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作家作品专号 《朔方》2025年第5-6期|马金莲:隔壁住着老王(中篇小说)
一
接到丁丁的时候,撒叶从他脸上看到了不愉快。只见那本来就胖的小脸使劲地皱着,五官都快挤到一起了,一张圆脸儿越发像个刚出锅的包子。撒叶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娃在学校又受欺负了。丁丁反应和行动都比别人慢一点,自从上学后经常受同学的欺负,撒叶都习惯了。不过没有人天生应该经常被欺负,丁丁自己当然不习惯,每次受了欺负都哭丧着脸找撒叶,撒叶自然是又心疼又无奈,使出浑身解数帮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化解难题。
今天这又受啥委屈了呢?撒叶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让自己的担忧流露,忙迎上去接过书包,假装没发现他的情绪,笑嘻嘻地说,马丁丁啊,先送你回家呢还是等一下和马当当一起回?
丁丁三年级,当当低两级,按学校的放学次序,自然是一年级在三年级的前头,偏偏当当的班主任比别人更认真,见缝插针也要给孩子们加点“餐”,放学的广播唱起来后,所有班忙着排队走人,她的班级关上门在里头讲题,属于恨不能把时间掰成八瓣儿用的那种。按道理这种情况是不可以的,拖延了正常放学时间,家长首先不答应,还影响了学校的放学次序,学校也会过问的。事实是所有人都乐意接受这一微调,当初班主任在班级微信群里说出她的决定以后,家长们跟疯了一样表达着赞同。看来家长都愿意孩子多学点,学校也默许一年级(8)班最迟放学,所以撒叶每天需要先接老大,再接老二,往往是带着丁丁一起等当当。
妈——丁丁拖长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开心,我问你个事。
啥事?谁欺负你了?跟妈妈说说。撒叶捏住孩子的手,低头悄声询问。接孩子的这一时刻,往往是撒叶一天当中心底最柔软的时候,可能是身处乌泱泱的家长群,激发了撒叶作为一名母亲的别样情感,她的责任心分外突出,跟打了鸡血一样情感饱满,这时候不管俩孩子咋闹腾,她都能接住。要买零食,她答应;要买贵一点的学习用品,她同意;提出吃晚饭的同时点个小外卖,她也能点头。孩子也摸清楚了她在这个点是最好的妈妈,就一个劲儿地提各种要求。
为啥我们要住在东坡小区那么个老破小啊?胡子豪又笑话我了,还带着华府豪庭的几个同学一起笑。他们成立了少年天团,只收华府豪庭的同学,不要我,还说,还说……丁丁的一路嗓门低下去了,脑袋也蔫蔫地耷拉着,跟霜打了一样。
还说啥了?撒叶稳住自己的情绪,耐着性子往下问。
还说,还说我们家祖上肯定是要饭的!不然咋住东坡小区?肯定从我太爷爷开始攒钱,攒了一代又一代,到我爸妈这一代才攒够首付。然后,然后买不起好一点的房子,就只能马马虎虎住东坡小区那种老破小了!
看得出向妈妈转述这番话丁丁是有困难的,他知道父母能在东坡小区买房子安家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些艰难撒叶经常跟俩孩子念叨,让他们明白这个家如今的幸福生活来得不容易,孩子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如今他不但没有好好学习,还嫌弃东坡小区破旧,他心里有愧疚。可是不转述同学们鄙视他的话嘛,他又难受,被嘲笑的感觉他受不了。
撒叶把书包挂在自己肩头,拉着丁丁去等当当。她想冲他㨃回去:老破小咋了?好歹是个容身的地方,是个像模像样的家!让你们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地生活,一天三顿饱饭吃着,隔三岔五想办法改善一下伙食,一点罪都舍不得让你们受,还有啥不满足的哩?这么挑三拣四的!天天跟同学比,比得过吗你比?咋不比学习哩,你倒是跟第一名比成绩啊——崩塌感在心头交织,撒叶控制着不让流露出来。说到底还是孩子嘛,她不能跟孩子计较。再说孩子确实被同学嘲笑了,孩子自己也委屈着呢。
一年级(8)班出来了,当当从队伍里跑出来,一直跑到撒叶面前,笑着喊,妈,妈,老师又夸我了!数学老师夸了,语文老师也夸了!数学老师说我心算快,语文自习课上考拼音,我是第一个写完的,全对了!
孩子就是这样,一点都不藏心事,高兴写在脸上,不高兴也写在脸上。撒叶望着女儿,心里涌动冷和热两种感觉,都是她生出来的,丁丁和当当完全不一样。一个几乎天天受欺负,受了欺负他自己不敢告老师,撒叶也觉得作为家长她没法找老师,自家孩子学习差,不受老师待见,做家长的也跟着灰溜溜的,好像天然地不如人,担心经常找老师会惹得老师连孩子也反感起来,那就因小失大了,说到底孩子还得在老师手底下念书。而另一个,是女孩,生得瘦骨嶙峋的,却自信满满,老师喜欢,和同学也相处得好。撒叶每天接孩子都要做好面对冰火两重天考验的心理准备。
见到妹妹,丁丁暂时忘了他自己的苦恼,抢上去替当当背书包,他说,马当当你知道吗?我们班成立少年天团了,跟时代少年团一样酷。
当当撇嘴,哦?不稀罕啊,我们班那些娘炮也暗地里商量着要组团哩,嘁,我看也就你们这些男生幼稚,净整不成熟的,我们女生不稀罕玩那些幼稚玩意儿!我们要抱团努力,集体加油,本学期末超过少爷公主班,本学年全班平均成绩稳居全校第一!
撒叶听得一愣一愣,孩子在不同的年级和班级,每天带回来的信息不一样,更新极快,做家长的要是稍微有那么几天不留意,就感觉跟不上他们的话语体系了,你听这叽里咕噜说的,简直跟地下工作者在对暗号一样。
丁丁反应比妹妹慢半拍,却不等于不反击,他想了想,温吞吞说,我们三年级哪有你们一年级幼稚?你冲我凶啥?再说那少年天团我又没参加,他们邀请我了,我说我还得考虑考虑。
当当哪肯吃亏,早飞快地嗤一下鼻子,说,哼,考虑啥呀,人家压根儿不要你吧?你肯定又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戳着丁丁的肺管子了。不等撒叶阻止,丁丁已经抬手给了当当一下。他肉嘟嘟的手,一巴掌下去跟小熊掌似的,没轻重。
当当挨了打,又不敢打回去,就跳着脚抗议,妈,妈,你管马丁丁不?他欺负人!
丁丁!当妈的赶紧制止。
活该挨打,谁叫她揭我短!丁丁也抗议。
当当你也有错!当妈的想把一碗水端平,却没那么容易,只能催他们赶快回家,等回到家也许就忘了这个茬儿了。
转过华府豪庭,再往东穿过一片老民居,就到东坡小区了。老民居又矮又乱,破败得跟年代剧里做旧的特景一样,也难怪丁丁受同学笑话,撒叶每次路过这里心头也有遗憾。本来东坡小区是楼房,是正规小区,就因为这片城中村的存在,给人感觉东坡小区的档次降低了,至多就是城中村旁边的几栋建筑物罢了,算不上小区和楼房。偏偏他们每天进出都得从这里走,一条通往小区的路,被城中村的居民弄得不像路,烂糟糟不说,还脏,什么鸡毛粪便塑料袋,随处都是,明明有好几个大垃圾箱摆在路边,大家还是要随处乱丢垃圾,好像在这里压根儿不用遵守社会秩序。
来到楼下,还没进单元门,两个孩子又吵起来了。
当当说,不跟你好不和你一百年不许变了!
