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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5期|李心丽:前方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5期 | 李心丽  2025年06月05日08:36

编者按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前方。那前方不是别人指给你的目标,不是旁人冲刺的跑道,也不是一味顺着来路凭借惯性赶路逐流,而是在自己的成长经历中不断摸索定位、校准航向,终于确认了心中的定见,就坚韧地走下去。

人走在通向自己前方的路上,内心充盈,脚步轻快。

 前方

 //李心丽     

大暑那天,我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奔赴闺蜜杨小亚的婚礼。虽然她是我的闺蜜,但我很不爽她这么早结婚。她这么早结婚,让我觉得她仿佛与我有仇似的。这样一来,我在我妈面前的处境就不大好了。

杨小亚的人生之路很顺利,上大学,保研,毕业之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了一家省直机关。工作还不到两年,就找到了自己的结婚对象。我曾问过她对方的情况,与她一样,也是名校毕业,考进了一家省直机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是,她结婚的对象与我们是一个地方的,年长她四岁,父母也在机关。这条件非常吻合像我妈这一类人的愿望。我妈经常说,找对象尽量找一个本地的,找父母也在机关工作的,门当户对,家庭情况相近的话,彼此好沟通,认知接近,三观相近,不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其时我是一名博二女生,一个对我很有好感的硕三学弟委婉地对我表达着好感,尽管我不认同我母亲的婚恋观,但我还是受了她的影响。这个学弟确实是我的学弟,他比我小三岁,虽然社会上流行着姐弟恋,但我迈不出这一步,尽管我很抗拒传统的婚恋观,但我不由得还是受着传统的约束,如果我妈听到我与一个小我三岁的男生谈恋爱,一定会惊讶地说,你脑袋烧坏了吧。当然我妈的反应也属正常的范围,我学弟也曾拿我的年龄试探过他的母亲,他母亲说你怎么了,是缺少爱吗,怎么想着找一个姐姐?他把他母亲的话转述给我时,我不由噗嗤一声笑了,这些妈妈,在这个观念上,不管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惊人地相似。

身为女博士,我对自己的处境没有任何的忧虑,不像我妈那么悲观。社会上许多人对女博士有偏见,觉得女博士像怪物一样,据说许多男人不愿意找女博士结婚,我妈为此经常担心我会成为剩女。当初我要读博的时候她百般阻拦,她说女人的青春非常短暂,况且学习是一辈子的事,还说找工作找对象才是正事。我不这么看,我潜意识里拒绝自己步入一个已知的未来里,也就是说我经常渴望一种不确定的去向。如果还坐在博士楼的实验室里,我觉得我的未来会像我正在研究的“底泥”一样,有无穷的潜力和无穷的未知,现在看上去它其貌不扬,但在我们的实验室里,它蕴含着无穷的可能。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叫底泥的东西呢?它可不是水底沉积物那么简单。

经常有亲戚在我妈面前说我喜欢学习,我妈却不这样认为。我妈认为我一直待在学校里并不是喜欢学习,而是惰性使然,说我像一只缩头蜗牛一样,只喜欢待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不敢去外面的世界。她说这话的时候会拿眼睛瞟我一眼,试探我会不会生气。我虽然听到了这话,但我一句都不回应她,她就不知道我是听到了不回应还是我无所谓她怎么说。她对我的选择经常抱着一种要吃大亏的怀疑态度,我也不反驳她,她本来非常希望我驳斥她一番,好让她能对我的未来看到那么一丢丢底气。底气是什么呢?底气就是我妈时时处处对我表示质疑的时候我任由她质疑,我对她产生的质疑有更多的质疑但我可以一笑置之。她多年积攒的人生经验现在悬置在了半空,我这个实验没有结论的时候她还不能下最后的定论。在她的周围,我是为数不多的博士女,恰好就让她遇着了。

