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5期|蒋在:失忆蝴蝶
工藤一边翻看桌上的菜单一边说,这是他第六次来北京,但从没来过亮马河一带,谢谢她选的这个地方,不然他有可能永远不知道这里。
“就像某一天你突然发现了一条通往回家的近路。而过去几年,你一直在一条更远的路上走着,且不自知。”
她认真地听他说话,眼神时不时地往他身后看。她递菜单的时候,就注意到他硕大的身子只落在了座椅的三分之一处,像人坐在机舱没有调适座椅,背部微微朝前倾斜的样子。她不知道这种情况该用英文里的put还是sit,让他向后靠能坐得更舒服,为了不出错,她什么也没说。
她低下头翻看菜单,前额散落碎发的瞬间,还未散尽的染发膏气味若有似无地飘散开。她轻轻地将头发挽到耳后,工藤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为了见工藤,她特意将头发染成亚麻灰棕,那是广告上的表述,实际上镜子里的头发染完后呈现出一种只有在灯光下才能看出来的灰褐色。
他架着菜单的姿势,像在翻一本大型画册,一只手托在书脊中央,另一只手则放在下颌的位置,反复抚摸着下巴上结了痂的疤。边缘的痂已有些脱落,后面露出皮肤猩红的颜色。
“作家永远需要新奇的体验,这样才能维持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工藤说这句话时,把菜单搭在桌子边缘,双手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圆形似的物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直到工藤笑着说:“作家必须活得像一个贪婪吮吸的婴儿。”
她跟着工藤一起笑了,即使她不知道笑点在哪儿。不论工藤说什么,她都会附和的。他是他们之间更年长、更权威的那个,前不久她刚读完工藤那本据说偏自传的《钢琴教师》。这本书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胸口被压得生疼——少有男作家能像他这样把一个女人在婚姻关系中的孤立无援写得如此细致入微。她常常在书中看到自己,尤其是当他描写到女主人公,总是在一大家子人酒足饭饱后,独自在厨房洗碗时,就觉得有什么突然击中了她,感到一阵窒息。
她想起那个常年来难以启齿的感受,她从未提起过,但她敢肯定婆婆是知道这一点的。在与婆婆的相处中,她偶尔试图将婆婆当成母亲,和她谈一些只有母女之间才会有的话题。比如她来月经时乳房胀痛,上次体检医生怀疑是小叶增生——她停住了,猛地在婆婆的眼神里捕捉到冷漠与不在意,甚至是反感。婆婆的那种回避和漠视,让她一下明白自己正被拒绝给予母爱。
她面对的不过是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们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可能相交,就在她误以为两人相处愉悦、关系更靠近的时候,这种感受就会突然来袭,让她不得不将画有婆婆人像的磁铁,挪到感情标尺更浅的地方去。
当然,她那么仔细地看他写的小说也带有私心,她对这些小说无穷无尽地探索,是为了找到更多关于他私生活的蛛丝马迹——比如他情感的表达和回避的方式。他说“爱”和“不爱”时的声音还有神情,甚至连他的性癖,都充斥于她在夜读时的遐想里,那种感觉就像他手指尖燥热的触感,久久地游走在她的背部。
第一次见到工藤那天晚上,活动结束后,外面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他们等了半小时才打到车。她提出先绕道送工藤回酒店,他没有拒绝。
上车时,雨变小了,他们漫不经心地聊了聊活动的细节。他说主持人不熟悉《夜下风铃》这本书,让后半场的提问略显尴尬。她听出他声音里低沉的疲惫,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彼此开始沉默,是那种默认的、舒适的沉默,即便他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手时,都没有打破这种平静。
他一直望向窗外,没有丝毫的眼神接触。他的手靠得更近了,在车转弯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觉到那双手圆厚、有力,她想被他触碰过的女人,应该都有这样的感受。经过雍和宫时,她侧转头去看他,他把车窗开到三分之二的位置,雨飘了进来,落在他袖口上,黑色的布料显出更深的颜色。
他一直注视着窗外的路人,还有一晃而过的古建。好像他所有感官上的触觉,都被外面的世界带走了,包括叠在她单薄指尖上的那个温热的大手。
