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5年第3期|徐衎:仿生学(中篇小说 节选)
导语
青年剧作家“他”,为创作一部凶杀悬疑题材的剧本而回老家婺城收集素材的经历。心血之作《春》评奖失利,奖项被半路杀出的杨圣夺去。他忿忿不平,在转向从事儿童剧创作之余,开始写一部以“杨圣”为主角的剧本。在他的设定里:主人公杨圣是个连环杀人犯,专门对胖女人下手。在婺城图书馆里,他遇见了崇拜他的女演员司司,司司愿意投资他的新剧本,条件是出演其中被凶手杀害的九位女性,甚至为此不惜增肥。剧本创作和排练遇到了瓶颈,一切都在艰难地向前推进,司司的演技也日臻成熟,可就在排练的第二天,司司失踪了,而他路过的温泉路大桥下,工作人员捞起一具疑似他杀的浮尸,是一个胖女人。小说中故事嵌套着故事,不同人物多重交织的命运,复调叙事,虚实交织,用一个猝不及防的死亡警示现实。
仿生学
徐 衎
人像关东煮,插车厢里,有人腥气,有人鲜甜,有人热辣辣,浑身火锅味,也有人酸溜溜,看谁都不顺眼,一律翻白眼。到农贸市场站,下车门突然关不严,空气因为寒冷而变得干燥坚硬,好在上车乘客多,光面的羽绒服擦光面的羽绒服,发出玉米叶随风摆动的簌簌声……玉米叶簌簌挥舞如镰刀,夕阳滑入傍晚的脉络深处,玉米面般的金黄和透明只持续了片刻便沉入夜幕之下,更黑的地方使人联想到有止痒效果的清凉油的清凉。风夹杂着劝告、怂恿、威胁和闲言碎语还有狗叫刮过一望无际的玉米地,一个短袖短裙的赤脚女人迎头扎进,足印和脚步声瞬间被铁锈色的土壤吸收,腿和胳膊以及含苞欲放的小手被玉米叶割得伤痕累累,直至倒在一株高粱下,高粱压弯了躯干,形同默哀,与之相对的马鞭草的小花饱含紫色的琼浆开在细长的茎上,对高粱的悲剧无动于衷。为什么凶险的玉米地里独有一株温柔的高粱?高粱的意象是否代表神迹……屁股被挤了一下,对方投来的眼神中,反感多过歉意。他扭头转向另一边,看见一把剑,剑主是个老太太,白裤白衣白发,发质粗硬,一丝不苟,闪着剑刃般的光,右手拄着一辆买菜小拉车,一丛芹菜钻出牛津布的袋口。有玉米吗?他挤过反感的眼神们,接近宝剑,盯着小车的万向轮问。老太太可能忘了戴助听器。没有。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声音脆亮,今天玉米不新鲜。他点点头,真威风。老太太眼周聚集更多皱纹,像某种海鲜紧缩再舒张,吐出眼珠,你在哪站下?我下去拔给你看。他指指老太太的银发,又威风又漂亮。然后假装才发现宝剑,摸了摸,铜柄,虎头剑格,绿色鲨鱼皮鞘,剑鞘浮雕兰花、蜡梅。老太太捋一绺鬓发说,前年回了趟老家,老家倒是越来越年轻啦,我是缙云人,缙云到龙泉有班车,一辈子快过完了才第一次去,所以买把龙泉宝剑做纪念。他安慰道,缙云、龙泉,我都没去过,但吃过很多很多缙云烧饼。老太太笑笑,供销社曾经是缙云最有人气的地方,有一天到中午了还不开门,站柜台的失踪了。民警来了解情况,问发型、服饰、神态有无异常,竟无一人答得上来。他不自觉仍用安慰的语气说,天天见,见怪不怪。老太太说,我的宝剑有五爪金龙图,在古代是皇帝的标志,其他人的龙都只有四爪,其实就不是龙,是蟒;剑两面中央都有血槽,都嵌七星,其中一面刻“龙泉宝剑”四个字。老太太停顿片刻,似乎在等他消化知识点,接着说,龙泉宝剑又叫“七星龙渊”“龙渊剑”,唐朝为了避高祖李渊的名讳,才把“渊”改成“泉”。他抿嘴点头,一脸受教的虔诚,然后说,小学在报纸上看到一个讣告,死者和我同名同姓,于是就想了想我有没有对不起谁,就这样死了有没有遗憾,想了一天一夜,当时还不到十岁。老太太心存戒备地露出微笑,以前缙云棉纺厂也有一个和我一样名字的女工,大我一岁,传达室的信啊,工会发劳保啊,经常搞错。后来只要是厂里的名单,我的名字后面一律括号,小,人都“小萃梅”“小萃梅”地叫我。有一次,门卫又把我的信搞错,大萃梅从头到尾看完才发现是给我的情书。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们那个时候的年轻人,谈恋爱比杀人放火还严重、还紧张……无人追赶短袖短裙的赤脚女人,那其实是个疯女人,从气管里发出原始兽性的嘶叫,狗见了都要远远避开。夜晚由漆黑转为深蓝,玉米叶平静了,歇了镰刀的土地平静了,一触即发的噪声和过度的回音都止息了,在发育不良的畸形双腿的支撑下——对,她应该还是个瘸子——背倚高粱坐在地上,一遍遍舔着伤口,血腥味叫短袖短裙、瘸腿赤脚的疯女人兴奋,用沉甸甸的胸脯磨蹭高粱,高粱在持续摩擦挤压下发出轻轻的呻吟……他故作轻松地夸大其词,何止你们那个时候,古往今来,谈恋爱一直都比杀人放火还严重、还紧张。老太太笑出声。他继续道,一伙云南知青偷听敌台,收音机紧靠收音机,不留空隙,防止短波漂移,听台湾广播剧《小城故事》听得哇哇哭,听邓丽君唱歌听得杀人的心都有。
