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5年第3期|王秀梅:在归岛上(节选)
朋友,以下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将会是你有生以来听过的最不可思议的故事。
我第一次看到海岛的那天,是个到处弥漫着白雾的天气。在海上看到雾当然不是什么稀罕事,特别是像我这种十几年中大部分时光都在海上度过的人。我见识过各种各样跟大海有关的事物,它们是生活在陆地上的你们穷尽想象都无法想到的。海雾,只是最稀松平常的一种天气现象而已——不瞒你说,岂止白雾,蓝雾紫雾我都见识过。
当时,我和老鲁正驾船赶往我的海参区。从岸边刚出发的时候,海面上还一片澄净,我的挂机船突突响着跑了几十分钟,远远地看到海参区那条大坝的时候,才看到白雾从坝后慢慢升起,缓缓往我们这边弥漫。老鲁往远处看了看,试了试风,说,没多大事。
老鲁是我雇佣的潜水员。海边的人把他们喊作“海猛子”。他是个很有经验的海猛子,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气。他有很多本事,比如有一次在海底工作,氧气管断了,他居然平安地回到了海面上。他会看风向,能根据风向辨别雾气的种类和预判雾的消散时间,所以他说那天的雾没多大事,我就很相信他的话。
我的船是一艘挂机木船,名叫“胆小鬼”。这是父亲给它取的名字。那天是十一月底,截至我们出海那天,天气一直暖意荡漾,老鲁分析说今年会是暖冬,我们可以把海参打捞季延长到十二月底。当胆小鬼突突地欢叫着开到大坝的时候,天气开始冷起来。准确地说,白雾和冷空气是同时到来的。我对老鲁说,你确认今天的雾没多大事吗?老鲁说,肯定,你相信我,只是很普通的平流雾。
海雾对打捞海参倒也没有多大影响。我们像以往那样,开始准备下海的工作。老鲁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潜水衣、潜水镜、呼吸器、铅块,确保它们能正常使用。他每次进入水下后会待够一个小时才游上来,所以装备不能出任何问题。
老鲁穿戴好,检查装备,活动一下四肢,朝我点点头,像鲨鱼一样跃入大海。刚开始的时候,我还能看到他在水下,橙黄色的潜水衣像巨大的黄色水母。渐渐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橙黄色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他将要潜到二十多米深的水下,在那里,有我投掷的连绵的大石块,一只只圆滚滚的海参依附在石块上生长,水草在石块间摇曳。我对这种水下作业很熟悉,从年满16岁第一次下水,我足足当了十年海猛子。四年之前我再没下水,在社会上浪荡了两年,后来和从小就认识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婚后,我的老丈人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一些钱,帮我们包下这片海参区。我租了大型器械,沿着大坝在海底投掷了巨石和海参苗。今年春天妻子怀孕了,我的海参也长大了。自从妻子怀孕,我就决定不再亲自下水。
氧气管一点一点往水下延伸,老鲁开始从大坝的南头往北游动,将那些圆滚滚的海参捡到网兜里。我驾驶胆小鬼缓慢往北,配合老鲁。今天我们打算工作四个小时,捕捞三百斤海参。
白雾越来越浓地扑到身上,又从我的身边掠过,向城市的方向蔓延。这种平流雾达到一定的浓度时,会把城市所有的空隙填满,如果从高处俯瞰,只能看到一些建筑物的屋顶。
我不太记得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怎么说呢,似乎白雾的迅速弥漫修改了时间的概念。氧气管依然沉潜在水底,老鲁在那些巨石旁边游动。平流雾在我身边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伸开手,能感觉到它们猛烈地扑打着我的手掌。
后来我就看到了那座海岛。由于白雾过于浓重,当我看到海岛时,它已近在咫尺。我看到了几艘木船,停泊在一个C形的小海湾里。小海湾三面避风,船停在里面十分安逸,于是,我把自己的胆小鬼也停靠在小海湾里。天知道,当我下船去往岛上时,我居然忘记了老鲁。我只记得,当我沿着一条小路走到半坡上时,一只海鸟从某个岩洞里飞出,吓了我一跳。它发出刺耳的叫声,振动着巨大的双翼,掠过我的头顶,飞到半空中。它扇动的气流加重了十一月的寒冷。我顺着它飞走的方向看去,平流雾正一团团飘向城市的方向,城市一点也看不见了。我不知道我的胆小鬼航行了多远,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环岛小路不算宽,却也不窄,两边生长着高高矮矮的植物,有些植物已经随着寒冷季节的来临而落光了叶子,但有些常绿植物还依然绿意盎然。岛上的居民在路上走着,身上飘散着海岛的气味。当看到第四个人的时候,我向他打听我的父亲霍正午。我说,请问,您认识霍正午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听我的父亲。他在我26岁那年失踪,至今已经四年了。这两年我很少想起他。但是刚才当我穿过白雾,看到小岛,脑海里便不可遏制地想起他来。而且我似乎嗅到了他的气息,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人穿着一件黄绿色棉衣,海岛上的风把他的头发往东南方向吹,他一边捋着头发一边说,霍正午,认识啊。
他在哪里?请您告诉我,马上!我说。
你是霍正午的儿子吧?他问。
是啊,您怎么知道?
