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3期|于怀岸:观音手(节选)
于怀岸,湖南湘西人。在《花城》《长城》《江南》《山花》《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长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青年结》《巫师简史》《合木》,中短篇小说集《远祭》《想去南方》等。
观 音 手
◆◇ 于怀岸
出门或是回屋前,孟金弟总是先去灶房里洗手。灶房是东头偏屋,有灶台、砧板案和洗菜池子。洗菜池子上方的水龙头离地面不足一米,孟金弟勾腰洗手矮了些,蹲着呢又高了点,怎么弄都欺腰,她就摆了个小马扎,坐着洗。每次洗手,孟金弟至少得花一两分钟时间,严格按照“七步法”流程进行,涂抹三次肥皂,十指交叉,反复搓擦手心手背,然后张开五指冲水,最后再清洗手腕和指甲缝里积垢。孟金弟不喜欢用洗手液,只用肥皂,她觉得洗手液溜滑黏糊,恶心倒也说不上,就是感觉不舒服,手感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孟金弟年轻时做过一二十年赤脚医生,做老保姆这一行也有好几年了——葫芦镇人把服侍老人的人叫作老保姆,哪怕只是十七八岁的小妹子,也叫老保姆。大半生来孟金弟使用过各种各样的消毒液和洗涤剂,酒精、碘伏、双氧水、香皂、洗衣粉,她都用过,所有的洗涤剂她都用不习惯,倒在手上时那股凉意直浸心脾,搓揉时又滑又黏的感觉令她心里腻腻歪歪的,她更喜欢触摸肥皂时手心手背产生的摩擦感,这种感觉更真实,也更细腻,是实物与实物的触碰,让人心里头踏实,不像洗手液,滑滑溜溜,让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虚无感。年轻时孟金弟有一双小巧白嫩、柔若无骨的手掌,现在老啦,手心开裂起皴,手背青筋暴突,整双手掌像老鸦藤一样,又枯又干。
真老啦!
每次洗手时孟金弟都会走神,怔怔地望着这双老鸦藤般的枯手,努力回想它们年轻时的模样。这双曾经令她无比自豪的手,曾是那样的白嫩、柔软、灵巧,现在孟金弟一点回忆不出来,也想象不出来它们曾经的样子。洗完手,孟金弟掏出钥匙打开灶房跟正屋相连的二门,开锁进屋,或关门落锁。若是出门,她会轻轻地关好灶房门,扣上铁丝做的扣绊。孟金弟家的灶房门都从不上锁,只在扣绊上插根指头大小的木棍,哪怕出远门,几天几夜不回家。灶房里除了锅碗瓢盆,啥也没有,贼不会来偷这些东西。就是正屋里,也没什么值得偷的,存折孟金弟无论去哪,都随身揣在心口上,家里除了桌子凳子和被褥,也没啥好东西了。如果真有小偷来行窃的话,除了这一双手之外,孟金弟再也想不出家里还有什么能让小偷看得上眼的东西。这双手,谁能偷得走呢?就是偷得走,这也是一双劳碌的手,起早贪黑,勤扒苦做,用的都是这双手,谁又会偷去让自己更劳碌?
