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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5年第5期|李壮:李壮的诗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5期 | 李壮  2025年06月05日09:11

李壮,青年评论家、青年诗人。1989年12月出生于山东青岛,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有文学评论及诗歌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曾获《诗刊》“陈子昂诗歌奖”、《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雪峰文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等。著有诗集《熔岩》《李壮坐在桥塔上》《午夜站台》,评论集《凝视集》《亡魂的深情》。

夜雨寄北

我望着雨从路灯下显现。也望着

睡裤膝盖部位的一小块印渍。

它来自我身上一处小小的破损

我的身体正静悄悄地努力

去修复它。好像那是此刻

宇宙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我想我们的心灵也是这样

跟这场雨比起来

我们的爱或者恨其实很小很小

但那种无助感却很大

且很真实。我们像是些

行走的凸透镜,把许多微小的奇迹

投射出薄薄的、透明的巨影。

今晚,趁着雨让人间模糊的机缘

我又把这巨影投满了整座夜空

你在看吗?那是我的参宿

这是我的商宿。你看得到吗?

那是怎样一张虚妄又真切的星图

风掀动它、雨晃动它,不可测的击打

让它涟漪涌起……那是我的宇宙在闪烁

寂寞的春天

春天大概是寂寞的

她发芽的样子

从没被另一个季节看到过

从没有另外一个季节

摇响身上的黄叶或拍拍满头的雪

跟春天一起到河边坐坐

那河水正迅猛上涨

但耳边蚊子的嗡嗡声

还飞在从夏天追忆来的路上

仿佛有些存在就只是为了错过

所以便是她了:春天的寂寞

也正是我的语言。是的这是一种

从不用来被听到的语言

就在三月,在这旧痛苦停息

新痛苦孕育的时刻

当我深夜把车子在地库里熄火

那语言朝我走来。像母亲一样

它俯身用扫帚轻轻地扫着

它说,没关系的

我们都曾爱过

我们都注定还要继续爱着

一幕

她从小电驴的后座上下来

很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目送她走进地铁站

我猜着,当然猜中了:

扶梯慢慢将眼睛吞尽

她始终都没有回头

终于男孩也不再看了

他熄了火。回身点烟

用右脚撑住路肩。更多的小电驴

和共享单车,从他身旁掠过

好像世界上这么多人

都有自己的归处

只剩他不想骑走。这是几天前

我在团结湖地铁站B口外

等车时看到的。此刻深夜想起

仍记得那支烟他吸得很慢

那时刚下过雨。傍晚的空气新鲜

任何人在街边停着不动

都不必有理由

随你怎么样

我的心掉出去了

我知道。午睡的时候

我的身体静止不动

但床垫一直在跳

我钻到床下去找

什么都没有找到。后来

床垫拉开门自己走了

好吧。随你怎么样

我不想要这颗心很久了

它私藏东西从来不经过我允许

接着是眼睛。阳光里的尘埃

我在其上升中看见了陨落

我的眼睛,甚至认出它们

属于过哪颗早已湮灭了的星球

但眼睛并没有告诉我

那些星球的名字。今天

先是视线追随尘埃飞着

然后连眼睛也追去了。它们要去

看一些曾经存在过的东西

——从虚空里。我不挽留

我不想要这双眼很久了。这双眼

从来没有正面看过我一次

然后是声音。乘着歌声的翅膀

它忽然就飞走了。喜欢的人

可以把它留下。我反正不留

我说出的每一句话

都歪曲我。都背叛。

沉默是我最后的忠诚

对了还有双腿

昨晚的比赛过后,我其实已经

把它们留在了足球场上。你们

可以随意奔跑,我仍会在一个

非常遥远的地方骤然流汗

也可以随意射门,世界熄灯之后

黑暗也将是平等的,所有被射中的空

都是命运的十分角

因此自由给你们。忘掉边线、底线

和中圈的圆。忘掉脚踝和腘绳肌上

曾被撕开的血腥。纯粹的速度里

没有伤痛。伤痛追不上它

就像追不上我。因此放肆给你们

不计得失,也就没有对错

没有一个必须锚定的集合点

没有目的地。没有我。

万物总会在离自身很远的地方

静悄悄地成立。随你怎么样

就像你们也可以随我怎么样

旧爱的故事

发现时已经是几年之后:

偶然想起那些事情的时候

他不再为她感到伤心了。

这使他忽然有点伤心。

在这很宽很远的世界上

他和她都活得很好

但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对我讲起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

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仿佛清明时有人找不到墓碑

又没那么重,更像坐在提拉米苏面前

找不到勺子:其实不饿

但很想知道勺子

是已经灭绝了还是尚未发明出来——

“什么时候消失的我都不清楚,”他说

“都没能跟它们好好告个别。”

恋曲2024

不知从哪天开始

我熟识的女孩们都恋爱了

我熟识的男孩们都脱发了

有天走在路上忽然想起

我忍不住“呀”地说了句“天啊”。

说完了,再继续往地铁站走。

至于我自己,好像还保留着

少年的心性。甚至还养护着

少年的身体:吃轻食。限酒。每周踢球。

某日我忽然觉得,事已至此

留着又还有何用。结果当晚

这身体就向我示威:我开始失眠

脑袋里好几颗冷星星在疼。我只好

放弃再想这些。我改去想

白天里看见过的人:在河的另一条岸上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河水。

他看上去不包含任何结果。我觉得

他像我另一世里的兄弟

因为我不包含的是任何原因。

时常我走在路上想起什么

都会“呀”地感慨一句“天啊”

例如我从不认识的女孩们正恋爱着

我从未相逢的男孩们正脱发着

十年之后再经过时那少年已把河岸

硬生生坐成了海岸……总是在一首

乐曲的中途我短暂醒来,而今

我听见末班地铁喃喃地驶过我的窗下

我听见它用时针轻轻地拨穿了这夜晚

过去的雨

天色阴沉,暴雨

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们沉默等待。相似的事情

发生在多年以前

是的,我也曾体会过那种

剧烈的情感。幽深、绝望

颤抖但清晰。一颗活着的烟头

在地上等着雨来浇灭

那同样是多年以前的事。

为此我感谢命运,感谢你让我

有幸体会过那种剧烈

然后幸存。然后捎带着

记住了一场过去的雨。

如今安宁充满我的心

我在等待的不过是更多的等待

使我不安的也无非只有这安宁

一叶十四行

山里一片叶子落了。还很绿

它落了不是因为秋天

它落了是它自己想落

它想以自己的方式活

它厌倦了总是迁就宇宙

山里静悄悄的,我知道

这样的自由每天都在发生

翡翠色的蜻蜓忽然扇动

它的黑翅膀,暮色便降临

青苔抖了抖身上的石头

也站起来下班。从绿到黑

腐烂的气味在尽头轻轻唱着

泥土怀着它潮湿的悲悯

像我有着我平静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