丁丁说,不好就不好,谁怕!
当当说,你蔫坏蔫坏的,被同学欺负了活该!
丁丁说,你才活该!
当当说,你全家都活该!
两人吵得鸡飞狗跳热火朝天。
吵啥吵?不怕人笑话吗?快给我上楼回家!撒叶压低了声音吼。分贝低,不代表她的愤怒没有拉满。这一招果然有效,小兄妹俩噔噔噔抢着上楼梯,哪怕是老式的水泥楼梯,也被他俩跺得惊天响。
撒叶撵在后面警告:慢点——慢点——吵着别人了!
当当跑得快,一口气爬到前面去了,又觉得寂寞,回头又往下跑,距离丁丁近了,继续斗嘴。她说,楼下要是找毛病,叫马丁丁应付去,谁让他那么胖哩?走路都带回音;我瘦,我从来不制造噪声扰民。
这又在往丁丁心上扎刀子,他喘吁吁抓住扶手翻白眼,等换上气来,说,你瘦有多了不起啊,至多算个白骨精!你那么瘦,就不是我们马家的娃,你、你是隔壁老王的种!
撒叶心里一咯噔,忙说,丁丁你胡扯啥哩?
她真生气了。
当当却已经迅速站到哥哥的阵营去了,还替她哥求情:妈,我哥开玩笑呢妈,咱不带动气的啊,我知道我俩都是我爸的种,跟隔壁老王没关系!
闭嘴,再胡说我不客气了!撒叶冲俩兔崽子扬巴掌,示意再敢乱弹琴她真的要打人的。现在的孩子也太早熟了,谁是谁的种这种事好像也懂。
女儿却又反悔了,冲着她哥不依不饶地喊,你才是老王生的!你全家都是老王生的!
声音大得满楼道飞。
撒叶只觉得头皮发麻,忙加快步子往上跑,两个娃以为妈妈要动手了,踢踢腾腾逃,当当边跑边笑哈哈喊,不得了,我妈要大开杀戒了,隔壁老王快救命!
撒叶只觉得心在凌乱地跳荡,要从嘴里蹦出来,她使劲压制着,撵上了丁丁,舍不得打,拉住他的手,爬完最后一层楼梯,临进门,把儿子推到前头,让他先进,由她最后反锁防盗门。关门的时候,尽管她在心里极力要求自己目不斜视,却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对面的门当然照旧关闭,似乎只要地球运转,宇宙不毁,那扇门就要永远那么关闭下去。
二
夜如期而至。
当当九点睡了。丁丁做作业慢,十点了还在磨蹭。撒叶说作业明早早点起来赶,小孩正长身体呢,必须早睡,他才不情愿地爬上床去。安置好两个宝贝,撒叶还没有睡意,她发现自从过了三十岁的门槛,她瞌睡就明显没那么重了,经常陪孩子睡着后,她又悄悄起来坐一会儿,在客厅里刷手机,要么在灯下绣一阵十字绣,拖延到十一点整,才准备睡觉。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没有开大灯,将一圈射灯打开。一共八个射灯,朝着电视墙发射出八团迷离的光。撒叶瞅着那八个核桃大的射灯,禁不住犯嘀咕,啥品味呀,装这么一圈东西,图好看呢还是用来照亮?也好看不到哪儿去呀,从白生生的一面墙上忽然冒出来,看着有点多余;照亮么,谈不上,各自发射的一圈光线,跟鬼火似的也就只能照亮它周围那一小片。真不知道当初装修这屋子的人,怀着啥样的想法设计出了这种风格?
房子是二手的,哦不,可能倒了三次手四次手都不止,反正是旧房子,当初买的时候找的中介,因为丁丁面临着入学,怕买迟了进不了六小,就匆匆看了一回,看见屋是装修过的,虽然住过人,但也还干净,就马上搬进来了。那时候急需的是一个容身的地方,没有能力要求更多。男人把整个城里的旧小区跑遍了,对比下来,就这东坡小区的房子最划算,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性价比最高。
看完了那圈射灯,目光顺着墙往下滑,掠过电视机,再向左挪,扫过鞋柜,再往前就是门了。撒叶下意识控制着,不许自己继续往前。
丈夫又没回来,肯定是活儿又没干完,只能跟随工程队集体留住在外县,明天继续干。他回不来的时候,一般也不会给撒叶特意打电话说明,已经算老夫老妻了,如今日子里只剩下埋头挣钱养家了,那下了一天重苦的人,懒得打电话撒叶理解,撒叶也懒得给他发信息。都好好的就好,家常日子里都是很实际的柴米油盐,哪还有闲情逸致想得起浪漫。
现在撒叶心里有些怨念,一点点,轻轻的,淡淡的,雾气一样,缭绕着,缠裹着,交织出一丝委屈,她想哭,想诉说,想扑进男人的怀里,也许他坚实的身躯能让她踏实。偏偏他又不在,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她其实挺孤单的。心里的恐慌没处说,总不能跟两个娃说吧,不,隐瞒还来不及呢,不能让他们知道,哪怕是一点感觉,也不能让他们感受到,他们那么小,千万不能让他们察觉。
好像有一股磁力在吸引,在诱惑,在扯着她的目光,向左,继续向左,终于突破了控制力,转到了门上。暗红色的进户门,反锁着,看上去一切正常。
这扇门里的世界,现在静谧而安宁,孩子们睡出了香味,是那种脱离母乳没有几年,还保留着幼年气息的软糯的香味,这气味只有她这做妈妈的能捕捉到。她曾讲给男人听,他抽着鼻子嗅一圈,说哪有啊,娃都多大了,早断奶了,还哪来的奶味,我看你是魔怔了!魔怔了吗?她不想承认,也许男人的神经太粗糙了,成天跟钢管水泥打交道,已经没有能力感受生活的细腻。那就不要求他能懂,她一个人享受了这种美好的感觉。她把这划入幸福的范围里头,每晚等孩子们入睡后,她悄悄地醒一会,发呆,或者做十字绣,都很安静。他们嫩嫩的呼吸在空气里浮动,连空气也变得可爱亲切了,她的心就柔软得像十字绣的丝线,轻微地战栗着,含满了对孩子们的爱。
刚搬进来那段时间,她欢喜得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有房了这件事。有房了,有家了,日子一下子有了明确的方向,感觉以后的每一天都会亮亮堂堂的。孩子们睡着以后,她兴奋得睡不着,这儿摸摸,那儿看看,一会儿觉得在做梦,一会儿又发现不是梦。把进户门关上,又打开,反复确认防盗门上锁了,进户门也反锁了,这才心里踏实下来,确定这道门里的空间都是她家的,关上门这里头的日子都是她家的,想咋过就咋过,想过得有多美就可以有多美。撒叶信心满满,她有这个劲儿把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好,一定能打理得有头有尾,让男人放心在外头挣钱,叫俩娃安心成长和念书。她有多开心呢,真是爱这套房子里的每一寸,包括地面、墙壁、屋顶、阳台、玻璃等实物,以及由这些实物分割出来的空间,她蹲在地上抠地板上的污垢,把门窗擦得一尘不染,就连防盗门外的空间也要打扫,拿笤帚把门口和上下台阶全扫了,再用拖把拖干净,用抹布把扶手栏杆擦得像新的一样,就连墙上的小广告也一片一片铲掉,再用湿抹布擦。门口的脚垫换得勤洗得勤,就连楼上邻居路过的时候偷偷在撒叶家的脚垫上蹭鞋底,撒叶一点都不生气,说明她拾掇得干净嘛,干净了别人才肯偷着用嘛。
撒叶打扫楼道的时候,把对面的门口也会打扫上,将两家门口拖得一样干净,净得连暗沉的水泥都散发出光泽来。男人阻止过撒叶,他说城里不像乡下,住楼房不是住院子,打理好咱家就成了,不要帮什么左邻右舍,一来各扫自家门前雪是城里人的生活习惯,你不要随便打破这种常态,二来,你这样会给邻居惯出毛病的,本该属于他们家的活儿,他们就不肯干了,全靠给你了。你说你这是何苦来,吃饱了撑的吗?这话撒叶不爱听,做人嘛,咋能那么自私呢?你说就门口两步大的一块地面,难道我能只拖我这边,把另一边给留下啊?也不好看啊。再说,那边脏着,咱这边能干净长久吗?只要脚步走过,那脏不就带过来了?还不如都打扫干净,不要说走着舒坦,就连看着都心里舒坦。男人其实也就是那么一说,他平时忙得昏天黑地,哪有时间留意撒叶有没有听他的劝告。撒叶就依旧坚持打扫公用区域,还把通往楼上和楼下的台阶也分别多打扫一层。人每次进了单元楼,从一楼开始,总是脏兮兮的,到了四楼立马就不一样了,好像换了一个世界,洁净一直保持到六楼。这都是撒叶的功劳。可能邻居们也都发现了撒叶的勤劳,每次遇到了,笑着跟撒叶打招呼,虽然没人夸过撒叶,撒叶心里也还是挺满足的。
