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3期|坎离:较劲
坎离,2001年出生于广东河源,创意写作文学硕士。有小说、诗歌作品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诗刊》《香港文学》《作品》《特区文学》《星星》《延河》《青春》等刊。曾获香港城市文学奖(2024)等。现任教于某高校。
一
外面刮着大风。老猫在毯子上跺净鞋底的雨水,打开房门,没想到屋里也很冷。大狗朝他猛扑过来,在他低头换鞋的时候,舔他裸露的脖颈。他将两手交叉反剪于身后,大狗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前掌刚一落下,又立刻跃起。他想起已是月底,采暖费还没准备好,朝大狗叹了口气。
老猫说:“嘿,我不能抱你,手还没洗呢!上次你就是这样犯了病,不能重蹈覆辙。”
大狗尾随主人来到冰箱门前,试图锁住他的裤管。他没理它,从冰箱里掏出一块奶酪,俯下身子放在大狗跟前。大狗的目光从他的脖子转向手掌,一个劲儿嗅着那块奶酪,舌头耷向外面。老猫笑了起来。“怎么样?连你也觉得难闻吧,”老猫说,“臭奶酪就是这样,令你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老猫的门牙打小缺了一颗,这使他笑起来有些狰狞。他拎出一瓶昨晚没喝完的气泡酒,关上冰箱门,收回微笑。他半躺下来,把头靠在沙发凸起的扶手处大口喝酒,直至气管被呛了一下才微微起身。大狗绕着沙发舔他的手臂和脚踝,弄得他有点痒。等他停止咳嗽,大狗回到它的窝,继续被中断的睡眠。不一会儿,老猫就听见风一般的喘气声从暗处传来。
这是位于老城区湖边的一套带阳台的套间,一房一厅一厨一卫,不到四十平方米。五年前,老猫租下时,已经显得老旧,如今墙皮脱落得差不多了,地板裂缝也越来越大。就在前不久,卧室的吊灯从天花板上摔落下来,从此房间里的光源只剩下一盏微弱的黄色床头灯。对于老猫与他的宠物来说,居住空间倒是绰绰有余,偶有女客来访,也为制造亲密空间创造了隐秘的条件。
平躺在沙发上,老猫一点也不困。想起今天载客时发生的事,他咬了咬嘴唇,胸口又腾起一团怒火。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他接到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本来还有另外一名乘客的,头天夜里已经邀约成功,对方一直没有预付款,说是等到上车再付,老猫没多想就答应了。早上七点醒来看手机,老猫发现那人已经取消了订单。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先是向他道歉,解释说取消的原因是车子不好,坐了容易犯头晕。老猫心里咒骂几句,接单时平台页面已经显示得很清楚,老猫所驾驶的是一辆黑色新能源汽车,临近出发才以此为由取消订单显然站不住脚。没等他开口,对方已将电话挂断。老猫没有办法,只能接受这一天倒霉的开始。
早上八点半,他挺着充斥火气的肚子,发动了引擎。从S城到省城的往返车程,他开了将近五年,一周出车五天,白天出发,直至深夜回到市区,他会先回家休息一会儿,等车子在午夜特惠时段充满电,入睡时已近三点。说是顺风车,其实是跨城出行专车,高速费用所有乘客平摊。不出车的日子,他总是白天去水库游泳,入夜后醒着的时间里,几乎都在酗酒。他的睡眠很浅,作息还算规律,听人说只要凌晨三点以前入睡,对肝肾的损伤就不致太大。起初,老猫对此不屑一顾,在长达数年的实践过后,他得出了与此相同的结论。
率先上车的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们自然地落座后排,目的地是省城妇幼保健医院。他揣测其中一人有孕,另一人很可能是其闺蜜。她们聊了一路,话题从医保问题,延伸至国家治理,有些专业术语让他听着挺闹心,像是回到中学时期的思想品德课堂。他记得这门课怎么也学不好,要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他的记忆力总跟不上。
下一位乘客是一个中年男人,身形高瘦,帽檐压得很低,蓄有一撮浓密的山羊胡,自上车时起就保持沉默。他看起来像是一晚没睡,系上安全带,身子歪过一边,就没再动弹。行至中途,老猫困得厉害,而且肠胃搅动,仿佛有满腹的汽水正在摇晃震荡,也许是早上吃了昨晚剩下的挂面所致。拐进服务区,车子刹得很急,中年男人歪着的脑袋“砰”一声磕在车窗上,从睡梦中惊醒。老猫没看他一眼,扭头朝后排喊道:“你们没人想上厕所吗?”
