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文学》2024年第6期|钱幸:门状
玉蕊挂壁
白水州地处北方,属于下州。下州刺史张浩贵遇到大难事了。说大、难,可丝毫没虚张声势。其司户参军都一跑了之了。
府衙前壁上,挂了一串玉蕊。玉蕊花来自国都长安唐昌观,仅在夜间开放,白日闭合。此花一经开放,掩映银辉,如若月下美人。花蕊曲长,从花苞炸开,花丝弯身探出,串串妖艳如烟。清晨,花幕散去,满地飘然。早年间有传闻,说一及笄女子穿绣绿衣,垂髻双鬟,容色温婉,有三仆跟从,皆着黄衫。四人下马以白角扇掩面,到玉蕊花畔,女子令仆取花数枝,烟飞鹤唳,轻风拥尘,后尘飞灭。众人再望,彼已升至晴空,方悟此乃仙迹,遂传遍长安。
玉蕊盛放,看上去是极丰美的盛景,但张浩贵吓得往后踉跄几步,心跳陡然急了。无他,这玉蕊花是杀手团“教坊”的谒刺,也可称“门状”——见清晨零落的玉蕊花瓣,如见“教坊”潜入。
意思是,此门户内之人,得罪雇凶者,将性命不保。
“教坊”杀手团,出手从来不失。
当时唐朝刺客风气颇盛,突厥、契丹、铁勒、吐谷浑、回纥各族杂胡入驻中原。胡人粗犷好斗,迁徙内地,戍边征战。武举又助长了官宦子弟习武之风,再加上朝廷新设节度使,中央管控乏力,各地势力驱使刺客绞杀政敌。贫下之士成为刺客,亦为出人头地之举。一时,有名刺客,多被权贵或藩镇官吏收买、豢养。而“教坊”杀手团依旧名气颇深,他们不同于其他,是一群有志之士。雇佣者多为江湖要人,为的是大唐社稷或黎民苍生。所以百姓拥戴,官人护佑。谁家门前挂了玉蕊,得先扪心自问,是否悖了祖宗规矩,行了伤天害理之事。当然,门前见到玉蕊,亦等于头拱到了阎王爷地上。花瓣尽数凋败之时,即为“教坊”动手之际,让人防不胜防。“教坊”杀手以目标明确、无情残忍、战术精湛而闻名江湖。众人猜测,其中肯定有行动极其矫捷者,有善毒者,有善于模仿者,又有人说里面有女子。但因刺杀对象多为达官贵人或江湖悍匪,难度极高。具体他们如何斩杀,怎么配合,无从知晓——见过的,都已身绝。
听说凡见玉蕊挂壁的,有连夜逃窜,客死他乡的;有藏于地下,一把火烧光,人翻出来,皆成煤块状的干尸,虬结一团的;也有人听说此事后,主动取下玉蕊,故意伤人,投入监牢,以为那儿固若金汤,结果在吃下当晚稀松平常的狱饭后,毒发身亡;也曾有一位狡猾之徒立即报官,其跟在参军左右,以求庇护,参军在审判一卖腐肉的,正欲问斩呢,这厮走跟前凑热闹,一眨眼之际,掉了脑袋的,却不是那卖腐肉者——而是这藏起来的狡猾之徒。
张浩贵遂请求邻州他的好友——上州法曹参军前来支援。信使车马两日才至,只说:荷花已盛极,特邀来赏玩,速!速!