她周围与她一起聊天打牌的阿姨,不是有了外孙,就是有了孙子,她们的人生开启了另外的旅程,忙碌、踏实、按部就班。我妈大概由此产生了羡慕,有意无意地督促我要把找对象当成一回事,有一次还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在我们老家工作的男生何正阳。我不好违逆她的好意,就去见了。何正阳虽然考入机关单位,但不安于现状,说他正在准备申请国外的博士。你看看,说我不安分,可有许多安分下来的人依然不甘心。因为他不甘心,他家里人就急着给他介绍对象,想让他早点儿成家了把心安下来。我把这情况跟我妈说了,我妈觉得把工作丢了去申请博士也是要吃大亏的征兆,这样的人她有点儿理解不了。我妈理解不了这些要吃大亏的人的意愿,我却非常理解。正因为这一点,我和何正阳仿佛是在许多的异类中终于发现了一个同类,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很微妙的交流,信任的,彼此鼓舞的,为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翘首期盼的,我是他周围唯一一个真心希望他愿望实现的。不像其他人,满怀着惋惜和担忧阻拦他,就这样我成为他眼里很珍贵的一个人。

曲高和寡,虽然寡,就越显出难得。我与老家之间的联系,除了父母之外,就是和何正阳,还有杨小亚。如果杨小亚不是这么早嫁人,我觉得我会和她依然闺蜜下去,但现在我们之间多了一个人,许多要和她讲的话常常在我按下号码的时候又赶紧删除。有时候接通了,她那边正好不在一个频道上,她那段时间正在忙结婚前的准备,不是与男方的父母在一起,就是与她的父母在一起。有时候筹划拍结婚照,或者买各种用品,总之自从她要结婚的那一刻起,突然就没有了自己的时间,她的事务随着多出来的这个身份和社会关系,像夏季的作物一样迅速地生长了好多种类。

我在朋友圈发了一下我的动态——疾驰的动车车窗。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何正阳发来了信息问我,去哪?我倒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迅速地反应,这让我沉闷的旅途一下子变得快乐起来。我告诉他回家。之前我们偶尔会联系一下,他会咨询我一些博士申请的有关情况,但我没有说过女友结婚的事。怎么突然间要回家呢,家里有什么事吗?他问我。我说女友结婚。他得知我要参加杨小亚的婚礼,说这么巧,他参加男方的婚礼。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因为这个巧合,他心情很好。他说他来接我。

在我的时间表里,没想着要和他见面,他要工作,还要申请读博的机会,看上去很不顺利,进展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快。我不知道他遇到周折的时候会有什么解决办法,这过程非常折磨人。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可结结实实地品尝过那个滋味。我那时面试了几所学校,如果没有结果,我会继续面试下去。但他不同,他首先要考雅思,语言关过了之后才能正式去申请国外的学校,别的资料他都准备好了,但雅思考了几次口语都没有过关。我能想到他的处境,白天要去机关里处理事务,晚上回到住所才能静下心来刷题,要做到心无旁骛还真不容易。就是因为不容易,我很佩服他的勇气,要知道他所在的环境与我研究的底泥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小县城,它在我的感觉里,就是深海下的底泥。

虽然我说不用他来接我,但当我走出出站口时,还是发现他在出站口向我招手。

一个人吗?他问我。我说,那还会有谁?之后他递过来一杯咖啡,是我们曾经去咖啡店喝过的一款。虽然我们之间不谈论爱情,但他很真诚地把我当作他的朋友,在这个人人都非常忙碌的时代,他乐意这样花时间来见我,以某种具有仪式感的方式,让我突然间有一种想恋爱的冲动。

这一天太忙了,这个时间正好没事,来接你,权当我工间休息。与我一起走出站前广场时,他说。

我知道你忙,不敢浪费你的时间,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说。我的话是由衷的,我喜欢把他当作我的朋友,也愿意他把我当作他的朋友。

他说你有没有发现,浪费了的时间才是快乐的。我偶尔喜欢浪费时间,浪费钱,这样我才能找到生活的乐趣。

这话听上去没有毛病,但我觉出他心里某种困扰正在升腾,坚持呢,还是放弃?我也在某段时间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坚持了下来。那时候我忙得焦头烂额,唯一的愿望是拿到某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障碍除了母亲不支持外,其余全不是问题。他面对的,不仅是父母不支持,周围的人也不支持。这还不算,他还面临着要舍弃现有的工作,然后奔赴一个未知的方向。这取舍之间,也有许多的困扰和烦恼,要做到义无反顾,还真不容易。

