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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5年第5期 | 白琳:占卜(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5期 | 白琳  2025年05月29日09:03

白琳,作家。小说发表于《收获》《当代》《花城》《北京文学》等。获有赵树理文学奖、欧阳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奖项。现居山西太原。

占   卜

白   琳

她把两座白水晶柱挪到一边,打开一个绿色笔记本,在上面绘制我看不懂的图形。桌子上还有两杯刚被吹熄的香薰蜡烛,一柄挂着发丝的梳子,一支润唇膏,一张超市采购清单,一对绿色耳坠,以及零星散落的牌卡。王伟科想要把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但桌面太小,物件轮廓又太多,一切都显得局促。她脸色苍白,眼皮狭窄,鼻子、嘴、唇、眉毛都细薄寡淡,头发的下摆很整齐,像用尺子量着剪掉的。靠墙摆放的温度计显示房间里只有十八度,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一件灰色毛衣,和她的外表很不相称。她的样子让人莫名地不安,我却发现我无法停止观察她。

她正在给我占卜。王伟科是我朋友中唯一的神婆,念大学的时候她的兴趣是帮同学摆星盘,毕业后她在微博上帮人看运势。业务范围涵盖摆塔罗牌,看星盘,出水逆预告,预测事业、财运和桃花。最忙的时候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接过我认为最匪夷所思的业务是和一只在英国的猫进行灵魂沟通。

那只猫总是喜欢在主人昂贵的衣服上撒尿,据说似乎是进入了青春叛逆期。它尿毁了两三件古驰外套,一个路易威登双肩包。它身份高贵,买来的时候花了两千五百英镑,生了一次皮肤病,久治不愈,又花了两千多,并且将持续花下去。为了对应不菲身价,它喜欢在主人的奢侈品上留下自己的尿液,对廉价品毫无兴趣。英国留学生实在无法忍受它的胡作非为,就托人找到了王伟科。

难道不是应该去看宠物医生吗?我问。

医生要是有用能来找我?王伟科淡淡地说。这时候她已经不止是一个神婆了,甚至是一个小富婆。每半小时300元收费,有重大事件四位数起跳。

猫又不会说话,你们怎么沟通。视频吗?

也不是。

王伟科说他们用微信联系。对方用文字传来猫咪的状况,王伟科指示主人按照她的要求去和那猫沟通交流。

整个过程双方竟然都十分严肃。

然后猫就不尿了吗?我关心。

又尿了几次,所以我们走了一整个疗程。

多少次算一个疗程?

三到五次。

那这之后猫彻底不尿了吗?我锲而不舍地追问。

偶尔还尿,但是不频繁了。

那为什么尿?这个病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和它沟通之后,它告诉我两点,一个是它主人总把它单独扔在家里,另一个是它不喜欢吃新换的猫粮。它说它喜欢吃里面有红色颗粒的那种。

我翻了白眼。

有很长时间我搞不懂王伟科的生活和工作状况,只是羡慕她用如此怪力乱神的“专业”很快就赚了一套房子出来。我们二十八岁的时候,王伟科在魏河边的一个小区里买到了景观房,住宅在八层,晴好时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河水在陆地的脊椎骨架上穿流而过。但我去时都在冬天,雾霾严重,远处时常含混模糊。在一个雪天,雾气弥漫了整座城市,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对岸隐约可见影影绰绰的高层建筑,她象征性地用手一指:那边,我下一个房子要买在那边,住的都是有钱人。我给自己摆了塔罗牌,说接下来的三年是我走运的时间,我有十个金币,这象征着我将两手抓满钱。

她刚讲完这句话,太阳忽然就从云雾里跳了出来,像是一只巨大的金币,它照射在她的落地窗前,虽然这仅仅是一个普通民居置满杂物的阳台,但窗内的一切生物都在金光照射下鲜活起来,甚至连扔在阳台上的一株半死不活的橡皮树也要重新泛出绿意。

那时我是相信的。我不相信她的占卜,却相信她对自己的判断。

她看上去那么冷静、那么专注、那么坚定。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地平线,那里有很多正在建设的楼盘,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

而我处在断裂的边缘。当时男友是一家公立医院的医生,为了他我短暂回魏城待了一阵子,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住在离王伟科不算太远的居民区,但已脱离繁华商圈,走路去她家里需要四十分钟。在魏城居住的最后两个月,偶尔午后我会沿着河道散步去她那里,在路上若无其事地哭泣,进了她的房间我就冷静下来。但我明显并不开心,王伟科为了帮我解脱,总会把她的牌卡抽出几副,为我占卜,通常她说我正在经历一场蜕变:要有耐心,变成蝴蝶之前一定会经历痛苦的。

