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象
一
上个世纪末,我所在的城市开始了一场剧烈而彻底的改造,不分昼夜,没有任何遮掩,到处都是猛烈的巨响。如陨石坠地,探身而行,或潮汐袭岸,喧哗不断。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始终认为这次变革与一位长辈之死息息相关。他生于一九一九年,近视,喜欢喝白酒,吃红烧肉。我爸年轻时,曾与其夫妇共同生活过,据他描述,当时正好下放到这位长辈所在的乡村,承蒙照应,一点重活也不用干,每天就是从架子上摘葡萄吃。葡萄是从日本新进过来的品种,有点帝国主义基因,正处于试验阶段,树势健壮强韧,颗粒巨大,皮色紫黑,如瞳仁般光润、油亮,几粒就能顶饱。我爸跟着学农,研习栽培技术,隔五米设一个架杆,部分埋在地底,上面挑高约两米,依序拉出四道铁丝,用钳子系扣卡死,将防鸟网铺在顶上,像是给大地缝了一个怀兜,我爸把自己揣在里面,躲了一年半。返城省亲时,每次吃饭老是胃疼,轻则十来分钟,重则三五个小时,疼得直叫唤,小苏打喝了两斤,也不见效果,挺不住去了医院。大夫听过描述,告诉我爸说,你不能再吃葡萄了,酸性过高,现在是溃疡,接下来就会穿孔,胃壁只剩薄薄的一层了,你平时自己没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吗?我爸说,有,我老想躺着。之后,他转头跟我爷说,我没求过你啥,能不能找一找关系,让我回来,实在不想遭这洋罪了。我爷叹了口气,说,多少年了,你从没当着我的面喊过一声爸。我爸说,爸啊,爸。我爷说,合计这些没用的,喊了我也办不到,你当我是谁呢,听从国家政策,少做春秋大梦。我爷的发音不太标准,“国”字他老念成“果”,“果”家,祖“果”,卖“果”求荣。我爸最害怕这个字,一提“果”就联想到葡萄,果穗、果枝、果粉,头茬果、二茬果,割了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没有穷尽,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歌声与果实同时流进我爸那一层纤软的胃黏膜,来回摇晃,如同高度烧酒倒灌入杯,最终诱发剧烈反应,一团柏油般的黑色秽物在医生的木质办公桌上缓缓绽开。
我爷还是起了一点作用。我爸回村后,没再进过葡萄园子,天天躺在火炕上喝小米粥,研究生活小常识,修养身心。那对长辈夫妇悉心照应,二人膝下无子,几乎把我爸当成是亲生的来对待,还拆了一套棉被,补絮重弹,做了件长长的袄褂,前襟往外鼓,看着有些地主架势,我爸穿上后,老想出门巡视,指点大好河山。冬季过半,老太太发现我爸的耳后多了一处暗疤,他以为是自己抽烟时烫着了,老是用手去搓,非但没掉下去,反而越搓越大,才明白过来是长了颗黑痣,等到了春天,竟有葡萄粒般大小,浮于肤上,熠熠生光。她特意找人算过,说是祥物,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耳后有痣,恰是证明此人讲孝,有情有义,一报能还上一报,值得结交,但这东西有灵性,也有脾气,能看不能摸,不然适得其反,早晚倒霉。老太太听后,心里有了点数,要不总担心两口子老了没个照应的,活到最后能有人发送,能穿一身干净体面的衣服,能听见别人哭,能有人给开了眼光看四方,开了嘴光吃牛羊,开了心光亮堂堂,走得也安稳些,从此跟我爸的感情更进一步。如其所述,多年后,二人辞世当日,我爸都守在边上,寸步未离,尽心尽意。他对于死亡有着一种极为精确的预感,老太太走的前一天,他去了趟街道,问丧葬费能给多少,何时何地持何证件可以领取。这一次轮到长辈,那天我爸刚下夜班,迎着大雪骑回家里,给自己买了啤酒和鱼罐头,厂里还发了一袋白糖元宵,过节用的。我放寒假,一边看电视,一边跟自己下棋,我爸回来后,刚起开酒,听见电视里的声音,暗叫一声不好,立即出门赶去长辈家。后来说是在夜里跌过一跤,已是昏迷状态,由于独居,身边无人察觉,送去医院的路上已经不行了,就等着我爸去,才咽了这口气。我爸在第三天早上为其出殡,火化时没让我去,吃饭把我喊来了,只是几位邻居,有老有少,勉强凑成一桌。菜上了大半,谁也没敢动筷,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直至最后一道熘豆腐端过来时,我爸提起酒杯,说道,谢谢大家来送老人最后一程,咱这儿今天没有外人,你们该吃吃,我也有啥说啥。今天是正月十五,歌里说得好,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人没了,就剩这么一个念想,很悲哀,但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谁也阻挡不了,人生就是十五的月亮,老他妈在十六圆。这两天守灵,我没睡好觉,老有个动静在我脑袋里,像在跟我说话,我开始听不清楚,后来明白了,老人在找我。为什么呢,有点遗憾,走得太突然,着急去享福了,没写上遗嘱,他挺懊悔,总在念叨,很悲哀。我也没吱声,总不能找他回来补上一笔吧,那不现实。但是,这个情况确凿,证据充分,我还是得跟厂里反映反映,这些年来,我对老人什么态度,我是怎么伺候的,想必大家心里有数,无微不至谈不上,但凡有事儿,也指定到位,这没话可讲。所以,到时候还得辛苦诸位,帮我打个证明,说几句好话,别让公家把这房子收走了。房子在,我在,老人也还在,咱们都是好邻居,日子一起往前过。房子没了,我要是想老人了,还得大老远地骑车过来,琢磨琢磨以前的事儿,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活的呢,很悲哀,琢磨起来就想喝酒,喝多了走不动,没地儿住,半夜挨个敲门,影响工作和学习,都犯不上,是不是这么个道理。大家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实际上,很多人跟我爸也不熟,不过一面之交,房子的事儿更是插不上手。但我爸心挺细,在灵堂上也确实没怎么睡,叨咕来叨咕去,一套词儿总结了大半宿,很悲哀。
