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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周菡莛:临别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 | 周菡莛  2025年06月04日08:30

“辛辣的爱情使我满身麻醉,龙骨崩散,沉入海底。”

——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

此刻是饭点儿,准确来说是夜宵的饭点儿。晚餐时点的外卖根本不合你的胃口,是小炒回锅肉配白米饭,蒜薹发苦,几片肥肉油腻地浸在辣椒水里,这大概是滞销的隔夜菜,吃了两筷后你就将它扔进垃圾桶——饥饿感果然在四个小时后准时攥紧了你的胃。

于是你决定驱车十公里去海边吃汽锅海鲜。那是家老字号海鲜排档,母亲从前经常带你去吃。在当地,海鲜最正宗的吃法就是用汽锅蒸——将活蹦乱跳的斑节虾和海蛎子、青口贝、毛蟹等丢入不锈钢锅里,只放姜片去腥,盖上盖子,等着水蒸气从锅盖上的小孔喷出。

由于赶上星期六,店里人爆满。老板抱着一箱啤酒经过,用下颌示意你找人拼桌。

这就是你最初见到璇子的情景,她烫着齐耳的梨花卷,浓妆艳抹,坐在露天海鲜摊的蓝色塑料椅上,面前是一盘吃剩的辣椒蛤蜊,还有一瓶几乎见底的酒。已是立秋,骤来的蝉鸣将街道上的香樟树悉数“打湿”,此刻路灯昏黄,她被包裹在黏稠的树影里,氛围暧昧。

“这里有人吗?”你问,暗自腹诽这是一个可怜的买醉女人。

璇子冲你友善地笑:“没有。”但媚如蛛丝的眼神却捕猎般朝你勾过来。她注视着你,本人更像一条摄人心魄的蛇,她晃了晃剩余的酒,主动向你举起:“你身上有种气质让我以为你是个流浪诗人。”她的耳垂上挂着醒目的贝母耳环。

你对这个词语感到不可思议,旋即就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出于个人原因,你已经蓄胡一月有余。你带着炫耀的意味描述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寓所——它靠海,窗外椰树成群,清晨也可以听到觅食的海鸟鸣叫。你并没有告诉璇子这所公寓是母亲的遗产。去年母亲因病离世,除了这座房子,你一同继承的还有银行里的几百万存款——这些是母亲辛劳一生的积蓄。因此,你可以辞去眼下薪水微薄的工作,天天躺在家里,晚睡晚起,直到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或者直到将遗产全部挥霍一空。你也的确这么做了。

“原来是这样。”璇子突然凑近你的脸,继续打量着你。她有一种令人感觉离奇的窥探欲,就像将眼睛贴近门锁孔偷窥的小偷。这个距离让你不知所措,自从两年前与初恋女友分手,你至今再没有牵过其他女人的手。

“你想接吻吗?”这个大胆的女人猝不及防地吻了你。你没有拒绝,而是尽量屏住呼吸。

“原来你也有一颗虎牙。”她戏谑的笑加深了。虎牙,是口腔颌面系统中重要的咀嚼器官,可以穿刺并撕裂食物。你舔了舔那颗牙,乱如麻的思绪好似突然被割开一道口子。

你突然想起六年级去整牙时,医生说:“你需要拔一颗左侧的牙以保持整体的对称。”你躺上窄小的牙科椅,一盏外科照明灯怒目圆睁,刺眼地审视着你。

“张嘴,啊——”医生说。口腔探测镜反复侵略你的口腔,甚至无意识地向更幽深的喉咙探去,恐惧让你产生干呕的冲动。“那就拔掉吧。”父亲替你决定。缴费后,麻药针立马刺进你的齿龈,牙钻机高速旋转着,你清楚地听到牙根被强行拔出的声音——冬日早晨,家门前青翠的松枝被积雪压断,也是这么干脆利落。

医生将那颗血肉模糊的牙拿到你面前,说:“它很健康。”此后一个月,口腔左侧的“虚空”让你仿佛蜗居于被虫蛀空的碧根果壳里,寂寞感疯长——失去,干脆利落地失去一颗健康的牙,但你明白你必须失去它。