现在的工作与他的专业沾不上一点儿边,他研究的是固体力学,而现在从事的是文秘工作,他觉得这纯粹是对过去几年学习的浪费。七年专业的学习,在他参加工作后彻底归结为零。原来讨论的空间体、飞行器,变为收发文件、接听电话、安排会场、写调研文稿,主要是还得揣摩领导的心思。顺利的话他会成为一个副科长、科长,然后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会成为一个副处长,再成为一个处长,但他觉得天体粒子领域要比这个领域宏大和有趣。

这是一个工科男的志向,我能理解他,也能理解空间体的吸引力,与底泥相比,这是一个很辽阔的领域。我喜欢听他谈他的专业,谈远离专业之后这几年的苦恼和失落,他让我坚信我的选择是对的。

我倒不是有多如何热爱底泥,也不是如何热爱底泥上生长的水生物和微生物。相比一个县城稳定的工作,一天与另一天叠加在一起,每天过着差不多相同的生活,我更喜欢大学里安静的实验室,周围是一大伙相差无几的同龄人,我熟悉这样的环境,也喜欢像底泥一样潜伏在这样的环境中。

天气太热了,我们这个小县城气温竟然达到三十几度,到站的人中有各种年龄的人。因为有何正阳来接站,我有一种仿佛在考试中意外得到一个高分的喜悦。何正阳接过了我的行李箱,让我隐约感到他接近我,试图接近我走过的这一条路,他正走在我曾经走着的路上,我让他看到了一个切近的前方。我告诉他我刚刚写完开题报告,这个近三万字的开题报告耗费了我几个月的时间。要做实验,要整理数据,要与老师探讨方向,还几次出去采样。博士与博士要经历的生活是相近的,即使我只讲讲我的日常,何正阳也喜欢听,不会说话的实验仪器和底泥被透过玻璃窗的阳光照射出一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何正阳坚定了他的梦想。

本来我打算回家洗漱一下,整理整理,但何正阳提出去学府路那边咖啡店坐一坐,等出来的时候正好去新人订好的酒店。何正阳与男方是初中时期的同学,两边友谊这种意外的叠加,让我怀着一种兴致勃勃的心情。但我看出何正阳很淡漠,在何正阳的现实里,交织着这样完全不同的前方,一个是博士之路,一个是婚姻之路,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后一条路更紧迫一些。他说他现在最发怵的就是参加别人的婚礼,这让他不时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危险,他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我们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不少,都是来参加明天杨小亚婚礼的朋友。杨小亚确实瘦了不少,据她说为了成为漂亮的新娘,提前半年就开始减肥了。而新郎虽然只大她四岁,但我看到一个中年大叔的影子,个子不高,微胖,正在经历中年发福。我的心在看到新郎的时候有一种慌张的感觉,他做新郎的时间推迟得太久了,不知别人有没有发现这一点,而杨小亚显然没有发现。

这是一个很惊悚的发现,这个发现让我的注意力涣散了,我意念里的新郎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眼前的这个形象与我的想象相差太远。杨小亚的这些大学、中学的同学虽然好几个待字闺中,但脸上也失去了青春的稚气,她们与我一样,是一群即将奔三的人。她们仿佛是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我自己。

能看出来杨小亚很幸福,相比我们这些朋友,她先我们一步工作,先我们一步结婚,之后她还给我们透露了一个消息,今年九月她会继续去深造,读在职博士。我第一次听她说要继续深造,硕士毕业后她申请成功了她本校的博士名额,后来参加考试后首选了工作,我以为她读不下去了,没想到工作没两年她又申请了在职博士。我第一个反应是如果我妈知道杨小亚步我后尘又选择了读博,一定又有许多感慨,从我们很小的时候起,她就一直觉得杨小亚是我同龄人中的榜样。

“啧啧啧”,大家一致对杨小亚发出了羡慕的声音,喜事接二连三。何正阳没想到杨小亚学习的欲望这么高涨,问她都工作了还想着学习,都要结婚了还想着深造,不嫌累呀。杨小亚说女博士不好嫁,我先把自己嫁了,再成为女博士,这句话把大家逗笑了。