大堂中央摆着个电视机,有点规格,四十寸往上。饭吃到一半,电视打开了,服务员和厨师搬来几把椅子,骑着坐了上去,脑袋堆在一块儿,边看电视边小声讨论。我有点看不清荧幕,只知道有人轮番上台发言,讲得很慢,一句话拖成三四句,一个一个词儿往外蹦,听见后头就忘了前面。我爸挨个去敬酒,杯子时高时低,我连吃了三只大虾,有点噎,盘子里总共十只,按人头算的,我的分量有点超标,没办法,我不怎么吃肉,就愿意整点扎嘴的。旁边一对父女看着我,女孩跟我年龄相仿,精瘦,嘴往外翘,大眼睛,脑袋也不小,扎了满头的细辫子,没骨头似的倚在她爸身上,像一把刚洗过的拖布,倒着晾在墙角,一直往下出溜。女孩指着我,跟她爸说,爸,你看他啊。我连忙把第四只虾从碟子里放了回去。女孩又说,爸,你看他,你看啊。她爸盯着我,舌头在嘴唇上来回地舔。我有点难为情,假装看电视,有人调高了音量,我听见里面说,我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我一偏头,她爸凑了过来,给我的杯里倒了点白酒,跟我说,尝尝。我有点害怕,跟他说,我爸不让。他说,哦,你爸。我没说话。电视里说,清醒地估量世界的发展,勇敢地迎接严峻的挑战。她爸又凑近一些,胡楂贴住我的脸,跟我说,你知道今天走的是谁不?我没说话,忽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没过几秒,他又问,你管他叫啥,总说得出来吧。我讲不出口,感觉自己正在发热,脸颊滚烫。他不依不饶,接着逼问,那他管你叫啥呢?我还是没说话,几乎窒息,烧得快要晕过去了。电视机里带了点哭腔,像在拉着长音演唱,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拎着酒杯转过身去,留下一句,<\\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你爸。
此番情景,我跟胡晓雪提过不止一回,她死活都想不起来,我却记得愈发清楚。我跟她说,你让你爸吓唬我,你可以记不得,我也可以不记仇,尚且年幼,不好挑你礼。但是,当天的饭菜你也想不起来了吗,腰果虾仁,扣碗肘子,糖醋鱼,主食是炸元宵,总共十七道,白事宴,必是单数,还不能打包,都是规矩,中华传统。胡晓雪说,实在记不住了,我吃得多吗?我说,不算少。胡晓雪说,吃完咱们去哪儿了呢?我说,你我不知道,我跟我爸回去了,睡了个午觉,醒后撤去灵堂,整理遗物,衣服极少,冬夏各两套,外加一件中山装,草帽倒有那么五六顶;还有一本七十年代的字典,纸页发黄,厚度只有现在的一半,那时候人们不需要认识太多的字;一大摞发黄的信纸,竖着抄了不少主席诗词,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就记得这句了;还有一柄磨损严重的放大镜,表面全是道子,我想拿着玩,我爸没让,晚上我俩去路口都给烧了。第二天早上,我爸送我去返校,到得很早,我俩没吃饭,看见学校门口有个卖肉夹馍的,一口大白铝锅,底下烧的是劈柴,咕嘟着五花三层的猪肉,正经挺香,我和我爸没吃过这个。我爸问摊主从哪来的,那人不怎么愿意搭理,又问过一遍,他说了个地名,咸阳。我爸说,那可是好地方,也有个变压器厂。其实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哪里,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大连,还是从前单位组织疗养,在付家庄的海边待过一个礼拜。我爸买了两个肉夹馍,我俩就靠在学校外面的栏杆上吃,有点烫嘴,往下淌着汤儿,轻咬一口,皮是酥脆的,像饼干,嘴唇拢不住,这点真没想到。胡晓雪说,我怎么没吃过,咱俩不是一个学校的吗?我说,咱俩是初中同学,那时候还在上小学。胡晓雪说,让你说饿了,我减肥呢,经不住诱惑,不想听了,你还能再干我一回吗,我收收心。我说,能是能,但你得让我把话说完,从那天开始,我爸再也没回过家,就在这边自己住着,将近二十年,跟谁都不联络,我妈也不过问,忘了世界忘了我,一辈子各活各的。有那么几回,我爸给我妈写信,派我去买的邮票,很郑重,我妈一眼不看,直接扔炉眼儿上烧了,满屋子飘黑灰。这些年来,赶上刮风下雨,或者跟我妈干仗,我一年也能过去住上两个礼拜,我去了他挺高兴,小帽一戴,出门买菜。门口的那个市场你记得吧,左边是卖干豆腐和海带的,搞不明白为啥这两样能凑在一起,旁边是炸童子鸡的,生意不错,还有个烙筋饼的,腿有点残疾,说是年轻时抢对象让人打的,对象一看这都瘸了,不太健全,最后也没跟他,全是悲欢离合。背后是卖叫花鸡的,就地支篷挖坑,把鲜鸡用荷叶和泥巴裹好,放进坑里去烤,属于功夫菜,好几个小时出一炉。我爸老爱去买,可每次都是半生不熟的,那人天天躺在地上看武侠小说,火力控制不好,叫花鸡受热不均,吃一半扔一半吧。再往里走,有个卖干果和小食品的,有点洁癖,一样一样,摆得规规矩矩,我都十五六了,我爸每趟回来还给我带上一盒奶片,鸟悄儿地塞给我,像是怕我妈骂他。我的意思是,还是得说回来改造,改造的意图在于忘却与否定,并非堂而皇之,而是一次循循善诱的自我说服,需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始至终,我爸没被改造出来,有点历史遗留问题。有人过这一辈子,像在夏天的夜市里漫步,走得轻松,兜里啥也不装,灯红酒绿,爱恨离愁,俱往矣,人家就是看个热闹,到点儿回家,钥匙在身上挂着呢。有人过得像在放风筝,看着是在舒展筋骨、锻炼目力,其实是在听天上的风说话,风带来了久违的消息。我爸就不行,过得像个失败的锁匠,上山下乡,等于给脖子上套把挂锁,结婚生子,给身上镶个心锁,停薪留职,给脚上又拴个链锁,一辈子往下坠,走也走不动,无处可去,钥匙早就丢了,他一个锁也打不开,没那技术。胡晓雪说,干不了直说,<\\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你妈的,听得我脑袋疼,上班去了,你收拾完了赶紧滚。
胡晓雪十分麻利地戴上胸衣,抖了抖白衬衫,披在肩上,挨个系扣儿,最后再把胳膊伸出来,挂上工牌。这种穿法给我一种脑袋不大好使的感觉。不过我没说什么,只将包臀裙双手撑好,她像一条湿滑的鱼,刺溜一下钻了进去,一边补妆,一边接起电话,哥,你别急,我马上到店,让个客户耽误了,别提了,有啥大买卖啊,分儿逼不掏,就是个唠,哥,谁能像你办事那么敞亮呢,哥,我吃麻辣烫呢,还差最后一口,是,自选,十多样菜呢,童叟无欺,哥,你吃饭没呢,没吃我给你带点儿啊。
我从十九楼算着台阶往下走,数了五层,就记不住了。楼道里的灯忽闪忽灭,一股腐败的味道不时袭来,胡晓雪比我早走一会儿,我刷不了电梯,高档小区,上下都得用卡,不太合理。我挨在防火门上点了根烟。胡晓雪在楼下的中介上班,连续两年,都是销冠,事业方面一骑绝尘,提了副店长,手里握着十来把钥匙,都是附近待租的空屋,只有简单的家具,不怕偷盗,所以房东直接把钥匙都留给她了。我跟胡晓雪每次换一间房,图个新鲜刺激,上次是一百一十平的,卧室墙上挂着多年前的结婚照片,长期日晒之下,夫妇二人的脸庞均已模糊,变为一片骇人的惨绿,口鼻不分,如同两只忍者神龟举案齐眉。这次是九十多平的户型,两室两厅,厨房里有几盆绿植没有搬走,胡晓雪进屋后,先开了闸,接水浇花,我挨个屋转了一圈,四处摸了摸,全都是灰,至少半年没人住过。我拉紧窗帘,钻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胡晓雪正对着镜子把头上的皮筋儿解了下来,晃了晃脑袋,重扎了一遍头发。我搂着她腰间一圈浅浅的赘肉,贴近她的耳朵,说道,胡晓雪,我爱你啊。胡晓雪打了个激灵,后撤半步,像对待特务一样盯着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二