后排的议论被打断了,其中一人稍显不满地瞪了老猫一眼,另一人朝他摇摇头。中年男人捂着头低吟了几声。可怜的家伙,他的额头上开了一个不小的创口,血从指缝中渗出。他盯着老猫,还是没说一句话。老猫这才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敌意的眼睛,像两颗熟透的黑刺李,连发狠的时候竟也透露出慈悲。老猫抽了几张纸,一声不吭下了车。车里播放着干燥的雷鬼乐,在停车状态下音量更大些。中年男人将最后几张纸抽光,勉强止住头上的血。大约十五分钟后,老猫在挡风玻璃上重新出现,他在车头处站定,看了车头一眼,又瞧着自己的鞋尖,好像在瞄准什么。
老猫蹙起眉头,臃肿的身子刚塞进车里就吼道:“是谁他妈的挪动了我的车?”车里三人被他突然的大为光火吓了一跳,纷纷蜷起身子。老猫抓起没关上的门往里一甩,喘着大口的粗气,沉吟了一会儿,稍稍降低了声量宣布:“如果没人承认,你们就统统给我下车。”
男人终于开口了:“你把钱退回来,我可以一个人走回去。”他大概没有意识到,在高速服务区说这种话有多么荒诞。与他的眼神相符,那是个溜亮的、慢吞吞的音色。这时,后排的一人突然使了个眼色,另一人心领神会。“是他,”其中一人肯定地说,“我亲眼所见,就是这个长胡子叔叔,是他挪了你的车。”另一人朝老猫用力点点头。
中年男人没有反驳。老猫瞧着中年男人说:“是她们说的这么回事?”
“你的车子没停好,超出划定的格子了。”中年男人嗫嚅道,“我不过是将车子矫正回位,不知道你啥时候才回来。”
“没人能动我的车子!”老猫怒吼道,脖子夸张地前倾着,头颅像一发行将射出的箭镞。他的鼻子已经抵近男人的帽檐,嘴唇仿佛要吻向他的鼻子。
他吼叫着:“现在,给我下车!我现在就把钱退给你。”
中年男人什么也没有说,像是对这个结果没什么异议,他的身子却没动。
“你听见我说的了吧,”老猫重复了一遍,“下车。”
中年男人有些怔忪地盯着老猫抓起手机点开对话框,发起一笔转账。中年男人掏出手机,收钱下车。关门之前,他一手拉着门把,低头抬眼看了车里所有人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筹措合适的语言。末了,他终于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都是你们给害的。”没等车里的人做出反应,他就把门关上了。
…………
二
屏幕突然黑了,影片戛然而止。按下关机键,老猫对怀里的女人说:“这是一部西部公路片。”
女人是他刚刚叫来的,电话来源于他进门前在门口拾得的一张小卡片。那女人和卡片上的样子没什么出入,只是鼻子稍微大了些。老猫觉得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女人刚进门,他就向女人透露,他是一名电影导演。女人点点头,钻进他怀里侧躺着。屏幕上开始放映一部电影。
“这是我拍的,”老猫指着漆黑下来的幕布说道。女人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对此并未感到惊奇。她说:“就这么完了?”老猫说:“没过瘾?这就对了。西部片讲究一个掐头去尾,永远在路上,你能明白?”女人摇摇头。看上去她对老猫的话没有任何想法,对这个电影也提不起兴趣。或许她唯一在意的是,电影占据今晚的时长有点太短了,对她来说不够合算。老猫这样想时,女人突然指着屏幕说:“这电影有一段太古怪了。”
老猫没想到女人仍有兴趣谈论电影,说:“你说。”
“主角骑马经过无人的桦树林,发现一个老人正敞怀环抱一棵树,嘴里念叨着,再热一点吧,就再热一点,”女人说,“然后,树心就真的燃烧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得挺细。这段剧本是我写的,”老猫说,“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为了让电影看起来像诗,有一种说法是,好诗都接近于巫术。”
女人撇撇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说:“我的意思是,这老人干吗非得和一棵树较劲呢?”
