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海玉:混世魔王
越野车在云雾中穿行。
太阳像个又大又圆的金饼,一会儿从雾中露一下脸,很快又隐藏到雾中去了。不时有猴子或粗犷或尖细地叫,从远处或近处传来。忽然起一声,高亢嘹亮。余音未落,回声如雷般往远处滚。
再往前行,一只胆大的猴子从路旁丛林里一下蹿到我车前,看着要撞上了,一个急刹,见猴子在地上轻轻一点,瞬间跳入路旁树林。刹那间,我心跳剧烈,一身冷汗。接着,又有猴子从路旁的树上跳下,跳到车顶,“咚”的一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猴子的影子已迅疾飞到路对侧树上。
车子走得很慢。不是动力不足,是怕伤到野生动物。
好在路程不远,顺着盘山公路,蜿蜒向上,半个小时已到山顶。山,叫皇祖山。离山顶老远就看得见王天一气派豪横的办公室。飞檐斗拱,展翅欲飞。再被雾气衬托,如海市蜃楼,若隐若现。车子开到山顶,停住,下车。雾气消散,天空变得异常明亮。视野一下开阔。回看山下,云雾如波涛滚滚,层层叠叠,挡住视线。
王天一办公室外的平台很大,两侧划了停车位。一进办公室,王天一肥硕的身影便从老板桌前起身,整一整裤腰带,一边往外走一边向我招手。看来他是真急了。还没落座,一个一头瀑布样长发的高个儿美女,穿淡黄春秋衫,娉婷袅袅地从一旁饮水机上拿纸杯。纸杯里有早就装好的茶叶。美女倒满开水,两个清亮的手指捏着杯沿,往我面前走。晶晶亮亮的水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浓浓的化妆品味道凶猛地撞击了我的嗅觉。
王天一的办公室,除了宽敞、明亮、干净,跟我日常所见的老板的办公室没啥区别。但北墙上挂的那件东西还是极有特色。离地一人多高是一把刀,不是关羽用的那种青龙偃月刀,是一把装在刀鞘里的弯刀。刀不短,连刀柄在内,有近两米长。刀柄缠了红缨穗,缨穗耷拉着,在雪白墙壁的映衬下,格外艳丽。刀鞘大约是牛皮制成,颜色暗红,边缘有磨损痕迹,白惨惨的。靠近刀柄处,镶嵌一枚闪着红光的宝石。
王天一背对我,往他老板椅前走。几年不见,从后面看,他的肥头大耳越发虚张声势。我在沙发坐下,端起一次性纸杯,还没喝,王天一说,请你来,是我遇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一面说一面吩咐刚刚倒水的美女,小青,把监控打开。叫小青的女孩儿,走到我身后墙壁一侧,用涂了银色指甲油、上面镶嵌一枚钻石样的指甲,按下一个按钮,我身后整个墙壁都亮起来。我起身,端了纸杯,到王天一一侧的沙发坐下。
显示屏闪几闪,一个个动态的画面展示眼前。王天一说,你看,本来这春天,山花烂漫,不冷不热,绝好的季节。往年这时都是旅游旺季,今年我山上没人了。确实,从屏幕上看,整个山上除了被风吹晃动的松树枝叶、松树上的几只松鼠、跳动的猴子,确实没见几个人。
我问,为啥?王天一叹口气,说,本来我山上的环境很好,尤其是春夏之际,松林密集,负氧离子多,空气清新,是很好的休闲去处。去年秋天,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猴子。原来我这里也有几只猴子,因为不是常见动物,成了山上的点缀,吸引了不少游客。但猴子陡然增多,问题就来了。说到这里,王天一端起茶杯,喉结上下一动,喝一口水,继续说,很多猴子开始不守规矩。顿一顿,王天一放下手中茶杯,又说,原来游客来玩儿,因为喜欢,个别游客为了靠近欣赏猴子,拿了香蕉、面包等喂猴子。大概猴子也怕人,拿了食物,迅速消失在松林里。猴子多了以后,不怕人了,常常成群结队从松林出来,见了游客,不管有没有食物,只要看见游客手里拎了包,上去就抢。有时游客不注意,包被抢走,撕烂,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倘若没有贵重的东西还好,有贵重的东西,人家投诉,我们需要照价赔偿。把你请来,就是想请你这管理学院的大教授支个高招儿。王天一笑着朝我双手合十。
我说这问题不难解决啊,你在山门入口处挂一个牌子,把上山的注意问题写清楚,比如不能拿包或拿贵重物品上山,不能随便停下吃东西等。没等我说完,王天一嘿嘿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你这办法我早想到了。那还叫我来干啥?