之后大家便在一起讨论女博士不好嫁的现状,我是在座里面少有的女博士,许多人问我找着对象了没有,并问我们学校的女博士找对象的情况。许多女博士为什么找不着对象,我把我的观察对他们讲了:因为女博士太忙了,没有工夫谈恋爱,有很多时候,穿着一身白大褂,只露着一双深邃的眼睛,泡在实验室里,整天站在仪器跟前。

这么苦,何必呢?有不知情者说。我不接腔,何正阳也不接腔,杨小亚也不接腔。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但处在我们这种境况,我们很明白为什么,因为它前面有一个前方。这个前方不像何正阳研究的空间体,也不像我研究的近海底泥,更不是杨小亚研究的文物史论,它是我们感觉里的前方,它不仅仅是学术上的向前走,它带领着我们的心灵向前走。如果说这种人生与别的人生有什么不同,何正阳和杨小亚一定领悟到了,表面上很多相同的人生,内里真的是不同的。

我一时间成为别人注目的对象,他们把本来微弱但逐渐坚定的目光汇聚起来投向我,世俗的偏见马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向我包围过来。在这样的场合,我和杨小亚形成一个截然不同的气场——没有对象的女博士和成为新娘已经工作即将升为博士的对比。其实我没有那么虚弱,但在他们目光的聚焦下,我有些心虚了。

我现在还不想成为杨小亚,可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不由得开始质疑我将来的去向。在座的人里有一个很励志的女生,是杨小亚高中时的同学,她考了本省一所普通的大学,而且还是艺考生,因为人漂亮,早早就找了对象。毕业后两人一起去了一家民营公司,后来她有了孩子,突然发现自己很向往有一份更稳定的工作,于是在哺乳期间,她开始研究各种求职考试,两年后考入一个艺术类中职院校,成为一名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之后觉得自己的学历不利于自己的发展,于是参加了研究生考试,考入北京一所有名的艺术类院校。听她说,硕士毕业之后,她会申请去国外读博,她说作为一个草根,这是她母鸡变凤凰的唯一出路,她不能任由自己的人生像底泥一样波澜不惊。

在座的这些人中汇聚着杨小亚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硕士等各个阶段的同学,杨小亚一个小学的同学毕业后考入乡政府,成为一名“村官”。她说她包着一个村,这个村离乡政府有三十多里路,她经常自己开车去下乡,要填各种表格、数据,测算住户的收入,她说有一些数据不符合某些标准时,她们就必须寻找这些数据的原始来源,然后做大量工作分析问题,制定方案落实解决。

杨小亚在北京工作的一个女生朋友正面临着属于她的苦恼,她是北京市的一名公务员,相恋的男友在深圳一家跨国公司工作,现在她男友被派去南美开拓市场,这一去就得几年,不辞职的话他们就得开始漫长的异地恋,辞职的话她多年的奋斗只能归零,她不知道自己该听父母的与男友分手,还是辞职跟随男友去异国生活。

这么多人,各自讲着自己目前的处境,有“村官”,有县级公务员,有供职于省城的,还有在京城的,各自有了不同的坐标。有一个共同点:一代人,各自有各自的命运。

有一个朋友说她不满足于现状,但又没有考试的本领,她的终极理想是将来能考去县里的单位。她想去的正是何正阳想离开的环境,她羡慕何正阳,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何正阳说不见风雨,怎么见彩虹呢?我正是因为没有见风雨,所以想去风雨地里走一走,看看能不能看到彩虹。何正阳想离开的是一种一眼能看到底的重复的生活,主要是他不喜欢这种生活,想要多一些经历。

饭后,我们随杨小亚来到举办婚礼的宴会厅。根据婚礼主持的安排,他们得简单走一下第二天的流程,也就是彩排一下。我没想到现在的婚礼还提前彩排,许多女生说现在都这样,这相当于高考前的模考,这样到时候就轻车熟路了,不至于到时候找不着南北。我想到,这也是婚姻生活的彩排,而事实上,有些节目在彩排的过程中就被调换了角色,有的人在彩排的过程中被撤换了,这都是根据整体效果的需要。而我了解的大学期间的恋人,最后很少有这样进入彩排阶段的。