程娟:
见信如晤。冯长宝过世一事,我未与任何人谈起,除去三五近邻,无人知晓。他有一堂兄,远在上海,贵为教授,钻研音乐艺术,我与其子数年前有过联络,阶级有差,生命道路迥异,说不到一起去,遂又疏远。此事一出,思前想后,还是写了封短信,将消息如实告知。许是他担忧老人不好接受,时至今日,我才收得一封电报,上面只有几句:惊闻吾弟谢世,不胜悲悼,百年三万天,一别几千秋。回念过去,并于旧宅夜谈,悲泪应心零。特电吊唁,望保重节哀。
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此为陶诗中的一句,悼其从弟敬德。我在乡下时,冯长宝常教我读诗,出口皆有来处。他在幼时念过私塾,天资聪慧过人,种种因缘,一路荒废到底。彼时我身体状况不佳,脑子清闲,别人或上山下海、自立一派,或沦为鱼肉、任由宰割,我持着几本旧集在灯下闲翻,磨洋工。能记住的不多,此为一句。
未与任何人谈起,也即我并未将相关文件递至厂内,不为其他,工会濒临解体,想必顾不得此事,平添纷扰。又及,每一季度,我仍去为他冒领退休工资,共计一千三百五十元。这笔钱自有他用,我一分也没有动过。冷冻机厂正在改革,时逢夏日,也做饮料,一箱一箱的刨冰铺在地上,五色斑斓,十分耀目。不知你在市面上是否见过,塑料袋包装,有菠萝、葡萄、柑橘等不同口味,以糖精、香精与水按比例调配而成,出厂时为液体,商户将之冻成冰砖,再进行售卖,供人消暑,两角钱一袋,价格公道,广受欢迎。每次去时,我总会给小天揣上几袋回来,没人管。我想你知道后肯定要批评我,都是色素,没有营养。但他很喜欢。
七六年夏天,我办了病退,提前返城,被安排在变压器厂上班,同年九月,冯长宝与妻子也回到本地,出乎意料,队上和分场均未设卡。阔别十余年,一切崭新耀眼,唯人已旧,但意气还在,我能感觉得到,冯长宝比从前更有精神,也属正常,多年已逝,终于可以过上几天自己的日子。若论亲缘关系,他是我母亲的叔叔,不过与我外公又不是同一人所生,后一点我没跟你说过。几经辗转,我们两家始有联络,交往亲密。十月底,经由申请,冯长宝将关系转至变压器厂工会,因擅书写,任职干事,也分了房,即后来住的这一间。旧称苏联专家楼,共三层,七十二户,每家十五平米,三户共用厨卫,有水有电,比较便利,条件算是过得去。楼前有一防空洞入口,在战时所设,砌为梯形,近五米宽,一侧为矮门,只有半人高,常年挂上铁锁,钥匙不知在谁手里。另侧是一道缓缓的斜坡,附近的孩子将之认作滑梯,三两步逆向攀去,一屁股坐下来,斜倚着谈笑吹风。偶尔开展竞赛,以双手撑着,一点一点吃力地向下滑落,转至其后,往铁门上踢去几脚,以示任务完成。小天学着别人的样子,也玩过几次,被我严厉呵斥,揪着脸皮扇了几掌,勒令不准再去。那声响如击在我心,几乎不能承受。
说起缘由,也是旧事。七八年春节,正月初二,我提着两瓶白酒、一盒点心,来冯长宝家拜年,这是多年的习惯。当时已近傍晚,刚一推门,发现屋里挤了六七个人,没亮灯,桌上点着几根洋蜡,开始以为是工友团聚,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无人理会,才发觉情形不对,定睛一看,冯长宝比其他人矮了一截,只站到别人的肩膀处。屋内被清空,中央出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大洞,冯长宝伏在里面,挥着生锈的铁镐,一下一下砸过去,沙石横飞遍地,其他人则是双手插肩,或拄着木枪立在一旁,形同监工。门窗四敞,外面零下二十几度,冯长宝只穿一件毛坎肩,泥土沾遍全身,面色惨白,嘴唇青紫,不时打着哆嗦。见到我后,只略微抬了抬眼,不发一言,继续向下挖去,像是在给自己凿坟,喉咙里不时发出难听的闷响。有人凭空骂了一句,跟别人没关系啊,别他妈给自己找不痛快。我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退到门外去了。
邻居有一户,名为胡林,变压器厂四车间焊工,眉目俊朗,有点手艺,爱玩牌,我与之打过几次照面。无助之时,我敲开了他家的门,胡林正在吃饭,没让我进屋,捧着个饺子碗,狼吞虎咽,堵在门口跟我说话。我问是否知道什么情况。他故作惊诧,反问我,你不知道吗?我确不知情。胡林悄悄说道,文件下来了,冯长宝的成分有问题,且很大,其父为大地主,六八年被打倒抄家,财产充公,但有遗物留给他,说是三根金条,粗细如同小指,长短近似竹筷,为清末所制,本是北洋水师之饷,几番辗转,传到冯长宝手上,藏匿多年,他在夜里老拿出来看,一遍一遍抚摸,口中念念有词,从窗户外头都看得见金光,照得别人家半宿睡不着,可能已经定性,属于间接破坏生产活动。我说,瞎编乱造,一派胡言。胡林说,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不少人,围着里外三层,现在走了一些,四处翻查,好像也没什么收获,最终投票决定,让冯长宝自己掘地三尺,看是不是把东西埋在地底下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了,有没有也不关键,主要是让他长个记性。
胡林说了半天,我当时头脑发昏,念起过往,竟觉他所说的一切或许为真,冒了一身冷汗。想到冯长宝一生气度非凡,无论何种境地,从不懊恼,不争不夺,许是心中有底,不知何故,竟在此刻为人察觉,本来已经回了城,境况有所好转。告别胡林后,天色全黑,我爬到防空洞顶上,望着冯长宝家窗后的烛火,拧开白酒,喝下一大口,如在饮自来水,没尝出任何味道。接着又喝下半瓶,四肢渐渐发软,瘫在地上,月光清冷,朔风凛冽凶悍,酒精不断灼烧着我的胃,使我发出一阵阵的干呕,我就这么躺着,站也站不起来。半醉半醒之际,忽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如同厉鬼降世,边拍边嚎,间有叹息,也像戏曲里那些快要死掉的角色,绝望而瘆人。我仔细分辨了一阵儿,响动由下至上,愈发激烈,于是,我连滚带爬地从顶上下来,转了几圈,寻觅良久,发现那些声音来自后面的那道矮门。
里面敲一声,我在外面踹门一脚。里面再敲几声,我又踹去几脚。里面挠着门大叫,极为空洞、恐怖,喊了半天,又被鞭炮声掩了过去。我在外面喝道:谁!是人是鬼!里面没了动静,过了片刻,我正要走时,锁眼里传来了幽幽的一声,小东,是小东吗?我听到后,霎时清醒过来。是你吗,小东,小东啊,是我,小东,我饿,我饿啊。这嗓音我并不陌生,正是冯长宝的妻子赵玉莲。同时,还有另一种声音一并传来,呜呜咽咽,难以形容,如低沉的笛音,或一只幼兽濒死时的哀叫。两种声音交杂,我脑子像要裂开,止不住胡乱猜想,起初觉得赵玉莲许是被人关在里面,后来又觉得不对,那理应有人把守,大过年的,至少应该给送顿饭,以前在乡下时有这个待遇,比较人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冯长宝的确在家藏了点东西,顺便挖出一条通道,能钻入防空洞,冯长宝在家里打掩护,声东击西,演了一出大戏,三根金条在赵玉莲身上,现在没了去路,属于自作自受。我想管,却也没法管,事实不清,状况不明,再说返城艰难,搞不好自己也成了同案犯。想到这里,我没再应答,在那一声比一声更加虚弱的悲鸣里,跌跌撞撞逃回家去。