又一阵风从香樟树间吹来,璇子看上去清醒了一些,她称自己是前来度假的,算背包客,顺便等待一家写真馆的offer。她申请的是摄影助理职位:“工资不高,但能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在此之前,她在补习机构当英语辅导老师。璇子在路边驻唱歌手的歌声里摇头晃脑,白炽灯直白地射在她因脱妆而斑驳的脸上。

你好奇地问她是哪里人。她沉默半晌,神秘莫测地看着你说:“你猜。”

你又问她今天晚上住在哪里,是否有朋友陪同。她说:“还没有预订酒店,大概找家青旅凑合一晚,也不对,不能说是凑合,和陌生人同居一室天南海北地聊天,很有意思。”

你好奇一个女生为什么喜欢当背包客。

璇子得意地拍了拍脚下那半人高的荧光粉登山包,它鼓胀着,宛若吃撑的胃囊:“因为我喜欢去人迹罕至的野外骑行、徒步或者攀岩之类,但每次不一定有住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户外运动?”

“当然是为了拥抱自然,发泄被大城市禁锢住的欲望,还能锻炼身体。‘居无定所’让我感到自由与心安。”

“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去荒郊野岭徒步,不害怕吗?”

“不算一个人吧,我有好多个微信群,里面都是全国各地的‘驴友’。大家会在群里聊新开辟的路线,或者风景特别好的地方,有时也会组织起来说走就走。我们会住青年旅社,实在不行就扎帐篷,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没那么艰苦。”

你本能地嫉妒那些所谓的“驴友”,并开始脑补那些荧光色冲锋衣下的身体——应该是被紫外线“炙烤”成古铜色的,肌肉线条分明的。他们会与她在狭窄的铁床上耳鬓厮磨,聊着自己听不懂的话题。你警告自己不该这样想。

甩掉那些龌龊的想法,你有些愧疚地接过璇子的话茬儿:“对,亲近自然,远离尘嚣。有空的时候我也喜欢这样。”

“就是一种感觉,远远地逃离人间,而且我心里有火——爱火和欲火。胸口有座燥热的活火山,身体的每条血管中好似都有猩红的岩浆涌动着,等着某刻将积攒的愤怒喷薄而出。比如我骑山地自行车时,沿途的树冠好似全都燃烧起来——我心中的这场火会持续一整天,有时候更久,直至我口干舌燥、大腿酸胀、满头是汗……”

璇子将剩余的小半瓶白酒一饮而尽,皱起眉,语速加快:“接下来,那些曾经包裹着灵魂的厚茧,那些偏执焦虑的情绪和病痛都逐渐抽离,理想会变得具象,好像黄色蝴蝶,一只一只轻盈地飞……我是不是话太密了啊。”

你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却醉醺醺地晕倒在你怀里。

“我们回家吧。”她最终合上疲惫的眼睛,快要“脱落”的假睫毛,强撑在眼睑上,似枯叶,摇摇欲坠。

犹豫片刻,你最终还是把这个奇怪的女人扶上车——你承认她刚才的话打动了你。在半路上她就已经醒了,她打开车窗,吹着混合着灰尘和汽油味儿的风。

你搀扶着她进了公寓电梯,直到她瘫倒在沙发床上。她拿出手机解锁:“我刚才看了看软件,今晚所有的酒店都被订完了,所以……”

你无所谓地耸肩:“没事儿,客房前天才打扫过,我给你拿一床被子。”

“能给我一杯温水吗?”之后,璇子又问你要了一条浴巾和一套你不常穿的睡衣。

水流声响了半小时。洗完澡,璇子穿上了你的衣服,头发显然只是用浴巾潦草地擦拭,仍在滴水。她光脚走在毛绒地毯上,脚上筋脉清晰。你假装看报纸,余光瞥见她每一个脚趾甲都涂上了亮绿色的甲油。此刻她突然环住你的脖子,你顺势将报纸扔到一旁,抱了她。她让你有种抱着一块被敲碎的玻璃的感觉,你清楚自己随时都有被割伤的可能。