如果他们有哪怕一次眼神接触,她都能确定工藤对她的感觉,可是他始终没有转过头来。她下车送他到酒店旋转门前,他不确定她是想握手还是拥抱,她看见他张开的双臂,但已经晚了,她没法把伸出的手缩回去。他立马改变姿势握了握她的手,和刚刚的方式很不一样,具体也说不上哪里不同,好像回到现实之中,手心里的温度突然消失了,让她恍惚间觉得刚才的一切是一场误会。
说再见后,他头也没有回一下。
她站在原地,那个晚上她觉得自己,就像放在出租车后座那把被雨淋湿的黑伞。
回到家的时候,姜涛刚醒。他正站在厨房里热前一天放进冰箱的外卖。不知怎么的,他看起来比昨天还要胖,白色的T恤都快遮不住他鼓起的肚子了。她脑海里闪过“大腹便便”这四个字。她突然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站在厨房里做饭,有时只穿着一条棉质的宽松四角内裤。
后来,他失业了,时间多了出来,可是他不再做饭,两人如果都在家就点外卖,吃不完的放进冰箱,下一顿接着吃。
他总是把好几个菜放在一起,像大杂烩那样在锅里加热,让每个菜的味道尝起来都差不多。她讨厌他这么做,就像喂猪的时候把饲料混起来放进桶里,那股刺鼻的干锅鱼子的腥味弥漫在空气里。
“你要一起吃吗?”姜涛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只是像往常那样大声地拉开橱柜,在里面翻找放在勺子下面的不锈钢筷子。那个声音每次都会把已经熟睡的她弄醒,从而让她辗转难眠。
“我吃过了。”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碗,早就变得软塌塌的芦笋,也混在那些鱼的内脏里。她换上拖鞋,把放在门边还在滴水的雨伞拿进卫生间,又轻轻把门关了起来。
卫生间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的“私人空间”,姜涛在里面的时间要更多一些。她总会想象姜涛在里面都干些什么,有时候她站在门外听,里面一直是断断续续的视频。她知道他其实就坐在马桶盖上,根本没有上厕所,但每次出来前,他还是会象征性地冲水和洗手。
她把雨伞倒挂在淋浴喷头上滴水。门外传来了游戏直播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她曾经会因为姜涛从不问她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种种细节问题而生气。
之前,有一次她和同事加班到十一点,她给姜涛发信息说晚点回来,等加完班,她再看信息,姜涛只说了一句“好的”,没有任何追问。
“你为什么从不问我没回你消息的时候,和谁在一起?”她回到家就突然发起火来。
“那是你的自由。”姜涛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很冷漠,但他很平静,话里没有一点带刺的意思。
她想,他的潜台词肯定是如果他在外面玩到这么晚,也希望我不要问他和谁在一起。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问得清清楚楚。”在她看来,这些问题体现出一种深层的关心和被需要。
后来为了让他嫉妒,她偶尔在不经意间透露她和异性之间的约会,姜涛也会很配合地说:“你们异性之间最好不要单独见面,尤其你还结婚了,别人会怎么想你?”
但实际上姜涛也没有真的在意,姜涛对她绝不会离开的这种安全感,常常让她觉得是一种蔑视,一种“谅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感觉。
但这次和工藤的相遇,她只字未提。她顿然明白真正的秘密都是被藏起来的。如果别人知道这个秘密,好像就会亵渎她浓烈的情感,让这段经历坍塌。
过去她的世界里一直非黑即白,就像围棋盘上的棋子,只有两种颜色,有明显的分界,即好对应着坏、善对应着恶,而没有中间的灰色地带,更不知道关系中还有爱与不爱互相交织的部分,喜欢和厌恶有时也可以是同一种东西。
念初中的时候,她经历了一段“失恋”。对方在念高中,和女朋友闹分手的过渡阶段,和她成了朋友,两人一起吃饭,周末还一起看电影。就在她沉浸在此种“恋爱”状态时,正牌女朋友回来了。
他无法安置她,给她写了一封离别信,信里除了不舍和告别,还有对她的批判:“你的世界太极端了,你老执着于对和错,等你再经历几年,你就会知道事情不总是可以分得那么开的。或许那一天来的时候,我们能做朋友,变成一种超越恋人的存在。”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居然每一个字都记得,就像刻在她心里的石头上一样,不管经过多少风吹日晒,她依旧不知道那个中间地带长什么样子。可是今天,她似乎体会到了那种滋味,就像夏娃在伊甸园树下掰下来的那个苹果,那一连串的动作和感受,不正是灰色的更有意味的地带吗?品尝禁果的体验,让夏娃是不是有了获得一次新生般的感受?