冯长宝和赵玉莲被带走了一段时日,有近半年,下落不明,四处打听不到。二人后来对于这段经历只字不提,冯长宝被革去职位,扫了几年大街,直至晚年,在我父亲的安排之下,挂靠在冷冻机厂的锅炉房,每天为人热饭盒。回来后,我去他们家里探望,发现地上的坑已经填补上了,用的还是水泥砂浆,不知为何,抹得极为平滑,乃至暗暗发亮,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正午时分,阳光刺入,看去像在屋子中间砌了一座小小的水塘,向着周围荡漾反光,物件的影子如同苇丛摇曳。变幻的波纹之间,冯长宝与赵玉莲好像换了个人,彼此几无交谈。冯长宝每天抄一页主席诗词,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赵玉莲只在床边坐着,从早到晚,摆着纸牌抽旱烟,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与此同时,二人迅速衰老下来,动作迟缓,思维也慢,有时我说一句什么,半天没有回应,好像那句话就在半空里飘着,无法抵达他们的耳畔。他们平时也不出门,晚饭过后,赵玉莲早早地躺在床上,盖上两层被子休息,无论冬夏,她只觉得冷;冯长宝则在地上来回散步,围着那新填上的巨坑,走了一圈又一圈。
有一次,差不多在小天三四岁时,我把他从家里带了出来,买上二斤鸡蛋,骑着车一起去做客。小天说话早,讲得也利索,冯长宝夫妇喜欢得不行,只要他一去,冯长宝立马戴起草帽,拎上发乌的大竹筐,喘着粗气出门买零食,惯得不得了。我跟小天在家里陪着赵玉莲看电视,放的是《渴望》,那时全国人民都在看,从南哭到北,播了一遍又一遍,演到刘慧芳她妈在厨房里剁饺子馅,刘慧芳在屋里告诉王沪生,她还有个弟弟在东北生产建设兵团时,赵玉莲忽然问了我一句话。这段时日以来,她总是畏畏缩缩,仿佛有所躲避,对待一切轻拿轻放,尽量藏起自己,在我的印象里,这是她头一次主动跟我讲话。
她说,小东,那天是你吗?我说,什么,哪一天?赵玉莲没有再说,侧身摸着小天的脑袋,逗他说,你长得像你爸还是你妈?小天说,我妈说像我爸,我爸说像我妈,我谁也不像。赵玉莲说,我看跟你爸小时候一样,你爸就是多了颗黑痣。小天不知道我的痣在何处,听说后,非要去看,搂着我的脖子,从肩膀爬到耳后,看完还想伸手去摸。赵玉莲见状,一把将他打了下来,尖着嗓子喝道,手欠,找打,是你该碰的吗。小天摔在床上,很委屈,哭了半天,怎么也哄不好。赵玉莲十分难堪,瘫作一团,如被抽去脊椎,失掉了全部的气力,有点不敢正眼看小天,想说点什么也没说出来,大约也觉得对不住我,我不知怎么解释为好,从此更显生疏。赵玉莲最后是在我怀里走的,我眼看着一点一点没了呼吸,把她的眼目合拢,喊了一声,妈。
又及,我在这里居住,何种原因,自己说不清,你或许能明白,我们之间,不必讲得过分透彻,当然,这是我单方面的企盼,自私无比,望能谅解。几时回去,我也定不准。以前,我读过一篇外国小说,讲的是一个上班的男人突发奇想,毫无征兆地离家而去,也未远走,就在隔壁的街道租住下来,暗中观察亲眷,二十年后,若无其事地返回家里,仿佛只离开了一天,装作一切如常,陪伴妻子直至终老。我无法体会其意,却总是在想。很多事情我一直在想,比如有人后来跟我说过,之所以冯长宝夫妇被带走,确因从地里挖出了点东西,自然不是金条,而是一只白象,有手掌大小,应为上等好玉所刻,一体通色,质地细腻洁白,清透如脂,光润无比,雕工也很精良,象鼻上的纹路明晰可辨,眼目如同海中珍珠,象背平坦开阔,四蹄茁壮,似有能负千斤之力,那只地下的白象就这么驮着这一户户人家。我本来以为此物不存在,前些年,我带小天去动物园时,他看见庞大的缅甸白象并不惊奇,我随口一问,说是以前见过类似的玩具,去冯长宝家时,赵玉莲给他拿出来的,他就玩了一小会儿,觉得无趣,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便丢在一旁。我当时想,原来真有此物,也没太放在心上。去年,冯长宝弥留之际,有那么半分钟,忽地回光返照,在车上坐了起来,腰背挺直,拔了管子,说道,给我把白象拿过来。我没听清楚。他又说,赵玉莲,你确实该死,我说不留,你非要留着。我说,留什么。他忽然号哭起来,喊道,一匹白象,害我半生,今天我砸了你。说完,他往我身上轻轻一斜,彻底咽了气。我就这么抱着他。
李东方 一九九八年四月
三
我爸临死之前三个月,忽然回到家里,穿着一件灰衬衫,洗得几乎透明,领口微黄,上口袋里放了一沓钱,不厚,估计只几百块。下身是条脏兮兮的黑色西裤,衬衫掖在里面,肚子往外腆着,正好撑在上面,没系腰带。我爸瘦了一辈子,皮包骨,一百二三十斤,最近似乎有点浮肿,脸色明显光润起来。他左手提着一袋子菜,右手拎着一盒生日蛋糕,用钥匙开门进屋时,我正在玩游戏,战况激烈,敌军大举入侵,恰是生死存亡的时刻,他问我妈几点回来,我没爱搭理。他咧着嘴,吸了几口气,一头扎进厨房,开始洗菜,像是只离开了一天那样。我听见他在厨房里切土豆丝,刀工不错,节奏稳,不大一会儿,声音消失了。彻底战败后,我过去一看,发现他疲惫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睡了过去,说着呢喃的梦话,无从分辨。沙发还是当年结婚时他找朋友一起打的,海绵靠背,绷上一层结实的花色麻布,底下放着五根粗大的弹簧,多年过去,我连躺带蹦,已经坏了大半,现在平时也没人坐,就是个摆设。他躺在我妈铺的蓝色罩子上面,身躯起伏,弯成古怪的形态,露出近乎透亮的腹部,弧度明确,像是一轮满月。
我妈在外跳舞,回来时已是晚上八点,见我爸在,并不惊诧,照常洗手卸妆换衣服。我爸只炒了一盘土豆丝,把蛋糕摆在桌上,切为六块,倒了杯酒,跟我说,咱们就不搞那些仪式了,吹蜡烛的机会有的是,有时候你不想让它灭,转个头的工夫,也烧干净了,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没办法。今天主要是给你妈过个生日,你妈生在金秋十月,稻谷丰收,桂花飘香,我多打了点儿提前量,蛋糕一吃,今天就算过生日了,不为别的,主要是正日子那天可能赶不上了。我说,爸,你要出门?他说,对,还得走。我说,上哪儿去?我爸说,有点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说,爸,回来一趟,好好唠嗑。我爸说,我没有比今天更正式的时刻了。然后把头转向我妈,提了杯酒,说,小娟,我走后,你就再找一个吧,好好过日子,幸福生活在向着你招手,这半辈子,我有点对不住你,不管怎么说。我妈说,那你还想怎么说呢。我爸没吱声。我当时心里想,爸,你准备的这套词儿,又有点多余了,我妈在外面相好的何止一两个,她能说会唠,相当紧俏,业务极为忙碌,我想见她一回都费劲,今天也算让你赶上了。