她知道我的一切。我和男友谈过婚嫁,已然同居,半年之后他开始说医院的工作繁忙,需要值夜加班,住处不方便,于是改为每周只来两三次。然而每次离开他都会带走一手提袋的物件,他留在出租屋的痕迹越来越少,如同持续不断的退潮。往后东西差不多拿完了,变成一个月只来一两次,还是在我电话轰炸百般刁难之下。他每每一离开公寓,我都会坐在地板上哭泣。那不是什么干净的地面,有永远清理不掉的划痕和灰尘,我面前是一组用旧的衣柜,中间嵌着的镜子模糊肮脏,照出我凌乱无序的残败,身后百叶窗的每一个褶皱里都有灰尘,积攒了许多的怨愤。我哭了很久的时间,累得很了就躺在床上昏睡。我一直没有找到称心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活在恐惧之中。

我想结婚,原本我们说定了过完年就结。但从夏天开始他就要离开我。这个我知道。最初他每一次离开房间,我就开始收拾行李,把箱子打开,带着诀别的心情哭泣。但随着每一件东西放进去,我都感到血液凝固肌肉酸痛,明白所做的事情即将带来不可逆转的悲伤。我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成为一个失去爱的女人,尽管可能已然如此,我依旧不敢跨越这条界线,所以在极度愤恨地想着分手之后,反而更俯下身哀求他回来,我宁愿失去尊严。

有一天,我在王伟科的占卜台前收到了男友主动发来的见面的消息,一层疲倦再次掠过我的全身,我终于忍不住当着王伟科的面大声哭泣。我对王伟科说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会不会比这一刻经历的更加糟糕。我难受得几乎快要死了。

不会。王伟科斩钉截铁地说。她先看了一下我的星盘,告诉我要经历几次比较重大的星座逆行,这一定会给我带来较大的磨难,但这也是黎明破晓的预示。命运之轮即将开始转动,我正在进入灵魂升华的阶段,经历黑暗是必然的。

小心度过就好,不必过于担忧。她安慰我说。接着她从摆着一堆水晶和层叠罗列的塔罗牌盒取出一盒,抽了几张牌出来,画面中一名男子穿着红色的外裤、蓝色的上衣、头顶金色的光环,他的双手被反绑着,被人倒吊在T字型的树干上。反绑的双手呈现三角形,双腿交织成十字,她解释说这两个姿势拼在一起正好是形成了西方炼金术中的一个炼金符号,预示着伟大事业的完成,同时也暗含着由低层欲望向道德升华的过程。

所以到底什么意思?我问。我想知道的不过是接下来的运势而已,对炼金术和道德毫无兴趣。

她说要结合我的其他牌看看。但是当她一一翻开我的牌时,却长时间陷入沉思。我觉得是她解不出牌。我提出要拍一张照片,她却一挥手把牌打乱,迅速插进比手掌还要宽大的牌卡当中,并且很快洗了两遍。她做着很长的美甲,每只甲片上都嵌着亮钻和玫瑰,这双手需要出镜,于是成为她身上最复杂华丽的东西,与剩下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把牌卡重新放进展柜,她沉着地告诉我只要静静等待命运的安排,经过一段顺从的时光,美好的事物就会降临在我的身上。

你要学会忍耐和坚信。她说。尤其是坚信。她强调。

这其实是一种很不祥的表现。我内心因为她的占卜而多出不少恐慌。但苦于自己对塔罗毫无了解,也根本记不住别的牌,仅存的意象只剩一个倒吊人。我随后反复查阅,了解到这张牌象征自我牺牲。绳索限制了倒吊人的行动,却无法停止他的思考。它在讲换个角度看问题,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许多。与此同时,倒吊人也代表怜悯和同情,他牺牲自己,只为成全他人。

我不想牺牲自己,更不想成全他人。

你知道,我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岁,我也觉得我活不下去了,但是我还是走出来了。我们最终都能走出来,你年轻漂亮,没有理由绝望。她说。