现在,她不打算再往前一步,因为工藤也没有对她有任何再进一步的暗示。
她与工藤的相遇,是因为工藤在他们出版社出了一本新书。那段时间,他们出版社一直在筹划一个关于日本当代作家系列的丛书,需要在北京线下的几个书店做共读活动,其中就有工藤获直木奖的《夜下风铃》。
那天是周六,其他同事有工作安排,社里问她能不能去皇冠假日酒店帮忙接工藤和日语译者。她反复在微信群里确认是不是只需要叫一个专车,把两位老师接上送到书店即可,她全程不用说话。同事给了她肯定的答复,又发来一张工藤的照片和简介,叮嘱她千万不要认错了人。
她换上前一天搭在客厅椅背上的衬衣,出门时才看见右边的袖口被洒了大片咖啡渍。那段时间,她找到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出门,他们家早上拉着窗帘,因为姜涛刚入睡,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衣柜正好在他睡的那头,每天早上起来她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到他那边去找衣服,有几次还错拿了他的T恤衫。有时候,她会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他的双脚悬挂在床外面。他曾经希望房东把床从一米八换成两米,这样他会睡得舒服一些。
姜涛失业后,他们不再提此事,生怕房东用这个当借口涨租。
就这样,傍晚回来的时候,进到卧室,她又会在相同的角度,只是在不同的光线下,看到那双脚,一动不动地挂在外面,既没有多出一部分,也没有缩回去一部分。客厅的灯光总会均匀地晒在他脚心的位置。
姜涛自从被公司辞退后,就再也没有工作过。他晚上打游戏,早上八九点才开始睡觉,常常夜里十点过了才醒来。醒来时,就到了她该上床睡觉的时间。虚掩着的门缝透进客厅淡黄色的灯光,伴随而来的还有肉进油锅刺啦刺啦的响声,她会等他把饭菜端上桌,手机里传来看游戏直播的声音才转身睡去。
“对生活不要有太多要求。”可是她这样对自己说的时候,又觉得心有不甘。这一切和她想象的生活太大相径庭了。
“你要做的,不是等客户说要什么,而是告诉他们该拥有什么。”
听姜涛说这些让人不感兴趣的话题时,她容易走神,脑子里想着,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离开了,他会怎样。
“我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不知道你为什么老有这种预设:分手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他听起来坚定而正确,没有一丝绝望。
可是她也经常会想,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她,她的生活会怎么样。
他又回到自己刚刚感兴趣的话题:“与谁同行,比你要去的远方更加重要。”
起初,她以为这些话是他从视频号上看来的。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在看一本《营销心理学》的书。那本书从“多抓鱼”上买回来后,书脊上还贴着图书馆分类的编号,像大学生用的课本。一想到那个图书馆永远地失去了这本书,前后的编号再也没有办法连贯地放在一起,她就觉得落寞。
他只翻看了前几章,就扔在了一旁。后来这本书变成了垫高电脑的辅具,上面洒满了零食的细屑还有烟灰,像姜涛失意后,那种长期她不敢对视的灰蒙蒙的眼睛。
那之后,他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网上找工作。有天晚上,他让她先睡,他去楼下超市买打火机,结果在超市连接阶梯的地方滑了一跤,摔倒时他还用手撑地,造成桡骨远端骨折,就这样他又在家躺了半年。这半年在家的时间,让他的作息彻底昼夜颠倒,也让她接受了他在家待业的状态。
“直木奖、谷崎润一郎奖。”第一次去接工藤那天,她坐在开往酒店的出租车上,头靠着车窗玻璃,用手上下滑动她可以在网上找到的关于工藤的一切。她回到网页的最上方,看到在他年龄那一栏写着1979年。照片大多是不同时间在他家书柜前拍摄的。她从书的封皮上认出他在中国最畅销的那几本小说,前面还有其他语言的书,她能认出韩语还有阿拉伯语的封皮。
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是一个漫无目的没有刻度的标尺,她不知道在那个世界,在那个遥远的岛国,他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世界,她不知道他每天如何度过自己的一天,但她觉得这种想象能使她感到快乐。
她想象他在怎样的房间醒来,房间里堆放着什么样的书籍。他收藏着哪些黑胶唱片,她尽量把这些想象和她以前读过的,关于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结合起来,在一个空间里搭建出一个,实际上她想要的生活的世界。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应该充满着无尽的希望,夫妻俩人同舟共济是多么让人心驰神往的事情。”她不禁在心里感触,能嫁给工藤的女人究竟该是多么的幸福。而她,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的生活一潭死水,别说同舟共济,她跟丈夫彼此都在划着自己的摇摇欲坠的船,寻找各自的出路,就像她在日记里无数次写下的那样。
远远的一男一女站在酒店的旋转门旁抽着烟,男的要比女的高出不少,在他旁边,那个女人像只小鸟,那种脖颈带着白色珠纹灰秃秃的鸟。就在她不确定是不是他们的时候,她看见旁边的女人背着他们出版社做的帆布袋。
靠近时,她发现工藤先生实际上比照片上还要高大魁梧些,他看起来不像一个作家。不知怎的,男作家总给她一种弱不禁风、阴郁的印象,但是工藤的气质完全不同,他高大挺拔,像一棵树干粗壮的香樟树。
她上前简单地用日语说了一句“你好”。她用中文告诉译者,网约车司机提前到了,把车停在了停车场,他们抽完手里的烟可以一起走过去。译者过来跟她握手,工藤把手里的香烟换到另一只手上,也和她握了握手。他的手摸起来冷冰冰的,像被冻住的果冻。
她跟在他们后面,工藤和译者说着简短的句式,其间他们还大笑了一次。她知道他们没有聊到自己,因为他们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她,或是企图把她囊括进他们的交谈之中。
她加快步伐与他们并排走,情急之中,她把工藤的名字用日语念了一遍。工藤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但他停住了,回过头礼貌地点了点头。她意识到他根本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便掏出手机把词典的播放功能打开,将手机举到他的耳边播放,又示意他,她刚刚叫的是他的名字。他依然像刚才那样,用简短的句式回应她。译者说,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带着疑问试探的口气,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那带着日语口音的发音,在她听来完全是另一个名字。她点了点头,用日语说了一句,“是”。
他们很自然地钻进了车的后排,好像两人都默认,她应该坐在副驾的位置上。
系上安全带后,她才发现商务车副驾的座位被调得十分靠前,工藤坐在她的正后方。她不好意思问他能不能把腿往里收一收。她一直挺立着身子,膝盖的位置触到副驾前面存放物品的箱子,尤其是堵车途中好几次急刹车,她感觉整个人都要撞出前面的安全气囊了。
工藤察觉到她一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坐姿,直到他拍了拍她的椅背,她才发现他其实会说英语。他用英语告诉她不好意思一直没有注意到,她可以把位置往后挪。
周六的下午就已经开始堵车了,尤其是去国贸那一段路,在手机地图上一直都是红的。她庆幸自己今天告诉他们的集合时间,比书店建议他们的要早半小时。她习惯提前做规划,按部就班的生活让她感到安心。
工藤发现她会说英语之后,便和她攀谈了起来,问她有没有去过日本。
她说去过,在说京都(Kyoto)的英文的时候,她差点说成了东京(Tokyo),这两个发音听起来太接近了,她一直弄不清。
一般往往在礼貌性地问完关于旅游、血型这类简单了解对方的问题后,话题就会终止。这些问题的答案没有意义,只是让问问题的那个人显得友好,制造想了解陌生人的假象。
就在她以为车内又将迎来寂静的时候,工藤问她是否写作?