她就这样坐在你的腿上,从茶几上的餐盘里挑出一粒樱桃,喂到你的嘴里。她的烟熏眼妆没有完全卸干净,眼下还残留着黑色亮片,显得这“淤青”更加明显。

你靠近她的手心,咬走樱桃,你注意到她的手指甲被啃得短秃,樱桃色的血渗出来,指甲边死皮和新长的嫩肉“鳞次栉比”地叠着。你握住她的手,想起身去找创可贴,她却将你一把按在沙发里。

“没事儿。”璇子示意你将樱桃核吐到她的手心。

你的嘴唇触碰到了她汗涔涔的手:“怎么搞的?”你感觉似乎有离奇的灾厄曾降临到她身上。

“非要说的话,我去年被确诊了焦虑症,虽然康复了,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璇子垂下眼,你从睫毛细微的翕动中觉察到她隐秘的情绪,但你并没有做好聆听别人隐私的准备,于是很绅士地说:“没事儿,尊重你的隐私。”

璇子自顾自说起来,摄入的酒精留给她一张桃花面:“我还是说吧,这或许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故事。”

“我的梦魇,就在公共澡堂里的淋浴间。澡堂充斥着热气,廉价的马赛克地砖上沾满水渍,泡沫水横流,女人们掉落的头发像纤细的蛇似的无处不在。那是一个暑假的下午,我刚把脸上的泡沫冲掉,睁开眼,就看到隔间的毛玻璃后赫然映出了一团肥胖的墨绿生物,看着就像长满疙瘩的蛤蟆。我忍不住尖叫,差点儿腿软摔在地上。听到声音,‘蛤蟆’立刻仓皇而笨拙地逃跑了。事发突然,我并没有看得真切,到现在我还怀疑那一幕是错觉。只是此后这只‘蛤蟆’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想亲我的嘴唇。我回去告诉母亲整件事情,她当时正在砧板上切一块气味儿辛辣的姜,手没有停地斥责我不要在青天白日里装神弄鬼。母亲从来都不关心我,当弟弟像一粒嫩豌豆般从母亲肚皮里剥出来后,她就自认为完成了使命,对之后的事情撒手不管。她心安理得地将弟弟‘种’在我贫瘠的土壤里。”璇子的表情始终淡如白水,你却不忍细想璇子经历的那些苦。

“去年母亲谎称自己得了重病,和弟弟一起将我的二十万积蓄骗走,那可是我工作六年的全部血汗。家,哪里才是我的家啊?”她说。

你心疼地看着这个今夜刚认识的女人,继而恨自己的无能与笨嘴拙舌,你能做的只是轻抚她的背以示安慰。璇子的嘴还在开合,她似乎已幻化为河底淤泥里求生的蚌,任凭入侵的砂石反复刮磨血肉,等着被蚌农收入囊中。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那个时候我的头发大把大把脱落,堵在出租房的下水道口。我想要寻找螺丝刀拆解地漏,但失败了。于是我将花洒开到最大,想要强行将堵塞的毛发冲走,结果那团头发在积了一层污水的淋浴间里更显眼了,这让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公共澡堂。那团头发似乎很得意,就像臭水沟里坚韧的水藻,它胜利了。我索性坐在污水里,号啕大哭,不自主地开始咬指甲,直到所有手指鲜血淋漓,但我又不得不啃,我迫切地想让焦虑从手指上剥离。许多事情是无解的……”璇子突然捂脸痛哭起来,“人生怎么这么辛苦啊?!”

她失魂落魄地蜷缩起身体,真切的悲伤从眼眶里游离出来。你手忙脚乱地递上餐巾纸,她轻轻擤完鼻涕,又抽了一张新纸巾擦拭眼泪。她的伤痛与脆弱令人思维混乱。

“那天我和家里彻底断绝了关系,我自由了,像蝴蝶一样。谢谢你今晚收留我过夜。”她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吻。

“吻我。”璇子吸了吸鼻涕,用手臂勾住你的脖子,她将血色惨淡的嘴唇贴近你,你感受到她呼吸滞重。璇子似乎很喜欢肉体的接触,似乎这么做能让她安心。她身上散发着情欲的味道,像极了雨后盛放的红莲。你照做,吻上了她的唇。

