意思是有人能帮助你顺利渡过抽水洞。
这时,如果木排上没有经验丰富的老卯子(头棹)在上面,就要请人帮助渡过这段险哨,因此要停靠讲价。
“什么码?”
“给个斗钱。”
“这个打不开。”
翻译过来就是:什么价?一斗红高粱钱。这个不同意。二人讨价还价。一旦成交,这人上排过哨口,排上头棹上岸步行到下一哨等着。
另外,还有挑垛的,也是一种吃排饭的。这种活儿十分危险,吃这口排饭的人价码也高。
当年每到放排最繁忙的季节,鸭绿江、松花江、浑江两岸,天天游动着吃排饭的,他们或住在各个危险哨口的老乡家里,或住在山窝棚里,或骑着驴跟着排在岸上走,专等排起垛,他们好去挑垛。什么是“起垛”呢?木排在弯急水大、江道不平的地方,容易被卡住。一旦前面的木排被卡住,那么后边的木排就会在江水巨大冲力之下,层层叠加堆在一起,形成一座巨大的木山。而“挑垛”,就是把堆在一起的木排挑开,让木排顺利通行。
这些人一般都身怀绝技,并且要和管这个地段的绺子掌柜的打个照面,报个号,取得他们的认可才行。这叫“考票”。实际就是给“吃票”的头子——黑道上的人上贡,以取得所谓的合法挑垛权,不然这些吃排饭的即使得了钱也出不了山。所以吃排饭的在挑垛前,要先到绺子处报到。进去后,双手抱拳举放在左肩施礼道:
西北悬天一块云,
乌鸦落在凤凰群。
不知哪位是君,
不知哪位是臣?
大柜问道:“爷们儿打哪儿来?”
吃排饭的回答:“称不起爷们儿,抱老把头瓢把子……”
大柜说:“啊,吃排饭的。”
“对对。”
这时,吃排饭的要递上“排票”,说:“大柜,等这一排下来,我来贡敬大掌柜和弟兄们。”
大柜也笑了,说:“给这兄弟倒酒上烟。”
“谢了,谢了。”
“掐着台上拐着。”——拿着烟,坐炕上抽吧。
话是这样说,但吃排饭的不宜久留,只能抽一口递过来的烟以示信任,转身告辞。
众匪们说:“你就放胆挑吧。”这算是认可了。
有时,起垛的排只有一根卡住了,挑垛的老手要从这数不清的木头中,一眼辨出是哪根卡住了,然后手提一根三米长的铁棒,从岸上跃到排上,脚踩翻滚的原木跳着走——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水中,被木排挤成肉饼。挑垛的来到垛前,把看准的那根长木猛力一挑,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木垛山崩地裂似的开了。而后,排经过重新整修,就可以继续流放了。
那时,鸭绿江流域最有名的挑垛人是一个叫白狼的人,真实姓名叫白朗,16岁落草,仗义疏财,智勇双全,曾使勾结日寇运送鸦片的商船沉入江底。
除了吃排饭的之外,还有一种靠人的。靠人的,在这里是专指依靠男人(木把)生存的女人。曹保明先生把靠人的分成几种形式。
第一种是“计时姻缘”。木帮,特别是干水场子活儿的木帮,当排放到排卧子时必定要投宿,这些排卧子使附近的村屯逐渐繁荣起来。木把们兜里有了钱,也会得到一些女人的倾慕,所以木把和女人之间就产生一种临时的姻缘关系,也就是“计时姻缘”。
第二种为季节性靠人的季节婚。在东北民间常被称为“拉帮套”婚姻。
第三种形态是木把和娼妓。
第四种靠人的是木把家庭组合的特殊规律所反映出来的婚姻形态,也就是嫁给木把的往往是二婚、三婚的女人。木把们没钱没房,常年在外,自然娶不起黄花闺女。
据丹东已故作家、诗人、记者赵旭光所著《鸭绿江传·史话》记载,每年春季开江之后、冬季封江之前,正是青山如黛、江水浩瀚时节,鸭绿江畔的外岔沟(今吉林省集安市凉水朝鲜族乡外岔沟村),又迎来了一年当中最繁盛的光景。这时,大江之上木排云集,旗帜招展,炊烟缭绕;岸上摊床林立,叫卖不绝,妓女游荡。排工们一路上风餐露宿,闯过无数礁石林立、波涛汹涌的哨口,终于来到这里休整、补充给养,然后,继续漂往目的地安东。
当木排一过马市台,木把们的心就狂跳起来,他们站在排上跳跃着、欢叫着:
“安东!南海!”