“我在尝试写一些东西。”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她知道工藤不可能听出来这是一个谎言。译者也不认识她,更不可能将她拆穿。这就是陌生人的魅力,她想,在他们面前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当然你也可以把陌生人想象成任何人。
“写一些什么类型的东西呢?”工藤试图问得更具体些。
“我在写一些故事,就是文学那种类型的。”她不知道国外有没有“严肃文学”这种说法。她试图举例,但她害怕让人听起来,她在将自己的创作等同于某个作家。
“我还不是真正的作家,我在试图写人的境遇、情感之类的东西。”她第一次意识到“写作”的范畴很宽,不单单指她一直理解的写小说,还可以指报道、非虚构或是儿童文学,这让她觉得文学不是清澈的河流,而是充满暗物质的海洋。
为了让工藤不将她联想成整天只写言情小说的那类作者,她说:“我经常看村上春树。”她在说这个名字的时候说的是中文,希望译者能给她翻译。司机突然听到了自己能识别的字,而正是这几个中文,让司机肯定了他一直疑惑的问题,这群人是不是真的在聊文学。她感觉到司机用余光惊诧地看了她一眼。
她耐心地等译者给工藤翻译,阳光照射在等待排队上桥的车玻璃上。他们还在桥下,前面笔挺的桥上塞满了整齐的车,从下面向上看长长的,像一条银色泛着光的蛇。
他说了一句,他不喜欢,后面跟了一个名字,然后她听到了译者软绵绵的、不同于她说日语时那种铿锵有力的声音:“他说他不喜欢村上春树。”
工藤的声音几乎是在对方翻译完之后又响起的:“我们不认为他是真正的作家,实际上他在日本很孤独,也不太和人交流。”
她不知道他说的“我们”是指谁,以及“孤独”的含义是意味着村上春树正在日本被孤立吗?这听起来太可笑了。
“我也不那么喜欢他。”她立即改口,为了在工藤那里听起来她品位不差,是“真正能看懂文学的类型”,她又说出了川端康成和紫式部的名字。
但这句话似乎为时已晚,在后面的几次交谈中,工藤说他更喜欢村上的短篇小说,好像为了安慰她。
活动海报已经立在了门口。
她来过这家书店几次,对它的印象很不错。在北京的繁华地段,能有一家这样的书店,把文学书放在最让人瞩目的位置,想想都觉得心满意足。
架子上放着才获诺奖的韩国女作家韩江的书,她认出那本绿色的《素食者》,还有《白》,因为这两本也在她的书架上。
她生涩地喊了一声工藤的名字,让他过来看她手里的几本书。工藤又纠正了一次她的发音,她听到后面结尾的那一声,像中文“特”字的音,十分轻盈,就像被前面的那几个字吞了进去。
她又小声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拿起一本递给工藤,就在她觉得工藤似乎看懂了这本书的中文字时,她才恍然发现,书的封皮上正印着韩江头像的速写线条。
工藤说他认识韩江,她获诺奖之前他们就曾一起参加过文学论坛。“她很少说话,”他把那本《素食者》放回书架上,“她对获奖这件事感到很意外。”从他的声音里,她感觉到工藤也觉得这是个意外。
话题到这里就差不多终结了,她能表达的关于文学的专业词汇很少。她想告诉他,中国读者对韩江的评价是两极分化的,他们觉得金爱烂更有资格获得诺奖,可是她一时在书架上找不到金爱烂的《你的夏天还好吗?》。她没有办法给他拿在手里举例。他看出她有话,但是说不出来,只是一直静静地等着,轻轻地跟在她的后面。
他仔细地打量着书架上的书,时不时地也会抽出一两本来左右翻看。她发现他抽出来的书,都是封面偏鲜艳的那类设计。
好不容易发现了一本带有日本文字的画册。她蹲下去抽出来才发现是一本讲室内装修的书。书的开本太大,她拿着书的左端,工藤拿着书的右端,他们看起来很像情侣。
书里的照片是时下流行的“日式侘寂风”,颜色大多用柔和的米色、白色还有棕色,那样装修风格的房间透露出一种神圣不可冒犯的尊严。她很想问工藤家里是不是也这个样,他和妻子是不是就坐在这样宽大的茶几边聊文学?他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但她觉得这样的问题太过私人化。
“你的妻子也写作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工藤没有抬头,继续翻着书的后面几页。