去年深秋的一天,一个小女孩儿跟父母来山上玩儿。小女孩儿十几岁,长得漂亮,穿得又美,不知怎么就引起了猴子的注意。有一只我们叫“混世魔王”的猴子,领着四五只猴子,等在小女孩儿和父母行走的路旁。倘若真在路旁蹲着,小女孩儿的父母肯定能注意。可恶的是,猴子躲在一棵树枝密集的大松树上,从远处根本看不见。等小女孩儿跟父母走到树下,“混世魔王”和几只猴子突然冲出,抱起小女孩儿就跑。幸亏小女孩儿父亲眼疾手快,没等“混世魔王”抱着孩子爬上树,一下扯住了小女孩儿的脚。“混世魔王”和几只猴子不死心,联合攥住小女孩儿的手臂往上拖。小女孩儿母亲跟小女孩儿父亲一起,牢牢抓住小女孩儿另一只脚。双方势均力敌,不相上下。被扯疼的小女孩儿撕心裂肺地哭。小女孩儿父亲嘴里发出恐吓的声音,但一点儿用都没有。小女孩儿父亲寻摸周围,没有人可以帮忙,忽然发现脚下有块不大的石头,一手扯着小女孩儿的脚,一手从地上捡起,用力一扔,打在“混世魔王”屁股上。距离近,打得准,又用足了力气。“混世魔王”吃疼,撒手,跑到树上去了。
小女孩儿没事吧?
没事就不麻烦你了。王天一顿一顿又说,虽然小女孩儿的身体没受多大伤害,但精神上受了刺激。到现在三个月了,经常乱喊乱叫乱打。我去医院看过小女孩儿,也缴了医药费,但顶不住小女孩儿的病程长,直到现在没有任何起色。若是把我告到法院,怕我连这山卖了也不够赔的。
我一下明白了王天一找我的原因。我说,莫非要我做笼子,把山上所有的猴子装了,挂在树上,让游客看?王天一看我一眼,说,倘若就像你说的,事情倒简单了。不用找你,我找当地的焊工就行,任何一个拙劣的焊工都能完成这样的工程。王天一这么说,我又糊涂了。我问,那你想怎么弄?王天一哈哈一笑,说,我找你来干啥的,不就是让你帮我想办法嘛。
我看着王天一,说,说说你的要求吧。王天一身边的美女,从我面前拿走纸杯,走到饮水机旁,弯腰接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说,我们王总的意思是,既要能把猴子管住不伤人,又要游客能近距离观察猴子。美女的话音未落,王天一接着说,这山上的猴子属于国家保护动物,不可以随随便便装进笼子的。我嘿嘿一笑,看了美女一眼,说,倘若你们一切按规矩办,能有这么大产业?我心里的话,按规矩办,墙上的刀还有什么用?
一阵电话响,王天一从桌上拿起手机,贴上耳朵,嗯啊两声,挂了。起身对旁边的美女说,小青,我有事要下山,你陪一下叔总。走几步,又转头对小青说,通知后勤部李主任,把我老同学的吃住行安排好。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转过老板桌,又对我说,先让小青陪你在山上转转,看看情况,帮我想想办法。说完,迈开大步往外走。
办公室只剩我和小青。小青走近我,一边又要拿纸杯接水,一边说,叔总您看,是现在就出去转还是再歇一会儿?