这位法曹参军叫陶知衍。其眉清目秀,武艺高强,据说能飞檐走壁,轻功重功、斧钺刀叉,样样在行。他跟张浩贵早有交情。两人曾就两则杀人案,飞鸽传书往来,讨论争执不休,同气相求,交情甚笃。
一则仇杀案为周氏兄弟替父报仇案。周智寿、周智爽其父被族人所杀。兄弟二人手刃仇人,又到县衙自首认罪,都自称主谋,真假难辨。经数年,无法定夺。后有人指认周智爽为主谋,官府遂判其死刑。其受刑时刻,神色自若,以“父仇已报,死亦何恨”交上结书,而其弟周智寿顿绝衢路,收智爽尸,舐取智爽血,见者莫不伤焉。此案悲哉,绵绵难绝。而另一则仇杀案,则是莱州人王君操之父被同乡人李君则斗殴致死。李君则外逃数年,弗获。彼时王君操年幼,后等待数年,待到朝廷更迭,自隋至唐。而凶手以为朝代更替,不应再罚,回至家乡,终于被王君操手刃,剔其心肝,啖食立尽。杀人偿命是律令规定,而王君操以“父仇不可同天”从刑宪,终被赦免。
两案均为父亲被杀,子为父复仇杀凶,却生死有别,结果迥异。张浩贵认为是司法官员肆意妄为,而陶知衍则以为王案判决时,考虑到为父报仇的行为符合孝道。陶知衍道,左右不过是道理,但人命关天,周氏兄弟亦为孝道。不过,王君操正值前后变更青天,世代迁革、不虑国刑,照《永徽律》“谋杀人”条:其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按律,其行当斩。州司原该据法处死,但太宗特诏,原免,亦无可厚非。而周氏兄弟杀人,则为典型谋杀。对议谓之谋,与《永徽律》中以“造意者”为首,智爽先谋,故其首犯,当斩。张浩贵则评说,王案若在他手,则一定斩杀处决,以正典刑。
两人唇枪舌剑,多番书信来往。终于达成一致:处朋友,不理国事。双方隔空哈哈大笑,虽天各一方,仍共邀举杯赏月。
女子杀夫
这一次,陶知衍收到传信,对两个“速!速!”颇感意外。
这张浩贵大耳厚墩微垂,说话慢慢悠悠,处事不疾不徐。当年他主政一方,颇受微词,因他性情中人,好色贪财恋杯,其在后院开辟温泉,声色犬马,极尽奢华之能事,又酷爱收集。半年前,他邀约陶参军饮酒,用的是越窑青瓷。器壁减薄,色泽青绿,茶汤醇厚,杯身温润。又说他里榻上的画,是吴道子真迹。
终日埋首于浩繁卷帙中的陶知衍只是羡慕。
陶知衍刚到刺史府衙,就见张浩贵满面愁容。居地荷花垂了硕大花冠,午后池塘里波光潋滟。一众爱妾都面上悲戚,张浩贵亦无心赏荷,头也耷着,其一爱妾取来鹦鹉杯,取酒装于大酒樽。酒樽比普通杯子大一圈,底部中空。另一爱妾烧火,用以热酒,再以杓分酒。
喝下酒,张浩贵就有些醉了。一醉就抓住了陶知衍的白夹衫,说道,今日请你,不为看荷吃酒。只知你功夫了得,解我忧愁,救我性命。
你这上马统军,下马治民,能有何忧何愁,何以要救?
不瞒兄台,“教坊”要来。门前已有一串玉蕊,花落尽之时,便是我人头落地之日。近日里,惠风祥和,尚有三两点花骨朵,留我一命。跑是跑不脱的。这偌大的白水州,往哪里去?我堂堂下州刺史,脸往哪里搁?
你得罪了什么人?陶知衍沉吟,接着一笑,恐怕得罪之人众多,不计其数。他睃着张浩贵脸色。张浩贵不懂陶知衍笑什么,称自己无甚把柄。只前几日,判了一女子杀夫案,那女子看起来柔弱病身,杀人凶器也难寻,其夫死状可怖,脑瓜崩裂。此案有些蹊跷,准备移交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御史大夫“三司推事”定夺。此外,再无其他。陶知衍打望了下壁前悬挂的玉蕊,最后两只花苞已蓄势待发,想必当晚就要盛放,继而凋落。事不宜迟,便说,叫女人上来。
于是传罪女。罪女着青色粗褐汗衫,入门便跌跪在地,一看就是已被动刑伺候过。陶知衍略皱眉,搜过身吗?张浩贵说,早已搜过。陶知衍下腰拧过女人下巴,女子面目狰狞,睃见陶知衍。陶知衍仔细打量她,问,凶器在何?女人不答。陶知衍又问,家里做什么营生?女人亦不答。张浩贵笑说,卖肉的。陶知衍问,行凶是腊月?张浩贵说,你怎么知道?陶知衍道,今年腊月格外冷,肉搁在窗台,都结冰了,如若棒槌。