安东,亦称南海,是木把们的梦中天堂。吃尽千辛万苦,历尽九死一生,很多木把为的就是逛逛安东的大街,到窑子里搂搂女人,哪怕死了也心满意足。此刻,安东就在眼前,梦想即将成真。
俗话说,没有窑子,立不住码头。安东开埠以来,受季节影响,木筏、艚船、航运、码头装卸等工人,流动性大,单身汉多。所以,这里一度成了妓女缤纷的花花世界。木排一到安东,“窑姐”就纷纷跑到江边接木把。在安东街市,一等柳巷集中在广济、官电、新安三条马路中间,二十多家妓馆美其名曰“书馆”“书寓”;在日本铁路附属地内三道桥、交通门、坝岗街附近一带,集中了十几家二等班子;在三道桥、坝岗街、荣安里、平安里、大院胡同和中兴镇市场后面,有三等妓馆八九十户;在荣安里、平安里、新安里、一面街、中兴镇、后潮沟、大院胡同、艚船会胡同、江沿王八盖子一带,四等妓院和“半掩门子”或“大炕”等土娼、暗娼就更多了。
其实何止安东,随着排业的繁荣和发展,鸭绿江、松花江和浑江流域都出现了许多按江水里程形成的固定的排卧子、旅店、客栈和红店。这些店通常是固定的村落,时间长了,木帮自然与其联系起来。而所谓的红店,就是讳莫如深的窑子。今天想来,那是多少遭受压迫凌辱的女性的血泪深渊啊!
三江木排有各自的目的地。北流水松花江是吉林船场,南流水鸭绿江是丹东南海,浑江注入鸭绿江。无论哪里,木排到地儿就停在那儿,等着木材商来买。
“吃木头饭”的木材商有钱有势,受雇于一些军阀、地方官、买卖人家。木排到了目的地,木材商上排去验收看货。这些人十分狡猾、苛刻,掐头去尾买下,然后一手钱一手货,打发木把们。木把们把排放到地方,他们的这一季活儿就算完成。
但他们用生命和血汗换来的钱却未必能带回家里。
民谚云:“不赌不嫖不是木把。”又说:“木把不是人,先走窗户后走门。”意思是说木把什么事儿都干,像贼一样,走窗户,偷东西。
那时,各个码头的店铺都设有赌场,专等木把上钩。还有“领人的”对他们说:“兄弟,不出去散散心?”
“有啥可看的?”
“这可就多了。你要看啥吧?”
“吃。”
“吃有东福聚盛、西福聚盛、水煎包子、马家烧卖、李连贵大饼……”
“玩。”
“玩有素玩花玩。素玩有各种游戏场所;花玩保你花钱少,痛快舒服。”
于是,木把们被领进烟花柳巷或赌场,结果可想而知,不仅把兜里的钱花个精光,甚至借了柜上的债。还不起,就只能再签下一年的劳务合同。也就是说,木把们又一次把命卖给木场,又要经历一次放排,又要面对生与死的挑战,而有的觉得没脸回家见老婆孩子就寻了短见。
当然,也不乏充满温情甚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比如有的木把将窑姐带回山里,或远走他乡;有的在拉帮套人家留了下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进而养儿育女。但这,肯定是极少数。更多的是一厢承诺着明年开春再来,一厢盼着念着,最终却等来木把毙死路上的消息……
7
中午铁锅炖江鱼加土豆、茄子、辣椒、芹菜等,鲜美之极。这个时节,山野菜当令,刺五加、刺嫩芽,一个凉拌,一个开水焯后蘸酱吃,加上两碗当地大米饭。没喝酒。朋友下午要赶回县城,把我一个人留下。
副镇长任丹丹找来一辆面包车,让我跟随刘长波老师出去转转。
我们首先去了金哨电站。
我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始知金哨水电站建于2001年,2004年完成,是集发电、防洪、农业灌溉及水产养殖等多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性水利工程,是浑江流域梯级开发规划中的最末一级电站,库容8750万立方米,设计年发电量2.31亿千瓦时。大坝总长503米,高34米。坝址位于桓仁、宽甸两县之间的浑江干流上,也就是我和刘长波老师所站的位置。
现在智能手机很方便,去哪儿想了解一下情况,一搜即可。
刘老师说,网上的介绍未必准确,也未必都有。比如,咱对面的山上还有一个老虎洞,只是这时林木茂盛而遮蔽不见。老虎洞下面的浑江转弯处就是著名的老虎哨。江这边是半拉哨,原先附近还有一个渡口,现在已经弃用了。如果去桥对面,过隧道就是宽甸地界的四林村……这些,恐怕网上都找不到。