这当然无法安慰我。

更糟糕的是几个月后,我妈妈就再次结婚了,她嫁得很快,太快了。我知道在那之前他们就好了很久。那个男人是铁路局中层官员,我以前就见过。她继续说。

我仍然并没有好很多。但是王伟科的努力安抚令我感激。放手很痛苦,离别却也并没有想象中艰难。解脱并不是一瞬间的,而是巨大消耗的终点。凌迟的酷刑进行到最后一刀,它杀死了我,它耗尽了我的一切。几个月内痛苦都紧贴着我的脊背,令我最终陷入虚无。我最终做的就是不再反抗,让它杀死并吞噬我的遗体。我忽然拥有了某种放下的勇气。也许我隐约感知到这是我拿回最后尊严的机会。我的理智挽救了一切。

没必要见。我回消息给男友:也不必来,我明天就退租了。

随即我就拉黑了他,我畏惧看到任何回答。

接下来的几年我一直在外地发展,园林设计行业那些年就业行情一直很不错,我在一家公司干了一年半,很快跳槽到了一家上市公司,每个月税前收入两万二,这让我的北漂生活有了质的飞跃。我换了一个男朋友,尽管他是个乏善可陈的程序员,却不能阻挡生活的希望像血河一样在体内流淌。我们同居,租住在一间超过三十年的老破小里。十点多钟太阳照射在我的面庞上的时候,我总会想到王伟科和跳在她面前的金币。

如她所说,我缓慢地度过了灵魂暗夜,迎来新生。然而占卜过后,我一直战战兢兢,迎接着一颗又一颗行星的逆行,时间久了,也逐渐成了一个出门要看运势、见面要问星座的人。生活里似乎有很多事可以对应王伟科的预测,却通常也表现得模棱两可。每当工作上的糟心事和感情上的争端要将我吞噬击溃时,我总会劝诫自己要忍耐下来,切莫滋事。不知不觉,我学会了臣服与等待,这并不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品质。

这期间我再也没有回过魏城,我与王伟科也有好久未曾见面,那次别离之后我们的联系就日渐稀疏。2016年同学聚会王伟科也没在,但吃饭时大家提到了她,说她现在有多神、多有钱。尽管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信这些古古怪怪的内容,但还是有不少人想要请她算算。可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然消失在了朋友圈,据说发去的消息都不会回复。这令一些人抱怨,但似乎他们又都同时理解了她的“难处”。

听说她现在都只给有身份的人看。

那些人竟然还算这些?

什么都算。

念书时王伟科是我的室友,关系比别人都略微亲近些,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主动联系的那个,但听到这些我还是在当晚发去了消息:我明天还在魏城,我们要不要见一面?

果然没有收到回复。转眼又过去了三年。

我和男朋友谈到第六年的时候生出了一点想要结婚的念头,尽管自关系开始我们都决定实行互不干涉的独身主义,但我得承认到了一定年岁,不知道是荷尔蒙还是什么别的因素发生作用,我有了一点前所未有的结婚生子的冲动。我们的工作都算稳定,同居的时间也不短了,该磨合的生活习惯基本磨合完毕,大大小小的争执也有百余次,已经处在不怎么吵架的状态,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婚时机。

在这个档口,公司有一个案子,我必须要去南昌出差一个月,那时是三月,却没有一点春天的模样,常常莫名其妙下起冷雨,我大部分时间都缩在酒店绘图工作。又一个阴雨天的早上,当我正在吃早餐时(一个达利园蛋黄派和一包没有加热的伊利牛奶),王伟科给我打了视频电话,问我在做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开始哭了,那时候是七点半,外面的天都还是灰色的。她跟我说她现在正坐在露台上喝着一杯马德拉酒(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酒)。天空看起来很美,乌云压顶却极度透亮,马上就要下暴雨了。我回想了一下她此前包边密封窗有升降晾衣架的两室一厅,觉得与此时描述的风景有所出入,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她问,如果她从八楼跳下去会不会死。

也许会的。我说。

但是万一死不了那就麻烦了。我接着说。

我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查看有没有从八楼跳下去却没有摔死的新闻,果然找到两个,忙不迭地发了过去。

我楼下没有遮阳棚。她回消息。

也没有树。她补充。

那也不要去死。发生什么了?我问。

我的钱全部没了。她已经不哭了,声音里有一种很干涩的清澈。偶尔快要下暴雨前,我们也能够见到这样很晦暗的清澈。

怎么回事?我继续发问。

我新买了房子。她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时候,在哪里?