女人面色已苍白。张浩贵陡然懂了,说,这就不用移交了,凶器有了!陶知衍点点头,道,拿手出来。女人伸出漆黑的手,指甲处洇满黑血,指甲盖已接近剥落,只剩一小层皮,一看就是用过极刑。不待他说什么,一众长史、司法围拢上来,从女人背后一脚踢去,女人趴倒在地上,被五花大绑就地擒住。张浩贵道,来人,先押入牢中。
张浩贵问道,是因为她吗?这不是我抓错,是“教坊”错了。
陶知衍道,凶器不察,这女子被你用刑到都快魂飞魄散了,我看你还是消停些好。当务之急,不是找“教坊”来的原因,而是要想办法化险为夷。
张浩贵来回蹦跳,只差抓耳挠腮,那“教坊”杀手如何防?究竟几人?陶知衍吃了口茶说,倒也不用紧张,这玉蕊只剩最后两苞,稍一晒,就落了。该来的就会来,左不过今晚。今晚不管谁来,都会有刺客混入。既来之则安之。不要着急,我们慢慢等。随着蒙顶茶在茶杯中渐渐淡下色来,张浩贵眉头慢慢舒缓,讲起这些年白水州政事,自称其无为治理,有负皇恩,愧欠于民。
陶知衍略笑道,早先,白水州连年大旱,河道淤塞,通行受阻,庄稼歉收,百姓屡有怨声,亏得你向吏部请奏,疏凿河道,采用“井邑”劳役方法,增设蓄水泄洪工程,工毕泉出,山泽作气,江湖发源,积为长流,一解旱涝之害。又有大批女巫赴各地名山大川为皇帝祈福,女巫由宫中太监护送,每至地方,干预州县事务,索要通行便利。听说有一绝色女巫大耍威风,对州县大臣闭门不见,你却径入馆内,令左右将其推至驿馆门阶下,斩首示众,没收其财物。女巫们自白水州过,百余人,仅余一半。最终,无人申诉,并未惊动皇帝,你哪儿是无为,是大大有为。
张浩贵的目光从陶知衍脸上扫过。接着,笑笑,满脸的褶子荡开漾,显出舒懒神色,吃茶!吃茶!他对恭维话颇为受用。喜笑颜开,随即叫来左右,安排一场歌舞《拨头》。
贪念之斩
《拨头》是西域故事。胡人之父被虎杀死,胡人披发素衣上山寻尸。只见那优伶扮上胡人装扮,左右摇摆,边走边唱。山有八折,曲有八叠。一曲唱罢。
陶知衍道,妙啊。“妙”字刚从嘴里落地,那扮猛虎之人把虎头一掀,满身装束往台下倾来。虎身下,抽出一柄亮晃晃的长刀,刀刃锋利如光,从张浩贵身边腾过。陶知衍一把将他推过去,张浩贵在地上翻了滚,躲在立柱后。那扮虎之人大笑,旋即长刀落地。
双手展开,虎头脱落,整个人慈眉善目,喜笑颜开,根本不像杀手。只见他脚上猫步,身体倒垂在梁上,稳稳地走一圈。一众人等拿着刀叉在下面围捕。
扮虎之人披发素衣,龇牙咧嘴,做怪异状,嘴里长吟:
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
他一脚踩到司马头上,忽然起身,只见司马双目瞪大,浑身觳觫,身子一歪,如棉花遇水,倒头坠落在地,整块头皮已被刮去。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这时才瞧仔细了,原来这扮虎者脚上刀光亦一闪。接下来,左右引来弓箭,要射而杀之。万簇齐发,只见扮虎者黑影一闪。
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
一把把箭悉数钉进房梁,入木三分。扮虎者轻笑一声,踩着箭镞,直接飞起,脚上短腰靴直冲着张浩贵。廊柱后的刺史慌忙逃窜。
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
扮虎者一脚掠过他头发,几近刮掉头皮。踏到门槛,略一转身,再次进犯。陶知衍捡起地上的刀,长刀与足刀环佩叮当。
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吟至此,刺客已下全部杀力,下脚旋即踢起,攻至张浩贵的脖子。张浩贵忙捂脖颈,鲜血从他的手缝大量涌出。那扮虎刺客发出极其欢快刺耳的笑声,喊道——就姓李!尔后,如一只倒垂蝙蝠,四肢张开,摇坠下来。众人抓住刺客。
张浩贵喊一声停,手指间鲜血喷涌不绝,他道,你为何行凶?