孟金弟做老保姆快三年了。有活没活,她都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左拐,走出村巷,过了接生桥就到葫芦镇。过桥后再往前走两百来米,就是菜市场。孟金弟家住葫芦镇三里外河对岸的西溪村,早几年撤村并镇,西溪村已并入镇西社区,人们习惯上还是叫它西溪村,不叫镇西社区。路过菜市场时,孟金弟会进去买些菜,提着去雇主家,从买菜讲价时起就算正式开始这一天忙活了。若是这天没有工做,她也会买上些菜,提回自己家,生火做饭。没活儿做时,孟金弟从不去镇政府门前的广告墙上找活儿,她只在家里等活儿。一般来说,她在家里待不了两天,衣兜里的老人机就会发狂地叫喊起来。手机屏幕一亮,不用接听,孟金弟也知道是请她出工的信号。挂上电话后,最多一两个小时内给她打电话的人会提着牛奶或营养快线盒子登门接她。
谈好价钱,孟金弟跟着那人去他家里。
在葫芦镇孟金弟是毫无争议的头牌老保姆,不仅镇上人上门来请她,酉北城里也经常有人慕名来请她。孟金弟一般不会出远门,她不愿意在别人家住宿。她对雇主很挑剔,那些单身一人在家的护理对象,无论男女,不管薪金多丰厚,孟金弟都会回绝。也就是说,任何雇主来请她,孟金弟只会答应仅在白天出工,晚上十点前她是一定要回家的。她不愿意在雇主家留宿。这是孟金弟的底线,没得谈。
孟金弟不肯在雇主家留宿,是因为她曾有过很深很深的心理阴影。
三年前,孟金弟第一次接老保姆活儿,是服侍镇上彭再明八十一岁的老娘。彭再明是葫芦镇有名的企业家,在镇上有一家很大的食用油厂。他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在酉北城里上班。他老娘叫吴冬梅,男人彭三望年轻时就死了,她一个人拉扯大三个孩子。大概十几年前吴冬梅就不住葫芦镇了,被大儿子接去酉北城里住,葫芦镇很多老人都很羡慕吴冬梅命好,说她住在城里有老保姆服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那天彭再明上门来时,孟金弟很惊讶,他想不通彭再明为什么会雇请她做老保姆。
“我从没做过老保姆呢。”
孟金弟一口回绝了他。这些年来孟金弟一直在做月嫂。葫芦镇月嫂的行情每天四十块钱,按天结算。孟金弟年轻时不仅做过赤脚医生,还做过很多年接生婆,别人请她开价一般没下过五十块一天,也有开出六十七十一天的。做月嫂跟产妇和婴儿打交道,血水、屎尿很腌臜,但收入不错,孟金弟一直做得尽心尽力。
彭再明说:“孟婶你肯去的话,我给你开三千一月。”
“你莫讲鬼话。”孟金弟不信。
“我都是你接生的,我跟婶子还能讲鬼话?”
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孟金弟有些心动,她想了想,又说:“你妈太胖啦,我怕搞不动她。”
彭再明确实是孟金弟接生的,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儿了。四五十年前孟金弟和吴冬梅曾在一个生产队出工,是老熟人。那时的吴冬梅瘦得像麻秆,大风一吹就会左摇右摆,但她老年有福,五六十岁后像吹气球一样发胖起来,现在至少有一百六七十斤重。彭再明肯出三千一月,想必吴冬梅已瘫痪在床,莫说帮她翻身、换衣,就是扶她坐起来,孟金弟估计自己都会很吃力。
“她能吃能喝能动,上下楼都不要人扶。”
“那请老保姆干吗,你家钱多,烧包?”
“吃喝拉撒她自己都行,你只要做做饭菜,最多两三天帮她洗次澡,莫让她乱跑出门找不着就行。”彭再明如实地告诉孟金弟说他妈这两年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能吃能喝能跑确实不假,但她做过的事马上就忘记,跑出门就不认得回家的路,所以得请老保姆全天候看管。
孟金弟做过很多年赤脚医生,也算是个医务人员,阿尔茨海默病她以前从未听闻过,彭再明给她解释说:“这病就是老年痴呆症。”孟金弟明白了,就是老年人丢三落四忘这忘那,像个小孩子要人哄着守着,她想哪怕就是小孩,那也是七八岁十岁的小孩吧,总比像鼻涕虫一样软沓沓滑溜溜的婴儿好侍候。
“你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负责任哟!”
“八十多岁的人了,真那样当然不要你负责!”彭再明说得很真诚。
“要是万一哪天她走了,我可是要‘霉运钱’哟。”
“霉运钱”是指老保姆在服侍老人时,若是老人走了,哪怕只开工一天也按满月结算,另外还得加一千块钱作为心理补偿费。
“按葫芦镇老规则办,不少你一分。”
“那行,我试试看吧!”