撒叶打扫楼道的时候发现了对门的异常。搬进来这么久了,咋没见对门住的啥人?有一天她跟男人嘀咕这事。男人懒洋洋一伸腿,说管他啥人哩,跟咱有啥关系,关上门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没必要知道。撒叶说你这话够生分的啊,邻居邻居,不就是零距离吗?这么紧挨着的两户人家,咋能说没必要知道哩?知道了咱可以来往啊,把关系拉好点,说不定还能互相帮个忙啥的,万一住着老人,有个病啊灾啊的,我可以帮着照顾照顾;要是跟我一样也是带娃的媳妇,我们说不定能成好姐妹,一搭送娃接娃,两家的娃娃还能在一搭做作业哩,对咱丁丁学习有帮助!男人翻起身,大眼珠子瞪着撒叶,说你这乡里人的头脑咋转不过弯哩?这是在城里,城里你懂吗?就算我们买的小区偏了点旧了点,这也是楼房,正儿八经的楼房!搬上了楼房你就得改变,生活方式得变,脑子也得变!看来他真的生气了,用力用猛了,脸都黑了。
撒叶赶紧哄,好好好,我改,我改还不行吗?我记着你的话了,我们现在是城里人,要像城里人一样过日子,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
男人慢慢躺倒,语重心长起来,他说,你是不知道,这几年我跟着施工队四处跑着干活,见得多,听得也多,城里啥事儿都出,有些我们在乡里一辈子都听不到。在乡里一个庄子也就那么几十户人,大家几辈人在一起生活,都知根知底,大家天天钻在一搭没啥问题;现在你在城里,你看这楼上楼下,住了多少人,都是谁,打哪儿来,是固定住户,还是临时租房,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当老师的,还是杀人放火的,你说你知道吗?我们啥也不知道,你就想跟人家交往,就想拉拉扯扯,你知道你这么弄有多危险吗?
男人很气愤,不说了,真如一个优秀的老师面对着一个智障学生,怎么说才能让这个笨学生开窍呢?男人又觉得不说也不行,就又嘱咐,不要随便去别人家串门,也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晚上我要不在你们就早早反锁防盗门,进户门也反锁上。一定告诉丁丁、当当,大人不在家的话他们不能给生人开门,那些抄水表的抄电表的检查天然气的修下水的收物业费的,都不要信!有啥事,我会处理的,找不到你们头上。还有,楼道里有猫叫狗咬娃娃哭,千万千万不要开门看,门一开就完了,人贩子就专门钓这种好奇心强的娃娃和女人,人家拿着迷药呢,吸一口你就啥也不知道了。
道理撒叶都懂。她又不是小孩子,社会上的奇闻异事和奇谈怪论她能听到,尤其家长群里,几个有责任心的家长经常发一些提醒建议,她知道这城里确实比老家乡下凶险,大白天丢孩子的有,下班走路被拖到路边强奸的也有,骗开门抢劫行凶的也有。撒叶心头的那根弦早就紧绷着呢,男人下苦挣钱买了房,把一家人搬进城里,为了啥?就是为了孩子,两个孩子可以说就是他两口子的宝,是心上命上的根子,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下一代吗?照顾好两个孩子才是她最最重要的事情。
男人的话撒叶得听,也听进去了,她那股高涨的热情劲儿为此弱下去了,不再暗戳戳谋划着和四邻们做好朋友。她依旧每天接送丁丁和当当,努力适应城里的生活。
目光终究挪到了门上。撒叶控制又控制,还是没能控制住,心底那股怪异的好奇心一直在吸引她,哦不,比吸引更强烈,简直就是诱惑,好像有一个声音在门口呼唤她,看一眼,就一眼。她看过去了。眼睛过去的同时,她站了起来,双眼盯着门看,手伸出去拧门锁,开了,她拉开进户门。两道门都很安静,这是意料中的事。门嘛,又没有生命,除了安安静静待在原地,又不能自己制造喧闹。不过此刻她却渴望门能自己活动,能主动制造点响动,哪怕发出吱嘎声,偏偏楼房里的门一点声响也没有,拉开的时候它悄没声儿,好像一个好脾气的老人,用慈祥面对你,你打开它笑眯眯的,你合上它还是笑眯眯的。
现在只剩下防盗门了。撒叶慢慢走到门口,手伸出去,不等脑子有清醒的意识,手已经把堵住猫眼的一个小金属圆片拨动了,露出本来由圆片堵住的一个洞。洞口应该装一个有窥探功能的小圆镜,男人说挺贵的,先不装吧,凑合用着,等以后有钱了慢慢装。现在那圆孔黑洞洞的,好像一只瞎了的眼睛,怀着莫测的用意望着撒叶。男人说猫眼这个洞不安全,有些手段高的贼会从那洞口伸进来一根铁丝,把门锁从里头勾开,然后就轻松进门了。撒叶吓得不轻,那咋办?还是买个圆镜子装上吧,这个钱不能省。男人说这和装不装关系不大,装了也没用,人家拆这个是举手之劳的事。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弄个焊枪把洞口给焊死。说到这里,他笑嘻嘻的,把撒叶搞糊涂了,弄不懂他在耍笑还是说正经的,反正终究也没见他真的弄个焊枪来焊。倒是让撒叶每晚睡前把门查看一下,防盗门要反锁,进户门也反锁上,双重保险,贼就算进了防盗门也进不了进户门。撒叶就真的每晚都很用心地反锁两道门。
撒叶现在添了一个心病,就是每晚临睡前明知道门早已经锁好了,但还是忍不住要看看,就算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说她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再检查一遍总没错,她也还是能够清醒地感觉到心中的那种怪异,这感觉像有一种魔力,在蛊惑着她,让她身不由己,就是想去看。
她把眼睛慢慢凑到了猫眼的那个洞上。
三
丁丁打同学了。
撒叶接到班主任刘老师的电话后匆匆赶到学校,远远看见丁丁站在那儿,身边一个瘦高个儿男生,右手捂着眼睛,看样子正是跟丁丁发生冲突的同学。这孩子撒叶认得,叫杨祐宁,丁丁好几次偷偷指给撒叶看过,说这杨祐宁当着文娱委员,又是“富二代”,是经常欺负他的同学之一。撒叶心里有数了,刘老师在电话说的你家马丁丁打人了,如果打了别人撒叶倒不好断定是否全是丁丁的错,看到这个挨打的是杨祐宁,撒叶就知道未必全是丁丁的错,肯定事出有因。
撒叶靠近以后,就受到了杨祐宁家长和班主任刘老师的双面夹击。班主任是女的,杨祐宁家长也是女的,两个女的加起来足够制造一场大型灾难。就算撒叶极力让自己镇静,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吵,她脑子里就乱哄哄的,听觉的大门就主动关闭了,她听不见两位在争抢着表达什么,唯一的感觉是有一堆蚊子在往她脑子里钻,嗡嗡嗡,嗡嗡嗡,她的脑壳要炸开,脑仁要蹦出来。她的意识倒是很清醒,一个声音在心里说忍着,忍着,忍字头上一把刀,让刀砍吧,让刀剁吧,扛下来就是胜利。撒叶使劲地扛着,心里说男人挺聪明啊,看上去他挣钱养家糊口挺辛苦的,她在家接送照顾两个孩子轻轻松松,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并不轻松,这装孙子挨批评的活儿不好干。
杨祐宁妈妈说,看把我儿子眼睛打成啥了?这要是一拳头捣个正,捣瞎了咋办?
