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人》2025年第5期|高海涛:杂技的时光密码
河北文艺家之家的荣誉墙上,《龙跃神州——中幡》《秦俑魂——独轮车技》《凌云狮秀——流星》等获奖作品的照片,犹如一串杂技艺术的时光密码。它们召唤我,再次来到吴桥。站在大运河河畔,照片上定格的艺术瞬间突然流动起来:中幡的绸缎在晨光中舒展,独轮车的银轴折射出运河的波光,流星锤划出的弧线仿佛银河垂落。
中幡、独轮车技、晃梯顶技、流星、平衡技巧等杂技节目,变成田间地头的三个球、一顶草帽、一把锄头、一口大缸,甚至几枚树叶的神出鬼没、千变万化。渐渐地,这一切都被春天的绿意隐去,唯独那座江湖文化城,似乎一下子分解了荣誉墙,融进三仙归洞的球里、刀山的刃上、吹破天的眼神中,融进江湖文化城里每一件道具,以及吴桥的每寸土地里。
一
江湖文化城门上的大门闩,让我意识到那面荣誉墙上,几乎所有获大奖的节目名称里,都有一个破折号,看似寻常的破折号,实则是吴桥杂技通向顶峰的路径。破折号左侧是用一个个意象组合的形态,右侧则通向无限的杂技的细枝末梢。也可以把破折号看作一根树干,树干的两头连接着树冠与根系。
杂技伴随着人类一起成长起来,是生存技能溢出的艺术。从猎手的投掷准确度到渔人的平衡技巧,生存的本能催生杂技艺术的雏形。远古的猎场上,投石索在空中呼啸。当先民发现石块能以美妙的抛物线击中三十步外的羚羊时,这种关乎生存的精准已暗含艺术的基因。河姆渡的陶罐上,倒立的人形与游鱼构成神秘图腾。六千年前的陶工或许已经懂得,人类需要用颠倒的视角丈量世界。
《列子·说符》记载宋兰子能“弄七剑,迭而跃之”,青铜剑锋在日光下织成银色蛛网。汉代未央宫前的百戏场上,寻橦者缘八丈高杆如猿猱,杆顶小儿单足立于盘中,漆盘映着长安的流云。这些惊险的平衡术,原是渔人驾驭波涛时练就的本领。
南阳汉墓出土的画像砖上,倒立伎人的脊柱弯成新月,手掌与砖石间的缝隙里游走着千年风尘。当西域幻人吞刀吐火的身影掠过洛阳城阙,中土的角抵戏正将蚩尤战黄帝的传说演成筋肉的美学。杂技的藤蔓在文明的裂缝里生长,每一次惊险的腾跃都是对重力法则的诗意反叛。沧州博物馆的汉代陶俑展厅里,那些定格在展台上倒立、弄丸、跳剑的陶俑,每个动作都暗含着一个无形的破折号。考古学家发现,这些陶俑的姿势与《列子》《庄子》中记载的杂技表演惊人相似,证明吴桥杂技至少可追溯至战国时期。
说大运河是吴桥杂技的基因库,一点儿也不为过。第六屯古渡口出土的唐代绳纹陶片上,刻有类似现代蹬技的图案;安陵码头遗址发现的宋代平衡木装置,其力学原理至今仍在应用。
有人戏言,吴桥没桥。我说,它是一座“吃天”的桥。
驱车到达孙福友故居时,一股醍醐灌顶之气在这个孙龙庄里弥漫开来。让人感觉,这座两层的小洋楼,变成了一架无人机,腾空而起,看尽了世界角角落落。然后,落下来,固定成世界杂技的坐标点。
孙福友故居的阁楼上,保存着1919年“中华国术大马戏团”的演出账本。泛黄的纸页记载着当年的巡演路线:德州、临清、济宁、扬州,俄罗斯、意大利、德国、日本、缅甸、印度尼西亚……每个码头和国度都是技艺融合的节点。
在这里,我知道了孙福友因为建立了中华国术大马戏团、发明了杂技演出大棚、高空节目的保险绳、把西洋乐器引入杂技团伴奏等,被称为世界现代杂技之父。而与孙福友同样的30多位世界杂技名人,像北京皇家班的孙凤山,在俄罗斯获列宁勋章的王汝利,还有在30多个国家演出20多年、会7国语言的杂技老艺人史德俊,怎么没有获得这个称谓呢?