我说:“刘老师,您是教地理的吧?”他说还真不是,在学校他教德育课,只是业余时间喜欢到处跑,了解家乡情况,尤其是红色革命历史。刘老师说,很多人只知道沙尖子当年是水陆码头,却不知道抗日战争期间,杨靖宇部在这里建立了水上秘密交通情报站,根据情报多次伏击日军运送物资的大车队和水上运输的船队。解放战争期间,中共安东省委书记、安东军区政委、四纵队副政委刘澜波同志,在这里战斗了8个月,以沙尖子一带为根据地,指挥辽东战场、发动群众支援前线,为解放全东北做出了贡献。现在中共安东省委办公旧址、刘澜波居住旧址尚都保存完整,成为省级文物单位。刘老师说等回到村上带我去看。
我心想,今天真是跟对人啦。
在金哨上游还有一个电站——双岭电站。电站下面的双水洞村有一片“石臼”,当地人称地缸子。其实就是浑江边一大片逐渐沉入江底的巨石,上有数十个石穴,大小不一,如缸,如盆,如脚印,如拳头。大者直径近3米,水深近2米。刘老师说夏季水清石净,很多人坐在里面洗浴。个别石穴内还有鱼,也不知如何生长的,甚为奇特。
某年,我在内蒙古克什克腾世界地质公园,就看到很多这样的“石臼”,其规模和多样性远胜这里。青山园区海拔1574米,有的“石臼”里居然长着花草甚至白桦树,都是典型的第四纪冰川遗迹。
刘老师说:“好吧,那我带你去一个你从未见过的奇异之地:地温异常带。”
这个我的确没有见过。
我们开车回到沙尖子村的船营沟,也就是当年水陆码头岸边的南山坡。这里现在还算不上什么旅游景点,坡下只立了一个木架,上挂三张牌子,倒也有图有真相,且简介是中英文对照——这可能显示其科学的严谨性吧!遂将中文抄录下来:
沙尖子地温异常带自然保护点位于桓仁县东南30km,沙尖子村东南400m,地理坐标为东经125°28'14.15",北纬40°59'40.08",保护范围99.83公顷。调查发现7处地温异常点(区),其中冷点4处,热点3处,出露面积在20㎡-180㎡之间。冷点区终年冷,温度-5℃左右,在炎热的夏季也结冰;热点区终年热,温度在10℃—13℃左右,就是在三九寒天也能冒热气,绿草茵茵,是罕见而奇特的景观。
刘长波老师说,很多年前,当地老人任万顺在自家房前砌护坡时,发现了这个奇异地带,便在周围用石块垒成了一个小洞。盛夏时节,只要靠近洞口六七米处,便立觉凉气袭人——这俨然是一个天然大冰箱啊!这也引得当地医院、饭店、兽医站等单位将疫苗、菌种、鱼肉送来贮存,其冷藏效果十分理想。国家地质部、冶金部、科工委也先后多次派专家来这里考察,认为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但其成因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刘老师所说的小洞现已安了铁门,上了铁锁。我们从旁边的小道绕到洞后面的山坡上,刘老师扒开地上的苞米秆子,立即有袅袅的湿气冒出。俯下身,只见裸露的冰坨冰条晶莹剔透,伸手触摸拔凉拔凉。此时,五月的阳光明亮耀眼,室外气温零上17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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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地温异常带,我们的面包车沿着江边行驶,透过茂密的树丛,隐约可见碧绿的江水中央,有一土黄色的半月形巨石兀立江上,三四米高,与蓝天白云及一脉青山倒映水中,煞是好看。这估计也是我此行见到的最美景色,起码到目前为止。
刘老师说,那就是谷草垛哨口。
我想起看过的资料,在浑江桓仁段31处哨口中,的确有谷草垛的名字。在浑江尚未修建水库之前,也就是保持航运的时代,远远望去,江水中的石头犹如堆放的一捆捆谷草,其中最大的一块立在江心,水从它的两侧分流而去。排船到此处走哪侧,需要看季节、看天气、看水势、看时辰。如果这“四看”掌握不好,一下子走错了方位,立刻排毁人亡。因此,排把们常说:“谷草垛呀谷草垛,人人吓得心翻个儿。”
刘老师告诉我,那里也是西海山锄奸刘庆山的地方。
西海山?我似乎也听过这个名字。他是土匪吧?