刘老师说,我们一定会对马丁丁加强教育的,决不会让他再有暴力行为。
杨祐宁妈妈说,我儿子这么瘦,马丁丁那么胖,体格不在一个量级上,他怎么能欺负我家杨祐宁?
刘老师说,是啊是啊,马丁丁确实体重超标,我们一定建议他减肥。
无数标点符号在眼前乱飞。
撒叶扭过头去看儿子,发现丁丁的圆脸上浮着一抹冷笑。我的爹呀,都这时候了还敢笑?撒叶哭笑不得,想扑过去给他两巴掌,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尽闹幺蛾子!你不是隔三岔五被人欺负吗?这回咋还欺负上别人了?心念转动之间,想起昨天下午接他的时候母子间的对话,丁丁苦着脸说,妈妈我不想在我们班了。撒叶吓了一跳,说,你是你们班的学生,不在这个班你去哪儿?丁丁说,他们老欺负我,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撒叶说,我们当初进校分进了这个班,你已经在这个班念了三年了,现在想离开,你能去哪儿?我和你爸也没本事给你转班啊,当时为了让你俩能在城里念书,我们俩吃尽了苦,到现在房款还没还清;你看你爸一天到黑跟着工程队跑,你们还有个周末呢,你爸就没有时间缓。转班这个事,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是大事,得找人托关系,估计还得请人吃饭,或者送礼。撒叶想想就头大,这可是额外多出来的花费啊,她就有点生气,心里对丁丁有看法,好好的学不上,脑子里都想啥呢一天!看看当当,学习好,老师看重,同学也就不敢欺负。
撒叶用愤怒的眼神去瞪儿子。无论如何,现在不能说人家的孩子,杨祐宁是老师看重的好学生,现在如果她指出可能不是丁丁主动欺负人,而是杨祐宁又欺负丁丁了,丁丁属于忍无可忍,那肯定会捅了马蜂窝,这两个女人能把她撕碎。她只有忍耐,先解决问题。人家孩子眼睛伤了,那就送医院看眼睛。
可撒叶的愤怒没处发泄,也压不下去,她想教训丁丁几句,这种场合她能教训的也就只有丁丁了。撒叶的眼神里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她捕捉到了丁丁的眼神。好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心里扎了一下,撒叶突然心头一紧,伴随着紧,她感到了一缕疼痛。痛感来源于丁丁的眼神,这孩子的眼神倔强极了,像临危不惧就要被杀的烈士,明知道要掉脑袋,明知道这结局自己无力改变,但心头的愤怒和倔强不愿改变,不肯退缩,就那么固执地绷着。
撒叶感觉儿子的眼神在穿透自己的心,那固执只是表象,表象之下涌动着委屈、不甘,他知道自己闯祸了,但这祸属于非闯不可。现在他说不清楚,也没人给他辩解的机会。她已经在当面了,刘老师都能这么明显地偏袒杨祐宁,可想她还没赶到的时候,丁丁面对的是什么气氛。三年级的孩子,已经不小了,丁丁反应慢点,但不等于傻,察言观色还是懂一点的,听话听音他也知道。而且老师平时就偏心学习名列前茅者,这一点所有老师都不会掩饰,而丁丁这样的差生被老师区别对待,也是公开的,同学们都知道。
她认为丁丁受欺负的根源在于学习不好。学习不好,就好像啥都不行,老师另眼看待,同学也敢欺负。而学习如果好,在所有人眼里就一好百好,是老师的宠儿,同学也都愿意捧着。谁都知道以成绩定义一个人不一定对,但事实是一直以来大家都在这么定义,这种思维深入人心。包括撒叶自己,以前丁丁只要跟她说谁谁谁欺负自己了,她下意识地先问一句,这谁谁谁学习咋样?如果丁丁说学习排在前头,撒叶就忍不住在心里先想是不是丁丁做得不对,尖子生咋会欺负同学呢!