斩你是因“贪”!对方双手双脚被缚,面色却俨然如常,抑扬顿挫道,你用“井邑”劳役方法,设蓄水泄洪工程,劳碌百姓,苛税猛于虎,却肥了自己一人腰包。瞧这府衙内歌舞升平,琼浆玉液,极尽奢华。而我辈家徒四壁,供应你这蠹虫!我要斩了你,绝这“贪”念!他一刀劈下来,桌上的越窑青瓷应声而碎。此刻,左右动手,刀剑齐发,如同扎入一摊肉,瞬间斩碎如泥。但见刺客笑容冷在脸上,大嘴张开,笑声化成了污血,涓涓流淌。
这时,陶知衍拿开张浩贵的手。
险呐,张浩贵扔掉浸满鸡血的棉布道,幸好早做了准备。他把棉布一丢,冷冷叹道,要杀“贪”念?看他明显胡人相貌,不在我治下。他家徒四壁,与我何干?我若不贪,不去打点,当年白水州大旱,以为就可以大兴水利吗?
陶知衍笑笑,你心中笃定,便不用在意。
张浩贵往对方尸首唾黄痰一口,洇出淡淡血丝,听说“教坊”杀人团有扮演者,这便是了?陶知衍说,看来是“教坊”杀人团的“优伶”角色。此角最难防范,亏得我们先行明辨。
他嘴角往上扯了扯,眼里漫出笑意,如今,我倒有个想法。我们就这么暗自紧张,反倒夜长梦多,不如出去走走。白水州有无喜乐场所,权且放松?张浩贵也笑,没想到仁兄有如此爱好,倒甚合我意。两个人换了便衣,去了烟雨楼。
传说白水州的烟雨楼不输于平康坊,内有各色奇女子。其花魁并不固定,而是轮流坐庄。想要面见花魁,自然要多加银两。最近烟雨楼最为出挑者当属榕蓉,蒙面纱,据说有着最曼妙的声音,能唱曲讲谈。高音绵绵,直冲房梁,绕梁三日,袅袅不绝;低音则婉转迂回,遍地零落,仿佛俯拾皆是。
张浩贵与陶知衍分花拂柳,曲径通幽,见中庭堆了奇珍异石,池塘、花卉一应俱全,竟与平康坊近似。一条比马鞭稍粗的皮鞭,内插百余枚钢针,针芒露约二分,垂于楼阁内,提醒姑娘们遵循教诲。
假母一见是白水州贵客,把歌妓悉数招来。众女妖娆多姿,各显风采,因能见到刺史参军,还得给假母一缗钱。
尔后,歌舞减慢,有无数繁盛鲜花系于缎带,往楼下垂坠。穗头团团大一个,捧在手里,花球一般,正自落于刺史参军中间。这时,歌舞声停,屋内悄寂。只有门童打鼾的声音,一晃一晃从门槛处传来。众女俱抬头,目光凝聚。这时,忽听见轻盈笑声,似人呢喃低语。接着,声音流转,如玉盘珍珠,葱茏而响。一女子衣衫薄凉,顺着潋滟的绸缎滑落下来。她轻轻站定,丝纱微微笼罩,如同淡淡薄雾。面纱微拂,露出淡淡一笑——那便是花魁榕蓉。她垂眉侧目,略一招手,假母便心中有数。
色欲之杀
张刺史目光不住往外睃,有心等着刺客前来。什么时候?怎样动手?结果是有定数的,非你死即我亡。但张刺史觉得,陶参军一来,局势定可逆转,他有这个信心。两人虽一直书信往来,但正像陶参军了解他那般,他也早打探过陶参军底细,有其负责审理的一案可加以说明。
有王姓父子,路遇一行驿马,天上打雷,马大惊。这儿子一看危险,掏出长刀,将马剖腹。后马主论告,案至陶参军处。按《永徽律·厩库》,诸故杀官私马牛者,徒一年半。然这陶公深思熟虑,写下断讼如此裁决:万物生灵,德光终始。临危致命,孔子以为美谈;临难舍生,司马迁述其风。其忝曰人子,先随父行。逢莹角初惊,仓黄贻性,倏忽虑庖之患。虽称其罪,终未可论辜,既合教之规,亦称勇之节。酬价匪亏,与直有惬私家,庶叶平反之词,从轻罚处。