刘老师说,是,但也不是。
西海山本姓王,名景云,关里人。民国年间,他和几个同乡到闹枝沟开采铁矿失败后,那几个同乡回关里了,他留下来在闹枝沟许家大院扛活儿,到双水洞地缸子封家大院修建炮台。他中下等个儿,身强力壮,勤劳朴实,性格倔强。有一次玩牌,被辽宁民众自卫军抓了赌挨了揍,一气之下参加了自卫军,在驻扎沙尖子自卫军“老二连”当兵。
九一八事变后,不甘做亡国奴的王景云揭竿而起,毅然从“老二连”拉出三十多个弟兄进了绿林,当起了“胡子”,他自然就是这股绺子的大掌柜,报号“西海山”。从此他便率领弟兄们活动在沙尖子地区的秋皮沟、闹枝沟、双水洞等村落及宽甸县的步达远一带。后来,在凤城等地活动的东北民众自卫义勇军第二十八路军司令邓铁梅,了解到西海山,便与他取得了联系,希望他能建立第二根据地,更加有力地控制沙尖子码头水上运输线。西海山听从邓铁梅建议,把营寨迁到了双水洞前山的大卧子里,并开始了一系列抗日活动,同时得到当时水陆码头怡祥和、中和升、福隆裕等各大商户暗地里的物资支持,不仅自己的队伍用,还为邓铁梅的部队提供了很多粮、棉、盐等生活用品。
1932年10月,日本讨伐队进驻沙尖子地区,在沙尖子镇驻有守备队,设有警察署,在闹枝沟设有警察所,讨伐对象就是反满抗日人员及其组织,西海山自然是重点对象之一。但西海山和弟兄们凭借百姓的耳目、熟悉的地形,一直行动诡秘,使讨伐队大为恼火。
汉奸刘庆山是本地人,此人好事不做,坏事干尽,西海山早想除掉他,只是始终没得机会。1935年秋的一天,刘庆山奉日军之命,领了几个苦力,从沙尖子出发,去地缸子封家大院拆房子(这座房子并屯时没烧)。走到谷草垛哨口江边,恰巧和西海山碰个正着。
西海山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刘庆山仗着这里离闹枝沟警察所近,就趾高气扬地回答:“我,刘庆山,到封家大院拆房子,怎么着?”
“给我码(绑)起来!”
西海山一声令下,弟兄们蜂拥而上,三下五除二,给刘庆山四马攒蹄绑了个结实。
“刘庆山,我找你都找不到,今天你送上门来了。好!送他回家!”
顺着西海山的手势,几个弟兄抬起刘庆山就扔进了江里。谁知过了一会儿,他又凫了上来。
“妈拉个巴子的,命还挺大!”
西海山骂着掏出手枪叭叭两声,刘庆山沉了下去,江面上泛起了一层红色涟漪。刘庆山领的几个苦力吓呆了。西海山说:“没你们的事儿,回去告诉守备队,就说我西海山把刘庆山扔江里了,走吧。”
刘老师说,西海山还曾经两次劫过日军军火。
一次是在老虎哨,也就是金哨电站附近。
那是1937年。有一天西海山得到了联络员曹安泰的密码情报,日军有一批军火要从安东港运往沙尖子,这一情报又得到西海山在警察署里的朋友田警尉补(警察一个官职)证实。西海山高兴极了,这几天正愁军火不足,打小鬼子力不从心呢。机会怎能错过!于是在田警尉补的帮助下,想尽办法,掌握了日军是哪条船押运军火,从而策划抢夺方案。
西海山分析了沙尖子码头到安东港的水路运输特点后认为,军火船从安东港逆行回沙尖子时必须经过老虎哨,那里水流湍急,纤夫行走艰难,岸边山上还有个老虎洞,既可以藏身,又易守难攻,是下手的绝佳之地。
西海山带着手下隐蔽在老虎洞里。当日本人的军火船走到老虎哨、纤夫们正艰难地拉纤慢行时,突然,西海山带着手下从老虎洞里冲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死了船上押运军火的日军,掉转船头,顺流而下,将船停靠在金坑的北大沟门,把军火搬到山上,再翻过岭运到船营沟山里隐藏起来。
日本军火丢失,驻守沙尖子的守备队和警察署岂能善罢甘休,就知道这一定是西海山所为,于是到处找西海山。
有一天西海山来到沙尖子赵家馆子吃饭,守备队知道了,立即前来抓捕,可刚一开门,西海山就从后窗户跳出去跑了。日本侵略者空欢喜一场。
西海山第二次夺日本军火船,是在靠近沙尖子码头的船营沟锅青哨附近。