后来是丁丁的一句话改变了撒叶的成见。那次丁丁又说同学欺负他了,撒叶听得这同学是班里排名第三的孩子,就哄丁丁说你应该跟他多亲近,像他一样好好学习,把精力多放在学习上,就没闲工夫起纠纷了。讲大道理丁丁不是妈妈的对手,他那天看上去分外疲惫,撒叶的叮嘱他听着,一句都没有辩解。等上楼梯的时候,丁丁双手扶着膝盖,走得气喘吁吁,他忽然望着对面的防盗门说,妈妈,我羡慕邻居家孩子,从来不见大人逼他上学,他就不用经常挨同学欺负了,也不用担心老师看不上他。唉,像我这样的差生,夜里做梦都在担心,人活着,为啥这么累啊?说完这话他停下脚步,歪着头望了望对门,然后打开自己家门走了进去。那小小的背影说不出的孤单,好像他不是风华正茂的小小少年,而是过早沧桑的百岁老人了。
撒叶定定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自己家门内,她忽然走不动了,就靠住墙壁喘气,目光瞥见对门的防盗门静静关闭,这关闭的状态永远不变,好像会一直一直这么关闭下去,哪怕天塌地陷海枯石烂。无力感在撒叶心里蔓延,丁丁的缺陷已经难以掩饰,他的学习能力和成绩都稳居全班倒数第一。笨蛋!比丁丁小两岁的当当只要不高兴,就冲丁丁这么喊。撒叶纠正多少次她都不改,小丫头的机灵劲儿远比丁丁强。撒叶就在心里遗憾,要是能把当当的聪慧分一点点给丁丁,丁丁也不至于让人这么犯愁啊。
夜里撒叶失眠了。听着丁丁的呼吸,白天他说的那番话反复在耳边回放,这么小的孩子,正是啥忧愁都不该有的年龄,为啥这孩子就这么艰难呢?艰难二字,像两块石头,忽然就显出形状,压在她心上,异常沉重。这么小的一点人,就得天天面对有点复杂的人际关系,就得因为学习不好经常自卑,就在感叹活得累……
撒叶趴在床边望着儿子的睡姿,想起怀着他的时候,生他的时候,把他生出来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喂他吃奶的时候,那都是多么甜蜜的时刻呀,那么粉嘟嘟的一个小人儿,小圆脸上总是在笑,兴奋的时候笑得咯咯响,谁见了不夸这孩子可爱呢?都说他长得喜庆,很有福相。那时候她就忍不住想象他长大以后的事情:他会很聪明,学啥都很快,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毕业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还遇上了最好的女孩,工作顺心,婚姻美满……
那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她愿意用全世界最好的一切来装扮她的孩子。等丁丁上了幼儿园,她憧憬的画面不是一天天变得饱满,而是一点一点褪色,丁丁越长越胖,成了名副其实的小胖子,还显出行动迟缓的迹象,反应比班里大多数同学慢半拍。那时候没有学习任务,丁丁的苦恼就已经显出了端倪,那些反应灵敏的孩子经常推他,抢他的东西。等进了小学,学习成绩变得重要以后,丁丁的问题不仅困扰他自己,也成了撒叶的困扰。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长大有什么好?丁丁要永远是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人儿,那这个家里就不会有烦恼了。可是不长大这现实吗?十岁、二十岁,甚至五六十岁的时候,都还顶着一个小朋友的外壳,那就是另一种烦恼了,肯定要比现在更严重,因为长不大的孩子就是侏儒,家里出个侏儒你试试,那肯定远比现在糟糕。
校园广播响起来了,一个小女孩在领头唱:“我们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熟悉到骨子里的曲调,歌词撒叶也会一点,每天接孩子都能听到这首歌曲,在撒叶心里这已经成了六小放学的象征,只要这首歌唱起来,校门口就挤满了家长。撒叶无数次听过这歌声,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跟着哼唱。旋律好听,歌词也入心。乌泱泱走出校园的小朋友们,确实都是好孩子,都正处于无忧无虑快乐善良的年龄。
可是丁丁不快乐啊。他隔三岔五就陷入苦恼。弄得撒叶现在也快乐不起来。成天都在提心吊胆,接他的时候远远观察他的脸,孩子要是笑着跑过来,撒叶就一颗心暂时落地;如果相反,那就预示着孩子又要诉苦,而她又得和他一起面对新的麻烦,挖空心思地哄他,直到他暂时忘了学校里的不愉快重新开心起来,她才能松一口气。但是她明白,她的做法只是治标不治本,明天或者后天,他又得面对新的挑战。撒叶不知道儿子累不累,反正她觉得累,主要是心累。
那天明确听到这么小的人,老气横秋地感叹累的时候,撒叶感觉自己心里的累忽然就苏醒了一样,排山倒海地涌上来,滚烫滚烫的,灼烧着她的心。原来那么多的累,从来都没有彻底化解并消失,只是暂时积压沉睡下来,一旦被激发唤醒,是如此多,如此重,如此令人窒息。
撒叶在网上输入“发育迟缓”几个字,有关的内容很多,真真假假的信息满天飞,她也难以区分哪个专业哪个属于胡扯,她挑选一些用心阅读,寻寻觅觅,只为捕捉到“可以治愈”的字眼。其实医院早就去过,大夫给的结论也是明确的,可她就是不甘心,人类科技不是在日新月异地往前发展吗?医学同样在飞速发展,万一忽然哪天在这方面有了新的突破,她的丁丁就有新希望了。结果自然是比较打击人,目前还没有更好的消息。
有人说送孩子去特殊教育中心更合适,那里专门收各种残疾孩子。“残疾”二字刺激到了撒叶,她想直接给那人嘴上擂一拳,再扇上几个耳光。她的丁丁好好的,凭啥当残疾人看待?他不是残疾人,他只是反应有一点点慢而已,又不是傻子!她看了一本叫作《秘密》的书,里头说根据吸引力法则,如果你天天把一件事往好的方向想,并朝那个方向努力做,有一天你会实现愿望。撒叶就日夜坚持相信丁丁是正常孩子,丁丁没有问题,他只是胖了些,她会为他合理搭配饮食,带他加强运动,监督他减肥,肯定会瘦下来;至于别的,她相信不是问题,只是反应慢了一点而已,智力发育迟缓罢了,迟缓,不代表不发育,只是缓慢了一点,龟兔赛跑当中,乌龟只是跑得慢一些,没人能说乌龟不会跑吧,而且最后获胜的还是乌龟,说明人这辈子的道路需要把目光放长远去衡量,一时一地说明不了什么,也不应该以一时一地来定义。撒叶坚持送丁丁上幼儿园,然后上小学。她已经想好了,等小学毕业后,还要送丁丁上中学,说不定这孩子忽然有一天就加速发育,把同龄人给赶上,那她也就苦尽甘来,不用再为他日夜忧心了。
马丁丁妈妈,你家孩子欺负同学了,你得有个态度啊,我们这也下课放学了。刘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撒叶的纷乱思绪。刘老师明显不高兴了,她有些愠怒地看着撒叶,不管咋说,咱们孩子打人了是事实,咱们做家长的得面对事实——刘老师的口气分明在说教,她把撒叶当学生了,而且这还是一个学习不靠前又不讨她喜欢的笨学生。
对于这类情况的处理,大家早就形成共识,先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再根据受伤情况协商处理,所有看病花费由打人孩子的家长承担。所以,现在应该马上往医院赶,犯错孩子的家长还得小心地陪着一起去。
撒叶站了有十几秒的时间,捏住丁丁的手,弯下腰去看儿子的眼睛,说,对不起,我得先送我们丁丁回家,他也是受到伤害的人,他现在需要我陪伴。
说完,她真的往前走,不再回头。
啥意思?打了人想不认账!杨祐宁的妈妈在身后喊。
刘老师也急了,说,马丁丁的家长,你这啥态度?马丁丁打杨祐宁,我们全班同学都看到了,再说教室里有监控,我们可以调监控的!
撒叶回过头,脸上出奇地平静,她说,对不起,我家孩子他爸会来见你们的,具体事情你们和他商量吧,我累了。
撒叶捏着丁丁的手一直走。身后杨祐宁妈妈和刘老师什么反应,她不知道,她连回头看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确实累了。丁丁的手肉嘟嘟的,捏在手心里像握了一团火,说不出的暖。撒叶悄悄抹一把眼泪,仰着头,装作啥事都没有,说,儿子你看,抬头,往高处看,云,看见了吗?
云。丁丁笑了。
这是撒叶今天下午见到他以后,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笑脸。这个干啥都比别人慢半拍的孩子,高兴起来却比任何人都快,只要你稍微哄一哄,他就能马上笑起来,笑得还这么灿烂,似乎前一刻的不愉快都只是此刻的铺垫。
四
拉开进户门,然后是防盗门,撒叶轻轻地拉动,脚步更轻,猫一样迈出门,走了两步,便站到了对面的防盗门前。半夜透过自家防盗门的猫眼窥探的时候,对面这扇门永远黑洞洞的,就连楼道也被黑暗笼罩。那时候她身处自己家中,隔着防盗门,打量对面的防盗门,一股毛骨悚然感从脚底板往头顶上蔓延;此刻站到这里,反而不怕了,怕啥?她无声地冷笑。这世上就算真有鬼,也没有人心里装着的鬼可怕吧?
