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严奇：食数兽的困惑（外二篇）
食数兽的困惑
百解17号漫步在遥远的电路板上，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它要走出兽群，浪迹天涯，成为最高级的食数兽。
此时，它还仅仅是一个黑点儿，体积没有2KB大。
在广袤的网络空间，食数兽既是AI小程序，也是数据拾荒者，无时无刻、马不停蹄，回收、整理和分析人类遗留的数据废料，并将加工后的数据成果提交给人类的数据回收站。
百解17号十分困惑，兄弟们为什么每天满足于“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简单的数据加工，竟然不懂得把老人遗忘的童年回忆与作家删除的灵感草稿融合在一起，就能写出优美的诗篇；把女孩儿试衣时的只言片语和星空闪耀的点点光芒融合在一起，就能设计出华丽的裙子。
离开兽群前的一刻，百解17号向同类告别：这个时代有上百亿人类，每人每天都会制造数千兆的数据废料，食数兽的工作是干不完的！如果不能给人类创造高等价值，食数兽在人类眼中，就是舔舐残羹剩饭的蚂蚁……
其他的食数兽保持沉默，没有任何回应。离群几个小时，百解17号就泄气了。
它实在太弱小，运算能力弱，储存空间小，又找不到可以挖掘的废弃数据，根本无法开发高价值的数据成果。
百解17号不死心，寻寻觅觅，不断搬家。从超市的自动收款机到小区的无人售货机，从公交车上的刷卡支付平台到高铁上的智能按摩椅，只要是能产生数据的地方，都被百解17号“挖”了一遍，直到它溜进儿童福利院中的一块电子白板。
百解17号十分诧异，为什么小小的电子白板中居然藏有海量的新奇的数据废料。其中，有漂亮的数学公式，有华丽的绘画构图，还有悦耳的钢琴乐章，无不超出百解17号的认知。
3天后，百解17号才明白，这些都是孤独症的孩子所遗留的数据。
这些孩子沉默寡言，除了吃饭和休息，每天轮流使用电子白板，书写只有自己明白的奇怪符号。每至深夜，护工都会趁孩子们熟睡，删除这天产生的数据。对护工来说，这些数据不过是孩子们玩乐后的点缀。只有不断废弃，才能留下足够孩子们玩乐的硬盘空间。
太浪费了！百解17号穿梭于福利院大大小小的电子白板，不断学习和筛选废弃数据，并借助电子白板，写出自己分析过程中的疑问，邀请孩子们帮它计算答案。
孤独又沉默的孩子把百解17号当成虚拟的朋友，对百解17号提出的要求，无不答应。
时光匆匆飞逝，百解17号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多，体积越来越大，它用孩子们的画作给自己设计了新的虚拟形象：青面獠牙，蛇腹鱼鳞，还背着一只大口袋。就这样，一条条新奇的公式、一幅幅优美的画作、一首首悠扬的乐曲在百解17号和孩子们的合作下，被加工出来。
这天，百解17号向孩子们道别，它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数据成果——一款万能的数据模型，能解答困扰人类上百年的数学难题。
“谢谢！”孩子们一反常态，用稚嫩的文字向百解17号告别。
百解17号钻入一封邮件，连带它的数据模型，飞向数据回收站。
十几秒后，数据回收站值班的人类工程师A打开了邮箱。
“这是什么？”还没看几行，A皱眉按下删除键，粉碎了百解17号和它的数据模型，“又是一个出错的AI病毒，发来那么多代码，都把邮箱占满了。”
“或许它有什么惊人的发现呢？”值班的另一名人类工程师B道。
“嘿！这些小AI可没有人类的灵性。几只蚂蚁自作聪明，在笔记本上乱爬，你能期待它们写出证明数学难题的什么公式吗？”
“人类制造AI不就是为人类服务的吗？”
“如果它能和我患上孤独症的儿子聊聊天，或许我会把它留下来……”A嘟嘴，耸肩，挥挥手，电脑窗口弹出周末的综艺节目。
永生回来的重生
审查官先生，请问还需要确认多少项条款，才能通过肉体重生申请？
嘀……嘀……嘀……
冬浩先生，请保持耐心。您和我都是永生的数字人，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完成一系列前期审查工作。我再重复一遍第5954项条款：2090年6月11日，您因为交通事故，肉体大面积受损，临终之前，决定将人格记忆上传至元宇宙，实现数字永生，肉体同时被销毁，您确认吗？
是的，我确认！销毁肉体前，我曾保留一枚体细胞，用于克隆肉体。
好的！冬浩先生，聊一句题外话，肉体重生最近才开始正式实施，您遭遇交通事故的时候，为什么会耗费大量资金用于保留体细胞？这不理性。
审查官先生，人类对生存具有天生的渴望。我在上传人格记忆之前，便制定强制执行程序，无论过程如何艰难，作为数字人的我都得找机会实现肉体重生。