所谓锅青,是指三根木头支一只锅的意思。锅青哨,就是有三块大石头立在江心处,江水至此打了个弯。之后,是一段平阔的江面,水也最深,适合停靠大中型船只,所以有很多船在此集结排队,桅杆林立,等待出发。这里距离码头也很近,日军守备队和伪警署就在镇上一面街和浑江之间,想来是没有人胆敢动手的。于是,过了老虎哨,日本人就把大批兵力撤走,只留下押船的几个人。
西海山分析到日本人的行动战术,心想,岂不知中国有句话: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西海山兵分三拨:一是让水性好的躲在船与船夹缝间的水里,借助船上桅杆作掩护;二是让一部分人打扮成船工假装船上船下忙活;三是剩下的埋伏在岸上的树林里做掩护。当日本人的军火船进入船营区时,早已潜伏在水中的队员便偷偷地爬上军火船,抱住敌人直接跳到水里将其淹死,而那些假冒的船工则迅速上船抢夺军火。与此同时,隐藏在林中的队员见船得手,也立即冲出接应,最后大家一起把军火全部转运到船营沟,翻山去往双子洞大窝子根据地。
“这次抢夺没放一枪,全部拿下!”刘老师佩服地说。
“集家并屯”后,日军在沙尖子的管控愈加严格,西海山的处境越来越困难。1936年8月,杨靖宇率抗联一军军部在沙尖子改编了左子元的抗日救国军400余人,同时劝说西海山也接受收编,把队伍带至桓仁西部的老秃顶子山区。西海山认为,沙尖子一带虽山矮沟浅,不利于隐藏,但这里群众基础好,仍然能继续与日寇周旋抗击,也可以随时听从抗联一军一师的指挥调遣,就没有跟随杨靖宇转移。结果,西海山最终被日军抓住,受尽折磨,直至用腐药毒死。
刘长波老师说,西海山在沙尖子的故事永远也讲不完。
9
晚上,在下甸子村一农家院住下。一个人要了一盘饺子,大叶芹猪肉馅儿,两瓶本溪龙山泉啤酒。外面下着雨,不大,正是我喜欢的情境。
和老板小聊。
老板说,先前沙尖子村是镇政府所在地,学校医院等都在那里,后来就搬到了下甸子村,那里毕竟更宽阔平坦一些。
提起村后的城墙砬子,老板说目前还未开发成旅游景点,来玩的都是一些“驴友”。不过他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山上有一个很大的山洞,深不可测,能容数百上千人,后来也有人尝试寻找,都没有找到——明明记着是那个地方,却又毫无结果。我说,你们沙尖子有好几个洞,比如牛鼻子洞、仙女洞、双水洞,这些在县志上都能查到。城墙砬子上的这个没有记载。
老板说真是奇了怪了。
早上起来,沿农家院门前的公路向沙尖子村走去。晨雾在山间弥漫,鸟声啾啾,炊烟袅袅。路旁右侧的田地里种植着大榛子、五味子,后者有铁丝网围绕。左侧的漏河哗哗作响。也许是因为昨夜下雨的缘故,也许是漏河流到此地即将汇入浑江,变得丰沛起来,有了河流应有的样子。
过沙尖子大桥,本想找个地方吃早餐,却意外遇到了刘长波老师和面包车司机。他们说村上并没有早餐店,只有镇上才有。
我说算了,不吃了。遂上车。
我们今天要去的目的地是城墙砬子,据说上面的古城遗址是高句丽国内城的卫城,现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高句丽国内城在吉林集安,我曾去看过——当然,也是遗址了。刘老师说山上有三个拍摄沙尖子村全景的地点,都是他发现的,别人不知道。那里还可以眺望骆驼山。
刘老师带我从沙尖子村头的船营沟上山。
起先还能循着一条隐约可见的茅草小道左转右转地向山上攀登,但如你所知,现在正值青草刺棵野蛮生长之际,是很难看到所谓路的。刘老师脚穿皮靴,手拿一把镰刀,在前面不停地扒拉着树枝和野草、藤蔓,我则找了根木棍做拐杖跟随其后,大致走着之字形。我穿着矮腰旅游鞋,最担心的是踩到毒蛇,但也没敢说出声,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千万——别。