长得这么像,谁都能猜到。他说。他拎着一只野兔,野兔的脖子豁了一个口子,血流到白色的腹部。棉衣男人甩搭着胳膊,兔子灰褐色的背部和白红色的腹部翻来转去。我带你去吧。他说。
他带我拐过一个弯,指着不远处的低洼地,说,就在那里。
我看了一下方位。由于天空阴沉,我无法通过太阳辨别方位,只好拿出手机,习惯性地想打开指南针辨别方位。不过不知什么原因,我的手机打不开了。我检查了一下,觉得它像是被水泡过。我想不起来它什么时候接触过水。或许是大雾的原因吧,因为我看到自己的身上也湿漉漉的。
它八成坏了,可能是电路板短路了。我问,岛上有没有修手机的店铺?
没有,棉衣男说。
那我只能回到岸上再修了。
回到岸上?棉衣男诧异地问,你还能回到岸上去?
当然了,我说,我有船。等大雾散去,我就把它开回到海上,没多久就能回到城市里去。
这个岛上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回到岸上去。他说。
为什么呢?我问。
来了就是来了。棉衣男说。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而且他表现出一副不想再多说的样子。
这个岛叫什么名字?我换了一个话题。
归岛。他说。
名字很特别。为什么叫归岛呢?我问。
我来的时候它就叫这个名字了。听岛上的老人说,这一带是个深不见底的大海沟,名叫归墟。归岛只是悬浮于归墟上的一座岛屿。嗯,实际上,这世上万事万物在诞生之日就有了属性和名字,有时候它们有一定的寓意,而有时候可能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你说对不对?
对,我说。我们并肩走在环岛路上。兔子晃晃荡荡地碰撞着他的腿,血迹稀稀拉拉地滴在灰黄色的路面上。不久,右前方那片低洼地逐渐开阔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石头房子坐落在那里。棉衣男人边走边说,霍正午和我是邻居,他是我的西邻。
我们走到我父亲的院门口。老霍,老霍,你儿子来了!他喊道。
于是我看到了老霍——我的父亲。他从屋里走出来,腰上扎着一条围裙。他果真是我的父亲,霍正午。
你今年30岁了吧?霍正午问。
对,整30岁。准确地说,今天是我30岁的生日。我说。我没想到我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子的。
进屋吧,我炖了鱼,正好给你过生日。
老霍的屋子一共有三间,正中间是灶屋,两口锅灶分别连通东屋和西屋的火炕,他在东边的大锅里炖着鱼,在西边的大锅里煮着粥。我有点冷,正需要一碗热腾腾的粥暖暖身体。我们还喝了一点酒。
因为喝了一点酒,我的情绪有点激动,我说,老霍,你失踪了四年。我记得,那天咱们俩一块出海,最后我是在床上醒过来的。我醒来之后,他们告诉我,我足足睡了三天。他们说我命大,而你命薄,你死在了大海上。但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看看,的确是他们搞错了,你还活着。但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找我们?你知不知道,我妈快把眼睛哭瞎了。你是不是在这里重新成了家?
我站起身四处查看。老霍的三间屋里陈设简单,除了衣柜、桌椅、碗橱之外,别无他物。我走出屋子,又查看了院子和厢房。厢房里放着一些渔具和农具,还有粮食、鱼干什么的。院子里垛着柴草,一根绳子上晾着老霍的几件衣服。从所有的生活痕迹来判断,并没有别人生活在这栋房屋里。但这也抵消不了我对老霍的不满,甚至是怨恨。老霍夹起一块鱼,检查了一下,递到我碗里,说,有刺,小心点吃。
那天,直到晚上睡觉前,我都在追问老霍为什么不回家。老霍始终没有给我明确的答案。他坐在灶屋地上编鱼筐。我发现他使用的很多物品都来自手工编作,比如扫地的笤帚,刷锅的炊帚。他使用的碗和盘子很朴拙,很像我妻子特意去手工艺传承人那里买的沙大碗。老霍说,它们是用岛上特有的红土烧制的。
第二天,我跟着老霍去地里扛玉米秸秆。岛上栽种的农作物和岸上的农作物差不多。植物也差不多,我看到了槐树等常见树种。我问老霍这个岛有多大,老霍说,两平方公里吧。接着他又说,或许十平方公里,要么就是二十平方公里。我觉得老霍的话很不靠谱。我们扛了玉米秸秆回去,垛在院墙下,用作烧柴。小时候,我曾跟老霍回乡下扛过玉米秸秆,我的爷爷和奶奶住在那里。他们也用这样的大锅灶做饭,也有热乎乎的土炕。后来他们相继故去,我就再也没有回过乡下。
又一天,老霍带我去捕鱼。他带着渔叉,但临时决定把它扔在岛上。他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不说话,只是盯视着微波粼粼的海面。然后,他突然之间将两条手臂插到海水里。我惊讶地看到,他的手臂瞬间变得很长。我想,可能是太阳光把我的眼睛晃晕了。眨眼之间,老霍就从大海里捉住了两条鱼,他一只手握住一条,任它们绝望地摆动着尾巴。我看了看老霍的手臂,发现它们确实很长,至少比我过去认识他的时候要长。他把鱼扔到我背后的鱼筐里,鱼在里面扑腾着乱跳。老霍垂着胳膊往岸上走,他的两只手快要垂到膝盖了。
老霍,我说,你的胳膊为什么那么长?你是不是学了一门什么手艺?我一边吃力地蹚着海水跟上他,一边问。
长吗?不长啊。老霍抬起胳膊,在空中甩搭两下,再垂下来时,就没那么长了。
太阳太刺眼了,可能我的眼睛被晃晕了。我说,要不然就是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长臂国的故事了。你还记得那故事吗?