老猫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也许他是在和自己较劲。”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关于电影女人已无话可说。他们开始接吻,女人的嘴里散发着啤酒的香味。一阵窸窣的动静让女人从接吻中挣脱,原来是大狗来到他们面前。它用前爪挠了挠脑袋,旋即踅回窝里,趴倒下去。大狗是一只金毛,毛发已经有段时间没修理了,大面积遮住它的眼睛,使人看不出来它究竟是不是在装睡。女人用指甲抹了抹嘴唇的一侧,显然没想到这里还住着一只狗。
“你怕狗?”老猫问。女人抱起膝盖,点点头。
“别理它,”老猫摆摆手说,“鬼知道它在耍什么把戏,你不知道,狗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演员。”
他揽过女人的肩膀。“好了,现在我们去洗澡吧,”老猫说,“之后看看冰箱里还剩下什么喝的。”
水已经放好了,女人捡起肥皂扔进浴缸。她麻利地将自己脱光,又为老猫脱掉裤子。她牵起他的手,两人抬脚迈入浴缸。水温正合适,老猫觉得浑身放松下来。他向女人递去一根烟,女人摇摇头。
女人说:“谢谢,我戒烟已经有段时间了。”
她接过烟,塞进了老猫的嘴里。老猫将身体后仰着,紧紧靠在浴缸内壁,随后深吸一口气,眯起了眼睛。
“有时,我想就这么结束了也挺好。”老猫说。
那女人正专注于为他清洗下身,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睁开眼睛,老猫第一次看清这个女人的面庞,在浴霸强烈的白光照射下,那张脸呈现出密密匝匝刀刻般的皱褶。老猫心想,这个女人大概有四十岁了,他对此毫不在乎。脑中突然弹出一句话:“女人的美是无关年龄的,每个年龄都有不一样的姿容。”他忘了是从哪看到的,也许是公路上的广告牌,也许是超市里护肤品货架上的营销文案。
他轻轻揪住下巴,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
“但是一想到这辈子还没有反击过一次,就不太甘心。”老猫说。
女人终于有所反应,她将放在老猫大腿根部的手挪开,伸出水面,在旁侧拧干毛巾,往自己的脖子上用力抹了抹。
“一把年纪了,哪有那么多不甘心。”女人说。
话刚出口,她显得有些后悔。老猫并未生气,吸了一口烟。
老猫说:“难道就没有让你感到有激情的事?”