城墙砬子目测有三百多米高,一个多小时后,我们才来到第一个拍摄点。但这里并不能看到沙尖子村全貌,只能远远望见一条白亮的江水蜿蜒而过。倒是骆驼山十分清晰,很入镜头。刘老师说,骆驼砬子山海拔900多米,是桓仁东部景色最为秀丽的高山。山巅凸起两座驼峰状的石峰,南北坐落,相距百米。南部驼峰高70多米,北峰略矮,但也有60多米。驼峰之下,依稀可见悬崖峭壁立在起伏的山体上,仔细观看,确如驼身。天气正好,大片的云朵飘浮空中,投下块块阴影,让眼前的群山有了层次感。
自古以来,山以人传,人以山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总会给人无尽的遐想,或瞎想。记得《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主编李栓科老师曾无数次说过,我们不要老说这座山像什么什么,那块石又像什么什么,穷尽诸多比喻而毫无意义。要说科学。它是怎样的地质构造,什么原因形成如此状态,又有着何种植物生物,这才是现代人应有的旅行观。
这点,我很赞同。
问刘老师登过骆驼山没有。
他说还没有,不过很想去登一回呢!据说登上骆驼峰顶,俯瞰山下,四周皆为万丈深谷。如果是晴朗的天气,举目远眺,北部的五女山、烟筒山历历在目,甚至南面的朝鲜国土亦隐约可见。
我说:“好,如有机会我和你一起去登。”
刘老师问:“是谁说的来着?为什么登山?因为山在那里。”
“是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说的。”我答。
继续上行,再走一段平路,有一水池,不大,水也浑黄。我问是积水还是泉水?在这么高的山上,很是意外呢。刘老师说,这个水池很早以前就有的,“大跃进”时,公社组织村民在这一带修建梯田,向山要地要庄稼和粮食,都是用这里的水浇灌秧苗。水池另一个用途我想也想不到,就是用来浸泡麻绳——人们将麻丝放在这里,久了,再拿出来搓成绳子,很是耐用。劳动人民的智慧无处不在。
我说我去过山西昔阳大寨,所谓梯田到最后也都废弃了。刘老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在山上左冲右突地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找到一段半塌半立的高句丽城墙遗址。书上记载,山城坐落在山坳之中,城墙充分利用山势,多以高耸的峭岩和隆起的山梁为壁,仅在南部筑起一道石墙,天工人力,浑然一体,体现出高句丽人“筑断为能”的建筑技巧。该城南北长约400米,东西宽约300米。城中地势西南高,东北低,略呈起伏状态。南墙长约100米,塌落严重,仅有一段保存较好。城门设于东北部,该处恰是石壁回抱的豁口,两侧悬崖直立,形成天然城门。有专家称,城墙筑造风格及选用的石料与高句丽早期山城相近——这也是判定其为高句丽早期山城中的卫城的主要实证。
因为时间关系,也因为草木过于繁茂,我们无法再去寻找更多的遗迹。
第二个和第三个拍摄点,我们很顺利地找到。它们都在砬子的顶端石岩上,只不过角度不同,俯瞰山下的景色各异。尤其是第二个拍摄点,视野异常开阔,整个沙尖子村几乎尽收眼底。长途跋涉的漏河终于投入浑江的怀抱,成为一片较为宽阔的水域。最为奇观的是,漏河入江前形成一个Z形,其右岸的山脚边沿呈“>”状,如鳄鱼张口。而左岸探出的沙丘更像一只乌龟伸出的头颈,正对着鳄鱼口。乌龟突起的山头,中间有一个悬崖,逆光中成一墨点,宛如乌龟的一只眼睛。
刘老师说他给此景起了个形象的名字:乌龟斗鳄鱼。
的确很形象。
下午,我要赶回县城。第三个观测点只少许停留,就一边寻路一边下山。在半山腰处,路过刘老师的地盘——他的山场,确切说是桑葚园。这真是一个好去处。刘老师承包了这片山场30年,种植桑树,还开辟了药材园,划有人参、黄芪、五味子、桑枣、大叶芹、刺嫩芽等区域。一座土坯房,一座木刻楞房。前者有火炕、灶台,可以做饭住人。后者用作抗联事迹展览,里面的墙上贴有大刀会和红枪会的喷绘文图。院子里几棵较大的山楂树下,环绕着一眼深泉引来的清水,可以直饮。早上没吃任何东西也忘记带水的我,难免大口畅饮起来,喝个水饱。