不记得了。老霍说。
我还记得。您给我讲,长臂国的人在水里捕鱼,两手各操一鱼。当时我说,爸爸,要是你有这么神奇该多好啊。没想到,我还真看到了。不管刚才我是不是眼花了,反正我看到了。
老霍不置可否。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有点神秘,像儿时的感觉那样。小时候,曾经有段时间我非常崇拜老霍,他驾船带我出海时,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数都是他在海上的奇遇。我觉得他见过大千世界,无所不能。后来那种神秘感慢慢消失了,随着我逐渐长大,他也在逐渐变得沧桑。特别是16岁第一次下海潜水之后,我觉得潜水也没有那么难。他见识过的海下那个世界我也见识到了,水草飘摇,鱼虾穿梭。当我长成一个青壮年的时候,我们俩一起比赛游泳和潜水,他就比不过我了。有一次我把船开到北面很远的地方,把它停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的礁石旁,下海继续往北游,游到了很远的地方。我见到了他讲过的旗鱼,而那条旗鱼显然比他讲的要更好看。我26岁那年,他已经是个50多岁的中年人了,我们俩一起驾船出海……唉,我确实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我活下来了,而他们说他遇难了。
我不记得自己在岛上住了多少日子。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名叫毕朱的姑娘,她皮肤很白,脸小小的,可能还没有我的手掌大。她的嘴巴有点翘,侧面看像小鸟的喙,但并不难看,反而有一种奇特的美,跟我在城市里见到的那些姑娘不一样。当时我正在归岛北边的悬崖边往远处眺望,似乎见到一团彩色的东西飞在空中。我想,那一定是一只我过去没有见到过的海鸟。你大概不知道,在岛上住的那些日子,我见过不少奇异的动物,可比棉衣男手里拎的野兔奇异多了,比如牛尾矮马、三脚鹿、猪嘴刺猬等。起初我很惊讶,但看得多了,也习以为常了。那天的天气有点阴,海面上空悬浮着雾气,我看到那只大鸟越飞越近,当它飞到离我几十米远的时候,雾气和阴云突然消散,万丈阳光挣脱束缚照耀下来,那只鸟身上绚丽的羽毛熠熠生辉。我无法具体说清那羽毛的色彩,大概有蓝色、绿色、紫色、红色、黄色,很多种。它越飞越近,羽毛反射出一道灼人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不得不闭上了双眼。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只大鸟不见了,一个姑娘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扑打沾在身上的树叶。我问她,刚才你有没有看到空中飞过一只大鸟?她说,没注意。我说,你干吗呢?她说,我刚从那下面爬上来。我往下看了看,陡坡上的大树和灌木密密匝匝。我说,这么陡的地方,你爬下去干吗呢?她说,我去救一只鸟。这时我看到她左手捧着一只鸟,看起来像喜鹊一样。我说,这是喜鹊吗?她说,它叫青耕。我说,我小时候遇到过一只受伤的喜鹊,也像这只鸟一样,长着青色的羽毛。但我没把它救活。
我和毕朱一起离开悬崖,往我们住的村子里走。她显然也是岛上的居民,只是我没有见过她而已。回家之后我问老霍,岛上是不是有个名叫毕朱的姑娘,老霍说是。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怪梦,梦见那只绚丽多彩的大鸟再次朝我飞来,当它飞近之后,我看到它居然长着毕朱的脸庞。第二天一早,我把这个梦说给老霍听,我说,这个梦的意思好像是,毕朱就是那只鸟。老霍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说,这个岛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吗?
……
(全文刊载于《绿洲》2025年第3期)
【作者简介:王秀梅,发表出版作品九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雪》《一九三八年的铁》《航海家归来》,小说集《去槐花洲》《父亲的桥》,长篇纪实文学《渤海传》,长篇童话《魔术师的荣耀》等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排行榜、农家书屋、中国好书、国家新闻出版署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出版物等。曾获《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第34届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齐鲁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希腊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