“我们去吹头发吧。”亲吻后,她命令般通知你,然后从你发麻的大腿上跳下来,很自来熟地坐在卧室的床沿,用丝绒被将自己裹紧。你将床头柜插电口上的充电器拔掉,接上吹风机。你生怕弄伤她,不熟练地揉着她的头发。璇子发梢尾端晶莹剔透的水珠,被甩得到处都是。你嘲笑她像一只换季的鹳,她却将裹住身体的被子掀下,抱住了你。

半夜她躺在你身边,枕着你的手臂均匀地呼吸,甚至还有轻微鼾声。你的胳膊开始发麻,就像一台失去信号的电视机。

从青春期发育开始,你的脊柱逐渐畸形,向一侧弯倒,歪树苗似的让你直不起腰。同学们发现后,纷纷不加掩饰地嘲笑你:“罗锅,刘罗锅。”少年的恶意总是无意却残忍的,你脑海里日日浮现出一个佝偻着身躯的晚清遗老,他拄着拐杖,后脑拖着花白而粗糙的长辫,颤颤巍巍地要融进你的身体里。

父亲也意识到这件事,在多次提醒你要挺直腰板无果后,终于忍无可忍。在放假的第一天,他气势汹汹地拿来一根捆行李用的粗糙牛皮扎带,命令你背着两根交叉的木棍。你的后背仿佛被植入了僵硬的骨架,让你步履维艰。每天早晨父亲上班,临走前都会把你捆起来,你喊:“爸,疼,轻一点儿。”他反手甩了你一巴掌:“要不是你驼背,谁愿意给你绑起来!”从此你的心里生长出真实的乌龟壳,你变得更加自卑敏感。一整个暑假你都闭门不出,近乎疯狂地做练习题,似乎这样才能减轻你肩胛骨的疼痛。

新学期到了,你终于卸下那副丑陋的木架。驼背的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了,但从此,你却喜欢上被捆绑的感觉。血液不流通导致四肢逐渐发胀发麻,而你却能在痛苦中抵达高潮。

童年的经历继续在脑海中高速回放。你横竖睡不着,从枕头底下翻出安眠药,和着冷水吞服,困意慢慢地像涨潮一样涌上来。你认定自己永远无法经营一段正常的爱,爱人的天赋大概率是遗传的,你的父亲没有掌握,大概率也永远学不会如何掌握。你想起母亲离家出走时,甩给父亲的最后一句话:“跟你结婚算我这辈子倒霉。”她失望透顶,你当时还不能明白她失望的缘由。

一次探亲,母亲带你去新开的牛排馆吃饭。在经过商场底楼的玩具店时,你拽着母亲的衣角:“妈妈,我想要这个。”你指向玻璃展示柜里的小士兵模型——步兵、骑兵、火箭兵、坦克兵等半掌长的金属玩具被刷上复古的黄铜色,价格依次递增。“不是上个月才买过新玩具吗?”母亲摇了摇头,想牵着你的手上楼去。

你站在原地,表演出缺乏母爱的愁苦神情:“可是我同学的妈妈都给他们买。”你撒了一个谎。母亲没有深究话语的可信度,最后选择了妥协。你用近乎无赖的撒娇获得胜利后,开始志得意满——但你隐约感觉除了母亲外,你再也不能靠一个人的爱来达成目标了。

“她简直要把你宠坏了。”父亲看到崭新而昂贵的玩具后开始抱怨。在之后的某一天,这个硬纸盒包装的小士兵玩具被父亲作为人情送给了别人家的孩子。你从前似乎把亲情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并对表达爱这件事羞于启齿。但是母亲去世后,你就再也没有表达爱的机会了,机会总是稍纵即逝。最后,你在后知后觉的悔恨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的镜子上挂满了母亲无奈、慈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脸。