她觉得她的心里就装了一个鬼,这鬼蠢蠢欲动,想扑出来做点啥坏事。找学校领导,哭着喊着闹,把丁丁一直以来受到的欺负说出来,把刘老师长期的偏心说出来,就算这学上不成了,也得给娃讨个说法,长期欺负人的不是丁丁,是杨祐宁!或者,去校门口堵,总有逮住刘老师的一天,当众跟她闹,揭穿她的不公平,就在放学的高峰期,让大家看看刘老师的嘴脸!要么,把事情发到网上去,就算啥也不解决,那也能出一口恶气。
世人总不会都一边倒地护着刘老师和杨祐宁妈妈吧?总有人会同情丁丁的遭遇吧?丁丁的同班同学,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他们肯定不止一次看到丁丁受欺负。撒叶不相信所有同学和家长都愿意听刘老师的,一致不承认看到过丁丁受欺负。哪怕有一个同学愿意站出来说真话,撒叶也觉得足够。
丁丁被停课了,刘老师的理由很充分:丁丁有暴力倾向,还有他打人后,他妈妈的态度不好,这样的孩子不适合留在她的班里。这一切丁丁不知道,撒叶告诉丁丁,这段时间你留在家里减肥,等瘦下来就送你返校。时间过去很久了,丁丁在家待得受不了了,天天缠着撒叶问啥时候送他去学校,他想同学们了,想马东方,想柳青青,想呼延一诺,想文秀竹……他把班里所有同学都想到了,连杨祐宁也想。他在本子上慢慢地画他们,画一个人头,说这是谁谁谁,再画一个,又说这是某某某,他画得很认真,好像每一个同学都能感受到他在想念他们。他对着画像说话,喃喃自语个不停,他好像不记得自己是为啥不能去学校念书了,也忘了自己曾经在学校的苦恼,他又渴望回到那个环境里去。孩子这样,当大人的看在眼里,苦在心里,说不出口。记得男人处理完杨祐宁住院的事,回来一脸沮丧,指责丁丁不懂事,咋能动手打人呢,这祸闯得不小,那杨祐宁做了很多检查,又住院观察三天,所有的费用他掏了,还有杨祐宁和他妈妈三天的吃喝费用,杨祐宁妈妈连她自己的误工费都算进去了。
我一天能挣多少啊,赔了人家两千多,这可是平白冒出来的额外开支啊,这娃——男人还在说,撒叶赶紧把男人推进卧室,用眼神恳求他不要再说了,不要当着娃的面抱怨了。其实撒叶心里比男人更疼那笔钱,两千块用来过日子,足够她买四个月的菜,买肉的话能买半个牛啊,给两个娃买牛奶的话,够丁丁和当当喝一年了。就那么没声没息地扔出去了,真是不甘心哎!既然花出去了,就得用别的办法填补这个计划外塌出来窟窿。她减少了孩子们的牛奶量,肉也舍不得频繁吃了。克扣一家人的饮食,往出来省钱,这办法很愚蠢,但她确实在这么做了。
这么做的时候,她控制着不让自己多想。饭桌上孩子问为啥又没肉。她装作生气了,说吃吧,能有洋芋面吃已经很不错了,世界上还有不少人吃不上饭在挨饿呢。丁丁好糊弄,知道自己在减肥,不会多咕哝;当当没那么容易打发,嘟着小嘴儿哭兮兮地闹,就是要吃肉,就是要像以前一样隔两三天吃到一顿肉。这事又跟她没法解释。以前每天为孩子做饭是一种快乐,一日三餐她都变着花样做,每一餐都带着满满的爱在准备。现在撒叶有点怕面对这些了。做饭的过程里她会禁不住走神,看着孩子吃的时候,她心里五味杂陈,一会儿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会儿又觉得没错,一会儿心疼两个娃,一会儿又觉得娃吃点苦也许不全是坏事。那两千块钱带给她内心的波动,远超过了她的预料,而且都是坏影响。她发现她原本完好的生活状态因此遭到了破坏,已经裂开了口子,她面对着这口子,恐惧感那么清晰,她怕有一天这口子会吞噬她和她家庭的更多美好的东西,但是她分明又没有能力弥合这个口子。
这是一种很锥心的感觉。撒叶伸出手,抓住把手。金属在黑暗当中分外冰凉。这个门把手,她经常擦,每次打扫楼道的时候,用湿抹布把护栏扶手擦擦,也会擦对面这个防盗门的把手。她不想让它积尘。有一天进家门的时候,丁丁忽然回头望着对面,说,妈妈,隔壁这家,究竟住着啥人?当当抢过话头,是啊,为啥我从来没有见他们出来过?他们难道不上班吗?不上学吗?不买菜吗?不串门吗?不出来透气吗?不怕闷死在家里吗?
稚嫩的童音,带着幼儿期孩子特有的悦耳,一句一句冒出来。撒叶却没心思开心,她分明感觉这疑问像锤子,锤锤砸在她的心上,她没法回答,只想逃避。但孩子灼灼的目光望着她在等答案,她有些慌张地开了门,把孩子推进去,关上防盗门,这才感觉透过气来。她假装很平静,说我们现在是城里人,住的是楼房,住楼房的人就这个样子,关上门过我们的日子,不用关心别人家。
妈妈,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吗?当当插嘴。大眼睛清澈见底,好像两泓清澈见底的泉水。
撒叶还没做出回答,小姑娘就已经又抛出新问题来:可老师说我们要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呀,邻里之间要常来常往经常走动呀,为什么我们不能和我们的对面邻居见见?万一他们家是两个老人呢,还瘫痪在床,那他们吃啥喝啥?他们不会饿死在家里吧?咱们要不要敲开门问一下?要是病了,我们给打一下120,万一死了,我们给帮着报一下警啊。
撒叶怒了,吼道,瞎说啥呀!好奇害死猫你不知道吗?你屁大的一个人,胆子倒不小,你敢去帮对门你试试,万一是搞传销的人呢?万一是人贩子呢?不把你卖了才怪!
妈妈的愤怒压制住了孩子的好奇。丁丁回屋做作业去了。当当哼了一声,说,大人就是这样,拿高压政策欺负小孩子,不跟你聊了。她看她的绘图本去了。
撒叶做饭的时候手在发抖,她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努力地遮盖着,却还是让他们发现了异常。接下来该如何才能打消他们的疑惑呢?刚才的办法显然不是好办法,靠家长的威力强行压制下孩子的好奇心,这是最笨的选择,她知道这不可取。当时情况太突然了,她真的是完全没了主意;现在回想,心还跳得飞快,一拽一拽的,心上又没拴一根绳,为啥这么扯呢?
她狠狠地揉着面,这狠劲儿一直传达到心里了,一个声音在心里狠狠地问自己:慌啥?你先拿稳了,给他们来个一问三不知!娃娃嘛,肯定就是随口一问,过了就忘了。
她觉得这办法可行,小孩子确实没长性。
但是,这办法分明靠不住。如果是偶尔路过的地方,他们也许不会记得再问,问题是对门这么近,出门进门都能看到,想要假装看不见想不起压根儿就不现实,除非他们全家不走现在这门。那从哪儿进出?从窗户往进来飞?又不是鸟儿。还得从进户门和防盗门进进出出,自然免不了每次都看到对面的人家,既然看到了,那疑问就无法消除。除非对面变得正常,有人进出,上班啊,遛弯啊,买菜啊,最好还有个孩子在上学,早中晚可以见到大人在接送孩子,这才是居家过日子该有的景象。就算住楼的邻居普遍老死不相往来,进出时间也有可能不在一个时段上,但有人住和没人住绝对是两种气氛,当当嗅到了这种气氛的异常。小姑娘是个鬼精灵,她一旦察觉出不对劲,要继续往下隐瞒就很难了。
撒叶无比苦恼。用刀切长面的时候,由于走神加上失手,左手大拇指挨了一刀,血飞快地冒出来,她忙压住,疼得吸凉气,吸着吸着,觉得委屈,这都啥事嘛,把人就愁死了!唉,说到底是没钱造成的,要是钱多,也就不会跑这儿来落脚了。虽然东坡小区也是个小区,也坐落十来栋楼房,但是看看这又老又破旧的样子吧,连乡下老屋子都不如。但是,能怪男人吗?他已经很不容易了啊,靠一个人打工,愣是把一家人搬进了城里,还要他咋做呢?她自己没有工作,也就没有一分钱收入。不住这里又住哪儿呢?