这时候是晚上了,宴会厅灯火辉煌,花团锦簇,大家簇拥着新郎新娘来到了舞台前。杨小亚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长舒了一口气,说我好紧张。新郎站在一旁拍了拍她的后背,宽慰着说,我比你还紧张呢,这个时候不紧张才怪呢,不过,今天紧张,明天正式上台的时候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主持人开了两个小玩笑,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一下。在主持人的提示下,杨小亚和新郎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他们手牵着手从T字台下面走向了舞台。主持人提示他们各种行为规范礼节,提示他们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提示他们望向彼此的时候眼睛要“放电”。

我感觉蛮新鲜的,围观的这些朋友配合着主持人的提示,不时啪啪地鼓掌。不幼稚吗?何正阳低头向我耳语了一下,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看这些场合看得太多的原因吗?你这么起劲是不是将来也准备学着这样,用在自己的婚礼上呢?他又问我,我说学习一下,人人都这样的话我将来也这样,我感觉挺好的。人生的某些仪式感必须有,我以前对婚姻没有感触,但就是这个仪式,让我觉得我有些向往了。

在我走神的工夫,新郎新娘彼此交换了婚戒,在我们的注目下行了亲吻礼。之后新郎发表新婚感言,他和杨小亚通过相亲认识,他在看到杨小亚的第一眼就认定这是他要找的人,很快他们就开始了交往,可以说也算一见钟情。他说他会用一生的时间去爱护杨小亚,陪伴杨小亚。

杨小亚专门为她的婚礼写了一首诗,能感受出来,她相信爱情,拥有爱情,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这个时刻,我被感染了,我看到许多人被感染了,婚姻从这个时刻开始是对的,两个人用庄重认真的态度表述自己的爱情,那么爱情就真的是庄重的。

我印象中杨小亚就是这样的,她有一种令人珍视的品格,她对待任何事情都有属于她的逻辑,比如她要为她的婚礼写一首诗,比如她把这首诗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比如她在朗诵这首诗的时候心怀着那般纯洁美好的情感。虽然可能有许多人像何正阳一样会说,不幼稚吗?这爱情以这样的面貌开场,但到最后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或许到时候也同样是一地鸡毛。

何正阳低头对我说,他一个哥们儿曾经在婚礼上表态,他保证一生都只爱一个人。形形色色的婚礼,序幕都是好的,许多人记不住他在婚礼上的别的话,但把这句话牢牢记在了心里。美好的愿望,表达也无可非议,何正阳说他们后来就有了一个邪念,想看着这个男生早点儿爱上别人,如果他没有的话,就想恶作剧给他搞一个出来,他们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漫漫人生,哪有那么绝对呢?

何正阳就比较世俗了,或者他的理解与我不在一个轨道上。如果说幼稚,我还是喜欢我们是从这个阶段开始,因为这幼稚里面包括没有经验,包括对某件事物表面的认识,还包括某种没有来得及的开始。我在动情处随大家鼓掌、欢呼、尖叫,何正阳用宽容和大度的态度对我摇着头,之后仿佛被这群幼稚的人感染了,他也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这就是一场婚礼的序幕。杨小亚的婚礼从这一天彩排算起,之后是第二天正式的婚礼,之后是第三天她娘家举办的归宁宴,我从头到尾参加了。第二天程序最为繁杂,凌晨六点我就从家里出发,去她家帮忙做出嫁前的准备,之后何正阳随迎亲队伍来,我们又随着迎亲队伍来到了宴会厅,与参加婚宴的所有来宾一起观看了婚礼。宴会厅坐满了人,我妈作为老邻居也坐在这些人中间,想到我妈满脸羡慕的表情,我就不忍在宴会厅搜寻她。

宴会快结束的时候,我正与何正阳他们聊天,我妈过来找我了,她身边还相跟着一个阿姨,我妈把我介绍给了这个阿姨。然后阿姨把何正阳叫到跟前,说这是她儿子。我非常好奇,我妈和何正阳妈妈什么时候认识了?因为以前她托人给我介绍何正阳的时候,她与他们家并不认识,现在她看上去与何正阳的妈妈挺熟。

