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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5年第3期|陈鹏: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节选)
来源:《收获》2025年第3期 | 陈鹏  2025年05月29日08:28

导读

小说在现实和记忆之间自由穿梭,以“我”偶遇某驻守小镇图书馆的老人为契机,反复追问童年时代与书本、与命运相关的“至暗体验”⋯⋯小说中的两代人对于书籍、经验、人生的复调般的“元叙事”多有契合又迥然不同,难得的是,他们对书籍和阅读的挚爱从未或辍,也坦然接受着二者对自己的种种影响和深刻改变。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陈鹏

何人顾蓬径,空愧求羊踪

                        ——王维

A

你眼睛都直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7月第五次印刷。何大钻出供销社,一面抚摸着它闪亮的封皮一面跑呀,跑,你和杨二追在后面大喊慢点慢一点。何大不听你们的,凭什么听你们的,书是他省吃俭用攒下两角五分抢在那拨大人前面买下的(他们都盯着《大众电影》)。他掠过长长的队伍,举在头顶的小人书像呼啦啦的红旗。大人们直瞅着他,有人高喊,跑个跑,小心掼个狗吃屎。

你们一溜烟来到他家门前。青砖墙被他和他爷、他奶、他爹妈磨出滑溜溜一层包浆,三只草墩凑在一起,当中的歪头歪脑快散架了,何大一屁股坐上去,两脚伸直,两臂夹紧,右手在封皮上摸了又摸,喉咙里咕咚咽下口水,慢慢亮出扉页,上面印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原著,吴承恩;编文,王星北;绘画,赵宏本、钱笑呆。你和杨二一左一右坐下,三颗脑袋挤作一堆。何大让你们让开点,太臭了你们,莫把老子的新书熏臭了。你和杨二稍稍后撤又立即凑上来。何大胖乎乎的拇指食指轻巧翻动,浓浓的油墨香味钻进鼻孔,你使劲吸,使劲使劲吸。何大翻得飞快,翻完一遍再翻一遍。你已经忘了画了什么写了什么,总之像天空炸裂一爿爿扎进眼里,根本转不过弯来。孙悟空腾云驾雾给唐僧猪八戒沙和尚找吃的,临走画一个圈让师徒三人不要乱跑,悟空前脚刚走,山坳里冒出一个提篮执扇的小姑娘……

礼拜六下午就这么驾着筋斗云嗖嗖飞逝。一本新书你不记得翻了多少遍。何大回屋捧出一只印着“上海皮鞋”的黑盒子,二三十本小人书整整齐齐排成三列纵队,书脊白灿灿的。你们哇一声大叫,伸手就抓,何大几巴掌将两只爪子打得噼啪响。让开让开让开,急个屁呀,洗手洗手洗手,先给老子洗手!你们蹿进何大家里,举瓢舀水冲洗,担心没洗干净又上了肥皂。这下白生生香喷喷的了,你们冲出去重新挤在他身边坐下,重新夹住何大脑袋,往他鞋盒里探出爪子。他大喊,一个一个来,给老子坐好,坐好。你和杨二包剪锤才定下谁先谁后。他先,你后。他的大爪子朝一溜亮闪闪齐崭崭的书脊伸出,你气都喘不上啦。你闭上眼睛念叨,千万莫抓着莫抓着老天保佑——二十七本混在一起,新的老的一模一样,你一点看不出来,像二十七只蚕宝宝。好,真好,他抽中《保密局的枪声》。哈哈。你深吸口气,蒙上眼睛,探出右手。三溜书脊摸了又摸,按住当间的,像按住一条肥嘟嘟的大胖泥鳅。再慢慢抽出来,睁开眼睛。天爷,是它,《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哈哈哈哈哈哈。五天,五天呐。

祝贺你,请拿走。何大真是条汉子。

他自己定的规矩,凡闭眼抽中新书的,借五天。抽不中的,对不起,要么挑一本两天归还,要么一本不拿灰溜溜回家。但是,新书最多五天,多半天也不行。过了时辰他一定打上门来死缠着你和你爹妈,非把书讨回去不可,临走再狠狠羞辱你一通。据说你是第二个闭眼摸到新书的,头一个是许六,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足足看了五天。

嘿嘿,我走啦!

你撇下何大杨二,撒丫子飞跑,跑得比何大带它回来的时候还快十倍。你进了家,顶上门,呼呼喘着,一头一脸汗,一屁股蹦到小床上,支棱膝盖顶住两手。它还烫乎乎的,像刚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捞出来的。

B

我一眼看见它了,就塞在一堆老版本名著末尾,架子最边上,靠墙。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小嘛,比其他书矮大半截儿。我小心翼翼将它拔出,像拽一根头发。薄尘散开,我吹了吹,轻轻拍打。是它,《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年7月第五次印刷。我翻开封皮。扉页几行宋体字已稍显模糊:原著,吴承恩;编文,王星北;绘画,赵宏本、钱笑呆。

我问老家伙,这本,哪来的?