闻着小青身上散发的浓郁的脂粉味儿,我有点儿作呕。抬头,又见她脸上的粉底不怎么匀。我说,你忙你的,我自己转就行。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门口走。大约小青也不待见我,只在后面说,叔总你小心山上的猴子。我想,我什么都不带,空手一人,还怕猴子?猴子再厉害,总还不至于吃人吧。
我没回小青的话,只迈开大步走出门口,往山林处走。穿过王天一办公室前广场,找一个下山的出口,踏上台阶,往下,很快就走到密林中。下山的路,一层层的石阶。大约年代久,石阶磨得光滑,石头上纹理清晰。石阶两旁,水泥砌的挡墙,顺着山势,高低错落。一边往下走,一边看周围。路两旁大多是松树。树下厚厚一层松针。松针上散落着少量松子。不远处一只猴子在松下蹲着,找松子或其他吃的,不时抬头看看周围。见我走近,也不怕,继续从地上捡东西。
我无意打扰猴子,只顺着台阶往下,走几步,抬头,见一棵粗大橡树上几只猴子蹲在树杈上。一只大猴子,手里抱一只小猴子,一边拨开小猴子身上的毛发,一边低头在小猴子身上寻找什么。
我想,倘若弄一个大的金属网,倒扣在路两旁,看猴子会怎样?但这样,肯定不合王天一的意。毕竟,人们来山上游玩,要的是自由,弄这样一个笼子,给人的压迫感相当强烈。这种方法还不如把猴子弄到笼子里挂在树上,那样猴子失去自由,人却是自由的。
还有什么办法呢?正苦思无计,手机响,拿起,是一家业务公司的小张。小张说,你啥时回?我说,不知道。顿一顿,又说,我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小张说,我们总公司黄总要求你去给各分公司员工做报告,把公司的新要求传达给每位员工。我说,你先跟黄总汇报,用不了三两天,等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就去。
挂了电话,沿着下行台阶继续前行,快到山下,边缘处,很高一道铁丝网。这能挡住猴子吗?正这么想着,见一只猴子往铁丝网上爬。大约因为网眼密集,上面又有光滑的铁板,猴子无可借力,只能扭身跳下。
猴子这动作于我没有任何启发。我坐在最下一节台阶上,享受着春风滑过皮肤痒酥酥的感觉,看着边缘的铁丝网及上面光亮的铁板,想,这东西可以挡猴子,肯定也可以挡人。否则,那些游客,不走山门,不用买票,从哪个地方都能上山了。
无意间,一只蟾蜍迈着大步,从我脚边过。除了皮肤,蟾蜍的样子跟青蛙极相似,而且亲缘关系又近。想到青蛙,忽然就想到巴甫洛夫,想到条件反射。一下子一个主意在心中慢慢形成,越来越明确。我跳起来。突然解开一道难题的喜悦,也只有这一跳能释放。然后顺着台阶,脚步轻松地往上。
王天一听到我的方案时,有一点儿犹豫。我拍着胸脯说,不行的话不要你一分钱。当然,这样的承诺在老同学之间未必行得通。再不济,王天一不会不给我本钱。实在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王天一只能同意。我相信我团队的工作能力。三五天,脑子里的方案已经搬到现实中。再过三五天,一定会让山上的猴子变得规规矩矩。
山还是那座山,岭还是那道岭。我眼里的皇祖山跟几天前没有任何区别。现代技术让一根能导电的电线在人的视觉前消失已经不是难事。电线顺着山路两旁的护挡,从山上一直延伸到山下大路两侧。当然,为了游客的安全,皇祖山需要关闭几天。
山上的猴子不知道我们设下的机关。但我发现,猴子们似乎也不傻。关闭了游客通道,猴子不来台阶或大路了,只蹲在树上,或摘野果,或捉跳蚤,偶尔蹦蹦跳跳,也都在远离小路或大路的地方。站在山顶高处,看着猴子们安静地待在树上,或追逐,或嬉闹,或三两聚集,变得如懂事的孩子般,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这几天工人布线等操作引起了猴子们的警觉?这么想了,又觉得荒唐,倘若猴子真有人这智力,我们哪儿还需要费这般工夫?看一眼空空荡荡的山路,我忽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猴子们之所以出来,冒着被人打或骂的风险,只因为游客身上有它们需要的东西。没有游客,猴子哪儿还会到路上来?