当天下午,孟金弟就住进了彭再明家里。
彭家是一栋独立的小洋房,在镇东头田家湾,这里以前是一片稻田,现在也只有零星的互不相连的几栋小洋楼。彭再明老婆赵小艳和两个孩子都住酉北城里,房子里只住彭再明母子俩。吴冬梅挺欢迎孟金弟的到来,一进屋就拉住她的手不放。老姐妹俩本来就是熟人,好几年不见,话题多的是,说也说不完。整个下午,孟金弟跟吴冬梅聊得挺愉快的,做晚饭时吴冬梅还帮着她打下手,择菜、淘米和洗碗,就像孟金弟是来她家里做客似的,孟金弟拦都拦不住。吴冬梅满面红光,高喉大嗓,气色好得不像个老人,更不像个病人,除了耳朵背,说话需要很大声她才能够听到外,其他方面她都行动自如,吃饭穿衣,上下楼梯完全能够自理,在孟金弟看来,彭再明给她请老保姆,完全是他家有钱烧包,显摆。
孟金弟心里有点窃喜,这活儿比做月嫂强多了。
不想一到晚上,孟金弟的噩梦就开始了。
晚上十点睡觉前,一切正常,吴冬梅没有发作所谓的阿尔茨海默病,洗澡都是她自己洗的。洗了澡后她们都回房睡下了。孟金弟房间在吴冬梅的隔壁,她怕吴冬梅晚上乱跑,反锁好大门后又躺在床上等了大半个小时,直到没听到吴冬梅房里有一点动静,才放心地入睡。
睡得正迷糊时,孟金弟突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她起床去开门,看到吴冬梅在敲隔壁房门,嘴里喊着:“再明,再明!”
孟金弟说:“再明没回来,他在厂里呢。”
吴冬梅像没听到孟金弟说话,更像没看到她这个人,头也不扭继续擂门,大声叫喊:“再明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快给老娘开门,老娘出不去,快憋死了。”
吴冬梅情绪暴躁,不仅用手擂门,还用脚踢门,她就像被关在一间没有氧气的房间里,不破门而出就要憋死。孟金弟上前扶住她,好言劝慰她说再明真的不在家。哄了好一阵子,吴冬梅才冷静下来,相信了她的话。孟金弟扶她回房躺下,刚盖好被子,吴冬梅猛不丁地坐起来,大声质问孟金弟:“你是谁呀,你咋在我家里?”
孟金弟愣怔了一下,给她解释说:“我是再明雇请来照顾你的。”
“大半夜的你在我家干啥,你是小偷吧?”吴冬梅继续质问她。
“老嫂子,你看清楚,我是金弟呀,”孟金弟又好气又好笑,“是再明花钱请我来照顾你的。”
吴冬梅对着孟金弟咆哮:“谁要你来照顾,我动不了还是快死了,咋要人照顾?你赶紧给我回去!”
孟金弟不想跟吴冬梅吵架,退出了房间,关上门,让吴冬梅一个人在房里嘀咕。上了趟卫生间出来,孟金弟再贴着门板听吴冬梅房里悄无声息了,才敢回房去睡。这一折腾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已到深夜了,孟金弟又累又困,一上床就呼呼入睡,进入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孟金弟突然被一声巨大的震动惊醒,耳朵里传来一声炸响:“你这臭不要脸的女人怎么睡在我家里!”
孟金弟拉亮床头灯,看到床边站着怒气冲冲的吴冬梅,她已经扯走了孟金弟盖着的被子,抱在自己的怀里。吴冬梅又一把拉起孟金弟往房外掀:“臭不要脸的孟金弟,你睡我家干吗?你想占了我家的房子啊!”孟金弟个小瘦弱,哪是体胖如牛的吴冬梅对手,她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孟金弟提下了床,推出房门外,然后“啪”的一声关了房门。
这晚孟金弟就躺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清早,吴冬梅还没起床,孟金弟就给彭再明打电话说这活儿她干不了。
“孟婶,我正在出差,要几天后才从外地回来,您等我回来再讲行不行?”彭再明接电话时一点也不惊讶,低声下气地求孟金弟。
孟金弟问他:“晚上我想回自己家睡行吗?”