此判案有析理、辨理、权理,事理的部分并无事物本然之理,只有事情应然之理。陶知衍注重法律,析理中强调伦理,以忧父、仁义为法则,至“万物生灵,德光终始”的高度。而对杀马违律的法理和欠债还钱的事理又进行了分析忖度,终以宗亲伦理为主,进而决断。其断后,众人皆叹服。此一案,已彰显陶参军行事稳重、考虑周全的性格。
那王姓父子正是白水州人。
榕蓉垂头,纱在摇扇下微微战栗。她还在轻声说话,喉音缠绵,入耳即化。手如青葱,目如星火,声如潮浪。房间素净如洗,摆着笔墨纸砚与几样小吃,酥山、水晶龙凤糕、樱桃毕罗,在碟里软嫩可人。张刺史邀她入客房,左右立刻紧跟其后,旋即关门。数秒以内,榕蓉衣衫尽解,肤如乳脂,形似柔筋,乳房婀娜,腰部点缀朱砂。梳背、步摇、发钗、发簪尽数零落,长发如瀑。再一起手,面纱去除,芙蓉出水,莲花洗尘。陶参军打望了一眼,垂下眼皮,左右旋即退下。
一身光净的榕蓉倒大大方方,坐在陶参军身边。是哪位要我陪?她的手轻划过陶参军的脸畔。他笑笑,接着躲开。张刺史把查验过的琵琶递给榕蓉。榕蓉不动声色,手如柔荑,指甲细长,右手食、中、无、小指依次弹弦,大指挑弦,连发五声,这是轮指。右手以“四弦一声”的快速弹挑,三四条弦同时起奏、振动,声音共鸣,这是扫拂弦。琴音如雨声点缀在屋棚上,又绵绵缠缠,让人仿佛跌入梦境,人琴合一。
好曲,好音。张刺史道,但我看,你有些面熟。
榕蓉巧笑倩兮,眉目送情道,刺史说的想来是我阿姊。当时我阿姊在崔家做婢,主人甚好,但妻子王氏善妒,奴婢不许有浓妆艳抹,且不准盘髻。每人仅有豆大胭脂与一钱粉。我阿姊新去,尚不懂规矩,又酷好描眉画唇,稍事艳丽。王氏着恼道,你喜欢装扮,我来给你操办!令人用刀子刻她的眼眉,填入青色,把铁柱淬烧,灼她眼角。可怜我阿姊,皮肉焦卷,王氏竟狠心敷上胭脂,使皮肉沤烂。待疮痂脱落,瘢痕犹如化妆,可是一个惨绝人寰的丑状。我阿姊日日哭泣,满脸的疮疤浸泡在眼泪中,无法愈合。这王氏还杖杀与我阿姊同病相怜的两个侍儿,藏尸于雪。雪化肉臭,被人发觉,王氏却将一切推到我阿姊身上。当时还是您立案审查,认定王氏犯了“七出之罪”,令其离婚。
张刺史笑曰,我想起了这案子,也只得照章办事而已。《斗讼》有言:诸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疏议讲:七出者,一无子,二淫逸,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盗窃,六妒忌,七恶疾。我以妒忌责罚,本就是按律处置,不必谢我。榕蓉继续笑说,照律令都会如此判罚,但能够为我阿姊找到生路的,只有您。后来,您令崔氏纳我阿姊。张刺史的脸上有些僵硬,淡淡笑说,哪里哪里,如今可好?
榕蓉目光在烛光中摇曳,如今,很好。她慢慢起身把酒倒上——连酒也是刺史带来的。卧榻已经多重翻检过,多余之物一概尽除。陶参军见张刺史略有疲态,就提出退下。张浩贵敞开门,讲,备水,沐浴。假母在门前正侧耳听着,这会儿欢快喊道,快!快!备水!