第二天你精神疲倦地起床,璇子已经从你的胳膊上离开,但被窝儿还是温热的。你穿上拖鞋,在盥洗室看到了她:“这些东西都是你前女友的吗?”璇子洗漱完毕,坐在浴缸的边缘。你顺着她的视线看,洗漱台上还保留着前女友的护肤品。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们站成一列,摆满了储物柜,这些都是上段感情的遗留物。但这不能代表你仍心存眷恋想死灰复燃,你不是一个爱断舍离的人,兴许这些昂贵的化妆品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我可以用吗?”得到同意后,她用手指挖出些面霜,均匀地涂在面部与颈部,“跟我聊聊你的前女友吧。”

“她是一个很自律的女强人。”你挠挠头,努力在记忆里拼凑她的脸,她只给你留下一个纤瘦的背影。她背对着你,肩胛骨突出,她酷爱在厨房捣鼓减脂餐,会在出门前将你的工作衬衫熨得服帖。

“她还是个很精致的女人。”璇子说,“你看看这些化妆品。”

“你以前养爬宠?”璇子被客厅里已经荒废的造景缸吸引,她饶有兴致地望着你。你才注意到里面的小树因无人打理,早已开始疯长,它的根系粗壮发达,像丛林里胡须满面的野人。

其实,那是你前女友的爱好,为了给宠物树蛙大雄宾至如归感,她不惜花重金从网上购买配套植物,营造“热带雨林”氛围。她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你开始努力回想前女友站在亚克力缸前的景象:“曾经养过一段时间的树蛙,可麻烦了,从造景箱的温度到水盆里三天一换的矿泉水,再到各种奇怪饲料。”你说。

“你知道吗,树蛙的卵看上去像一团巨大的湿水棉花。”前女友曾经这样说。

很多年前一个午后,你替前女友拆开快递,里面是用塑料袋装起来的五十只乳鼠。它们的尸体安详而平滑,上面还附着一种近似桃毛般粉嫩的绒毛。你愤怒地甩开裁纸刀,大声说你现在很火大,给那只该死的树蛙买的零食已经够多了,从维生素粉、大麦虫,再到杜比亚蟑螂、乳鼠,她一直在挑战你的底线。而她毫不在意地用镊子夹着一只蜷曲的乳鼠,投喂到树蛙大雄的嘴里。她说乳鼠营养价值高,她会将它们收起来不让你看到。她拧紧了袋子,将乳鼠放在冰箱冷藏柜的最里面。

你就偏要把它们放在冰箱里?树蛙听不懂你们的争执,只是静静地趴在巴西木上,叶子遮挡住它的半张脸。它朝你毫无恶意地鼓腹,你余光瞥到了它,它肚皮震动的样子很丑陋,一种恶心的潮湿感击中了你。

前女友略带歉意地扑向你,她捧着你的脸,吻了上来,说这些乳鼠都是杀菌处理过的,下次不买了。你心烦意乱,只觉得唇釉腻在腮上像青蛙的黏液。你擦掉吻痕,说她真自私,从来都不尊重你,只爱自己。然后你一把将她推开,和你父亲一样蛮横。这下推得很重,她重重地磕到了桌角。她大概伤得很厉害,可能留下了淤青。

她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你有些错愕与后悔,但大男子主义让你拒绝低头,你摔门离开了。

等到傍晚回家,前女友就彻底消失了。她走得很急,只携带了贵重物品和那只树蛙,而且将你的电话和微信全部拉黑。你在脑海里预演的无数种挽回的可能,最后只剩下了沉默。两个强势的人并不适合在一起。

对错变得无关痛痒。你幼时曾深恶痛绝的是你父亲的大男子主义与暴力,之前所有的嗤之以鼻在很多年后变成了朊病毒,在你的脑内大量侵略、繁殖、扩散,直到你变成下一个他。

前女友从公寓搬走的那天,并没有带走那个硕大的恒温造景箱。你突然想起中学时的场景,开始忏悔自己的罪恶。你经常与狐朋狗友趁着夜色来到商业街,偷窥玻璃橱窗里暴露的塑料模特。店主预先将其衣服扒下以防窃贼,这些模特以扭曲的姿态站立,或歪头晃脑,或单手叉腰。你贪婪地观察着这些惨白而虚假的胴体,试图攫取其中微乎其微的色情意味儿。

“这些模特没有乳头!”一个伙伴喊出来,幻想破灭,众人一哄而散。你不再畏惧,光明正大走出来,将额头贴在玻璃上,开始幻想塑料模特复活的样子——模特涂上红唇、生出浓密的毛发、穿上光鲜亮丽的常服朝你微笑。离开的时候,玻璃橱窗留下了青春期的“油渍”,关于性启蒙。你很快乐,并预感爱情即将降临,这是你为数不多的冲动。

和前女友分手后,你意志消沉,开始穿未经熨烫的皱衬衫并开始蓄胡,不修边幅的凌乱让你有种神奇的归属感。你开始抗拒周围异性的示爱,但是你为什么要拒绝爱呢?