有两年了,就在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小区……现在我就在这里。

也在八楼?我偏离核心地好奇。

嗯。八是我的生命数字,也是我的幸运数字。

那很好,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说,发自内心地无法共鸣。但我不能对此发表更多评论——我的朋友好像想要去死,这和她有多少套房产,第几楼层,在哪个位置,似乎都不大相关了。我必须立即投入她的情绪之中,生出一双耐心的触角,探测到她想要获取的安慰。

我被套空了。接下来她冷静地说。

是因为买房子吗?我试着理解。

不是,房子是另外的。

套空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所有的钱都不见了。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她说。我结婚了,半年前结的,现在正在离婚。

我沉默了一阵子,知道自己错过的内容还有不少。我需要耐心。

接下来的半天我什么也没干成,把她近年的生活听了一个囫囵。和我分别之后王伟科确实迎来了一次事业小高潮,她一直在微博上更新自己的塔罗预测,并且根据行星轨迹的运转推断了第二年各大星座的年运。原本只有几千粉丝追踪,来的都是小活,但忽然一个大V在自己的页面上将自己一年的运程与王伟科的推断一一印证,准确得令人毛骨悚然。紧跟着马上吸引了大量对未来充满好奇的网友,王伟科一下子有了将近十万的粉丝,大家在她的页面踊跃发言,在众人神乎其神的事实分享印证中,王伟科微博流量半年之后逼近五十万。

钱就是这时候大量涌入的。

各种各样的追求者也涌入了。

她很快被其中一个蛊惑,那人在网红孵化公司做过,有一套专业经验,不用占卜,就把王伟科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王伟科很快臣服,将事业交给对方的同时,连带把自己也交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年她醉心获取情绪价值,努力工作,赚到的钱只是一个数字,买到的房子也只是形式。她常年无休,每周要录三个两小时以上的视频,不间断更新公众号,后来加入直播。她感觉不到艰辛,而是被炽烈的爱和丰饶的钱覆盖。生活似乎充满奔头。

他挺不容易的。他总能帮我选定最好的。她总这么说。即便在哭泣的中途,她也有耐心讲一两个细节。她说有次在上海他们一起去了一家日本人开的日料店,当看到一系列选项时,她拿不定主意。什么是最好的选择?她翻阅一页又一页文字繁多的菜单时,感到紧张,她就这么问他:点什么?他回答:想吃什么点什么。哪个好?她继续问。最好的选择就是你现在想吃什么。他回答。但最后他们并不是吃了她最想吃的。他很熟练地点餐,这让她感到了巨大的安全。

而现在她失去了安全,坐在风雨将至的露天阳台讲述平淡无奇的对生活的失望。新房装修完毕,两年内她都没有入住,最初提到搬家,对方总会说房间空气质量还不达标,对她健康没有好处,后来那里逐渐被当作堆商品拍视频的工作室。两年间男人开拓事业,又孵化了几个网红,两个舞蹈团跳舞的老师,一个戏校的学生,在景点穿古装或者戏服跳舞,直播卖化妆品和本土特产,这些事都和她毫不相关。一开始王伟科也在那里工作,每周过去三次,但很快她不能继续坚持,她说在那个环境她无法专心给大家抽牌——磁场能量不纯净,她需要被完全净化的空间。

半年之后她决定和他摊牌。

把这些都腾开,我要住进来。她说,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婚房,不是用来干这个的,要不然我们就不要结婚。

搬家工人到达她的旧公寓那天,他发消息说辛苦她了,这种天气还得一个人搬家,他得在外地处理事情不能回来。她回了一个笑脸的短信,后来又发了她空荡荡的客厅、卧室、浴室的照片,还有她放水晶的柜子,以及上百套正版塔罗牌。至于其他东西,她毫不留情地扔掉了,包括大大小小二十个锅子、几十只碗碟、五把削皮刀等等。

女性的敏锐直觉来得迟缓,清空的书房桌子上残留了一些旧物,王伟科去收充电线时看到了一张电话卡,她莫名其妙地把这卡插进自己的备用手机,看到了一长串通话记录。她拨过去,果然是一个女人接了电话。王伟科问她是谁。那边没有回答,却让她听了一个男人讲话,声音如此熟悉。她静静听了会儿,与对方互相知道底细,默默挂掉了电话。她稳下心神,在废墟一样的旧宅里用本已扔掉的用旧的韦特塔罗为自己抽了张牌,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令人痛苦的画面:一颗心被三把交叉的剑刺穿过去,背景是暴风雨肆虐。这颗心是鲜红色的,和灰蒙蒙的云形成强烈对比。宝剑三暗示悲伤、失落和哀痛。不能等待更多的时间,她决定马上去自己的新房看看。

为什么要去新房?我在故事中不合时宜地打断。

确切的说不是新房,是在九层。他把工作室搬到了九层。

都是你买的?