待重新更衣后,烛灯吹灭,一团黑拢下来。
榕蓉轻声道,你可知我从不侍奉人?唯这喉咙,是我的器具。刺史不语。榕蓉软糯的声音旋即变成一笑,笑声软弹,果然令人浑身麻酥,筋脉尽展。他摸着榕蓉身体,从颈背后就开始放松,整个人如同泥鳅落入软滑沙地,簌簌下坠。身体一部分钻到黑暗里头。整个背先是虬紧起来,倏忽弛放,肉软瘫下来。
门外,黑灯瞎火,假母随在陶参军旁,打个响指,又有娇俏女子围拢,假母的手往下摸索。摸了半晌,陶参军轻轻拿掉她手。假母索然道,这位客官是柳下惠哎。陶参军笑笑。忽听见屋里一阵踢腾打闹声。一开始,左右属下还在笑,似乎对张刺史幽微性事趣味了然于心。忽然,动静越来越响,众人才察觉不对,旋即推门而入。
已经迟了。
嗔怒之绝
陶参军尾随进去,所见情状异常可怖。花魁榕蓉的指甲尽数断入刺史脖颈,划出数道细长血痕。而她口中含着跳脱的肉块,假母一瞧,哎呀呀号啕冲出门呕吐——那是男人下体。血脉贲张之时,还犹自跳动,红彤彤赤条条断在她口中。她用嘴、指甲及床单为利器,将对方杀个半死。满床鲜血,而她浑身浸在血泊之中,两眼中插入一把刀,尚未死绝。她吐出口中东西,目光已凄美哀怨,宛若透花糍。
此等可怖之状,令陶参军全身如坠冰洞,无法动弹。
屋内掌灯,属下走上前,却看明白了,榕蓉袭击的却不是刺史,而是张刺史的副官别驾。别驾的打扮与刺史一样,是沐浴更衣时调了包,难怪屋内灯烛尽灭。陶参军一直跟在刺史左右,没想到还有别驾替身。他感到因疏忽引发的悔恨一下袭来,敲击心脏,使它发泡胀大。
刺史真身上前,扳过榕蓉的脸,俯视查看,你又是“教坊”团的?好大贼胆!她的嘴张了张,笑了,嘴角涎下一腔血水说,我奉命斩杀的,是你的“色”欲。刺史手上的力道加大,榕蓉整张脸极尽扭曲,近似恐怖。刺史道,你也配斩杀色欲?自我到白水州上任来,你们生意渐好,原本放逐之人,都有了果腹之本。是我让你们活!
这样活也叫活?若不是刺史你大行享乐之事,不会有那么多以七出为名被弃而无处可去的女子,亦不会沦落风尘。你大行酒肆妓院风尚,让纸醉金迷之风一时大盛。你命崔氏纳我阿姊,只为你方便行乐而已。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你亦不遑多让。
没有酒肆妓院,你以为白水州会如何?乱世既开,混沌将至。酒桶无一缺口,则酒桶受力而箍毁尽散。然白水州的女子却可以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除纺织耕种外,亦能饱读诗书,与男子无异。
榕蓉目光已涣散,略转过头,睃了陶知衍一眼。
那一眼,令陶参军五味杂陈。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她还在街头卖身葬姊,是他收留了她,也可以说,是两个人互相收留。在寂寞的长安城,他们把很多肮脏和脆弱的夜晚零敲碎打,一一下咽。直到找到了“教坊”,或者说“教坊”杀手团找到他们,收容了他们。从此,他们代号“优伶”。“优伶”,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双,一男一女。他们从来没有自我,只有所扮演的角色。他们用“教坊”给的皮囊行走在大地之上。合二为一,一分为二,配合默契。有时,他们不得不假装不认识,甚至,永远都不相见。而直到今日走入烟雨楼,陶参军才知道另一个伙伴扮演了什么角色。刚刚,榕蓉双唇颤动,以只有二人能懂的唇语相告,早在陶参军一行人来之前,真正在“教坊”里,代号“花魁”的杀手,已被绞杀——所以张浩贵才轻松应下陶知衍的诱敌深入。她出此下策,决计扮演另一杀手。
陶参军不动声色,垂头凝视。刺史踢了赤身裸体的榕蓉一脚,声音懒懒地说,这个没死透,收束狱中,押回去审。