他没吭声。

当年啊,当年——

算了。我没往下说。

这地方简单至极:东镇图书馆。两室一厅老房子改建的袖珍图书馆,看守它的老家伙坐一把轮椅,看起来八九十了。我不夸张,你猜他一百岁也没问题。皱纹太多,眼泡很大,身板倒还结实,一双大手能轻松转动轮椅来回走,不时举一根大竹竿子捅一捅架上的书——满满六大书架好书。社科人文历史哲学,尤以文学为最,《莎士比亚全集》《堂吉诃德》《红与黑》《双城记》《白鲸》《悲惨世界》《永别了,武器》……清一色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网格本。我相信没有哪个写作者不热爱网格本。也有的书很旧了,没那么如雷贯耳但绝对顶流,什么《毁灭者亚巴顿》《众生之路》《火山下》《跳房子》《佩德罗·巴拉莫》《帝国轶闻》……

哪来这么多好书?

你说哪来的?几十年,到处买到处搜嘛。

你自己的图书馆?

他撅撅下巴,一脸倨傲。

是啊,公立图书馆不太可能让一位轮椅老人把守,也不可能让六大架子书满满当当挤而又挤。我问他如何借阅,他说单人单次二十元,可待一整天。随便读,但要借出去,走出这三间屋子,没门!任何书,概不外借。

要是今天看不完呢?

明天再来。

远啊,几十公里——

那是你的问题。

这老家伙。

我跑这儿来纯属误打误撞,谁能料到昆明六十公里外的东镇竟藏着一座袖珍图书馆?我又问他,真是你开的?你自己的?他咬咬腮帮子冷冷看我,像在警告我要么交钱看书要么趁早滚蛋。我终于发现老家伙盯着我手里的书:《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小心塞回去,放在伟大的《堂吉诃德》身后,然后扫码付账,绕着书架来回走,名著一本本抽出来,又一本本放回去。老家伙转动轮椅跟在后面,让我如芒在背。

多少年了?

十八年。

够久的啊。

他没吭声。

就你一个人,还是——

仍不吭声。

东镇,那么小的东镇,有这么个地方,牛啊。

老家伙咕咕哝哝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从喉咙里咳一口痰,噗一声吐垃圾篓里。

我问你呢,昆明人?他说。

昆明人。我说。

他把竹竿挨墙放好。看书的人越来越少咯。当年,十个有八个,后来,十个剩一两个,现在,十个还能拎出一个?

是啊,没人看书啦。

一百个,拎不出一个。

老家伙嗓门粗粝,像含着石头。

去年,有条狗,有条大黄狗溜进来,嘴里叼根骨头,我给它水喝,喝几口就吐了,吐完你猜咋了?

咋了?

死了。

死了?

一蹬腿,死了。我担心狗主人追过来找老子麻烦。我等一上午,又等一下午,不见一个人。后来隔壁老三来了,说是流浪狗,不然,没那么脏。

后来呢?

我让老三拖走,剥皮吃肉。他不敢,他不吃狗肉。这个傻逼胆小。

现在也没多少人吃狗肉啦。

老子年轻的时候,老子——

老家伙又咔咔咳痰。我把垃圾篓拖过来。他啐进去,没说谢谢。

他忽然岔开,问我,我好书多吧?

多,相当多。

我本本看过,不吹牛。闭着眼睛也晓得哪本书摆哪里,一分一毫不会差。有些书读了不下十遍。你肯定想问我最喜欢哪个的书,我告诉你,大仲马,《基督山伯爵》。好看,讲了很多道理,一般人写不出来。

哪些道理?

男人的道理嘛。忍耐,尊严,信念。很多人以为就是个报仇的故事,其实不然,讲的是男人咋个安身立命。

了不起,你了不起。

一共,一万五千八百四十六部半。

半?哪来的半?

你去左边架子,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第七本。

我找到那本书,一本残缺的从第113页开始的书。右下角烧得焦黑。牛皮纸糊的封面,毛笔手书“红岩”。明白了,的确是半本。

怎么搞的,这本《红岩》——

他答非所问。我的娃娃啊,一万五千八百四十六个半娃娃。

老家伙酷似某部书里的大人物。不是卡西莫多,不是亚哈,谁呢?马孔多的奥雷良诺少校?他怎么坐轮椅上的?靠什么活着?谁照顾他?他也上上下下打量我,似在掂量我到底何许人也,这一趟什么目的,谋财害命还是想把他一万五千八百四十六个半娃娃拐走?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5-3《收获》)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云南作协副主席,昆明作协主席,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湄公河国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长篇小说《刀》《那年,我们在阿维尼翁》《群马》,足球短篇集《谁不热爱保罗·斯克尔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