女人想了想,苦笑了一声。
“激情是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趣,对吗?”女人说,“对我来说,激情是我的工作。”
出浴后,老猫在冰箱里找喝的,连一罐可乐也没有了。是时候去超市采购一番了,他旋即想到采暖费的事情,关上了冰箱。走进厨房,老猫抓起一包没开封的猪肉脯,为女人倒了一杯水。“我是满族人,不吃这个。”女人说。老猫想说自己是畲族人,但是想到民族的话题,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焦虑感,便就此打住。女人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将水杯和猪肉脯放在床头柜,使劲将老猫推到床上。
战事以惊人的速度结束了。这回是女人主动点起一根烟,重新拿起那杯水,喝了一大口,支起肘子抽了起来。老猫本来觉得有些困了,现在又被烟味弄得有些兴奋。
“不是戒烟了吗?”老猫说。
“是啊,”女人说,“今晚又重新抽起来了。”
老猫静静观察着女人。每当她吐出烟圈,她的眼里都会闪烁两下,而后变得迷离,就像是高潮迭起的海浪将她推上又一个高坡时脸上可能显现的那种表情。老猫很难信任别人,此刻却愿意相信女人说过的所有话。在熏热的氛围中,他觉得自己正与女人处在同一频谱。他夺过女人手里的烟盒,将里面的烟全部倾倒出来。女人瞪大眼睛瞧着他。
“你要干吗?”她问。
老猫用游泳的手势打散床单上的烟,闭上眼,伸出两根手指,从中随机抽取一根衔在嘴里。“既然破了戒,总要过把瘾,”老猫说,“今晚就把它们全部抽完吧。”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了。“你不要命,我还要活呢,”女人说,“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骗你?”
“那不重要,”老猫说,“同情你跟同情自己是一回事。”
沉吟片刻后,女人说:“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没有结婚的打算?”
“我可以向你保证,任何一个男人只要摊上结婚这件事,这辈子就算是完了,”他顿了顿,又说,“但我不是没有过爱人。”
女人没有搭言,侧脸贴在他的胸腔上。老猫轻柔地摩挲着女人的头发,在暗黄的灯光下,他似乎看见了几根白发,但没法确定。老猫突然心里一紧,感受着这种莫名的感伤。也许事情不会如他先前预料的那样,他这样想,这一切也许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女人稍稍欠起身子,仰起头瞧着老猫,说:“你说你曾是电影导演,后来为什么不做了?如果你觉得我的问题越界了,可以不回答。”
老猫说:“没关系。我写了一个故事,后来拍出来之后,我被禁止再拍任何电影。”
女人说:“我很好奇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老猫把脸凑近女人,说:“你真的感兴趣?”
“我敢说你一定是说了一些真话,”女人说,“这么干是要付出代价的。”
老猫说:“的确,做任何事情都有风险。我的看法是,什么让你来劲,就不妨做得大胆一些。”
女人说:“你看待生活的方式挺严肃,不过缺乏严谨。”
老猫说:“我只想活出一口气,让自个儿开心。”
他躺倒下来,邀请女人骑在他的身上。女人将头发盘成圆髻,顺了他的意,两只手向下抚摸着他的颈部。
她说:“这次不会还是闪电战吧?”
话音刚落,老猫腾起身来,自上而下牢牢压制女人。女人身下许多根烟被瞬间压断了,被碾成碎絮的烟草从里面跳了出来,弄得床上纷繁缭乱。
女人没有注意到,老猫变了脸相,面色煞白。他离开女人,佝着身子坐回床边,试图将破碎的香烟拼接成完整的一根,却怎么也接不起来。几番尝试后,他将手里的断烟胡乱丢在地上,穿起裤子往房门走去。刚一开门,就看见大狗堵在门口摇晃尾巴,舌头歪向一边,朝他轻吠了几声。他疲惫地瞥它一眼,摸摸它的脑袋,走出了家门,仿佛这里的一切并不属于他。
他在便利店买了一盒烟,出来后拐进一家咖啡馆,向侍者要了一杯金汤力,独自抽起烟来。室内暖气很足,他却觉得身上发冷,方才在内心燃起的炉火此刻又一次消失得不知所终。他抬起头,对面一个秃头的瘦子正看向他,脸上挂着含义不明的笑容。老猫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正想着如何回应瘦子的目光,面前突然出现一道狭长的阴影,将瘦子完全挡住了。是女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招呼侍者过来,要了一杯血腥玛丽,然后端起下巴朝他看。
“你想干吗?”老猫冷冷地问。
“关于咱俩的事,还没完呢。”女人说完,支起肘子。
“我不是付过钱了吗?你还要什么?”老猫说道。
“别生气了,刚刚我是无心的,”女人说,“告诉我吧,你的牙齿是怎么搞的?”
