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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阿尼苏:放生人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 | 阿尼苏  2025年06月20日11:25

原野上的土路伸向远方,远方有一片树林,树林后面是群山。朝阳刚刚从山顶冒出来,草尖上的露水就立刻散发出七彩光芒。乌苏忍不住赞叹:“风景真美啊!”齐鲁没有回应。土路很窄,齐鲁走在前面,我在中间,乌苏在后面。我们继续走了很长一段路。当我们走进一片凹地,绿野上出现了几朵萨日朗花。乌苏蹲下身,鼻子凑近花瓣,闭上眼睛,仔细地闻着花香。她的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我心里再次啧啧称奇,乌苏真是个无懈可击的美人,无论五官还是身材都挑不出任何瑕疵。相比之下,齐鲁显得有些粗鲁。他长得很英俊,眼睛深邃有神,鼻梁高挺,脸上带着一股阳刚之气。他总是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举止也很刻板。这使他处理各种事情时,有时会不顾及乌苏的颜面,容易随意宣泄自己的情绪,显得很自私。

乌苏试图摘一朵萨日朗花,她的手指刚触碰到花朵下面那根细长的茎时,却突然放开了手。这时,齐鲁催促着说:“我们快走吧。”乌苏起身时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摘下了那朵花。她把花枝插在左胸前的口袋里,花朵在她左肩上开放,红艳艳的,煞是好看。齐鲁走路的速度很快,他有节奏地甩着双臂,只看前路,对花草和飞鸟无动于衷。他时不时甩一下头,黑色长卷发像海浪一样在他后背上方翻滚。我感到口干舌燥,“我口渴了。”乌苏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饮用水,递到我手里,“抱歉,忘了问你。”我看着路边的一棵大榆树,“我们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了,我有点儿累,想休息一会儿。”乌苏说:“好吧。”我走到榆树下,坐下来,喝完了一瓶水。齐鲁和乌苏一直站在土路上商量着什么。乌苏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比画,齐鲁不停地摇着头。草尖上的露水已经蒸发掉了,风一吹过,草色变得迷蒙。

从西镇到西日嘎村足有一百二十里远,我不知道这对夫妻为什么不开车,这么热的天,就这样带着我走路回家。他们还为此表现出了很高的热情。但他们对往下朝哪个方向走出现了分歧。他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齐鲁说:“我们应该穿过树林,绕过布日古德山,再沿着西日嘎河走。”乌苏说:“我们应该从树林前的水泥路往西走到都沁恩格尔村,休息一夜,明天再赶路。”我竟然在他们的吵闹声中睡着了。没一会儿,我被齐鲁的喊声叫醒了。“你过来,我们继续走。”他双手叉腰,用粗壮的声音喊。我摸一摸挂在脖子上的银色项圈,起身走到了他们面前。乌苏跟我说:“我们得走一段艰险的路。”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齐鲁说:“没时间了,我们快走吧。”我们沿着土路朝着树林走去。树林仿佛就在眼前,却怎么走也走不近。

中午我们顶着烈日在草地上简单地吃了点儿食物。我吃了一个水果面包,他们一人吃了一个苹果。齐鲁始终挺直腰板,看着一点儿都不疲惫,乌苏倒是跟我坐了一会儿。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令我着迷。黄昏时分,我们才走进树林。这是一片白桦林,不时有归巢的鸟儿飞回树林。乌苏在一块平地上搭好三人帐篷,我们很快躺下休息,齐鲁在中间。他们睡得特别安静,没有变换过睡姿。我虽然睡得也沉,但被夜晚的湿气和动物的叫声惊醒过好几次。第二天醒来时,我头痛欲裂,双腿僵硬,两只脚上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我实在走不动了。齐鲁对我说:“你的身体真差。”乌苏也紧皱眉头陷入沉思。他们用两根树棍和帐篷布做了一个简易却舒适的担架,让我躺在上面,他们抬着我走。

白桦林比我想象中大得多,我们竟一时走不出去。我们在树林深处遭遇了三匹狼的伏击。我下了担架,僵硬地站在原地。齐鲁和乌苏迅速背靠背地把我夹在中间,他们从小腿两侧分别拔出一把匕首和一把钢刀,摆出战斗姿势。这三匹狼张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围着我们转圈。它们个头儿很大,看起来像狮子或老虎,但不知为何是狼的样子。乌苏把匕首递给我,让我防身,她双手持钢刀,像个战士。三匹狼同时发起进攻猛扑过来,我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我不敢起来,也不敢睁眼,只听到从头顶传来刺耳的声音,有重重的撞击声,有刺啦刺啦的摩擦声,这些声音里伴着粗重的喘气声。四周飞溅起尘土和草屑。等一切安静下来,我听到了齐鲁的声音。“结束了,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虚弱。