老太太打量他,你家有人下放去云南?他说,我从书上看来的。老太太嗯了一声,大萃梅把情书还给我,向毛主席保证,再没有第二人看过,她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其实不好怪大萃梅的,要怪就怪信封上只有一个“萃梅收”,可我当时觉得受了奇耻大辱,信就不写了。再后来,我就嫁过来做了婺城人,前年回缙云,我听说大萃梅死得很惨。老太太有意让悬疑的空气在他们之间、买菜小车之上悬浮一会儿,眼神似乎穿透他看到了回忆深处。他配合地列举种种戏剧性的死法。大萃梅年轻时候,是棉纺厂一枝花,两条长辫又黑又粗,老来一头乌短发,照样在养老院做花魁。老太太揭晓谜底,最后死在养老院。车门咯噔震荡了一下……夜晚露出深蓝色的剖面,玉米叶仿佛受到一窝新生老鼠的抓挠,纷纷倒伏,短袖短裙、瘸腿赤脚的疯女人的脸由于惊恐鼓胀成一个发紫的拳头。最后又钻出一个短袖短裙的赤脚女人,手和疯女人的一般大,胳膊上也有相似的划伤;最像的是声音,包括呻吟,舌头不停吐出来又吞回去,“嗯嗯啊啊”。疯女人深受感染,小偷似的先从对方的赤脚摸起,一路往上,最后牵过对方的手抚摸自己。对方突然问,你胸前怎么也有两个脚指头……老太太以为他沉默是没听清“花魁”,便催促道,花魁。他机械重复了一遍,花魁。老太太的声音里便多了一丝明媚,我听说大萃梅在养老院很野很疯的,想想从前在棉纺厂多少金贵,只要公厕有人,宁可憋着,坚决不上,怕在厕所打招呼,难为情的,更不要说蹲在一起嗯嗯啊啊了。他配合地点点头。老太太的声音变得比空气还冷,给大萃梅的情书,很多她看都不看,直接当垃圾丢。我就收到过那么一封情书,还被她破坏了,不怪她怪谁?有段时间我做梦都想当皇帝,做武则天。我对棉纺厂没意见,从没想过对抗书记、厂长,我只想让大萃梅改名,然后把我名字前面的小去掉。他点点头。现在真的只剩一个萃梅了,老萃梅。老太太眼里闪着不甘又不得不释然的光。到了家具城,车厢宽松了一点,老太太卸下宝剑,提起剑格,露出近剑柄处的一个“梅”字,我一三五上老年大学练剑,二四学摄影,这星期开始天天练剑,年底要上婺城电视台的跨年文艺晚会。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一定准时收看”便说了。老太太说,身上这套练功服就是演出服,大家都一样雪白,我今天是去买剑穗,不要大红大黄,我要挑个不一样的,镜头扫到,方便认出我自己……玉米穗又黑又软,接近疯女人们最隐蔽、最私密之处,她们相互用玉米穗敷伤口。风沿着黑夜毛茸茸的边缘疾行,夜晚开始复制风景画中的夜景,那是一幅装裱在开头那个疯女人家客厅墙上的油画。对,她还是个画家。对对对,不是疯,只是一种艺术家的偏执与狂热,深居简出,一心作画,为了精准画出寒风和玉米叶割过皮肤的质感,才短袖短裙赤脚闯入玉米地。女画家正在筹备一组反抗强权的主题画,从寒风、玉米叶到高墙、铁幕,肉身是贯穿始终的武器。那么另一个女人又是谁,承担怎样的功能……老太太用两根手指抵住太阳穴说,年轻时候很愿意参加合唱,安全第一,现在没人知道我当过领唱,都以为我和那几个舞剑的一样五音不全。老年大学合唱队演出服是用韩国绒做的,老气得不得了,蓝汪汪一片,不冒头,不露尖,远看分不清谁是谁。其实我除了膝盖不好,没别的毛病。坐在老太太身旁的小伙子突然站起来。老太太毫无争议坐上空座,宝剑横在膝盖上说,我膝盖也没毛病。他说了声了不起,同时看见老太太银发光溜的分缝。老太太说,尊老爱幼是常识,是真理,有些人有些时候需要巧妙地提醒一下。老太太左边的乘客脸上混合着自觉有罪和由于失意而恼恨的复杂表情。他换上一副微笑,希望是热情的微笑,然后固定在脸上。老太太说,你坐一会儿?他一边笑一边摆手,不叫我遇见试探。老太太说,我这辈子几次重大考验,包括结婚,都过去了,往后还能坏到哪儿去?他保持微笑,是想显得聪明和心领神会的那种笑。老太太突然唱起来,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万里河山红烂漫……往回跑!往回跑!夜的大幕不可阻挡,往回跑!往回跑!向着家中的胜利,四面白墙红烂漫,往回跑!往回跑!往后还能坏到哪儿去?押韵会不会好一些?……他的构思被不可阻挡的歌声打断,不愧是老领唱,老太太一起头,从者如云,乘客上上下下,合唱规模只增不减。