“她对文学不感兴趣——不像你。”末尾的那个“你”字就像一个厚重的石头扔进了井里,在她心里发出扑通一声。
就在他给出否定答复的瞬间,以及将她们放在一起对比的瞬间,她心里竟然冒出一股难言的胜利,仿佛在精神的层面上,她变成了更亲近他也更懂他的那个人。
她的心咚咚地跳着,光滑的纸面上沾上了她的指纹。她知道这种画册用的纸叫作哑粉纸,这种纸和常规的铜版纸相似,但是光泽度低,也更加细腻柔和,因为减少了光在书页上的反射。她想,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也如同这些纸张的区别。
她转头看工藤,他依然在很认真地看着手里的书,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慌。
那本告诉她纸张知识的书是为了凑单买的。当时,她想买几本日本美术史,还有夏目漱石的书。那段时间她在看《草枕》。
在介绍江户时代那一章时,她看到中文里对日语“侘寂”在翻译上有错译,常常将它看作一个词。而它们是不同的词。实际上,“侘”在日语中是“残缺”的意思,等同于冷瘦、幼拙,还有幽暗;而“寂”是指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劣化的样子。她看到这个解释的时候,觉得她在和姜涛的婚姻里,自己也等同于日语“寂”的状态,即她在这段没有庇护的关系里,在逐渐风干、风化,像个骷髅。
可是夏目漱石的学生——寺田寅彦,却将这样的过程和美联系起来。他笔下的美会从这样的旧物里渗透出来,就像一个布满青苔的石头——石头在风吹日晒中表面生苔,变成绿色,那是时间的美感,从石头内部散发出来的东西,谁也无法逆转和抵挡。在她看来,婚姻在她的生命中,就像化学公式里加速反应的催化物,让她呈倍速凋敝,变得越来越晦暗,而这一点也不美。
可是和工藤一起看书不说话的瞬间,让她似乎明白,幽暗地带比那些能够一眼看穿、立马能够说出的东西更具魅惑。
活动现场,工藤坐在台上面对着正在直播的那几台摄像机,主持人热情地让工藤给中国的观众打招呼。他礼貌地看向译者,译者用日语原封不动地对着话筒说了主持人的意思。他将提前准备好的“大家好,我是工藤”用中文说出来。在活动开始之前,他还跟她一起反复练习了几次。她发现他对自己名字的发音,远比其他任何发音都要标准许多。
一眼看过去,书店里来的大多数是女读者,已经座无虚席。其中,在校大学生居多,有两个女学生的帽衫上,用小篆写着“文学院”三个字。
她站在最后面,像是她是这场活动的组织者,刻意将座位留给普通读者。她没想过会来这么多人,许多人手里拿着他的中译本,有几本她认出是他得三岛由纪夫奖的那本《凝视》,深蓝色的精装本,封面有两个女人在风雪飘飘中前行。她看过网上关于《凝视》的梗概,一本以日本江户时代为背景的小说,讲述的是两个歌舞伎的故事。
实际上,她更感兴趣的是那本评价不高的处女作《裂唇》。有人说过,要了解一个作家,实际上最应该去读他的处女作,就像纳博科夫的《玛丽》,一个作家对世界和人的看法都在里面。而这次线下的见面,让她更感兴趣的是《裂唇》里讲的内容——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男大学生和一个已婚女人的爱情悲剧。
现在,她的任务已完成,把作者和译者安全送到书店即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询问过同事是否需要把他们送回酒店。“不需要了,让他们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了。”她去接他们是为了确保活动的正常进行,途中不出差错,现在她可以走了。她有一种失落感。
她迟迟没有离开,一直站在活动现场的最后一排。她感到有一种责任和义务让她必须在这里守着,像支持朋友的新书发布会那样。是的,就像支持朋友那样。她在心里就这样找到了留下来的答案。
实际上,她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工藤日本妻子的模样。她在想,假如在日本,她会不会来参加他的每一场新书发布会,会不会也像自己这样通情达理地把位置留给远道而来的读者,那些读者是不是都能认出她,像自己现在这样羡慕着她?