不到一个月,我爸就住了院,每天疼得直哼哼,查出来肝癌晚期,再一次验证了他对于死亡的精确狙击。最后的这段时间,基本是我在伺候,他陆陆续续讲了几件大事,提炼出来一些重点,整个叙述相当混乱,其间也有反复,我试着将它们拼在一起,却从未成功过。第一点,他没有遗产留给我,但他并不是没钱,这点我可以放心。我当时想,这我有什么可放心的呢,或者说,我应该担心什么呢。没细问。第二点,下半年里,有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小个子偷了把枪,此人走路无声,如在深海潜游,行至人群密集处,开始大规模扫射,共五十九人因此丧命,但也请我放心,里面没我,或者说,也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这是国际要闻。我跟他说,爸,不用这么客气,我也不太在意,你现在要认清形势,身体情况不允许,多多休息,早日康复,不要胡乱猜忌国际上的事情,风景这边独好。我爸继续说,第三点,你妈程娟在跟我搞对象时,同时也跟面点工赵德义纠缠不清,有一次我在食堂后门堵到过他们俩,你妈正在进行辱骂,神采飞扬,赵德义只穿着一只板鞋,蹲在地上呜呜大哭,我推着车走过去了,步伐庄重而稳健,如同接受检阅,一句话没说,相当高傲,你妈后来跟了我,我认为,这一天里我的行为起到决定性作用,所以,你对待异性也应如此,不温不火,保持风度,千万不可太过主动积极,上赶着不是买卖,切记切记。再有,你得知此事后,也不要去找赵德义的麻烦,我调查过,人已经没了,后期他承包了个学校食堂,专营面食窗口,卖包子、饺子、发面饼、韭菜合子,买卖干得有点规模,去面粉厂进货时,非得给人点烟,引发一次小规模爆炸,就此丧命,属于因公殉职,亦可称作死得其所。我说,爸,对待女性,我有我的观点,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其次,我非但不找他麻烦,逢年过节我还给他烧点儿,你看行不,只要你好好躺着,千万别坐起来,也别说话,切记切记。隔了两天,我爸说了第四点,你别看赵德义生意做得不错,兜里其实也没什么钱,主要问题是好赌,爱耍钱儿,什么都玩,来者不拒,几十年如一日,多少年前我就知道,他还有一牌友,干水电焊的,手上都是烧痕,名叫胡林,此人在九六年第一批下的岗,有前科,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找他,我跟他之间有笔账,没捋明白。我说,他打麻将欠你的?我爸说,非也。我说,你欠他了?我爸说,我谁也不欠,程娟,你记住了,咱俩过了这么多年,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原则上没大问题,总的来说,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程娟,这一点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我听后一惊,连忙跑去问大夫,肝癌有没有可能往脑袋上转移。大夫跟我说,能是能,症状一般是头晕呕吐,你爸吐吗,可以做个核磁共振进行确认,一千来块钱,也不遭罪。我说,不吐,就是老说胡话,做梦似的,不怎么认人,一阵儿一阵儿的。大夫说,以前这样吗?我想了想,说,还是不太一样,以前不说话,现在是话密,说了停不下来,什么都得一口气讲完,没有逻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大夫叹了口气,跟我说,人这一辈子,说的话都是有数的,每个人都有配额,早说早走,晚说晚走,你爸这是快到日子了,额度还没花完,觉得不能浪费,集中火力补偿一下,近期做好心理准备吧。我说,大夫,冒昧问一句,您是哪里毕业的呢?他说,对不起啊,你找错人了,我不是大夫,我是护工。第五点,我爸摸着自己腹水鼓胀的肚子,清了清嗓子,说道,从今往后,我不能吃东西了,我越吃,肚子就越大,肚子越大,里面的气体就越多,根据热气球原理,气体受热膨胀,比重变轻,热气作为浮升气体,重力小于浮力时,我就升起来了,顺着窗户不知飘往何处,一九八七年费翔第一次登上春晚舞台,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归来吧,归来哟。你提前学会,到时候或许用得上。唱得真是好,里面还有一句,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多么写实,七六年我回来时就是这么个心情,本以为要把牢底坐穿,我说的也不是我,是胡林,后来他又判了十二年,没到日子,但我总觉得已经出来了。媳妇不在,父母早没了,女儿不知去向,我一直在找他,可惜他也是行囊空空,无影无踪,骑着一匹白象,悠然而行,在世上不留痕迹。我亲爱的儿子,一个人,在这世上,没有痕迹,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你妈的。我说,爸,你是在骂我,还是叙述。他说,对不起,不是我,细胞变异,我控制不住了。我给你最后说一点,你让你妈先出去一下。我说,爸,我妈不在,你得病后,她一次也没来过。我爸说,不能吧,我老能看见她。我说,那就算是她来看过你吧,你见着就行。我爸继续说,给冯长宝夫妇下葬时,我偷了你姥的一笔钱,这事儿你妈知道,没跟我计较,我冒领几年冯长宝的退休工资,本来想攒起来还给你妈,后来败露,都退了回去,自己还补了点,真让人笑话,我这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所有的想法全都失败了,我就这样过了一辈子啊,什么也没找到,谁也不认识了,赵德义,老赵啊,这些话我也就跟你说一说,太陌生的没必要说,太亲近的又不敢说,按说我们之间没有瓜葛,可你老是来看我,到底什么意思呢,今天你也说一说。
我去冯长宝的房子给我爸收拾遗物,多年过去,不知用了何种手段,这套房子目前确实归在我爸名下,我得以继承。外墙上的“拆”字已经掉落大半,十几年前就有传闻,此处即将动迁,可一直没有行动,无数老人怀着这样美好的期盼死去。防空洞还在,不过比从前似乎小了一些,旁边没有孩子玩耍,这里现在住的不是外来打工者,就是无能为力的老人,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楼前的双杠不见了,两棵杨树还在,越长越歪,向着彼此倾斜,几乎要倒在地上,一个穿校服的男孩骑在上面,看见我走过来,忽然跳了下去,一路跑远,像是个通风报信的瞭望员。我算了一下,应该有两年没来过这里了,不是我不想来,而是我爸不让,说他有事儿要办,我在的话,不太便利。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严肃,我心里想,除了在厂里打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没有一件必须要办的事情。