在王天一的安排下,山上的工作人员扮成游客。脱掉清一色的深绿工作装,穿上花花绿绿、样式各异的服装,手里拿了香蕉或苹果或面包等猴子喜欢吃的食物,背上鼓鼓囊囊的背包,在上山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故意招摇。身材高挑的小青,打扮得尤为出众。头戴纱网状白色遮阳帽,上身淡黄色春秋衫,外罩一件花边外套。下身百褶裙,裙下细瘦的腿脚穿肉色丝袜。大约为了跑起来便利,脚上穿了白色旅游鞋。
“混世魔王”早盯上了小青。当然,这只是我的观察,或许我的观察不对。我只看着“混世魔王”盯着小青。盯一会儿,又不盯,扭回头,跟其他猴子玩耍。但只要一有空闲,“混世魔王”的眼睛就往小青身上去。
猴子的审美跟人有明显的不同,但“混世魔王”为什么盯小青呢?还是盯小青手里的食物?顺着爬山的台阶,小青走得慢。小青手里有香蕉,不是一两个,是一整串。而且,小青右手一个香蕉已经剥开,白色的香蕉瓤,黄绿的香蕉皮,看上去很诱人。
剥开的香蕉味儿太浓了。猴子的视力那么好,一定看得见小青手里的香蕉串;嗅觉那么灵,也肯定闻得到小青手里散发的浓郁的香蕉味儿。
“混世魔王”开始追逐小青。当然,倘若“混世魔王”真要追逐小青会异常简单。小青从它身边过,几步上前,就抢得到小青手里的香蕉。“混世魔王”太狡猾了,它只是看,并不直接向前。它的身子隐藏在密实的树枝间,树枝忽闪一下,很快恢复平静。不多久,另一个地方又忽闪一下。
小青已被“混世魔王”盯上。说不定只要把“混世魔王”驯服,其他猴子就不成问题了。
“混世魔王”在等机会。
我喊一声小青。小青扭头看我。就在小青分散注意力的一瞬,一只猴子从小青身旁的树枝一跃而下,冲着小青的方向跳去。
下意识地,我惊恐地喊了一声,注意!话音未落,猴子被一股看不见的电流击中。看不见的电线被猴子撞上的一瞬间,一团明亮的火光如闪电般闪一下。随着猴子触电的声响,飘来动物毛发焦煳的气味儿。同时,有肉体撞地的“扑”的一声响。
等我反应过来,小青和我同时往猴子落地的地方看。只见撞了电线的猴子,在地上打一个滚儿,又迅速翻身,一跃而起,奔着身旁一棵大树而去。一眨眼,见枝叶一阵抖动,竟再不见踪影。
我想,这“混世魔王”接受教训,应该不会再到路上抢游客了吧?突然,我发现“混世魔王”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带着疑惑和惊恐的表情看着小青。我一下意识到,刚才撞了电线的猴子不是“混世魔王”,而是另一只。
我知道“混世魔王”在猴群中的影响力。我期待的是“混世魔王”受到电的刺激,吸取教训,从而影响到其他猴子。
“混世魔王”看到其他猴子触电后,还会以身犯险?我的判断,应该会,因为刚才猴子触电的场景太快了,不可能阻挡“混世魔王”对食物的渴望。
小青故意把香蕉放在台阶上,装作弯腰系鞋带,我则在离小青十几步远的地方,隐藏在一侧的护墙下。小青又故意走到离“混世魔王”最近的地方,剥开香蕉,一口一口慢慢吃,让香蕉的香气浓烈地散发出来,引“混世魔王”来抢。但事实是,我们严重低估了“混世魔王”的智商。它一次次抵抗住我们的诱惑。
我们已经黔驴技穷,决定放弃。我们拿起香蕉,顺着上山的台阶,头也不回地往上走。只是没走几步,见一只猴子从一根树枝上一跃而下。就在这黑影脱离树枝的一瞬间,我抬头,恰巧看到“混世魔王”因推猴子而缩回去的手。
当然,这只猴子遭遇了跟第一只猴子一样的命运。那么,第一只猴子是不是也是被“混世魔王”推下去的呢?我忽然意识到“混世魔王”的智商未必不如我们。好在经过三五天看不见的电刺激,猴子们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再没有猴子因为抢夺游客东西往路上跑。我的“笼子”已经做成。当我把这份成绩单交给王天一时,王天一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于是,公司员工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撤掉了用来警示猴子们的看不见的电网。
离开皇祖山后,我的担心并没有消失。毕竟,我见过“混世魔王”的手段。当然这事我没跟王天一说。
我又可以到各个公司宣讲我的管理学理论了。
十几天后,我接到王天一的电话。王天一说,老同学,没你这么做事的。用你这办法,只过了这么长时间,猴子们又跟以前一样了。顿一顿,王天一又说,你们有没有售后?维护期也太短了吧?王天一的话让我脸红。我一下想起了那只叫“混世魔王”的猴子。我想,一定是这只猴子作怪。又想,当初完成任务时,我是不是应该把“混世魔王”的事告诉王天一?