彭再明说:“我妈晚上犯病有时会一个人出去,一出门她就找不回来,附近不是稻田就是水塘,等我回来您再走好不好?最多两三天我就回来。”
孟金弟没有办法,只好留在彭家等彭再明回来。
一到白天,吴冬梅又恢复了眉慈目善、和颜悦色,没有一点蛮横跋扈的样子。昨晚的事她似乎一点也不记得了。孟金弟确信她不是装的,是真不记得了。一整天,她都在跟孟金弟扯白话。很奇怪,好几十年前的事儿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譬如在生产队时,队长是谁,修了哪条水渠,谁跟谁搞破鞋,都说得毫厘不差,但眼前发生的事儿她却很快就忘记得干干净净,吃饭时她不记得是谁做的饭菜,以为是自己做的,老问孟金弟哪个菜烧得好吃?明明拿在自己手里的东西她会满屋去找,刚刚打翻的水杯也会死不认账,赖在孟金弟头上。
孟金弟洗衣拖地,做饭炒菜,边干活儿边跟吴冬梅聊天扯白话,一天的时间很快打发走了,又到了晚上。一到晚上十点上床睡觉后,吴冬梅就故态复萌,睡下一会儿后她就爬起来擂门,高声叫骂,撵孟金弟滚出她家。这次孟金弟有了经验,任凭吴冬梅怎么敲门,用最难听最污秽的语言骂她,她就是不起来,就是不给吴冬梅开门。她想反正已经辞工了,等彭再明一回来她就回家了。
吴冬梅闹腾一阵子后,就回房去睡了。有时吴冬梅也会锲而不舍地叫骂半个小时,甚至更久,孟金弟就蒙着被子捂着耳朵在被窝里哭,她真后悔接下这个活儿,自找罪受。她想自己没比吴冬梅小多少岁,也是个老人了,白天服侍她,晚上还得受她辱骂,凭啥子呀?就凭她有有钱有势的儿女吗?再想想自己孤家寡人一个,越想越恓惶,老眼里的泪水就流得更多了。
又过了好几天。孟金弟每天给彭再明打一个电话,问他啥时回来。夜夜这样被吴冬梅折腾,她根本睡不好,彭再明每次接电话都说在出差还得一两天才回来,孟金弟让他给姐姐彭秀明打电话,叫她抽空来趟葫芦镇,再给吴冬梅雇个老保姆,彭再明嘴上答应好好的,一连七八天过去了,就是不见他们姐弟俩影子。
这天中午,孟金弟去菜市场买菜,碰到也做老保姆的顾有莲。顾有莲给邮政所李家华服侍老娘,这是一个瘫痪多年的老人,工资每月一千五,顾有莲听说彭再明给孟金弟包吃包住开三千一月,惊得头上的发簪子差点掉下来,当她听到孟金弟抱怨吴冬梅晚上闹腾整晚睡不好觉时,给她出主意说:“去卫生院找熟人,开点安眠药,晚上偷偷给她喝。”
“这不太好吧?”孟金弟知道这药不仅副作用大,而且用得好确实能让人睡死去,用过量就会让人真死去。她做月嫂时就听人说过,有些保姆给小孩喂这个东西,这种缺德的事儿孟金弟不会干,连想都不会想。
顾有莲安慰孟金弟说:“反正那么多钱一月,辛苦点也值。”
“我已经辞工了,”孟金弟怂恿顾有莲,“要不你去她家试试?”
“我才不去呢,”顾有莲断然回绝,“年轻时我跟她就是死对头,我去就不是挨骂了,她会拆了门板闯进房里来掐死我的。”
孟金弟买好菜,出了菜市场,往田家湾走时又碰到顾有莲。顾有莲喊她:“你不是辞工了,还去彭家?”
孟金弟说:“等彭再明出差回来,我就不干了。”
“再明在镇上呀,我天天看到他傍晚开车去城里。”
“不会吧?”
“他车我认得,天天傍晚从我家门口过,我会骗你呀!”