屋内只有一张木床、一座立柜、一张写字台和两把电镀椅子,三床被子叠得齐整,放在一角,上面是荞麦枕头,我伸手一摸,布面发硬,应是浆洗后一直没再用过。门后立着一张黑面折叠餐桌,这我有印象,十几年前我爸买给冯长宝的,那天的风极大,他骑着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夹着折叠桌,后面还坐着个我,我们就这么一路骑了过来。立柜里挂着我爸的衣服,这么多年了,还是那几件,我挨个兜掏了一遍,找到一个信封,挺厚,估计有个一两万块钱,我爸说过,这是发送他的费用,不用我花钱,各类款项已经写明,计算得极为准确,多出来那一千块钱是留给我的。交代后事时,他跟我说,夏季炎热,路途疲惫,务必消暑降温。我说,爸,还有别的嘱咐吗?他想了半天,说,没了。
中午的阳光照射进来,屋子中央那一块圆形水磨地面显出乌亮的色泽,如同一个黑暗潮湿的洞口,正在邀我进入,我脱去上衣,躺在上面,觉得凉爽无比,窗外的一片游云投下浅浅的影子,一只小鸟落在阳台上,看我几眼,抖了抖翅膀,又飞走了,像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起,小时候我很喜欢坐在这里,比屋内其他地方更干净,也更平整一些,我拿着一堆卡片,摆成长排,连吹带弹。冯长宝身形较大,蹲不下来,放了个板凳,坐到对面,问我说,这里面都是谁,你认得几个?我说,这一套《三国》的,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感觉最厉害的是孙策,用的是长枪,骑着红马回头一刺,谁都不好使;剩下的是《封神榜》的,不太全,魔礼寿魔礼海魔礼红魔礼青,我缺了一张魔礼青,他的法宝有两个,青云剑和白玉金刚镯。冯长宝说,说得挺齐全,头头是道,那你再看看,感觉我是这里面的哪个人物。我用两根指头挨张夹起来,举在他的面前,对比半天,跟他说,你有点像南极仙翁,但脑袋没他大,也瘦一点,所以更像诸葛孔明,你们有个共同点,都总是拿着把扇子。冯长宝笑了,重复了一遍,诸葛孔明。我说,对,废牌,没啥用,他不厉害,会说不会打,我都不想要了。
我爸的所有证件搁在一个牛皮纸袋里面,嵌于立柜深处,我没仔细看,抱着纸袋直接出了门,其余物品一样没碰,维持原貌。走在路上,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手续都办完了没有,我说,刚取回来,正要处理。我妈说,出殡那天她就不去了,怕情绪承受不住,哭得太难看,此外,一个走了,容易把另一个也带走,有这说法,不好。我说,妈,离婚证我都看见了,他带不走你,放心吧,瞒了我这么多年。我妈说,主要还是怕耽误你学习。我说,妈,我职高都没念完,现在还是初中文凭,确实不至于。我妈说,反正我就不参加了,舞蹈队在外地有个大型活动,唱歌钓鱼比赛,青山绿水,边唱边钓,机会很难得,我还是节目主持人,不去的话,活动没法开展,别人也没那组织能力。我说,知道了,妈,都指着你呢,不要耽误了。我妈说,谢谢儿子理解,加油。
天气闷热,我走得满身是汗,呼吸吃力,想起我爸的临终嘱托,务必消暑降温,不无道理,考虑得很周全。于是,从那摞钱里面抽出来一张,在超市买了盒好烟,还有一根雪糕,吃了两口,转身走入旁边绿牌子的房产中介,准备吹吹空调。屋内陈设简洁,几盆富贵竹堆在墙侧,两男一女正在出租信息栏底下敲着键盘,大概是录入信息,看我进来,一个男的过来问我,想要租房还是买房。我说,稍等片刻,雪糕还没吃完,占着嘴呢,我先看一看行情。他说,行,您请随意,有需要喊我。然后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服务比较周到。这时进来了一对夫妇,约好看房的,寒暄几句后,两个男的带着出了门。我一口一口把雪糕吃完,嗦嘞几下木棍,直至再也尝不出甜味,走到那女的对面,问她借个打火机,她头也没抬,跟我说,对不起,我们有规定,室内不能吸烟。我说,不抽,就是想跟你借一下。她还是不看我,从口袋里掏了个打火机,丢了过来,滚轮的。我顺势看了眼她的工牌,照片没本人好看,美化得有点夸张,眼睛往外凸,像一只机警的羚羊。我一下一下擦动齿轮,跟她说道,我有个房子想往外租。她一边盯着屏幕,一边问我,多大面积,什么装修,位置在哪儿,准备租多少钱?我丢去一把钥匙,说道,不大,没装修,能租多少是多少,跟你家老房子同一个楼,看着办吧。她将目光从屏幕上收了回来,皱起眉头盯着我看,缓慢摇了几下脑袋,忽然叫道,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李小天,是你吗,小天。我说,认出来了,还行,没忘了我。她说,吓死我了,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链接\×.eps>,我以为是我之前对象的媳妇找人来收拾我的呢,都想报警了,你吓死我了。从你进屋开始,我都没敢正眼看,多少年没见了,小天,七八年有没有,好像不止,你怎么还那样啊,没个正形儿,我搬家了后来,电话本都丢了,谁也联系不上,哭好几天。你看我有变化没,算了,你也看不出来,割了个双眼皮,还修了牙,自己看总觉得别扭,早知道你过来,我化个妆就好了,这披头散发的,有点草率。李小天,跟你说话呢,你别光是笑啊,我害怕,小天,能不能先别折腾打火机了,你不会是想给我当蜡烛点了吧。
四
我知道小天在找我爸,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九七年初,正月没过,我爸就被带走了,那天我正好返校,作业没写完,差好几页,老师挨本检查,一个空儿不许漏,没写完的都让家长来学校领走。我把作业本摊在书桌上,怕得要命,心提到了嗓子眼,默默祷告着,快出点什么状况吧,好让我躲过一劫,停电不管用了,最好是火灾或地震,大家乱作一团,纷纷往外跑,就没人顾得上这事儿了。也许是祈祷有了点作用,还没轮到我时,老师就被校长叫到外面,接着我也被喊了出去,告诉我说,赶快回去一趟,家里有点事。我松了一大口气,回到座位上,收拾书包就往外走,同学们看着我,不明情况,都很羡慕,我也有点庆幸。出了校门口,还买了一小把汽水糖,边吃边溜达,走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心里发慌,疯了似的跑回了家。