我诺诺有声。我说,你放心,我现在就到你那里去。不用很长时间,我就能找到问题所在。
王天一没等我说完,把电话挂了。
第二次在皇祖山布网,仅用了两个小时。很奇怪,自从公司员工布好电网,再没有任何一只猴子触电。我百思不得其解。顺着下山台阶我一边思索一边走,偶然抬头,一眼瞥见那棵古松树一根粗大的枝丫上,蹲着那只叫“混世魔王”的猴子。不知这猴子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看它时,它一只猴爪挠了一下腮,冲我龇一下嘴,露出白黄的牙齿。我一下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第二天,电网撤下,我和王天一坐在西墙的电脑屏幕下,找到有“混世魔王”的一幅,点开,整个屏幕都是“混世魔王”蹲在枝丫间的图像。
王天一说,看这一只猴子有什么用?忍受着王天一身上浓烈的酒味儿,我说,你耐心看。听我这么说,王天一不再说话,集中精力看这只被称为“混世魔王”的猴子。
“混世魔王”很安静,只有脑袋不停地动。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又扭头看其他树上的猴子。微风吹动它的毛发,不时吹出一个坑。不长时间,一只猴子过来帮“混世魔王”捉跳蚤,另一只小猴子跳到“混世魔王”身上,攀住“混世魔王”的脖子。“混世魔王”却如一尊雕塑,纹丝不动。
盯了一会儿,王天一起身,到他老板桌前端了杯子喝水。我站在屏幕下,仔细地看。“混世魔王”身后,上山的小路上,一个女孩儿一手拿香蕉,一手拿一盒奶。方块形奶盒,插一根吸管,一边走一边吸。女孩儿是山上的员工,边走边不停地抬头,看树上的猴子。“混世魔王”盯了女孩儿一会儿,又扭头。等这女孩儿走到它近前的山路,它猛地推了一把身旁的猴子。那猴子一定被电击过,它没有听从“混世魔王”的指令,而是跳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混世魔王”开始行动,我就喊王天一。我说,你注意看下面发生的一幕,应该就是上次我失败的原因。王天一皱一下眉,半信半疑。我说,你过来。倘若这次再失败,我赔偿你所有的损失。
见我说得扎实,王天一走到我身旁。我说,你注意这只叫“混世魔王”的猴子。王天一看着屏幕,一点儿都看不出“混世魔王”蹲在树上跟其他猴子有啥区别。
王天一的耐心再一次被耗尽的当口,上山的小路上又出现一个青年人的身影。这青年人手里拿着几根香蕉,一边走一边吃。吃完了,把香蕉皮顺手一扔,扔到山路旁边的松针上。看一眼树上的猴子,又走几步,把香蕉皮捡起,扔到路旁的垃圾箱中。
“混世魔王”早已关注到了这个青年人。只是当青年人看树上时,它扭回头,没事儿一样地眨巴眼,胡乱看。但等到青年人快接近“混世魔王”所在的松树时,它迅速起身,把手里的小猴子往青年人身上丢去。小猴子“吱”的一声叫,很快反应过来,顺手抢走了青年人手里的香蕉。
这画面太精彩了!王天一看得高兴。王天一说,猴子能有这智商?我说,你以为呢,你们这只叫“混世魔王”的猴子快成精了。它这一试探,见我们电网撤走,很快就会领其他猴子抢夺游客东西。
王天一不再蹲在电脑旁,手里拿一根香蕉往外走。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也弯腰从一大堆香蕉上拿起一根,跟在王天一身后,到山路上观察猴子们的动静。我们还没有从山上走到山下,已经遭受猴子们四五次抢劫。尽管我们有充分的准备,手里的香蕉并没损失,但“混世魔王”的作用,已经得到充分验证。
我和王天一重新回到办公室。王天一说,还真要想办法对付这只叫“混世魔王”的猴子。说完,端起杯子,眉头皱着,喝一口茶。王天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抬头问我,要不你单独做一只笼子,把“混世魔王”挂在树上?我说,这么做能阻止“混世魔王”的作为?透过笼子,它照样可以指挥猴群的行动。而且这些限制野生动物的行为,不会被人告发?王天一问,那怎么办?我什么也没说,只把眼睛转移到办公室北墙的刀那里。王天一顺着我的眼光,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这只叫“混世魔王”的猴子,不明不白地消失了。我联系的公司员工再一次将电网撤下后,再没有一只猴子抢劫游客的东西。很快,皇祖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们又过上了海晏河清的日子。