你的脸开始疼痛,你无意识地呻吟出来。璇子问:“怎么了?”探寻到痛感来源后,你摇摇头,从药箱里翻出止疼药。你发誓智齿不发炎的时候,一定要将它连根拔起。

“好吧,待会儿我想去沙滩玩儿。”璇子说。

已是黄昏,璀璨的海面浮光跃金,长满藤壶的渔船渐远了,留下修长的剪影,熙来攘往的波涛就像几万条锦鲤用生命在跳动。

“它在燃烧。”璇子转过脸,她背后的落日缓缓西垂。

璇子光脚蹲在地上,直到忽高忽低的浪头将她的白纱裙打湿。你们花费了整整一个小时寻找海洋生物的下落。

“这下面可能藏着沙虫,这种一圈一圈的,就是小海蟹的巢穴。”你指向沙滩上凹凸不平的隆起。璇子徒手挖了起来,她好似变成了孩童。

此时你们才开始真正地坦诚相待,聊天话题扯到天南海北。你说小时候曾拦截过一只螃蟹,那时父亲带着你去海边旅游,就在它即将藏身于疏松多孔的岩石前,你眼疾手快地捏着蟹腹将它拎起来,狩猎成功。你愉快地将它甩进小桶,听八条细如草芥的蟹腿在塑料桶壁上窸窸窣窣挣扎的声音。遗憾的是,在你与父亲坐快艇时,螃蟹趁着小桶擦过海面的时候逃跑了。璇子长叹一口尾音上扬的气,表示惋惜。

“不早了,我们走吧。”璇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的方向去,你的脚步也变得滞重,湿润的沙滩总会吞噬一些力量。你花了两块钱,用公共塑料软管帮她清理脚掌残留的沙,她重心不稳,于是扶着你的肩头:“你是个很好的人。”脚心细密的痒令她大笑起来。

“现在去哪里?”她问。

“就沿着公路继续开吧,没有目的地。”你说。

汽车加满了油,在皲裂的沥青路上颠簸,车子一直朝着东边开,直到将白天开成了黑夜。你的身体随着车抖动,好似成了崎岖的、草木荒芜的山脉。

昨天晚上的狂风将一些沙砾吹到路中央,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路况变得更加糟糕。“我口渴了,有水吗?”璇子问。

“打开手套箱,里面有一瓶矿泉水。”

“没找到。”她将箱子翻了一遍,说。

“那再等等,看到路边小卖部就买瓶水。”你说。

十几公里后,突然出现了一辆打着双闪停靠路边的蓝色小卡车,上面堆放着层层叠叠的橘子。它们瘦小干瘪,看着一点儿也不饱满。一盏紫色的生鲜灯闪着妖冶的光。

“想吃橘子吗?”你问。

“可以。”她说。

卖橘子的女人有一双砂纸般粗糙的手,她的皮肤和头发同样粗糙,整个人立在海风里,像灰烬中的柴火。你关上车门,走到摊位前,拈起最上面的橘子开始询问它的适口性。女人麻利地递给你一个红色的塑料袋,示意你自己挑卖相好的装,并皮笑肉不笑地保证它从树上摘下到出现在你的手里,绝对不超过一天一夜。女人面部的褶皱,让她看起来像一块干巴的橘皮。