刘老师有些兴奋。
他从屋里一趟趟地拿出很多东西,有播放机,有松鼠、小梅花鹿、喜鹊等装饰物,用心地摆在草地上、树枝上、桦木墩上,营造一个山林动物和谐家园的氛围。最后,又将一面五星红旗用铁丝固定在一根松木杆上,立在树旁。音乐响起,是欢乐明快的电影《青松岭》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看着刘老师喜悦的样子,我自然也掏出手机拍了照片,传给他留作纪念。
刘老师今年62岁,从学校退休已经两年了,有两个女儿,都已结婚成家,生活无忧。他每月退休金5000多元,和老伴儿住在沙尖子街。刘老师没什么嗜好,不烟不酒——就是在陪我两天的踏查中,我们一起吃了两顿饭,他也没喝一点儿酒,只是以水代酒意思一下。
问起刘老师今后还有什么愿望。
他说,要把桑葚园打造成一处融采摘、摄影、城墙砬子踏查和红色教育为一体的特色旅游基地。
我问,爱人同意你的这些想法和做法吗?
刘老师哈哈大笑地说,只要不动钱,随便折腾。
告别的时刻就要来临,我不得不抓住最后的时间转了下沙尖子村——确切地说是沙尖子街。
虽然此时,我们已经看不到昔日繁忙的浑江航运景象和喧嚣热闹的码头,但整体格局应该还是保留了下来。自北而南,街道干净整洁,一些老人坐在大理石石墩上吃烟聊天。那石墩据说是早年山东老客从海上运送来的,摆放在染坊或其他什么店的大门两旁,正面雕有花纹图案,甚至是双喜字。一座百年老房子,青色的屋瓦依然排列有序,只是上面长了些杂草。中共安东省委省政府办公旧址、刘澜波居住旧址也都修葺一新,因未预约参观,没有进去。除了主街,还有一条江边公路,也就是当年运送物资的马车道。一千多米长的岸墙高3米,皆为石块垒筑,至今坚固完好。靠江一侧,植了树木和花草,也立了若干景观路灯,一个铁制的红色标语甚为显眼:大美沙镇。
想来这是要打造景区景点的意思了。很好。
最后,刘老师又带我穿过一条小路,上到一户山坡人家的菜园子里,看一座半塌的炮台。虽然炮筒在“大跃进”时被收去炼了钢铁,不过可以想象,那有些粗糙的黑色炮筒,当年一定是对着江面,时而炮孔如眼,时而炮烟弥漫。
而这一切,终成沙尖子依稀的往事了。但往事并不如烟。
是为记。
(感谢桓仁满族自治县文联、中共桓仁满族自治县委党史研究室、沙尖子镇政府。同时感谢沙尖子镇副镇长任丹丹、当地居民李云海和刘长波对本文撰写提供支持。)
参考文献:
①刘殿枢:《桓仁首任知县章樾》,现代出版社2012年版。
②曹保明:《东北文化源头记录》,吉林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
③赵旭光:《鸭绿江传·史话》,沈阳出版社2019年版。
④桓仁满族自治县党史地方志办公室编:《桓仁满族自治县志(1986-2015)》,辽宁民族出版社2019年版。
⑤桓仁满族自治县交通志编纂委员会编:《桓仁满族自治县交通志》,桓仁满族自治县文化广播电视局1994年批准内部发行。
⑥殷显贵、徐钦龙主编:《古韵奇风——沙尖子传说》,中共桓仁满族自治县沙尖子镇党委、桓仁满族自治县沙尖子镇人民政府2015年内部资料。
【作者简介】
程远,自由职业者,2020年创办鞍与笔文旅工作室。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于《作家》《天津文学》《山西文学》《福建文学》《鸭绿江》《草原》《西湖》《野草》等。著有非虚构作品《小镇流年》《向着灾区走——5.12汶川大地震日记》。曾担任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执行编辑并获辽宁省出版集团首届最美图书奖。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