这个下午,王天一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他的皇祖山。问他干啥,他没说,只让我去。我想,莫非又有什么事?因为要到一家公司讲关于管理制度的制定和实施,我到达皇祖山山顶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春末夏初浓烈的热笼罩着山顶。王天一办公室院子里停了几辆车,有一两个牌照有点儿眼熟,一时又想不起。等进屋,一见,竟是几个不怎么常见的同学。我一下明白了王天一的意思,王天一要请客。我没猜错。等到太阳快落山,王天一公司食堂的宴席已准备妥当。我们一行八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食堂去。
天刚擦黑,八个人差不多都有了醉意。我端着一杯酒准备到王天一面前卖一顶高帽子给他——毕竟通过上次工程,我联系的公司增加了几百万的收益,而我也拿了公司几十万的报酬——还没走到王天一面前,一个戴白帽的厨师匆匆走来,手罩着王天一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王天一放下手中的杯子,脸色大变。
王天一从身后椅子上扯了外套,一边把胳膊往袖子里伸,一边迅疾往外走。我们不明所以,以为有急事需要他处理,就没怎么在意。有同学刚起身,要问王天一干啥去,就见那厨师带了一脸的歉意说,真对不起,起山火了。这一说,把我们吓得够呛,我们都像《口技》中那几个听到风声呼声的听书人。反应快的,迅速站起,跟在王天一身后往外跑。反应慢的,看着别人跑,也跟着跑。只是当我们跑出食堂,看到的依旧是一片明亮的月光和黑漆漆的山林。我们往四下看,见山下,西北角,一个地方有一大团火光,而此时,正有西北风刮来。
我们闻到了呛人的烟火味道。很快,猴子、松鼠、山鸡等动物的叫声吱吱作响,越来越近。树枝燃烧的噼里啪啦声夹杂在风声中,相当骇人。不知谁高喊一声,不好,快跑!在山火距离我们还有相当距离时,我们快速跑到车前,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发动车辆,顺着盘山公路,一溜烟下去。其实,在那厨师跟王天一说以前,已经报了火警。消防员闻命而动。山火燃烧了整座山的四分之一后被扑灭。
我知道王天一心情沉重。隔天,我到王天一办公室,见王天一无精打采。我拿塞翁失马的典故安慰他。他抬头,一脸疲惫,说,烧了植被,没啥大不了的。用不了几年,树就长大了。只可惜了山上的猴子。我问,猴子怎么了?他说,你看录像吧。说完按下遥控器上几个键,那天大火的画面扑面而来。
我看到了大火中的那些猴子。为了躲避大火,猴子们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倘若这么一直跳,远离火灾,没有问题。只是当猴子跳到路旁时,本可以跳过山路,逃到路另一旁的树上,但仿佛受了魔咒,到山路旁一下打住。甚至有些猴子不知好歹往回跳,结果,很快山火过来,连熏带烧,猴子很快变成火球,滚落地上。我想到我所联系的公司为猴子们做的笼子。
我说,倘若“混世魔王”在,也许能带领猴子逃离火海。
王天一说,是啊,但我又感觉这些猴子都成“混世魔王”了。
我想了想,问他,怎么会有这感觉,你的意思是……
王天一朝我摆摆手,大教授,你别说了,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什么吗?
我摇摇头。
王天一突然一拳头砸在桌上,如果消防队查出是猴子把电路破坏了,造成火灾,就全完了!
说完,又狠狠地盯着我。
逃回家后,我仍然心有余悸。在这个夜色明亮的夜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困在一个笼子里。我用尽了浑身解数,也突不出笼子的包围,我攀住笼子的两根铁棍往外掰,用力,用力……忽然一下醒来。我感觉我手里还握着笼子的铁棍,可当我一下清醒后才知道,我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