本来能搬进城里生活撒叶比谁都开心,哪怕只是老旧小区的老房子,她还是很满足。男人说新房子太贵了,一半百万哪,咱们买不起,只能在城边上买个老房子,让娃娃把书念着,别的咱们以后再考虑吧。大概是觉得这老小区的旧房子实在凑合,他有一点愧疚。撒叶望着男人,很真诚地说这真的已经很好了,好歹是城里啊,只要我们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住哪儿不都一样!我相信咱们的两个娃也能体谅你的辛苦。
撒叶说到做到,她以极大的热情开始经营他们的新家。仅是打扫卫生就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老地板早就从白色变成暗灰色,她愣是一点一点铲、刮、擦、洗,让它从陈年污垢里重新焕发出本色;有些磨损严重的地方,依旧灰突突的,没有办法修复,她说别着急,等有一天有了闲钱,我们买一块地毯铺上,买红色带黄花的那种,大牡丹开在红底子上,铺上整个地面就新了,日子肯定更红火。话是这么说,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说法,也许就是她画给孩子们的大饼,房贷需要还十年,家里各种开销,根本就存不下闲钱,最便宜的地毯也得几百块吧,从哪里挤这笔费用呢?可日子还得过,而且要满怀热情地过,要过得有模有样有滋有味,让两个孩子踏踏实实地成长。这是她的愿望,也是她一直都在努力的方向。男人打工累,有时候回到家里脾气很不好,再一问丁丁的成绩那么差,他就要打孩子,撒叶总是护着的。孩子不是不努力,是努力了也跟不上,还能怪孩子吗?人和人的智商有区别,可能这娃就不是念书的料吧。
男人还是那么暴躁,说,那咋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跟我一样没出息?跟我一样打一辈子工?撒叶就没法劝了。男人焦灼,她何尝不是。她这当妈的其实更着急啊。她似乎都能看到二三十年后她的丁丁盯着烈日汗流浃背搬砖翻沙子的情景,丁丁肯定没有他爸机灵,看这发展形势,他只会成为一个又老实又胆小的人,这样的男人,在社会上吃不开啊。她这心里就像刀绞,哪个当妈的不希望孩子是人中龙凤!有时候撒叶感觉眼前头的路是黑的,大白天也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伸出手摸索着往前熬日子,一天,又一天,哪一天是尽头呢?她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去想象。就干脆不想了,把牙一咬,心一横,大踏步往前走,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能走多远走多远,走到哪步说哪步,别的不要去想。人这辈子,路长着哩,没有走到头,就得继续走,那些躲不开的苦,那些甩不脱的难,就把它们嚼碎,咽下去,然后继续往前扑,朝前奔,相信好日子就在前头。
老旧小区怎么了?也是小区呢,这房子也是楼房呢,好几十万买来的,旁边不远就是六小,一家人有了家,孩子有书念,还有啥不好的呢?剩下的,就是好好把日子过,男人经常在外头忙,这个家里能带着娃娃把日子过出滋味的,就是她了,所以她一直都很用心。但是,偏偏对门这样让人不省心。这让她本来就已经很累的日子,好像厚厚的雪上又落了寒霜。
察觉到对门的不正常后,她特别留意了一段时间,包括白天和晚上不断地通过猫眼洞偷窥,还有天黑后跑到楼下去看灯光。观察的结果是对门没有人进出,夜晚从来不见开灯,也就是说没住人。她总是让对面的防盗门和自家的一样保持洁净,这样才有过日子的氛围,才能瞒过孩子们。也是她在自我欺骗,每次进出只有看到对门的门一尘不染,门把手干净得跟刚刚有手握着它打开门进出过一样,她的心里才能有一点点踏实。
有一天她用湿抹布擦完自家防盗门,然后去擦对门,她半蹲在地上,擦得很投入,跟为自己家打扫卫生一样用心。不知何时背后站了一个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撒叶,他说,你擦它做啥?一个死人屋,你擦得再干净,也是义务劳动,清明节那些子女来烧纸,难道会给你付辛苦费?
撒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瘫痪了。要不是男女身体本身有体力上的差距,这个男人又长得肥头大耳,她真的很想跳起来跟他打一架。这个疯男人,长了张八卦嘴!啥话能说啥话不能说,心里没个数?
撒叶艰难地保持着那个下蹲姿势,手里的抹布被她拧变形了。她没有吭声,等男人上了楼梯,看不见身影了,她才扶着门把手站起来,然后慢慢回家。她给男人打电话,我们能搬家吗?把这套房子卖了,租了,换一个家,临时租一个也能成。男人的声音有些遥远,大概是戴着安全帽,笨重的硬盔隔开了手机,他说,你咋了?咱们刚刚把家安下,你咋起了搬家的念头?是觉得老小区不好吗?就这,我已经下血本了啊,我的前半辈子积蓄,都搭进去了,后半辈子还要还款,你当是娃娃耍积木哩,搭不好了推倒再来?
撒叶提前挂了电话,不想听他继续说。她躺在沙发上,望着高处那一圈射灯,那些小射灯在挪动,慢慢凑到一起,组成了一张脸。那是楼上邻居的脸。他似乎还在嘲讽般看着她,而且要问出令她惊心动魄的那几句话。不——撒叶翻起身,冲着那张脸扇去。啪!拖鞋飞上去,啪!又掉下来。她的卫生工作做得太到位,连屋顶也一尘不挂,鞋子飞起又落地,没见一丝尘埃。撒叶望着射灯笑了,这笑里百分之百都是苦涩,拖鞋没扇到臆想中的脸,却扇醒了她的脑子。关人家邻居啥事哩?没必要生人家的气,他就说了句实话。她家搬来的时候,他就住楼上了,至少比她家来得早,她能发现对面的不对劲,为啥他不能发现呢。听他那几句话,他啥都知道。这正好证实了她的猜想。
撒叶决定去问问。
当她敲开楼上对门的门,男人从门缝里探出脑袋。他倒是快人快语,撒叶刚提到楼下住户话题,他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撒叶,说,原来你们不知道啊?我家楼下没人好几年了,早年人还活着,是个老爷子,还雇过保姆的;后来就死了,死了就烧成灰了嘛,装在了盒子里,装在盒子里以后嘛,这就——撒叶的手抓着他家防盗门把手,城里住楼房的人家都要安装防盗门,沿楼梯上下的时候,她观察过,没有一户人家例外。有几次,送孩子们去学校后,她不着急回家,看哪个单元楼的门开着,就进去顺着楼梯上去,到最高处,又顺着楼梯下来。她刚从乡里进城,对啥都好奇,她想看看城里人都是咋过日子的。家家户户都一样,没有不安防盗门的。看了一圈,她心里慢慢高兴起来,她家跟所有城里人家一样了,都有防盗门。至于防盗门里头,各家关着啥样的生活,她就没法窥探了。
她感觉楼上邻居家的门把手,和她家的一样,刚抓住,有点冷,却很快就变热了。不像对门那防盗门,不管抓多久,都是冷的。她知道这只是心理因素,这种感觉从她发现对门的秘密起就开始了。
这感觉像一团冰,藏在了她的心窝里,这冰无比阴寒,无法融化,不停地释放着寒意,让她冷不防就有一种瞬间置身冰窖的感觉。
现在这感觉再次袭击她,她愣愣地站着,看眼前这张男人脸镶嵌在门缝之间,它很陌生,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事实是她见过,很多次,她要接送孩子、买东西、打扫楼道、扔垃圾,上上下下难免碰到他。有一回她在拖楼道,他经过时好像用心看了她两眼。
我就说嘛,他家不正常,和我家做邻居这么久总不见有人进出。我留心观察了一年,只有清明有人来过,进去的时候拿着纸钱烛火,出来啥也没拿,去了就再没出现过。原来人早就死了。既然死了,不是有公墓吗?为啥不葬了呢?家里买不起墓地吗?还是舍不得埋?那就找个合适的地方存啊,为啥要存这儿?这不是害我们吗?我们这个单元的住户,整栋楼的住户,我看包括这个小区的所有人家,谁家心里能踏实?想想啊,一套房子里不住大活人,放死人骨灰盒,这想想都瘆得慌啊,大家都不找物业吗?不报警吗?