她现在和那个不在场的女人的身份的靠近,让她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清爽的快乐,那是姜涛没有办法带给她的感受。
他现在拿着话筒对着直播镜头,回答嘉宾提出的问题。她站在那儿,最后面不起眼的位置,不确定他是不是会越过那几台机器和人头,清楚无误地看见自己,是否回答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对着她一个人说的。
他跟她正在进行着一场不远不近的深刻交流,如行云流水、天高云淡,毫无障碍。他把他的文学创作中的所思所想,换成了英语来表达。为了与她有更直接的对话,他更多的时候用了英语。
他的声音里的每一个字符,如同微波涟漪在轻风中起伏。为此,她刻意在中场休息的时候换过一次位置。她换到了活动现场斜后方书柜的旁边,前面正好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中学生,似有若无地遮挡了她的视线。很明显,这个学生是来书店买书时听到这边活动的声音才过来看看的,不然他不会一直用双手托着双肩包的肩带,像是随时要离开的样子。
这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睛一直在场内寻找着什么,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他微微侧过头终于看到她的时候,眼睛突然放出光来。她朝外移了一点点,好错开那个遮挡自己的中学生。他的声音又如先前那样平缓温和,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投射出来的某种只为自己闪动的光。她非常确信,不论这一天他的活动进行到多晚,有多少人来排队等他签售,他都希望结束之后,在旁边等待的人是她而不是别人。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只要她在这里他就会感到安心。
她不知道这种确信的默契来自哪里,直到主持人说现场开放最后一个问题时,他将目光一直停留在她举起的手——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等待,一个长久的邂逅。
主持人让观众将话筒传给她。等话筒传到中间观众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前面的中学生没有走,接过话筒直接递给了她。她看见了他温和的眼睛里的迷茫,他在等待着她,让两个人的声音隔空相碰。
“我想问工藤先生,会把自己的故事作为小说的素材吗?比如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她的心又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拿不准,是因为她终于有机会一字不差地讲出过去一个小时内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还是因为她基本上没做过这种现场举手发言的事情。
他轻轻地笑了。她百分之百地确定,那是一种察觉到了她对他感兴趣的笑容。
她再一次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工藤,两个在异国的人又聚在了一起。她没有想过他们的相见会那么快,距离上一次见面相隔了一年。这一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她怀疑工藤是否能察觉出她比上次见经历了更多,是否知道这段时间她一直在想他。而想他这件事帮她克服了许许多多的困难,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
工藤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坐在她的正对面。那种感觉好像就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从书里直接走了出来——一个朝思暮想的人朝她走了过来。这种感觉虽然美好,但又觉得有点失落,想象和期待它,好像比实现它要更美好。
她不断告诉自己应该为能与他共进晚餐感到幸运,如果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家,说着同一种语言,像工藤这样重量级的大作家,根本不会抽出时间单独见她。她谁也不是,只是一个在北京漂泊、寂寂无名的文学爱好者而已。可以想见,每天他们都会面对无数这样的人,就像一个常年坐诊的医生,对病人的来访会显出麻木和疲态。
要不是他在这个国家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看都不会看她一眼。她想到这儿的时候,脑海中立刻出现的竟然不是自己,反而是工藤在这个国家的境遇:他正像一艘木船,在黄昏时分漂向一座被雾气笼罩的孤岛,而那时她正好站在岸边。
前几天,当她意识到和工藤的见面没有主题,仅仅是为了见面而见面时,她心脏的某个部分就动了一下。她又想起那天晚上的经过,许多细节已经变得模糊,她甚至不确定是她先主动伸的手还是他?但出于对自己的了解,她知道她绝不可能这么做,她从没有这样大胆过。
她为今晚的约会已经准备了好几天。半个月前,工藤在微信上说自己受到人民大学的邀请,会来北京出席学术论坛,结束后,不知可否一起吃晚饭?在那条短信的末尾,他还附上了一句:“想念你。”这是原话。因为这几个字,她的心咚咚地跳了好几天。她一下子分不清这句话是出于礼貌说出来的,还是出于他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期待才说出口的?他打下这几个字时,是否希望她在手机的这头,感知到一种暧昧情绪的蔓延?他是不是在过去的一年里也逐渐发现她是那样地让人难以忘记,正因为他对她知之甚少,所以她是一个他从未有过的完美的被幻想的对象?