我妈坐在床沿上,垂着脑袋,眼眶红肿,像是刚哭过。我爸坐在她旁边,嘴唇闭得很严,眼睛眯缝着,不知在想啥,他老是这样。两人都很拘束,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见我回来,我爸乐了,使唤我妈去厨房烧水,要给大家沏茶,然后拍了拍手掌,喊我过去,我很紧张,一步一步地在地上挪。屋里还有三个陌生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两个站在门边,都穿着一身绿制服,戴大盖儿帽,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熏得人直想流泪。我打小就讨厌烟味,闻见就恶心,我妈说我爸以前手里的烟没断过,后来有了我,硬是给戒了。我走近后,我爸一把给我揽在怀里,门口一人把烟灭在地上,看着不太乐意,坐在沙发上的那人朝他摆了摆手,语气和善,笑着问我,晓雪,上几年级了?我说,四年级。他说,期末考试成绩咋样?我说,数学88,语文97。他说,有点偏科,但还行,继续努力,不认识我了吧。我摇摇头。他说,你满月时,我来看过你,我跟你爸是一个青年点的,我认识他时还没你呢,你得管我叫薛叔。我说,薛叔好。他说,晓雪你好,今天没啥事儿,我就是想你爸了,过来看看他,也看一看你,刚才唠了半天,等会儿我们要出趟门,你爸跟我说,有点想女儿了,就把你从学校喊回来了,胡林啊,人到了,爷儿俩说会儿话,我们就不打扰了,外头等你。说完,他跟另外两人一起出了门。
我爸抱着我,什么也不说,胡楂扎着我的脖子,搂得时松时紧,像在逗着我玩。我问他,爸,你没事儿吧,我害怕。我爸说,姑娘,爸调动工作了,得出趟门。我说,爸,你又能上班了?我爸说,对,新换了个单位。我问,多长时间回来?我爸说,用不了几天,也快,你就在家好好学习,迎接新学期。我说,爸,我要是想你了咋办?我爸说,想我的话,你就给我写信,想到啥说啥,我都愿意听,贴上邮票,让你妈寄给我,正好锻炼一下你的作文水平。我说,爸,他们是谁啊,从来没听你说过。我爸说,老朋友了,我跟你薛叔当年还一起修过水坝,沙土地上凭空造出来的,一砖一瓦都得拉个十里地,可惜我们走后就被冲垮了,大水一过来,半粒沙子都留不住,说是渠头有个小孔渗水,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孔洞,好几年的艰苦劳动,全都白费,姑娘啊,你记住,学习也好,生活也罢,咱们一个小孔也不能有。我说,爸,啥意思,没听明白。我爸说,水开了,你妈怎么还不关火,姑娘,你好好待着,把电视打开,自己看会儿,我去趟厨房。我爸一起身,我又抱住他,把剩下的汽水糖悄悄揣进了他的口袋。
有段时间,我老是在想,要是那天能把作业写完,我爸是不是就不会走了,越想越是自责,后来再也不敢不写作业,成绩也好了一些,差点儿考上重点初中,老师们都很惋惜,我妈倒是松了口气,省去一笔钱。那时我家的日子过得很困难,我妈在饺子店给人擀皮,一个月只有三百来块钱,怎么算计也不够花,好在总能带回来点儿客人吃剩的饭菜,才不至于挨饿。我开始不明白,老问我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妈也不回答,后来问得烦了,就告诉我说他跟别人跑了,不要我们娘儿俩了。我听了很生气,说,放屁,我爸不可能不要我,那是我爸,他答应过我。我妈骂我没良心,边骂边哭,骂得很难听,声音还特别大,半片楼都听得见,总有人敲暖气片。哭完骂完,她就去上班了。她一走我也走,学校不爱去,那阵子也不想学习了,我上的学校挺差,老师什么都不管,我每天就在街上晃,假都不用请,认识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人,都比我大,我虽然只有十五,但个子不低,长得成熟一些,加上喜欢打扮,看着也像是十七八岁。当时还谈了个对象,也是单亲家庭,他妈做买卖的,零花钱不少,我就跟着他混,总往迪厅里跑,他还老喂我药片吃,我吃完老是迷迷糊糊的,没个好时候。玩得累了,他就带我去看录像,那些片子我都看不进去,一群人拉帮结伙,四处跑来跑去,打打杀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室内漆黑一片,闷得不行,我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偶尔中途醒来,发现旁边也不是他了,换了个别的男的,正往我腿上摸,我很怕,又不敢喊,只能往旁边躲,一直躲,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特想我爸。
我给他写过好几封信,交给我妈,可她一封都没寄出去过,这一点我有些记恨,后来我就不写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对象有个朋友,叫薛明明,也比我大,长得特别精神,穿得也立整,他爸是警察,我见过一次,有次我们在台球厅里玩,他爸忽然来了,应该是喝了不少酒,头发立着,满脸通红,没说一句话,抓着衣领把他拎出门外,卷了好几脚,把薛明明踢得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刚要爬起来就又被一脚踹倒。我吓坏了,从来没见过打人这么狠的。薛明明的眼眶流着血,浑身是土,就跪在地上,想站也站不起来。我一直在楼上看着,他爸就是我薛叔,当时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从此以后,我就总跟薛明明套近乎,我跟他说,我爸跟你爸好像认识,我有印象,可能是老朋友,我爸叫胡林,找不到人好几年了,你想想办法,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但千万别透露出来是我问的。薛明明一直爱搭不理的,不怎么想管。他爱打台球,我就去偷了根不错的球杆,给他送了过去,装得还很自然,告诉他说,这东西在我家一直放着,留着没用,你随便玩玩。薛明明把球杆从盒子里抽了出来,组装齐整,放在手上掂了掂,又举到眼前,像握着一把步枪,眯起一只眼睛,来回瞄了半天,跟我说,东西不错,是个牌子,他先替我保管。又过了半个月吧,有天晚上,薛明明单独找我,要跟我说点事情,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赶忙从家里跑了出去。那阵子他也不上学,在台球厅里打工,帮人摆摆球、卖个水什么的,偶尔也陪人打上几杆。我到了台球厅,发现没什么顾客,就剩他一个人,整个大厅里空空荡荡。他给我开了瓶饮料,让我喘口气,我很慌张,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他说,晓雪,我想了好几天,这事儿还是应该跟你直说为好。我说,你快说吧,我都急死了。他说,晓雪,这样说可能不合适,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很长时间了。当时听得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大半夜地一路赶过来,跟我妈还吵了一架,不是为了听他说这个的。薛明明又说,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每天都在想,实在受不了了,今晚陪陪我好吗。我说,你再这么说,我告诉我对象去了。薛明明说,他知道啊。我说,什么。薛明明说,对啊,我告诉他我让你今天来找我了,他也让我告诉你,你要是来了,以后就不要再去找他了。我说,薛明明,你真他妈恶心。他说,求你了,晓雪,就一晚上行不,我太难受了,你爸的事情我也问了,完事我就跟你说好吗?我说,不需要。我转身要走,他不让,拽着非要亲我,我俩就厮打起来,我连骂带踢,挣扎了大半天,忽然就没力气了,不想折腾了,心想,爱他妈怎么样怎么样吧,还能怎么样呢,我无所谓了,真的,我无所谓。