陶参军眉头锁紧了。他想起来她的头发垂在他身上的感觉,毛扎扎的。阿姊的事情过去后,他们就到了“教坊”,她爱笑、爱说话,闹腾着他。彼时,面目冷峭的陶知衍常常一言不发。他不知她是否可看出他的内在——为她眉眼生笑。此刻,榕蓉哀哀的目光只追随着他,陶参军的手在抖,他摸向身后,空空如也。司马睃他一眼,笑了,参军是在摸刀吗?勿冲动,要留活口的。参军的手慢慢收回。
几年前,陶知衍在上州法曹参军上任路上行凶,杀而代之。早在那时,他就已领命,取张刺史之命。他得知张刺史酷好收集,又喜研究案件,故而想方设法搭上线。几年下来,终于有了交情。一周前,他接到命令:取张浩贵狗命。
他已尽了全力,成了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角色。在上州刺史麾下,得以重用。有了从未有过的自由与权度,那是一段最平和的岁月,平和安稳到他以为可以永远扮演下去。
一个人可以扮演另一个人度过一生吗?他闭上眼睛,感到一股不平的愤怒。陡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嗔”念。活着,有些人安逸,有些人劳累。有些人富贵,有些人卑微。有些人为了正义而短命,有些人丧尽天良却长命百岁。他们是一样生下来的,却不一样地赴死。只要活着,就要面对如此大不公大不平。而就连他们的肝脑涂地,也只不过是为了让上面的人除尽政敌。都是人,有人为人,有人为工具;有人为下棋之人,有人为棋子。满腔的愤怒迸发着,似乎从胸腔喷射,他扮法曹参军演得惟妙惟肖,别忘了,他在借刀杀人!借大唐的刀除令他不平之人!而如今,他要杀的,亦是张刺史的“嗔”念。他的使命,就是让张浩贵随着“嗔念”一同去死。
可是,作为一个刺客,他亦有着对生的贪,对榕蓉的欲,对不平不公事之嗔,他有资格讨伐张刺史吗?他汗出如注。
这时,张刺史左右属下忽然上前,意欲拿住他。来不及了,陶知衍迅速出手——张刺史自顾自趴下。半晌,张刺史抬头觑见陶参军脸色,扭头转望,瞧见一行清亮的眼泪从榕蓉眼角啪嗒掉出来。她的胸口要害处插入一把飞刀。
在选择全力刺杀他和给榕蓉最后一击之间,陶参军选择了后者。榕蓉终于阖上眼睛,嘴角浮出最后一丝笑容。
日头落于地面,一片碎金子。刺史府邸,陶参军被绑裹在柱子上。张刺史看着陶知衍说,你饶我一命,可我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想必你早已领会。知衍啊,何故如此呢?
陶知衍嘴角一歪,我是最后一个“优伶”。
张刺史的目光下垂,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扮演的?
从一开始,就如此。陶参军答。
恶树善果
一柄刀架在陶知衍脖颈处。张浩贵问,为什么?
陶知衍道,白水州表面社会治理祥和有序,实则你“外儒内法”,严刑峻法以治民,甚至大兴酷刑。搜罗异禀者,凡有一技之长者,则罗织罪名,陷人于冤狱。不归顺就动用酷法讯囚,以醋灌鼻。将他们置于大瓮中,以火烧烤。以铁圈箍住脑袋,往里敲入楔子,至脑裂髓出,以供取乐。种种酷法,备极苦毒。你已经完全枉顾《断狱》之规,用酷烈刑法施以罪犯。
张刺史并不辩驳,慢慢笑,笑容温吞,像一锅慢慢放凉的开水。
陶参军继续说,你是这些年,我们所要刺杀的“五毒俱全”之人。如此凶残歹毒,猖獗作恶。张刺史打断他,五毒俱全?说我作恶,你们“教坊”杀人,难道不是作恶吗?网罗像你这样的异禀者,只是为了驯化罢了。你以为你没被驯化吗?仁慈也是一种驯化。听说过怀璧其罪吗?对了,我做我该做的事情,你亦做你该做的事情,所属利益不同罢了。所谓善恶有别,但,谁能说清孰善孰恶?
陶知衍嘴唇动了动,说,你难道不是恶吗?
刺史道,善有层次,亦有维度。两人相杀,各自有理,立场不同而已;两州相倾轧,一吞一让,胜者为英雄,败者为俘虏;两国相战,历史是胜者涂抹而成。上战场讨伐的将军,难道没有折磨俘虏?没有蹂躏胡人?成王败寇,能用善恶判定?白水州在我来之前,民不聊生,我是手段残酷,动辄得咎,震慑百姓,然白水州在我治下,各归其位,各得其所,难道这不是善举?