你们怎么认识?何正阳跟我妈打了一个招呼,问他妈妈,之后有点儿恍然大悟。因为人多,跟我们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她们就离开了,我看到何正阳的妈妈还回头冲我们这边看了两次,别的人大概不明就里,但我和何正阳都心知肚明,她们想介入我们两个人的关系中,从中主导什么。

我的不快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在何正阳的妈妈看到了我之后,我也讨厌我妈看到了何正阳。这样我和何正阳的关系就有点儿复杂了,如果我们没有恋爱的意愿,说不定这样联络着他们会觉得纯属浪费时间。

回到家的时候,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妈首先把杨小亚表扬了半天,之后把重点放在了何正阳身上,说何正阳老大不小了,有稳定的工作,还申请什么博士,该找对象结婚了。还说何正阳形象好,工作也好,让我不要怂恿何正阳读博。这话一下子让我不高兴了,我说我是何正阳什么人,能怂恿得了他。我妈看我生气了,赶紧说不要让何正阳受了我的影响,这话也让我不快,我说何正阳那么大一个人了,自己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可不是谁能影响得了的。

我妈这时候给我讲起了一个八六年的女生,上高中时学习很优秀,高考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大学毕业本来想考研,后来听家长的意见考上了本地一个税务部门。因为当时年龄还小,不安心在这儿工作,也不在当地找对象,每年参加研究生考试,每年报她本校,能调剂也不去,几年之后才考上。考上了非要辞职,家长也没有办法,只能依了她。研究生毕业后与几个同学在北京创业,开了一个文化传媒公司,起初效益还不错,她也没有想着再找一份稳定工作。后来形势变化,市场受到了很大的冲击,连解决温饱都成了问题。三年的时间把多年的积蓄都掏空了,可是又不想回老家。租房子、交养老保险、日常开支都还得父母接济,即使这样依然不找对象不找工作,临了我妈说,那么好的一个女孩,为了出去读一个文凭,把好好的前程毁了,青春没了,工作也没了,父母以前提起她满脸骄傲,现在提起她唉声叹气。

这个女生我认识,叫小甜,大我十来岁,以前我妈老夸她,我没想到她现在成这样了。我觉得婚可以没有结,但不能连个立身之本都没有,进不了机关单位,可以进公司啊。我妈说没有,都这么大年龄了,还每天跑这个大学听听课,那个大学听听课,学那么多东西有用吗?自己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我觉得那也是她不找,要找的话总能找着,不管是要工作还是要结婚,只是她的要求高罢了。

都快四十了,你说说,找什么样的呢?楼上毛毛和她是同学,现在已经是一个银行的行长了。她要是当初不辞职,说不定现在在税务局也提拔了。现在向别人怎么介绍她呢?说好听点儿是北漂,说不好听是无业游民,一点儿也不务实。本地工作怎么了,人家毛毛不也是名校毕业的吗?看看人家毛毛年薪也不错,孩子都两个了。

毛毛我倒是偶尔见一下,经常带孩子回来让她妈帮她带,听我妈说她工作很忙,后来读了在职硕士,表现也很优秀,没想到晋升这么快。

我确实也受到了很大的触动,这两个人一对比,从世俗的眼光看,一下子就分出了胜负。机遇并不是垂青于每一个人,要看你在关键的时候有没有抓住。

我妈大概看我受到了“震慑”,立马就开始了劝导,她可能以为我与何正阳恋爱了,说何正阳这工作挺好,将来会有很好的前途,我博士毕业后本地有许多人才引进的政策,回来找一个好工作是不成问题的,不要让何正阳走“邪路”,辛苦不说,还有风险。

我说知道了,我好好劝劝他,看看他会不会听我的。

读博士也可以考虑结婚,如果你觉得他合适,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处一处,都老大不小了。我妈想当然地说。

哦,结婚之后呢?