周围落满三匹狼的机械残肢,难怪它们的个头儿这么大。我爬起来走动,身体依旧僵硬,但能正常走路了,只是脚上的血泡让我疼痛难忍。乌苏说:“我们得快点儿走,不然一会儿来更多的狼就麻烦了。”他们没拿上担架,我也没有提醒,忍痛跟着他们走出树林。路上,齐鲁说:“真是越来越麻烦了,我真不想再干下去了。”乌苏说:“我们应该坚持做下去,做到哪里算哪里吧。”我的脖子隐隐作痛,闷热的天气里,项圈真是个累赘,但又摆脱不掉。我真怀疑他们这是在考验我的体力,不然为什么大费周折地花费时间和精力,走这么远的路呢?他们要把我领向何处呢?正当我疑惑不已时,乌苏指着不远处的布日古德山说:“绕过去就能看到西日嘎村了。”我们的目的地快到了,我松了口气。

布日古德山并不十分高,因为周围的山都不高,且有一定距离,就显得巍峨壮观。山脚下有一条十几米宽的河流,水流舒缓,河边有许多鹅卵石。我们从河边仰望山顶。齐鲁说:“再走二十里就能到西日嘎村。”乌苏笑着对我说:“往下就靠你自己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笑而不语。齐鲁和乌苏找到较深的水域一起跳入了河水。他们在河水里来回游泳、嬉闹,水花四溅,甚至打出了小彩虹。齐鲁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他笑起来比平时严肃的表情好看多了。我把脚上的血泡一一挑破,用河水冲洗双脚。不一会儿,他们就从水中出来,躺在了鹅卵石上。太阳直射下来,鹅卵石滚热发烫。我洗好脚,找到一块大石头,坐在侧面的阴影里。现在是夏季最热的时候,天空、山峦、河水、草地呈现出最清澈的颜色。

乌苏嘴里嚼着一根青草,躺着喊:“背包里有药膏和纱布,你自己去拿。”这么好的太阳,他们晒半个小时就能恢复体力。背包离他们有十几米远,我走过去打开,找到了药膏和纱布,包里有几个面包和几瓶饮用水,还有两张卡片遥控器。卡片遥控器不是机器人的必需品,但结婚的一对机器人夫妻可以申请两张卡片遥控器。它有一项强大的功能,那就是对方威胁到自己时,按下红色按钮,对方就会陷入待机状态。为了证明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齐鲁和乌苏把自己的卡片交给了对方,后来由乌苏保管。项圈紧贴着脖子,头上的汗水往下流,我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们开始趴着晒后背,齐鲁向我这边看过来。我赶紧拿出药膏和纱布,一边往大石头阴影处走,一边说:“真是太热了。”齐鲁低下头,接着晒后背。乌苏的药膏真是神奇,涂上不久,我就感觉不到疼痛了。我用纱布缠好脚后,在地上走了几步,只觉得脚又恢复了活力。

齐鲁和乌苏继续趴着晒太阳,他们面朝下,一动不动。我把药膏和纱布放回去的时候,他们始终纹丝不动。我的手触摸到了卡片遥控器,如果按下两个红色按钮,他们就不能再控制我,我从此就变成自由人了。我瞬间汗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其实,我已经把两张卡片拿在手里了,但我还是放回了原处。我重新走到阴影处休息。我为刚才做出的决定感到轻松愉悦,同时内心深处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失落。三年前,齐鲁和乌苏结婚后,从人力劳动事务所把我领回了家。那时我十五岁。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我什么都干,包括照顾他们的宠物机器狗。齐鲁虽然脾气不好,但他不会对乌苏、机器狗和我动手,气到极点时顶多对着墙面来一拳。三年时间,墙面被他打穿了好几个窟窿。第二天他会把窟窿补好,然后不断向乌苏示好。乌苏起先不怎么理他,后来慢慢就心软了。

齐鲁对我的敌意往往来自乌苏对我的好。乌苏倒不是对我有好感,她作为机器人怎么可能理解人类的情感呢?但她容易表现出哀愁的情绪。比如我感冒难受了,或者望着天空发呆的时候,她会说一些安慰我的话。她也会问我一些诗句的意思。有一次她问我:“雪莱的诗里写到,‘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是什么意思呢?”窗外正下着大雪,我放下抱着的机器狗,想了想,说:“意思是……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她摇了摇头,说:“不对,虽然这是你们人类写的文字,但我感觉不是这个意思。”坐在壁炉边的齐鲁说:“不要害怕冬天的冷,因为春天迟早会来的。”乌苏转头问齐鲁:“冬天有那么冷吗?”齐鲁说:“我们感觉不到冷,但人类怕冷。他们不堪一击,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矫情得很。”乌苏陷入了沉思。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乌苏对人类充满好奇,齐鲁对人类不屑一顾,觉得人类能力有限,且过于脆弱。