这一刻撒叶好像面对着那些把骨灰盒放在屋里的人,死者的家属,老人的子女,令她如此恐慌难安的始作俑者,她好奇,愤怒,难以理解,无法接受。她语无伦次地追问着。
她看到对面的脸很平静,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你——撒叶真想啐他一口。
那张脸笑了,依旧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愤怒的撒叶,声调也像在跟傻子对话:找过啊,谁说没找过,我们单独找,联合找,找物业,找警察,协调过很多次呢,毛用都没有。老爷子的那些子女一个比一个霸道,理由是房子是他家私产,他们想住活人还是死人,想怎么住,那都是他们的自由,别人无权干涉。
撒叶有点恍惚,不忘再追问一句:买块公墓埋了不比这么放着好啊?
眼前的胖脸又笑了,说,挺变态的是不是?我也觉得变态。买了房子不住人,只放一个死人盒子,大概是钱太多,才这么任性吧。这有钱人的心理,还真不好琢磨。
撒叶忽然就控制不住了,说,这事太过分了,我家孩子还那么小,经常问我隔壁邻居是啥人,我都没法回答啊,我总不能说隔壁住着骨灰,就隔一层墙啊,薄得都没法好好隔音的一层墙,会把孩子吓坏的——她哭了起来。
连自己的男人都不敢告诉的事,她跟这个并不熟悉的男人交流了。不等男人有所反应,她小跑着下楼,一口气冲进自家门,砰一声关上门,然后把憋了一路的哭声释放了出来。哭声震天。她不管。会不会惊扰上下邻居,她考虑不了那么多。自从成了城里人,她在拼命做一个合格的城里人,她上下楼梯脚步轻轻,关防盗门的时候很温柔,在家里不让两个孩子在地板上跑和跳,她几乎义务承包了楼道里的卫生,把每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在努力做个能干的人,想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是隔壁家这情况就等于埋了个炸弹,她不敢让丁丁、当当发现,也不敢跟男人说,只能像做贼一样,千谨慎万小心,日夜提防着。这么活着累啊,丁丁的情况已经够她累的了,再添上这个事,她的内心每一天都面临着垮塌。
五
开学半学期后考期中试,当当的各门成绩都进步了,她现在是班里前三了。当当拉着撒叶的手不放,说,妈妈,妈妈,我又进步了,你有啥奖励?撒叶捏着女儿的小手,心头一阵喜悦,又一阵恍惚。接到当当以后,她打一辆出租车,赶往特殊教育学校,在距离东坡小区比较远的东边,在校门口他们看到丁丁背着书包出来了。
丁丁看到撒叶就撒腿往来跑,边跑边喊,妈、妈,当当,我做了手工,我要送给妹妹。老师夸我了,说我手巧。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合起来的纸,纸页打开,里头夹着张卡纸,卡纸上有折叠也有镂刻,看样子是手工艺品。当当一把抢过来,笑了,说,哥,你这算啥礼物呀,做得这么差!说着就要还给他。发现妈妈正静静望着自己,当当顿时想起每天来的路上妈妈都要重复告诉她,要好好跟哥哥相处,不要随便说他慢,说他笨,他会伤心的,妈妈也会伤心的。妈妈现在不拦她,是伤心了吗?当当舍不得妈妈伤心,她就没有把卡纸还回去,重新举起来说,哥哥,我接受你的礼物。丁丁就笑了起来,他好像没注意到妹妹先说的那些话,只听到了后面的话。
出租车又把他们拉到东坡小区,下了车,撒叶带他们回家。上楼的时候当当左看右看,说,妈你又打扫楼道了。撒叶说扫了,又拖了,大家都干干净净的,看着眼里敞亮,心里也敞亮——当当抢在她前头说出下一句:过日子就要这样,有模有样,有滋有味。
上到五楼,丁丁望着对门看了一眼,想说啥,还没来得及,当当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早一步猜到他的想法,飞快地问,妈,咱们隔壁究竟住着啥人啊?
撒叶有些累,一口气爬上五层楼,气喘得厉害,她靠住对面的防盗门,口气平静地说,一个老爷爷,姓王,瘫痪了下不来床,由保姆照顾。我也没见过他,不过保姆我熟,每天送你们到学校后,我和她到早市上买菜,天天见面的。
她的表情很松弛,还有一点家常的味道。她慢慢打开自家的门,然后不着急进门,看着两个孩子,说王爷爷身体不好,最怕打扰了,我们回家呢,还是敲开王爷爷家的门进去看看他?
丁丁有一点犹豫,当当又抢了先,说,不去不去,随便打扰病人不礼貌,我们还是快回家吧,妈我早就饿了,快做饭!
撒叶准备给孩子们做她自创的寿司。超市买的紫菜片,自己摊鸡蛋烙面饼,西红柿切片,洗干净的生菜叶,划成长条的火腿肠,等饼子出锅后,把蛋和菜等卷起来,有红有绿,白黄相间,光看看就让人很有食欲。丁丁和当当以前都闹着要吃寿司,说班里同学经常吃,他们也想尝尝。撒叶带他们去吃了一次,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寿司,他们吃,撒叶观察,她脑子里想好了自创版本的寿司。回家后隔几天做一次,丁丁、当当认可妈妈的自创,过几天嚷嚷着就要吃一回。
鸡蛋液倒进电饼铛里刺啦啦响,撒叶用网购的小铁圈把蛋液分割开来,这样就会煎出两个好看的心形来。她看着搅散的蛋液定型,泛出暖暖的金黄色,两颗金灿灿的心就这么熟了。
撒叶平静地望着稀溜溜的蛋液羽化蜕变,这有些奇妙的过程很短暂,短暂到她都没时间走神。这也许和她最近的心态有关系,她的心态在日渐稳定,稳定到夜里能一觉睡到亮,不会再扒到防盗门上窥探楼道,对对面那扇门里的世界也没那么恐惧了。她经常主动跟丁丁、当当提起对面的邻居,这么频繁地提及,孩子们反而不好奇了,现在他们都知道隔壁住着老王,老王老了,七十多了,下不了床,出不了门;不过听他家保姆说,他肠胃都好,每顿饭能吃一大碗,再活个一二十年估计没问题。而一二十年以后,她的丁丁和当当都已经长大了,说不定她家经济条件好了,早就搬离东坡小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