直到某个晚上,她又决定把这样突兀的一句话当成外国人之间礼节性的寒暄。那句话什么也不是,他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她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尽管如此,那句“想念你”依然在关上卧室灯后,随着透过窗帘缝隙的月光,打在她的心上,久久地萦绕着。
她提醒自己不要在吃饭的时候对工藤说的那些话笑得太过头,有时候女人开怀大笑的样子会让人觉得狰狞。她的确试图在讨好工藤,她毫不避讳这一点。从餐厅的选址、她的穿着打扮、在这里的苦等,都足以说明一切。她十分希望工藤主动提起那个小小的“失误”,道歉或是笑谈似的聊起,都是可以接受和理解的,但是她也做好了他会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心理准备。
他们已经亲近过了,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有深层的链接。如果他一旦聊起这些,她会告诉他目前她正在经历的事情。她知道工藤能够懂得她,不会轻易看轻她的窘迫和痛苦。
餐厅在二楼,正对着亮马河。北京最冷时,亮马河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去年冬天,姜涛短暂地找到过一次工作,在一家白酒的经销商那里做新媒体宣传。那个周末,为了庆祝,他带她来亮马河坐冰车。
脱下手套,脸早已冻得通红的她接过姜涛递给她租来的冰刀,他坐在冰车的后座上教她如何在冰面上加速、刹车和转弯。她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直到他们的冰车,在一个冰钓的男子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冰钓。在冰面上凿出细长的冰洞,旁边放着冰钻,以及用来清理碎屑的捞冰勺,桶里放着钓上来的几条鲫鱼。夕阳映在银色的冰桶上,此时一切空灵寂静如冰,他们清楚地听到某一处的树枝断了,砸在了冰上。惊诧之时,又听到几声类似于“咔咔”那样清脆的响声,她看到冰面上出现裂缝的纹路在蔓延,声音短促而有力,在寂静的冰面上传得越来越远。
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拉起他的手,把他的手紧紧地拽住放在胸口的位置,纵身一跃。冰裂,同样是奇迹。她总是会为生活中这种新鲜刺激的发现感到快乐和兴奋。若不是因为他,她绝对不会去探索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个地方。她把这些生命体验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她第一次在和姜涛的婚姻中感觉到一种由衷的快乐。她不知道这种快乐是和眼前的景象相关,还是因为姜涛又找到了工作这件事让她心里突然卸下重担。感觉生活就要驶向更好的彼岸。她觉得两者都有,“终于可以畅快地大口呼吸了”,她反复在心里说。
就在那不久后的某一天,她帮他洗球服时,发现他的球包里有一个彩色外包装的避孕套,而他们家用的是另一个包装的,黄色的封底上有漂浮的白色羽毛。她手里的这个彩虹图案,此刻就像在她脑子里流过的一条陌生且鲜艳的河流,伴随低沉的嗡嗡声,脑海中跳过千万种可能,她尽量不去想最坏的结果。
她颤抖地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淘宝账号,查找购买记录。家里的一切生活采买都是通过她的账号,水电、生活费由她统一支出。她在那个小小的搜索框里打下关键词“避孕套”,这三个字此刻是那么陌生,就像她小学时,第一次见有男同学拿着那个东西,在她面前吹起鼓鼓的气球,然后突然在空中拍向她这边那样,弄得她心惊肉跳。搜索记录指向最坏的结果,和她想的一样,那个彩色包装的避孕套,她不认识,也从来没买过。
现在,亮马河在她面前看起来深邃无比,黑色的水草早已布满了流动的水域,跟那时候白茫茫透彻的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憋了一肚子的话,她很想告诉工藤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想念他变成了她巨大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遇见他,没有和他的那次拉手,以及他的那些书,她不知道怎么挨过那些难眠的夜晚。也正是那些日子,他教会她知道,不问本身比问更好。那样的幽暗地带,是对自我的一种保护。最终,她也没有说出那些在她心里已经彩排过千百遍的话。
他的书给了她很多的力量。很多时候,不幸本身就是一种天赋——工藤在一篇关于佛像的小说里说过这句话。那篇小说里还谈到她看不懂的一个词,中文翻译过来是“羯磨”。她专门上网查过,这个词来自梵语,意思是人们的行为会产生看不见的力量,这种力量会在今生或者来世影响自身。比如,一个人如果做了很多善事,就会积累善业,带来好的结果;反之,做坏事就会积累恶业。每每想到人还有前一世或者下一世时,她就会微微发颤。她想问他,他真的相信世界是这样运行的吗?
“上次见面的时候——”她顿了顿,好像在给他时间回想。他们那次见面时间很长,其间发生了许多他可能不太能想起的细节,比如说那次牵手,比如说那个问题。她装作不经意间问起这个问题,眼睛却一直注视着他,不想放过他对这个场景回忆时任何感情上的暗流涌动。“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会把自己的故事作为小说的素材吗?比如自己亲身经历的事?”
“你希望我写进去吗?”他说。
“你写的《裂唇》是你经历过的事情吗?”她依然死死地盯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耳垂正中央有一颗明显的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枚黑色的朋克耳钉。
他突然被她问问题时十分执着的样子逗笑了。在不同场合,他都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所以当她也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笑了起来,不敢相信她也会问。
“你有过婚外恋吗?”她问出了这个在她心底盘桓了近乎一年的问题——哪怕她其实几乎确定,他绝对有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但问出这个问题,对她此刻来说,远比答案更为重要。
好几个晚上,她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她在黑暗中坐起身,下床,披上外套,将每个动作拆解,保持五秒来倾听姜涛是否注意到她的起身和靠近。为了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光着脚,踮起脚尖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试图绕过床尾来到他的床头,寻找他放在一旁充电的手机。
时间久了,她发现脚跟走路的声音,远比脚尖走路发出的声音要小得多,且稳得多。她还发现了一些平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靠近衣柜附近的木地板下面不平整,有的地方还凸了起来,站在上面时,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撤退的时候更容易,关上房门听不见他的呼噜声时,心都要从嗓子里跳了出来。因为颤抖,她几乎站不稳,只能蹲在卫生间,快速地在他的手机上输入早已烂熟于心的密码。当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屏幕的时候,感受更多的是皮肤的痛感。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工藤的名字、他的样貌就会出现,穿过层层叠叠的荆棘来抚慰她,拥抱着她。那只大手一直放在她的背部,正对着心脏的位置,好像在轻声告诉她,没关系,我也在这里。
她觉得可笑。不知道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那个女人是不是也和姜涛进行过这样的对话,姜涛是不是也会形容她是一个有点脾气但绝不会背叛他的好妻子。
工藤一点一点地分割着盘里的牛排,不敢相信她是认真地在思索这样的问题,即使这样,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但她是一个好妻子,我爱她。”
哪怕知道答案,但当他毫不避讳地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一阵失落,居然会听到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
“我看过一篇有意思的文章,”他继续说,并把牛排一点点切成相等的大小,放在了盘子边缘,又开始切胡萝卜和芦笋,“婚外恋平均十八个月之内就会结束,然后大部分的人会回归自己的家庭。”
看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要回应的意思。他却突然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爱她,但是不能和她在一起生活,你能理解那种感受吗?”