“现在不是本地橘子成熟的季节。”你抱着手臂戳穿了她。眼下橘子都过季了,即便树上有漏网之鱼,也只是徒留空壳在枝头。

被戳穿后女人讪讪地笑,她拈起一个橘子,剥开果皮,将粘连着蕾丝般白色筋络的果肉分了一半递给你们。

“很甜,尝尝。”她的指甲不可避免地将橘肉戳破。你看着她焦黄的手指,没有动手。璇子接过去一口吞食,说:“这里生意好吗?”她将橘籽吐出来,并包裹在餐巾纸里,放进上衣口袋。你没想到璇子会和一个满口谎言的小商贩主动搭话。

“还好,做的主要是外地游客生意。”她承认了。

“你也不是本地人吧,听你说话有点儿南方口音。”花豹般的锐利从璇子眼睛里射出来。你发现她们都有些前后鼻音不分。

女人毫不意外地说:“那你猜猜我是哪里人吧。”

“你是贵州的?”

“很近,我是云南人,叫我阿良吧。”

阿良和你们诉说了曾经的传奇经历。她十年前辍学去深圳打工,赚到人生第一桶金后,和人合伙做些服装生意。“人有钱了,就会脑子不清楚,所以有时候发横财不是一件好事。”阿良将那缕被海风吹进嘴里的头发吐了出来,发梢粘上了唾液,变得乌黑油亮。她说后来和几个合伙人去赌场玩儿,一夜间输光了所有财产,连路费都不剩,她只能留在当地,打了一个月的工才赚出来回家的车费。

“那你以后还打算做生意?”璇子犀利地问。

“终归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吧。”女人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空中飘。她迷惘地眯起眼睛,像在回忆数年前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现在我没有固定的住所,进货的时候偶尔会在小旅馆歇歇脚,大多数时候我就睡在车上。”

就像一只在大海上漂流的椰子,在找到合适的沙滩着陆前,她或许会永远游荡下去。

“不过很难,社会最终磋磨掉了我的一些勇气。”阿良叹了一口气。生活是很辛苦的,而且更多辛苦永远都藏在表象之下。生活源源不断,辛苦没有尽头。

沉默过后,璇子问她:“阿良,你这儿卖水吗?”

“没有。”然后阿良将自己的不锈钢水杯递过来,“你可以喝我的。”拧开杯盖的时候,“热”以一种庄严肃穆的形式漫出来。

“谢谢。”

你们买下了四斤橘子,放到车后座上。不知道阿良的故事是否会随着装满橘子的卡车运输到下一位顾客的耳道里。

“我的心思不为谁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跳动。”

“停车。”在回程的路上,璇子大叫起来,手机屏幕黯淡的荧光映在她兴奋的脸颊上。你踩住刹车,将车停在公路的最外侧,拉上手刹。璇子兴奋地解开安全带,面对面跨坐到你的身上。你将驾驶位的座椅缓缓放平。轿车前排的位置很局促,她屈起下半身,用耳朵紧贴你的胸膛,像婴儿。

“我刚刚收到了求职那家写真馆的offer,我坚信在那里一定能学到什么。”她说。

“恭喜,什么时候入职啊?”

“大概就明天吧,但我现在就等不及了。”

你心里涌出许多消极的情绪。失去,你还是厌恶失去。你发觉左侧第三或者第四根肋骨像被什么硬物抵住,剧烈地疼痛着。你卸了力,轻轻推开璇子,她撑起身体,好似意识到什么。

她摸着耳垂,那里有副很美的贝母耳环。璇子笑了笑:“我想我不再需要它们了。”她摇下车窗,将耳环扔到公路边的荒草堆里。

“很高兴认识你,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我爱你。”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抬头望向夜幕。月亮睁开焦灼的独眼,宛若青铜器,上面泛着绿色的锈,它用深谙一切历史的目光审视着你,微妙的“感”再次禁锢住你,你缄默了。你感到自己变成了圆形缸里的金鱼,一圈接着一圈地游,漫无目的,似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在失望中你还是再次搂住她,心里继续“考古”那段整牙的经历。牙医在牙龈上凿出一个血窟窿,曾经属于身体的一部分被迫缺失,后来血窟窿不再散发出铁锈的腥,慢慢愈合。你的口腔被安装上合金牙箍,它们令你饮食受限,牙床酸软。直到结束漫长的箍牙期后,医生拆卸下那套“寄生”在牙齿表面三年的牙套。