“自己磕的,”老猫说,“又或者,是小时候被我父亲醉酒后打掉的,随你信哪一个。”
“酷毙了,”女人说,“我不喜欢身体上那些对称的东西,不对称有时是对诅咒的一种打破。”
“得了吧,”老猫说,“我不是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顺着客人的意,一步一步将他们捧上天,直到将他们裤兜里的钱骗得一分不剩,就立马溜之大吉。也许你不一样,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没什么特殊的。我说得对不对?”
女人嗤笑一声,然后抿一口酒说:“你对我还不了解,我原谅你。”
老猫说:“恕我直言,这套把戏在我这里不管用。”
“你撒谎了,我说得没错吧?”女人说。
“你还想在我身上挖掘真相?”老猫也笑了,“喝完这杯,我该回去了,明早还得出车呢。你要回去,或是另寻下家,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撒谎了,我说得没错吧?”女人又重复了一遍,“你之所以是一个可怜的顺风车司机,其实和你拍了什么没关系。”说罢,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
老猫怔了怔,发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他接过纸条,上面是一串地址,忽然想起上一个令他双腿发抖的女人。他低下头,用食指摩挲着鼻孔。
周围的灯光似乎全然暗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面对面。他隐约感到,桌子底下潜藏着一头巨兽,它正耐心地匍匐着,窥伺着,只差一个时机,它就会不顾一切向上勃发。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将它牢牢压制在桌下,不然将有被它附身的危险。
女人说:“你说你有过爱人,是那个电影演员吧?我很早就知道你俩的事,她一直和我住同一个小区。”
说完,她指着老猫手里的纸条。“别误会,我与她并不相识,”女人说,“上面是她的地址,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看见瘦子突然朝他们这边走来。那人抬起一把椅子,在女人身边坐了下来。女人与瘦子没看对方一眼,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老猫身上。瘦子的眼神像团棉花,没有一丝坚硬的成分。老猫感到,他们两人的目光来自过去,一直生长在自己身上的某个地方。
他终于认出来,瘦子是早上的那位中年男人,不过他没有戴帽子,胡子也刮得十分干净,像是变了一个人。老猫揉了揉眼睛,看见瘦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柄折刀,从桌底下朝他递去。瘦子说:“拿好了。既然不甘心,你可以试着拿它去斩断什么。”他犹豫着触摸到刀柄,触觉冷得像是在握一块冰。瘦子迅速松手,老猫为避免刀跌落,只得牢牢攥紧了它。刀柄不一会儿就温热起来。
老猫将残存的半杯酒一口含在嘴里,直到它在口腔中的烧灼感完全泯灭,才一点一点咽入喉中。他起身朝两人笑了笑,说:“我得先走了,我的车还没充电呢。”他往大门走去,这时他听见椅子挪动的声音,瘦子冲了上来,推开门,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如果你成功了,记得告诉我。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老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走出酒吧,往家的方向走去。临近车尾处,他抬腕看表,时间是半夜一点。他没有犹豫,径直跑上了楼。如果人心也是一块电池,他意识到,现在他比车子更需要充电。
三