她身体震了一下,好像整场交谈最重要的就是为了让他能对她说出这句话,之前的一切都是铺垫。
她还是没有说话,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爱一个人,但是却不能和她一起生活,一起相濡以沫。她过去不理解,但是现在理解了。就像她现在心里也多装了一个人,这和姜涛在一起并不冲突。好像她有了两个世界——就像姜涛一样,他也有两个世界——而这两个世界一点也不冲突。但她知道,这一切真的都不是借口。
后来,他说了一些妻子的故事,还说自己两岁的时候,父亲便过世了。
“我对他没有什么记忆。后来我妈妈又找了一个老伴,他在前几个月也过世了。”他说得很平静。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些伴侣不过是一个个经过身边的人,最终最重要的,能够陪伴自己的还是自己罢了。
“后来我妈妈一个人搬去了乡下,住在海边,我妹妹时常过去照看她。”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离大海不远的菜地里种着的一个个硕大的菜心呼之欲出的生菜。他母亲的一生,仿佛就在他的这句话里短暂地结束了。遇见一些爱过的人,但是他们最终都会消失。这是必定的,不用猜测上天的公与不公。
她很想说,她的丈夫也在经历着一场婚外恋,还有她。虽然程度和方式不一样,但正是她和那个人的游离和牵扯,拯救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婚姻。
“你能接受你的妻子出轨吗?或者你的妻子有过其他男人吗?”说完,她觉得自己的话听起来太冒犯,可是已经说出口了。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假设她没有。我不知道。”他招了招手,问服务员能不能再拿一些黑胡椒酱过来——牛排的味道有些淡。“如果她有的话,我会很生气的,所以我宁愿不知道,不去想这个问题。”他苦笑。
她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会生气,他不是也有过吗?这样的话,不应该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大家彼此扯平了吗?
服务员拿来装黑胡椒酱的瓶子放在他们的正中间。此时,那个银色的器皿,像是阿拉丁神灯里的那个壶,像是有什么东西会随时冒出来。此刻,有什么东西冒出来,横亘在他们中间,她都不会觉得吃惊。
服务员放下瓶子的时候,她看见服务员的手上有好几道鲜红的抓痕,往手臂一些的位置已经结痂。
“你也看到了吧?他的手。”工藤笑眯眯地望着她,好像发现了她看到的秘密,“那人养了一只猫。”
她恍然觉得,即使那只猫咪不在场,但那个修长、锋利的指甲也正在玻璃外面恶狠狠地盯着她。
在等工藤把胡椒酱浇洒在牛排上时,她把手放到了桌子下面。双手交叉的时候,摸到了自己的手指,她想起以前还没结婚的时候,他们会做一个游戏,姜涛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会用另一只手来抚摸她的手指,时而还会像按摩店里的技师用手夹住她的关节,向外拉伸。然后,她会找到某一个空当,试图挣脱他的手,出其不意地去拍打他的脸。
她的胜率几乎是一半,每次能成功逃脱打到姜涛的脸,她都会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当姜涛提出他们互换角色,也给他机会挣脱她的手打她脸的时候,她坚决拒绝。为什么换了位置,就会受不了了呢?
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左手前所未有的空空荡荡,她想起那枚象征他们婚姻的金属戒指,坚固,牢靠,那个许久未戴的戒指,放在小小的盒子里落满了灰尘,但那些都不重要。没有任何东西能轻易地改变这一切,就像她所经历目睹的那样。哪怕现在她微微发胖了,那枚戒指戴进去很紧,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瘦下来一点,就能重新戴上,那可是她的戒指呀。
整个晚餐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等工藤问她有没有过婚外恋。她又忽然意识到,工藤其实从不知道她已结婚了,他也从不问她这样的问题,她知道不是因为工藤对她不感兴趣。
这些问题重要吗?好像这些问题对现在的她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那个潮湿的、幽暗的灰色地带,正慢慢渗透进她的心里。在那里,她有了自己的一块泛着绿油油的青苔的石头,谁也没有办法挪动,谁也没有办法知道它在哪里,更不会看穿这个石头的内核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这样的感觉真好。
她忽然想起工藤刚刚说的那个时间期限,十八个月。她又重新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桌子底下,静悄悄地倒数着姜涛和那个女人的时间,又数了数她和工藤的时间……
【作者简介:蒋在,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在读博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草原》等。出版小说有《街区那头》《飞往温哥华》等,诗集《又一个春天》。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西湖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草堂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