父亲带你去做保持器。你清晰地记得特制石膏被涂抹在器具上,医生将它紧紧粘在你的牙齿上,铺天盖地,就像无意掉入运输罐里翻腾的沥青,恐惧感刹那间出现,在牙科诊所的每一秒都骇人地延长了。你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试图不去回忆那种窒息感。“结束了,漱口水。”医生取出硬化的牙模。你艰难地将口中残留的石膏吐去,就像是吐掉被嚼得粉碎的瓜子壳。金属冲水器发出电钻般的声音,依旧刺激着你脆弱的神经。

医生叮嘱你要天天戴保持器——那个晶莹剔透、独一无二的翻模。“我白天上学可能不方便。”你有些为难地说,试图剥离与牙科诊所的关联。医生继续用口腔探测镜检查牙套的贴合度,然后满意地关上了手术灯。

“晚上戴也行,但一定要按时佩戴,记得每个月都要来复诊。”

父亲将你的保持器盒小心地收进单肩包里,然后领你回家,并用责骂的语气细数四年来因整牙耗费的金钱。从一种束缚转移到另外一种,似乎没有太大区别。你好像终身都无法远离这种禁锢。

“回家吧。”璇子从你的身上滑下来,一辆黑色摩托车从你们身旁踩足油门驶了过去,留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璇子当天夜晚就启程了,她向你展示车票,并吻了吻你的脸颊:“有缘再见。”

你努力从晃动的手机里分辨她列车的班次与目的地。她走后的第二个小时,你终于决定追回她,什么行李都没带。高铁已经停运,你买了最近一班火车的车票。

距离检票还有五分钟,你决定冷静一下。解完手之后,你在布满水渍的镜子前洗了把脸,镜子里,一张脸“分蘖”成两张扁平如沼泽的脸。你莫名其妙想起童年时那座废弃的石灰厂。一个朋友为了模仿电影里的超级英雄,披着红斗篷从高处跳下来摔断了腿——有时候你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就像分不清黑白与对错。登上火车后,汗味儿、泡面的香气、尿臊味儿等各种味儿迫使你戴上口罩。坐在你对面的人仰面睡着了,开始张嘴打鼾,他的腿横跨狭窄的过道,架在对面的座位上。一些准备下车的人悄无声息地从他的小腿上跨过去,后来一个乘警将他叫醒查票。时间像平稳流淌着的溪水,在地面上很寂寞地淌过去。

到达目的地时已是凌晨四点半,东方既白。你拖着酸痛而疲惫的身体检票出站,但你的精神异常亢奋。火车站旁边也是一片大海,璇子喜欢海。在正式重逢前,你决定去海边走走。

沿着湿漉漉的海岸线,海浪舔舐着柔软的岸,声音像一只腹部柔软的珊瑚蛇摩挲过沙地。突然一朵兴致高涨的浪花打湿了你的裤腿,异样的冰凉让你感到诧异,鞋子中的沙与咸腥的海水磨着脚底,犹豫片刻你索性脱去短袖和外裤。你心痒难耐。

随后你毅然决然地跳进海中,“卷起千堆雪”。你奋力往远处游,就像第一只古鲸鱼为了进化而跃入未知的大海,从陆地生物到海洋生物,改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你兴奋地划动四肢,暗礁撞破了你的腿,伤口在盐水里泡得生疼,但你心满意足。似乎开始涨潮了,一个浪头将你的内裤卷走,你现在才开始真正地一丝不挂,和三十五年前一样赤裸——赤裸地蜷缩在清澈的羊水里,脐带缠绕。

你终于相信,如果这次能回到岸上,以后就再没什么可以困住你。苦咸的海水灌进你的鼻腔,然后是耳朵。周围很寂静,你在下坠,一部分意识正逐渐消失。你想起了那天晚上璇子将自己裹进柔软的被子里,吹风机将水珠喷到你的脸上。昏睡前,一个硕大的亮橙色救生圈扑向你,像燃烧的太阳。璇子在岸边向你伸出手,但她并没有看你,她正望向你身后的海,眼里有两团火——爱火与欲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