集体生活能让人感觉时间好过些,就连司机也扯开嗓子喊,向前进!向前进!……往回跑!往回跑!夜的大幕不可撂倒,往回跑!往回跑!向着家中的灯泡,家徒四壁但有皮袄!疯女人伸长脖子,拼命抬头,让嘴巴和脊柱连成一线,对着女画家大声唱。女画家则用玩世不恭的语调亵渎她们最隐蔽、最私密之处,嘿,听着,假如你脱光倒立起来,倒立行走,就是个口气清新的卷发美女……他忍不住笑了,喝彩和掌声灌满车厢。老太太凑近他,想到什么好事啦?你刚才笑了,是真心实意的笑。他假装没听清。老太太不依不饶,我好久没听到好消息啦。本来他有把握再想出一个比卷发美女更绝的比喻,却被老太太搅灭了。他把嘴唇紧抿在倔强的牙齿上,搓了搓双手,搓了搓耳朵。老太太说,现在是杀蚊虫的好时候,蚊子冻僵停墙上,就跟瞎子一样,我拿剪刀尖戳,没戳中,还有机会再来一下,不像夏天,神出鬼没。他放弃构思,冷冰冰地说,我朋友搞了个盲人电影院,免费给盲人讲电影。老太太似乎不出声地念了句阿弥陀佛,保佑我一辈子用不上这种电影院。他继续道,朋友最近还想组一支聋子合唱队。老太太说,阿弥陀佛。他似乎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才开口,我的耳朵一天只能使用十个小时。老太太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来: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留下来……天边是90年代的云彩,玉米在灌浆,高粱是指挥一般的存在。租一亩地一年500元,一亩地大概播3~4斤玉米种子,种子30到50元一斤,化肥120~180元一袋……我×你妈!他眼前迅速闪过一个驼背老母亲的形象,那是某个民国戏中的角色。×你妈!老太太挂了电话仍骂骂咧咧,早上朋友发我合唱的视频,现在质问我怎么没反应,还指责我不给她的朋友圈点赞。我说,我身体不好,一律不点的。你那个聋子合唱队缺人不?我把她介绍给你。他笑着道谢,然后掏出两个看上去密闭性很好的黑色塞子重申道,我的耳朵一天最多用十个小时,超过了就得塞上这个,今天还剩六小时。新华书店站到了,只有一人上车,眼熟,是杨圣!他在下车门合上的最后一刻,像《色·戒》结尾的易先生,跳起来夺门而出,炮弹似的直射出去。街景就像报纸上的讣告,灰暗、单调,远不及公共汽车内部鲜活。他目送公车开动,轮胎摩擦以砾石为路基的双车道,羞怯哀伤地模仿男中音,然后以更宽广的和声左转,撞上一辆槽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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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衎,南开大学201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见《收获》《西湖》《十月》《人民文学》《花城》《青年文学》《小说选刊》《中国作家》等;曾获第八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 浙江省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紫金之星”奖;入选浙江文学榜(2021—2023);出版有小说集《仙》《煮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