因为他们没有发明。
二
大运河在第六屯进入吴桥后,便以众弯俘获了这片土地,使吴桥变得奇思妙想、变幻不定。背靠大运河的建筑群,实则是一部立体的杂技百科全书。
天刚蒙蒙亮,吴桥杂技学校的练功房里便响起瓷碗相碰的脆响。十岁的孩童头顶青花瓷碗,脖颈弯成倔强的弧线,汗珠顺着脊梁滚进粗布腰带。师傅用竹鞭虚点着孩子颤抖的膝盖说:“大运河边的芦苇一年成材,吴桥人的骨头要淬十年火。”晨雾裹着呵斥声漫过窗棂,惊起檐下早春的燕子。
我在陈列馆的旧照片前驻足。泛黄影像里,光绪年间的杂技艺人背着褡裢走过潼关,布鞋底沾着华北平原的碱土。他们用顶竿在洛阳城头支起一方天空,靠蹬缸在巴蜀码头换得半升糙米。那些在江湖风雨里打磨出的绝活,是长在血脉里的庄稼,旱涝保收的营生。馆长摩挲着玻璃柜里的铸铁砣铃,铁锈斑驳处依稀可见指痕,像古树年轮刻着百年前的臂力。
惊堂木骤响,戏台腾起红绸。蹬技世家的姑娘足尖挑着八仙桌,桌面青花瓷壶竟袅袅飘起茶烟。这分明是祖上传了五代的功夫,偏要揉进江南评弹的水袖韵味。忽然满场灯火俱灭,少年们臂膀间的荧光彩圈织成流动星图,古彩戏法的魂灵撞见了赛博朋克的光影。台下金发碧眼的观众忘了鼓掌,只顾着揉眼睛,怕是东方的魔法晃花了西洋镜。
后台传来铃鼓般的笑声。花白胡子的老把式正给洋徒弟画脸谱,油彩抹到高鼻梁上就成了滑稽模样。德国小伙儿甩着红缨枪走圆场,枪头穗子扫过巴西柔术姑娘的麻花辫。各国语言在这里都泡成了大碗茶,就着沧州冬菜喝下肚去。忽然鼓点转急,叠罗汉的人塔瞬间成型,最顶上的小女子扬起水袖,恍如敦煌壁画飘落的飞天。
暮色漫过石牌坊时,我遇见收摊的猴戏艺人。老猴熟练地钻回褪色的蓝布囊,露出半截红屁股朝路人作揖。耍猴人从帆布包里掏出温热的烧饼,碎渣落在青砖缝里,立即被麻雀啄了去。他们沿着运河堤岸渐渐走远的身影,像极了宋人笔记里的市井风情图,连暮霭都染着北宋青瓷的釉色。
红牡丹剧场里的哄笑涨潮般漫出来。绿褂红裤的丑角正骑着独轮车满场讨赏钱,车轱辘偏偏在西装革履的商贾跟前打转。那滑稽样儿让人想起吴桥祖辈的智慧:把黄连嚼出甜味,将跟头翻成莲花。最险处的高空飞人突然脱手,却在坠落瞬间被同伴的脚背稳稳托住。这惊心动魄的失手原是练过千百遍的噱头。
月光爬上马戏大棚的钢架时,柔术少女仍在幕布后折腰。她的身体弯成敦煌藻井的忍冬纹,呼吸间仿佛能听见筋膜延展的微响。这具承受过无数淤青的躯体,此刻成了供奉在月光下的白玉观音。训练场角落,七十岁的老教头示范金枪刺喉,脖颈青筋暴起如千年古藤,却偏要笑着哼半句梆子戏。
吴桥国际杂技节的烟花照亮非遗传承人的白发。他们身后,杂技学校的孩子们正用数学公式计算抛物线的角度,用解剖图解析每个腾跃的肌肉走向。古老的丹田之气注入了现代科学的经络,江湖把式在聚光灯下长成参天大树。当少年们以身体为笔在夜空书写新的传奇时,我忽然看清:吴桥人绷直的脚尖,就像一个破折号,始终点着大地,上扬的嘴角永远噙着大运河的泥沙。吴桥杂技之乡的骨血里,藏着一个民族把苦难炼成绝技的密码。
三
江湖文化城,养得出精怪。若用无人机从天上望下来,活脱脱一幅《清明上河图》。图内“八大怪”的技艺超凡脱俗。
王保合,江湖人称“鬼手”,其“三仙归洞”之术,宛若鬼魅,令人眼花缭乱。他口吞针线,软功缩骨,举手投足间尽显魔术之妙。自五岁学艺,七岁登台,他以两个碗、三个球,演绎了近距离的魔术传奇,手法之灵活,技艺之高超,无不令观众惊叹。而那《穿小袄》之技,更是令人拍案叫绝,缩骨功夫之奇,实属罕见。
“这叫‘骗术’。”王保合咧开缺牙的嘴笑着说,皱纹里漾着六十年的江湖霜雪。碗底空空如也时,他敲着筷子唱俚曲;红球鬼魅般现形时,他又眯起眼,像在参透某种古老的禅。竹筷轻点碗沿,“叮”的一声,恍若打更人敲碎子夜,而绒球早已遁入时光褶皱里。两只瓷碗在他掌下轮回翻转,像运转千年的浑天仪。这哪里是戏法,分明是吴桥人用骨血养着的巫蛊。那些消失又重现的绒球,莫不是被驯服的日月精魄?老艺人用皱纹做符咒,将飘摇的江湖镇在一方木桌上。
高福州的肚皮是砧板。菜刀剁在鼓胀的腹上,刀光剑影间,菜叶纷飞。刀刃过处白肉颤巍巍,偏不见血星子。他说练这手得先拿肚子夯石碾,二十年夯烂三架碾子,腹肌早成了铁犁铧。