老猫的前女友是一名演员,叫作赵喜鹊。老猫那时还是导演,两人是在试戏的时候认识的。喜鹊面试的角色是一名女杀手,只是支线上一个台词不多的角色,对于整个剧本来说却极为关键。她在表演上的专业,令老猫印象深刻。更难得的是,这个角色与她的外貌特征十分契合。她身材高瘦,尖鼻子,瘦削的下颌,眼神有些锋利。老猫当即决定用她。没料想,因为投资方的原因,后期制作出了问题,电影始终没有成片。杀青以后,两人在一起了。为了节约生活成本,他们住在一个僻远的山庄。这山庄原是做民宿的,由于交通不便,离最近的地铁站得步行半个小时,游客稀少,后来改做长租。租客多会选择购置一台电动车,方便通勤时往返地铁。
那段时间,喜鹊接了一个新戏,老猫每天送她到地铁口,再把车子骑回来,在家里琢磨新的剧本。老猫陷入漫长的创作瓶颈期,他有想写的东西,持续地写作,却始终达不到他对自己的要求。他怀疑起自己对于电影艺术的判断力。
不久,他们有了喜事。这本是值得庆祝的事,起初两人都很高兴。老猫说:“挑个时间,我们把证领了吧。”喜鹊只是低头微笑,并不搭腔。有一天,喜鹊突然不太对劲。她脸色苍白,看起来像是得了重病。老猫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喜鹊这才向他说,这个孩子她不能要。问及原因,她的答复十分明确,她正在参演的这部戏,于她而言是个机会,如果因为怀孕中途放弃,以后就没有机会出头了。老猫只好支持她的决定,领证的事也暂时作罢。他陪她去医院,陪她做术后的康复治疗,照例每天接送她往返地铁站。当他以为一切已经恢复正常,有天醒来,她却突然消失不见,老猫再也联系不上她。
喜鹊新片上映当天,老猫起得很早,来到影院买了早场票。入场之后,他留意到上座率不高。他几乎是一个人包场看完了整场。一切像回到最初时,他像回到了片场监视器前,悉心审视着画面中的女人,再次被她在演技上的卓异所打动。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忘了他曾与她是恋人。影片中,她与男主奉上了一场颇具艺术美学性质的激情戏。老猫对那个男演员亦有印象,他曾参演过老猫导演的那部西部公路片,同样是一名演技扎实的演员。老猫并未多想,他相信这不过是拍戏需要。
数月以后,他在浏览电影新闻网站时,有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狗仔拍到演员赵喜鹊与一同出演新片的男演员同居在一个小区。这条新闻的浏览量虽然很小,两人第二天还是在社交媒体各自发布推文,官宣领证的消息,附图是他们看向镜头手持结婚证的合影。
至此,对老猫而言,一切像是一场阴谋。
恢复单身后,老猫编写的电影剧本没再收获任何投资。他筹措贷款买了一辆电车,以顺风车司机为业,穿梭于两座城市之间,方向盘一握就是五年。他的脾气是当顺风车司机这五年来逐渐变化的。不过,他很早就意识到,如果不拿出点脾气来捍卫自己的权益,容易被乘客牵着鼻子走。他不能想象方向盘在自己手里,方向却受别人掌控。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第二天早晨,老猫取消了所有约定的行程,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他很久没有试过在白天为汽车充电了,充满下来,价格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
整个白天,他都待在水库。在水库,万物都是潮湿的。数不清的头颅悬浮在水面之上,却没有造成拥挤,水域辽阔无垠。他就这样来回游着,什么也不想。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小腿肌肉痉挛,但每次都刚好是他临近靠岸的时候。当他疼得无法动弹,会看见水面上未成形的波痕,还有针叶残忍的倒影,任由身体不受控制地漂浮着,幸运的是,总能在沉没之前将他抵近岸边。
老猫游得累了,坐在岸边发呆,目光落定在一颗颗湿润的人头上。他们在水中忽上忽下,像是被一根绳子绑揽在一起,有风吹过来,绳索上的人就荡来荡去。他经常在想,若是发生有人溺水的情况,这个地球会不会稍微陷下去一点,形成一个微小的缺口,又或者不会有任何变化。他抬起一条腿,用脚尖荡开一道波痕,水面映出他的面孔,那张脸上皱纹与水波相融,难分彼此。或许,这些皱纹正是在这往复的涨潮中茁壮生长起来的。