孟金弟一下子明白过来,彭再明不是出差了,而是根本不想回家,不想见到自己的老娘,他肯定是被吴冬梅折腾怕了。孟金弟马上给彭再明打电话,一连打了好几个,手机没人接,孟金弟转身跑去食用油厂找彭再明。在厂里没有找到彭再明,也许是彭再明先看到她躲了起来,孟金弟问了好几个工人,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彭厂长出差还没回来。
每晚被折腾得睡不好觉时,孟金弟不是没有想过丢下吴冬梅跑回自己家美美地睡上个好觉,但她胆小,怕吴冬梅半夜出门跌进水塘,或找不到家死在哪个地方。孟金弟做过多年月嫂,她知道既然收了雇主家钱,哪怕没签书面协议也等于签了口头协议,出事就要承担法律责任。即使不需要担责,也会坏了自己的信誉,谁会再敢雇你做事呀。
那就多捱几天吧,孟金弟心想,反正一天有一百块钱收入。
这一捱又是好几天,孟金弟已经习惯了吴冬梅晚上闹腾,她也有招对付她,首先每天天一黑就反锁死大门,让她跑不出去,第二就是任凭她如何叫骂,不给她开门,自己睡自己的。这天夜里,同往常一样,孟金弟和吴冬梅都早早睡下了,与往常有点不同的是孟金弟一直到睡着时她都没听到吴冬梅起来,更没听到她叫骂和敲门。这晚孟金弟睡得很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她还是二十来岁的小媳妇,背着一个红十字药箱去什么地方出诊。至今孟金弟都不晓得吴冬梅是怎么进到她睡的房间里,是她忘记上插销,还是吴冬梅踢坏房门进来的?
孟金弟只记得她是被一串巨大的吼叫声惊醒的。
“睡得像头猪一样,这是你的家吗?”
孟金弟的美梦被硬生生地打断了。她还没清醒过来,又被吴冬梅从床上提了起来,吴冬梅嘴里骂骂咧咧:“谁让你来我家的?滚出去,滚远些!”吴冬梅推搡着孟金弟,把她从房里一直撵到二楼楼梯口。孟金弟任凭她推着走,心想你撵我走那我就走吧,回自己家去睡个安稳觉。孟金弟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摔不得,若是被吴冬梅推下楼梯摔倒,轻则要躺十天半月,重则半年一年下不了床,因此到楼梯口时,她就快步往下走。当孟金弟下到第三级台阶时,吴冬梅眼见撵不上孟金弟,她把抱在手里的枕头掷向她,咒骂道:
“滚出去,你这只不下蛋的老母鸡,谁挨着你谁家晦气!”
孟金弟闻言脑壳里“轰隆”一声炸响,就像一记惊雷打在头顶上,顿时气得全身哆嗦起来。孟金弟无儿无女,她从十九岁嫁来葫芦镇西溪村五十多个年头了,从没有一个人这样恶毒地骂过她。这时,孟金弟突然意识到吴冬梅并没有糊涂,她跟白天时一样清醒,不仅知道她是谁,还晓得她没有生育过。想到这孟金弟气不打一处来,她停下脚步,扭头冲着吴冬梅吼道:“你说哪个是不下蛋的母鸡?”
“你下过蛋吗?”吴冬梅反问她,“不下蛋的母鸡才会占别人家的窝,孵别人家的蛋,赖在别人家不走!”
孟金弟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她感觉手掌心有一股黑血沿着手臂,通过脖子,浇红了她的脸颊,直往脑门上冲。她再也无法容忍吴冬梅了,一个箭步冲上楼梯口眼睛瞪着吴冬梅。
“我是来你家做工的,不是来受你羞辱的!”
“你有儿有女咋啦,他们谁不躲着你,谁愿意见到你?”
吴冬梅猛扑了过来,一把揪住孟金弟的头发。孟金弟的头皮被扯得生疼,奋力挣扎,拉扯中两人都没站稳,一骨碌跌在地上。孟金弟艰难地爬起身来,她看到吴冬梅也坐了起来,吴冬梅双手撑着扶栏试图站起来,吴冬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发出两道绿光,盯着她。不能让她站起来,更不能让她揪住自己,孟金弟知道一旦再次被吴冬梅揪住抱牢,她那个体重压也得压死自己,孟金弟咬紧牙关,扑倒吴冬梅,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她听到吴冬梅喉咙里咕咕噜噜冒出来一句话:
“金弟,你这双手是接生的,你要用它杀人吗?”
若让时光后退,倒回四五十年前,孟金弟的这双手确实是接生的手。毫不夸张地说,她这双手曾是葫芦镇最闻名遐迩的一双手,在很多年里,她这双手都被葫芦镇人尊称为“观音手”。
几十年前,孟金弟是葫芦镇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接生婆。那年头,绝大多人家并没有钱送产妇去医院生产,人们都是请接生婆上门来接生。现在行走在葫芦镇上三十到五十岁的成年人,无论男女,估计九成以上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见到的不是父母,而是孟金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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