我是第二天中午从台球厅里出来的,鞋子坏了一只,头发披着,脸没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知哪里还出了点血,蹭得到处都是。那天的阳光特别毒,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在街上,像打了败仗的伤员,满怀不可告人的羞耻,不知能去哪里,当时真是不想活了。不是对这个世界失望,而是很冷静地在想,如果我死了,我妈可能会伤心,也只是一阵子,没了我和我爸,她还会有自己的生活,她很坚强,比谁都厉害,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哭一哭就过去了。如果我继续活着,对她来说,以后会是更大的负担。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了,我想要钱,也想要一些人的命,想去跳舞,也想睡觉,想要打人,也想被别人打,还想吃药,大把大把不停地吃,吃完就会有一条白得发光的隧道,我钻到里面,躺了下去,那里如同天空一般宁静,什么也不用去想,也不用再醒过来。
走到家附近的菜市场时,我才意识到,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把我带回了这里,好像怎么也离不开。每户摊位上方都支着一座绿色的遮阳凉棚,蔬果表面覆上一层青褐色的暗光,照得我的眼睛发花,快要看不清路了。旁边是几家新开的饭店,卖什么的都有,塑料桌子横七竖八地摆到外面,啤酒浸泡在水桶里,人们驼着背坐在树荫底下,不怎么说话,只是往大街上看,眼神空空。路过一间冷面店时,我看见了李小天和他爸,也在外面坐着,他爸穿了一件跨栏背心,李小天背着个书包,俩人的面前各摆一碗冷面,李小天他爸快吃完了,李小天没怎么吃,正挑着里面的冰碴含在嘴里。
我跟李小天是一个班的,此前基本没说过话,实在不熟悉,只知道这人有点古怪,跟谁都玩不到一起,没有朋友,上学放学一个人走,好像就愿意跟自己玩。李小天也看见我了,有点发呆,脸还红了。他爸看看他,又看了看我,问李小天,是你同学?李小天点头。他爸跟我说,同学,你好,吃过饭没有?我没说话,本想就此走掉,却没挪开步伐。他爸从兜里掏了十块钱出来,递给李小天,跟他说,你们同学聊吧,好好相处,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了,他的后腰上插着一把蒲扇,迈着八字步,像个很老的人,我想到我爸,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老了。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李小天说,胡晓雪,我请你吃碗冷面吧,凉快儿。我一下子就哭了。
从此,我跟李小天的关系变得有点不一样,走得很近,我也不出去玩了,每天就在学校里待着,可还是学不进去,成绩一塌糊涂,荒废太久,捡不起来了。有时放了学我俩也一起走,他去看他爸,我回家,同学都传我俩在搞对象,我听了还挺高兴的,但心里知道,李小天不喜欢我。可能也不是,我有点搞不明白这个人。有天晚上,我妈一直没回来,外面打雷,我有点怕,穿着拖鞋跑去找他,他爸也没在,就他一个人在家里。我跟他说,小天,能不能过来陪我待会儿。李小天犹豫了一下,还是拎着本书来了我家,他有点紧张,进了屋也不说话,哪儿都不敢看,就坐在桌旁读书,一页一页地翻。我问,小天,你在看什么呢,给我讲讲。他说,好像也没什么可讲的,我爸的书,我随便看看,说的是一个男的离家出走,没什么原因,不是要躲谁,也不是因为有什么灾难发生,就这么走了。我说,走的时候带了什么吗?他翻了翻书,跟我说,雨伞和皮箱。我说,心思很细,我爸以前出门也爱带伞,不管什么天气,可我还是没明白,一个人要走,总得有点什么原因吧。李小天说,书里说的是,他既不想当死人,也不想当活人了。我说,那他回来了吗,他不回来了吗,他还能回来吗,别人还要等多久呢。李小天想了想,说道,对不起,我还没有读到结尾。窗外刮去一阵大风,发出呜呜的啸叫声,之后便下起雨来,大片的雨水泼在窗户上,如有人正在半空里清洁,持着一柄扫帚来回划去,留下细密的水痕。屋内瞬间起了一层雾气,我有点困,眼睛睁不开,于是蜷起了双腿,下巴拄在膝盖上,问他,李小天,你喜欢我吗?他没回答。我又问,李小天,你嫌弃我吗?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我问,李小天,你也会走,是吗?他站起身来,眼神锐利,在房间了巡视一圈,说道,走了也会回来的。
薛明明后来又找过我几次,托人递了不少话,在学校门口堵着,每次我都想方设法地躲开了,有一次实在避之不及,他见到我跟李小天在一起,二话没说,冲过来朝着小天就是几拳,打得他满嘴冒血,我害怕极了,怕他继续伤害小天,连哭带号地把薛明明拽走,回了台球厅,苦苦哀求半天,胡乱解释了一通。之后不久,小天就不上学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搬了家,我妈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全靠吃药维持,没办法,就把老房子卖了,租了一间更小的平房,我们娘儿俩就这么过。初中毕业后,我也不念了,找了个工作,在商场里看柜台,分早午班,赚得不多,主要是有时间照顾我妈。她病得越来越厉害,不怎么认得人,很少吃饭,也不睡觉,却有着使不完的劲儿,有时对我也是拳打脚踢,我过得很累,好几次都想自杀,可也没死成。每天胡思乱想,有时候还很想念薛明明,可他也没再出现。不过,我妈走后的第二年,我碰到过他一次,在一家快餐店门口,他刚吃完饭,从里面慢吞吞地走出来,嘴里还在嚼个不停,胖了不少,肚子很大,没以前那么好看了。我看着他钻进一辆出租车里,握住方向盘,连忙跑了上去,一把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上,随便说了个地址,我记得是以前台球厅的位置。他什么也没说,放着难听的歌曲,默默开车,路上总在打着哈欠,完全提不起精神。车开了半天,等红灯时,我平复好心情,问他,你是薛明明吗?他转过头来,望着我,没有表情,显得无比陌生,然后摇了摇头。绿灯亮起,我看见他的另一侧脸上多了一颗葡萄般大小的深洞。
……
(节选 责编孟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