他想马上去拍电影。在这之前,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完成。那不是成长的阵痛,那种痛感以一种永不消逝的姿态持续下去,最终凝成了一座未知的岛屿。如果不主动出击,想尽一切办法将它震碎,它将一直扎根在他的脑海。
老猫揣摩着昨晚女人说过的话,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要将喜鹊的地址给自己。他的确尝试过寻找喜鹊,那还是在五年前。那时的他尚不明白为什么喜鹊不辞而别,一直躲着他。他从不认为自己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也从未试图隐藏自己,谁若想找到他是很容易的事。在那以前,他就总来水库钓鱼,后来他不再有足够的耐心,就改为游泳。他从没指望在这里能见到喜鹊。
离开水库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返回家中,沐浴之后,他听见窗外骤然下起了暴雨。他穿上一件黑色套头大衣,从锁柜里取出那柄折刀,将它藏在大衣内侧,位置紧贴他的心脏,心跳随之剧烈起来。他拿起那张纸条,上面的地址像在散发尖锐的光芒。他默念道:六栋二单元二楼。在大狗的注视下,他迎着暴雨出了门。
他没有开车,而是走到公交车站,等候公交车来临。等车的人不多,暴雨之下,他开始期盼着巴士会停运。当公交车的前灯逐渐抵近他的视野,他能感到,心脏正随冷冽的大风剧烈跳动着。他低头迈步上车,车上空余的座位很多,他没有选择坐下。
十站,这意味着他与喜鹊的居所距离并不遥远,这么多年他却从没见过她。想起这些,他发现自己除了怨恨,竟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想念。他从没想过,十站车程竟漫长如一季。
下车的时候,老猫的大脑开始变得滞重,思想活动在空白与浑浊之间循环交替。眼前拱形的小区大门,令他感到些许亲切。他想起自己曾在这里接过一个刚结束高考的男孩。男孩坐在副驾驶上,与他聊了一路。他说自己从未出过远门,这趟旅途打算去省城转一转,看看高楼大厦,长长见识。他希望能在那里结识新的朋友,有机会的话,希望能收获一段情事。他听说,省城的女孩子都很漂亮,今年他十八了,应该可以谈恋爱了吧。下车时,老猫祝愿男孩旅途愉快,男孩笑着回头朝他挥手。
老猫尾随一位业主的脚步,踏进小区大门。小区应该有些年头了,整体不算很大,绿化却很好,每栋楼房的外观相差无几,即使在雨中,白色外墙上也透出明显的污痕。跟随路牌指示,他顺利来到六栋二单元楼下。抬眼望去,二楼落地窗中,明亮的橘黄色灯光下,有一位妇女与一个儿童,两人坐在茶几前,挨得很近。妇女正举着一个碗,往儿童的嘴里塞进一把勺子。老猫一眼就认出,那个妇女是喜鹊,而那个儿童,想必是她的孩子。老猫朝四周扫视了一遍,选定道旁邻近楼宇的绿草地,在一棵树下站定,重新抬起头来凝望落地窗。喜鹊的身形圆胖了些,她已为人母的模样令老猫感到有些陌生。孩子非常配合喜鹊的喂食,喜鹊也朝他微笑着,向他展示空了的碗,孩子也乐了,使劲为自己鼓掌。喜鹊离开了一会儿,从冰箱取出果盘与酸奶,盘腿坐下来,进行新一轮的喂食。老猫站在原地,注视着落地窗里的一举一动。不知过了多久,各户的灯火开始渐次熄灭,喜鹊家客厅的灯也熄灭了,落地窗中始终没有出现第三个人。雨势渐渐小了,老猫的眼睛因长久的仰视而变得潮湿。
他知道,这是行动的最好时机。
他看见喜鹊将房间的窗帘拉上,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小区。
老猫没再坐公交车,决定就这样步行回家。途经跨江大桥,行至大桥中部时,他的左眼视线突然黑了一块,生出了飞蚊。他揉了揉湿润的眼睛,面朝江水,急迫地从怀里取出折刀,将它丢了下去,心率立即慢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这种自在使他瞬间奔跑起来,道路也随之宽阔。他一路跑到家门口,掏出钥匙的时候,感到眼前的黑影变得更大了。他没去想飞蚊症是否会影响明天正常出车,只觉浑身轻盈,还可以跑上十公里,就算一直跑到水库也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