陶知衍胸口发紧,双脚往后退缩一步,道,是,白水州在你这大恶人治下,倒是平静祥和得很。
日头把刺史的脸筛到墙上,一半脸明,一半脸暗。黯淡的那部分尚衔有一丝笑意,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道,知衍,恶树结善果。你没考虑过,莫不是因为我们对善过于苛刻,对恶的感知过于狭隘吗?慧谋如你,亦有不通不明之时啊。统治,有另外一个名字,亦为:行恶。极善之人如何治理?赏罚不分,爱憎不明,如何教人信服?不不不,你要想到,这亦是大善,但凡统治者,他必将献出自己,杀鸡儆猴,摆平苦难。就算牺牲,臭名一时,也无妨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后人写就的史书定以结果盖棺定论。你认为我恶哉?孰善哉?仁慈和善,苟安之治,有时又是大恶!或者说,我身上无数种恶,反而会结出白水州这一善果,亦未可知!
痛快!与你论政,还是痛快!可惜了,我还是要杀你。然而,他说这话,却转过身去。这时,陶知衍注意到,屋里只剩了他二人。张刺史未曾对他防备,是要叫他走吗?
不——陶治衍闭上眼睛,从舌下运出一粒黑药丸。张刺史意欲阻止,为时已晚。嘴角白沫泛起,赤红的血抽拔出来,一股股慢慢涌上来。刺史上前抓住他。陶参军的手也覆上去,仿佛是眷恋不舍般睃了他一眼,要好自为之,还有……
陶参军似乎要提醒他什么,但毒药攻入五脏,瞳孔宛若在黑水中泡大胀发,他倒先“好自为之”了。
澄明的月亮被秋风洗涤得干净。刺史的爱妾们又在残荷败柳中轻轻吟唱: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刺史再次感到了孤独和悲哀。每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死去,都有一部分魂魄仿佛加于其身,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沉。
翌日,刺史却死在府衙。
关于他的死,江湖流传许多说法。但宛若支流最终汇聚成一条奔涌的大河,所有传说互相补充媾和,形成最终版本:
门前的玉蕊花终于凋零。粉红的花瓣铺满一地,一股诡异的奇香弥散开来。如此,张浩贵最终还是被“教坊”杀手团刺杀了。前来刺杀他的种种,都一一死去。然而最终让他败落的,却是那个最早就以身投敌、受尽折磨的杀夫女子。后来那些杀手,目的皆不在刺杀,而在为她拖延时间。他们几乎是以与死亡同价的热忱展开了故意失手的屠杀,给代号“俘虏”赢了时间。
杀夫女子在狱中草席上用舌下藏针,以体为书,刺下所有犯人名字的血字,据说她整个背已血肉模糊,却凑成一片上书状。那日她忍住了痛楚,披草席跪在张刺史身边,又向世人揭开刺史张浩贵的另一怪癖:不恋美而贪慕丑态,其内心变态可想而知。刺史倒了两杯酒与她共饮,想从其口得知“教坊”的幕后指使。
“俘虏”说赐酒就是赐我死,张刺史笑说,酒是我倒的,无毒。她仰起头,你喝我就喝。一缕头发飘然落下。刺史与她一同饮尽,尔后,倒毙身亡。原来,她的头发涂满剧毒。她最终以同归于尽的决心背负了必死的使命。
“俘虏”当即被刺史手下绞死,以绝后患。而其手下又被假装跑掉的司户参军带兵前来,暗中袭击,一举杀尽。“俘虏”尸体成了巨大的申诉牍,被一众早就受够了张刺史及同僚同党愚弄的人送至京师御史台。抵达时,尸身已发臭,险些分辨不清皮肉上的字迹。
最终,所有同党被一一剿灭。白水州恢复了往日安宁。
不久,新刺史上任。然而,半年后,白水州却渐渐出现了各种难平之事。百姓潦倒,饥荒遍野,盗贼趁机犯上作乱、杀戮抢夺者甚众。
一日,玉蕊再次在府衙壁前出现。夜幕,悄然落下,随着白水州河道滑入林间,于水流缓处团聚,尔后,默默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