不一会儿,他们两人起来了。我们从水流浅处过河。几条黑色的鱼从我膝下游过,它们晃动着尾巴,速度极快。我之前一直在镇上生活,这是第一次与大自然如此亲密地接触,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镇上的风景也不错,但我希望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没想到这个愿望竟实现了。今年春天,乌苏说:“我在西日嘎村有一个院子,好多年没去了,不知道现在咋样了。”齐鲁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们随时可以去看看。”那天下午机器狗走丢了,晚上没有回来,过去好几天也没回来,报警之后还是没有找到。西镇有个规矩,机器人要带人类出镇,这个人必须为这个机器人家服务满三年。齐鲁和乌苏在带我出去这件事情上想法一致,所以他们一直等到了夏天来临。我为此高兴了整个春季。

我以为我们要沿着河边的土路绕山,但他们直接往山上走,我没有问原因,跟在他们后面。布日古德山看着不高,但向上爬,真是费了我好大的劲儿。他们没有因为我速度慢而责怪我。爬到山顶,我看到了挂满彩带的敖包,彩带在风中飞舞。齐鲁在我胳膊上轻拍了一下,说:“你自由了。”我愣住了。乌苏指着东南方向,说:“从西日嘎河的大拐弯冲过去,过河就是你们人类的地界了。到了那里,你就安全了。”远处的风景迷迷蒙蒙,看不真切,但充满了诱惑。山下传来几声奇怪的叫声。乌苏双手拿住我的项圈,闭上眼睛,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项圈随即打开。齐鲁说:“我们以前的很多行为都是为了掩机器人耳目,我们每三年就会救一个人类,以前我们没被跟踪过,但这次出了意外,遇到危险了,你快走吧。”乌苏向我点头。

天空飘荡着几片白云,山顶的风使我变得愈发清醒。山下的声音越来越大,某些东西正冲着山顶而来。它们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我听出了齐鲁和乌苏丢失的那只机器狗的声音。乌苏把我向山下用力一推,我顺着斜坡往下跑起来。我的步子很大,我一度怀疑自己飞起来了。我的耳边回荡着噼里啪啦的打斗声,比白桦林里的更加激烈。我几乎一口气跑下了山。前面不足千米就是乌苏手指的西日嘎河的拐弯处。我转身看见了山顶的战斗,但距离太远,视野一片模糊,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齐鲁或乌苏,哪个是对手。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奔跑。鼻间闻到水的味道,我没感到疲累就跑到了河边。河水不怎么深,最深处也只到胸部。我没怎么费力就到了对岸。

此时,布日古德山顶空空荡荡的,那座敖包也看不到了。我在同类的领地上继续前行,但内心没有预想的那样愉悦,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我强忍着糟糕的情绪走进路边的一座毡房,一头栽倒在厚实的毡子上。

“孩子啊,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醒来后,一个老牧民摸着长胡子对我说。我好久没有听到人类的声音了。以前在西镇即使去超市买东西,或跟着齐鲁和乌苏随便去某个地方,遇到人类是不允许有任何交流的。我们只能看着对方,用眼睛传达卑微的情感。有个女孩儿,跟我差不多大,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经常在同一家超市迎面撞在一起。有一次,我们几乎抱住了对方,我闻到了她的体香,与乌苏完全不同,却更加迷人。她脸型微圆,眼睛很漂亮。我们赶紧放开对方,走回各自的秩序。

我突然哭起来。老牧人说:“孩子,你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以后好好生活吧。”

我在老人家里吃了一顿久违的饭菜,有奶茶、沙葱、羊肉和炒米。比起机器人吃的素食,老人做的饭菜味道很重,我一下子吃了很多,感觉自己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气。老人指着东南方向,说:“你往那边走吧,那里有我们同类的城镇。”我起先按照老人手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但当一座小镇在远处若隐若现的时候,我调转了方向。我不知道为何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竟然向着布日古德山跑起来。我迫切地想见到齐鲁和乌苏,我希望他们安全,希望他们已经战胜对手,更希望他们就在山顶等着我。我跑到西日嘎河边,毫不犹豫地过了河。

我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夜色中爬上了布日古德山。月光比我想象中的明亮,敖包上的一些石头散落在地,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机械的残骸。借助朦胧的月光,我仔细辨认这些残骸的形状,但我还是看不出它们是齐鲁和乌苏的还是对手们的。它们在月光下像一堆白骨一样,散发着悲凉而可怖的光。我仰望星空,月亮时不时被薄云遮挡,忽隐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