或者说我们一起买的。后来他说不想挪地方了,直接把九层买下来。以前住着个富商的情人,资金链断了以后急出手,便宜了差不多三十万。

我本想问问富商情人怎么办了,但注意力还得放在王伟科那里。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问。

我听到我老公的声音。

那样跑过去怎么还可能抓得到。他们早离开了。

显然是故意让我抓到的。那个女人。

你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

没有。一切都好端端的。

然后呢?

我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怎么回答?

他说你也看到了,我在工作。“那你为什么骗我?”我继续问。“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咸不淡地回答。那时,我的头快要炸掉了,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他会说一些软话,或者编一个荒谬至极的理由。但是他那么镇定,甚至表情非常冷漠。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没有思考,当下说我要离婚。但那不是我真的想要去做的,我想要的只是他来挽回我,告诉我他无法离开我。但是他站起来,说可以。他讲得很痛快。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蛋了,我将一无所有。

……

我不应该结婚。她恨恨地说。

那为什么还结?

已经分不开了。她回答:交缠太多,很多东西都不好分。

可是现在更糟糕。我硬生生吞下了这句话。

恋爱的后半段已经乏善可陈,甚至觉得自己失去了爱,但捆绑太深,分手都觉得复杂,拆解一段关系远比造就它麻烦得多,随着时间过去,男人逐渐成为王伟科身体里最长最强壮的骨骼。这些年他扮演着大腿中唯一的骨骼——股骨,为支撑王伟科的重量而生,他承受的重量不等于她的体重。当王伟科行走时,他承受的重量差不多是体重的两倍。而当王伟科奔跑或跳跃时,他承受的重量相当于体重的十倍多。他可以承受差不多六吨,相当于四辆汽车的重量,王伟科弹跳力再强他都可以撑得住,这是她最终决定嫁给他的原因。现在这根骨头即将离开她的肉身。成为夫妻的半年里,他转移走了她所有的财产,她请了律师,他们翻阅了所有流水账册,上面明示她两手空空,甚至连两手都要失去。她的账号经营权全部都被收回,她身上的每个组织都处于债务之中,每一只触手和每一根毛发都不能留下。唯剩一栋临河的公寓还完完整整属于她。在这间住宅里,曾经发生过无数肮脏的片段,不知什么原因,有人(她怀疑是戏校女生)找跑腿快递给她一只U盘,她看过一些片段之后无法将自身置于这间曾令她兴奋雀跃的豪宅的任何一个平面。

她睡在厨房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以前这里被用作储物室。她不想睡床,还好有一个从旧宅带去的折叠沙发。然而沙发被拉出来,门就关不上了。那天晚上,她在黑暗中醒来,转身看了看时钟。凌晨四点半。太阳即将升起,她从沙发爬起来,离开房间,在两百多平方米的公寓里走来走去,灯全部熄灭,她仍然感到厌恶与恶心。在黑暗中,纷乱的思绪如此清晰,就好像一个开关被打开了。她想象在这个空间内部可能发生的一切,回忆起此前许多反常而又被故意忽视的片段。她清楚记得有次当他躺在她旁边时,她感到一阵发冷。他身上有一种熟悉却不属于他们的味道,混合着金属和冷空气的谜。她摇了摇头,把追踪的雷达关闭,不是没有能力解密,她不愿意。或者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在于和自己结婚。想到这里,王伟科感到极度痛苦,她想到遭遇过相似的痛苦的人有我。但是她觉得这件事本身带来的耻辱压过了倾诉的欲望。她觉得自己和那时的我不一样,也因为现在的我不再是那时的我。

接下来的时间,在抑制不住的思潮底层,某个假想的谜底上,她想象他们也许早已相识,一起设计参加这场假婚姻,她想象对方在这半年内遭受的煎熬,不,这三年内应该都遭受了煎熬。他们可能无数次吵架,女人一定对男人大发雷霆,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她?女人这么问。忽然之间,王伟科进入了那个女人的脑海,说出了她的声音,从内部感觉到她弯曲的苍白的身体,细长的双腿支撑着充满欲望的心脏。王伟科在另一个女人的体内,哭泣着,收拾着东西,她想,我失去了理智,如果我现在走上去,看到的应该是一个紧闭的大门。他们不会如此尖锐地刺伤我,不会吧。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