李印怀,人称“皮包骨”,却拥有吞铁球、吞宝剑等惊世骇俗之技。他眼中扎针,更是绝技中的绝技,罕见至极。
何书森,号“吹破天”,一支唢呐横在脸前,不用嘴,单靠鼻息便吹得《百鸟朝凤》,犹如天籁之音,穿云裂石。
魏春华的脚掌托得起乾坤。磨盘大的陶缸蹬得风车转,忽又添进啼哭婴孩儿。缸沿垂着红绸缎,小娃儿在里头咯咯笑,倒比坐秋千还稳当。老辈人说这是“借了哪吒三太子的风火轮”。
郭树桐,深得驯化大师张凤楼的真传,擅长驯化小白鼠进行表演。那“老鼠提水碾荞麦”等节目,幽默风趣,令人捧腹。
李亮,出身杂技世家,以“上刀山”等惊险节目著称,人送绰号“怪腿李”。他在刀山上如履平地,高难动作信手拈来,令人为其捏一把汗。
王立刚吞剑如咽面条。三尺青锋插进喉头,剑柄铜吞口抵着下巴颏儿。眼见他喉结蚯蚓似的蠕动,竟将铁器化进五脏庙。有一天吞罢剑,他啐出一口黑血,笑道:“这是和阎王爷掰腕子赢的彩头。”
“八大怪”的绝活,件件沾着人味。吴桥人管这叫“肉身子熬出来的仙术,青布鞋踩过八百载江湖路,血泡磨成舍利子,疼痛酿成封喉酒”。如今他们仍在枣木桌旁、皮条架上、铡刀梯前,把一副副肉身,炼成会喘气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突然发现,杂技表演的声频具有独特规律:鼓点的频率与运河波浪共振,铜锣的泛音与古运河船工号子同频。这种跨越千年的声学密码,正是“无声胜有声”的注脚。
四
雨水节气的太阳,斜斜地照着杂技小院,铜锣一响,蹬缸少女足尖轻旋,青花瓷缸便似生了魂灵。这般光景总教人想起秦汉百戏图里的跳丸伎人,三寸木丸腾空如电,两千载时空竟在无声处悄然贯通。
古时候,吴桥艺人撂地最懂无声胜有声。市井喧嚣如沸,偏是那走索人赤足踏过三丈悬丝,天地霎时静了。鼓点急如骤雨,不为叙事,单为悬住看客半口气息。这口气息里藏着人类最原始的生死震颤。哲学家梅洛·庞蒂所言:“身体是我们拥有世界的普遍媒介。杂技艺人将骨肉炼成笔,在虚空里写下无需注解的偈语。”
杂技是超越语言的“身体叙事”。它以人类身体的极限能力(柔韧性、力量、平衡感)为表现核心,通过高难度动作本身传递惊险、优美、震撼等情感。演员用肌肉控制、动态造型等“身体语法”构建叙事,形成一套独立于语言的表达体系。比如,“空中飞人”的腾跃与接抛,无需台词即可让观众感受到生死一线的紧张与协作的默契,这种“无言叙事”比语言更直接、更具冲击力。
朋友说,他在巴黎冬日看过法兰西艺人的绳上芭蕾。塞纳河畔的寒雾里,金发少女单足立于晃绳,恍如敦煌壁画里飞天的当代显影。无需字幕转换,满场此起彼伏的惊叹里,东西方的喉舌突然寻得了共通的语法。原来这手眼身法步的默契,早把巴别塔的诅咒化作了通天梯。
杂技的沉默呼应了中国传统哲学中“大道至简”“不言之教”的思想。技艺的至高境界无需语言赘述,正如《庄子·天道》所言:“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
《庄子·徐无鬼》记载了一个故事:楚白公胜与大夫子西两家有战事,他们都派使者去请市南宜僚助战,宜僚两手弄丸不止,使者分别回去后,都与主人分析宜僚“两手弄不止”的意象,认为这在暗示两家打个不停,必会无有宁日,最后两家均止战而归。这不仅是杂技最早的文字记载,而且道出无言乃杂技最高境界。
大运河与杂技同行,共同诠释了极限运动的魅力,杂技表演将声音悄然剔除,只留万物之声,却唯独不闻人声。
春节期间,我看了《2025中国杂技大联欢》,杂技剧《疯狂厨师》让我印象深刻,它融入了《三岔口》 经典“摸黑打斗”、大变活人、柔术、平衡术等。故事是串联技能的工具,动作借助故事到达化境。
【高海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沧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时代文学》等。出版《风儿来过我饭桌》《天外》等文学作品集九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