什么结婚之后呢?结婚了早点儿生孩子,女人的生育期也很短暂,趁着年轻早点儿生孩子,这是女人的任务。

生完孩子呢?我恶作剧地问,说实在的,现在谈结婚我不反感了,我想趁机理一理思路。

生完孩子我帮你带,你忙你的,这样你就不会把这几年宝贵的时间错过了,这是关键的几年,不能光一门心思只想着读书。

如果何正阳执意要读博呢?他觉得读博比结婚重要,我说。我有意想让我妈搞清楚不是每个人都觉得结婚重要。

你给他一个正确的引导,让他明白这一份工作有多少人想要却去不了,毛毛就是一个很好的先例,小县城怎么了,小县城人才少,能更好出人头地。

干啥呢?这时候何正阳发来了一条微信消息。我告诉他我妈在给我介绍对象,想让我结婚。

你干啥呢?我问他。

正接受我妈的训导呢,我妈看中你了,想让我和你结婚。

何正阳发来一个尴尬的表情。

我妈和你妈有共识,我说,生怕我嫁不了。

我妈太烦人了,我得找个借口出去透透气,咱们去约会吧,或者去看一场电影。

好。

刚刚还和我妈聊得起劲,之后我便转移地方,到卫生间洗漱,开始化妆。我妈见我要外出的架势,问我去干嘛。我说何正阳约我出去转转,顺便劝劝他,看看他听不听我的。

这是正事,我妈恨不得亲自加入,如果能这样做,她一定这样做了。你好好劝劝他,让他不要冒险,现在就业形势这么紧张,可不能为了一个博士文凭把自己的工作丢了。

如果他不听我的呢?看我妈那么笃定,我就想打击一下她,人生和人生是不同的,毛毛的人生是毛毛的人生,小甜的人生是小甜的人生,说不定毛毛的缺憾比小甜的还多。

要说缺憾,谁都会有,但至少毛毛让大家都感到圆满,她自己一定也会有圆满的感觉。小甜倒不敢这样说了,也许她读了硕士,自己创过业,也小有成就过,但她让所有的人感到缺憾,自己能感觉到圆满吗?

我发现我说不过我妈,但圆满是毛毛那样的人生吗?

在我妈眼里,女人圆满的人生是嫁一个好人家,早点儿成家,然后生孩子,至于女人的事业,那不重要。

我知道了,我先走了啊。

好好聊,不着急回来。

这就是我妈的态度,她一眼看中了何正阳。

何正阳一见我,立刻说,我一直在我妈跟前谎称咱俩谈恋爱,她就不便给我安排相亲了。现在问题来了,她催着让我和你早点儿把婚事定下来。

随便你确定,告诉她一声不就行了,我说。我可以做你的幌子。

什么幌子,现在可不是做幌子的概念了,杨小亚的婚礼刺激到她了。她知道了杨小亚的模式,结了婚再申请读博,还知道可以读在职博士,说如果我执意要读的话,那就申请一个在职博士,没必要非要辞职。

在我妈这里,这是一个折衷的办法。

你的意见呢?何正阳问我。

好奇怪啊,我的意见重要吗?

权当建议,我姑且听一听。

尊重你内心的想法,我说,别人的意见都不重要,如果你真的想致力于空间体的学习与研究,那么你就该按照你的想法,认真准备,申请一所自己认定的大学去深造。如果你觉得不一定非要出国,就申请一所国内的大学,读在职博士,读完有合适的单位了再走。

如果咱俩有可能,你希望与哪一个境况的我走到一起?

何正阳问我。

热衷于空间体的何正阳,一心想着要在科研学术上有所建树的何正阳,积极申请国外博士的何正阳,还有坚信自己选择是对的何正阳。

为什么呢?

因为这样才会有无限可能,不会是小县城,不会是调研文稿,不会是底泥一般的深处,会是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可以飞越无数的高山、河流和大海。

是你唤醒了我,你知道吗?何正阳非常真挚地说,我一直向往这样的前方,但我差点儿像底泥上生长的微生物,被固定在小县城的深处。你救了我,我现在郑重向你求婚,让大家看看,女博士可是很吃香呢。

尽管我知道何正阳有开玩笑的成分,但也确信有许多的真心在里面。

【作者简介:李心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中国作家》《广州文艺》《清明》等发表作品百余万字。曾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