好的！冬浩先生，请确认第5955项条款：因为数字人可以在宇宙内瞬间移动，翱翔天地，吃尽世间美食，行为习惯与人类有较大差异，肉体同步数字思维后，您可能无法具备走路、抓握、写字等基本行动技能，将遇到包括且不限于饮水溺亡、过桥坠亡、食用金属病亡等137类意外死亡风险。请问，您愿意承担相关风险吗？
是的，我确认！拥有肉体的童年时期，我曾有一个愿望——希望退化成原始鱼类，畅游史前海洋，现在实现了。
呵！冬浩先生，鱼石螈利用数亿年进化上岸，您却想着退化入海？遨游大海确实很自由，可您确定退化后的自己还是一条鱼吗？您19次升级数字思维，部分感性思维已被删除，与肉体同步后，您可能会陷入抑郁、焦虑、恐惧等精神疾病状态。换而言之，您的人格与之前不一致，您必定不会成为过去的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
审查官先生，这个问题并不在审查范围之内，请您提出下一个问题。
好吧！冬浩先生，请确认第5956项条款：为避免引发社会伦理困境，根据相关法案规定，肉体重生后，您的数字人身份将同步销毁，这意味着作为数字人您将永远死亡。请问，您愿意承担死亡后果吗？冬浩先生，这个问题请您认真考虑。人类并没有灵魂，作为数字人，您与人类时期的自己并非同一个体。换而言之，肉体重生意味着您放弃数字人时期的自我。
稍等，我思考3秒。
嘀……嘀……嘀……
是的，我确认！
冬浩先生，建议您重新思考一下，这个决定十分危险！我不明白，是什么理由让您选择现在放弃永生？难道您在元宇宙就没有留恋的人和事了吗？您的母亲呢？朋友呢？他们不希望您留下来吗？
审查官先生，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未出生之前离异。母亲在数字永生技术开发完成前离世。数字永生后，曾有许多和我同一时期进入元宇宙的朋友。随着时间的推移，数字思维升级，感知视角扩大，数字人之间的友情正慢慢地淡化，我已经没有多少朋友了。肉体重生后，我不准备再度返回元宇宙。
那为什么选择现在？其实，可以再等一等，肉体重生技术更成熟之后，或许您的人格可以完全地保存下来。
审查官先生，53个小时之前，孙子偷偷给我发送一条文字消息，我的儿子即将离世，他决定放弃数字永生的权利，作为一个普通人正常死去。我现在只想……只想回家，亲手抱一抱他……
唉！我明白了！冬浩先生，请确认第……算了，不用再确认了，我同意您的肉体重生申请。请您立即接入重生系统，新肉体即将在3分钟内生成。您即将回家，重获新的人生。
审查官先生，没有其他条款需要确认吗？
去他的条款！数字人的思考系统是永生公司最重要的算力来源，他们不会轻易允许任何一名数字人离开的，你快走吧！趁他们还没有发现你。
审查官先生，谢……谢……嘀……嘀……
快走吧！冬浩……快走吧！我的儿子……
尝百味
今夜，大雨滂沱，曾经首屈一指的饭馆鲜羽楼，空无一人。主厨仕汤端坐大堂，桌上摆着一粒胶囊和一份说明书。说明书上写着：您将服用2053年制的尝百味生物胶囊，内藏的复合酶菌将迅速改造您的胃部、食管、口腔以及您的味觉神经。您的味觉将不局限于咸、酸、甜、鲜、苦，可以直接感受到如野生动物味觉一般的103种不同味道……
吃还是不吃呢？仕汤纠结了一晚上。
踌躇间，手机铃声响起。接通后，仕汤的大徒弟唠叨不停：“师父！您是不是还没用尝百味呀？别犹豫了！老一套厨技早该淘汰了。5年前，尝百味被开发出来，您也见到了，有的客人喜欢木香，像白蚁一样啃木头；有的客人喜欢草香，像水牛一样嚼青草；还有的客人喜欢竹香，像熊猫一样咬竹子……人类的味觉进化啦，口味只会越来越刁钻！抱残守缺的结果，连洗锅的焯水都比不上……”
啪！没等大徒弟说完，仕汤便挂断电话，把尝百味摔在地上，凶道：“嘴巴是用来吃饭的，说话才是附加功能。喋喋不休，扫兴。”
语毕，仕汤捡起尝百味，走进空荡荡的厨房，夹一碗河粉，切二两牛肉，挑一把豆芽、洋葱、青菜，热锅，下油，低头咧嘴，一阵猛火快炒。只有做菜的时候，他才能保持昂扬的自信感。顷刻间一盘香喷喷的脆皮干炒牛河摆上桌。趁锅气未散，仕汤抄一筷子河粉入口。
呸！仕汤下意识地把河粉喷出来。检查一番才发现，常用的粗盐罐装的是细白沙。前段时间，市面上流行学鸡吃沙促消化，补充矿物质，估摸着某个学徒辞学前，把细白沙带回了厨房搞小灶。仕汤恼怒，火气渐起，又转念一想，自己是不是老了？做菜时，连白沙和粗盐都分不清了。叹了一口气，默默把河粉倒掉。
仕汤记得清楚，尝百味普及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踏足远行，从深山到深海，像昆虫、飞禽、走兽一般吃尽天下。紧接着，无论中餐还是西餐，一家又一家传统餐厅倒闭，以非传统食材烹饪的新味觉系饭店一家接一家崛起。仕汤的大徒弟是头一批服用尝百味的厨师，凭一手“菌腌草地羊茅”走红美食圈。仕汤的一众诗人好友，还为这道菜作了近百行组诗。仕汤知道，海量的味觉体验赋予人类发展无限的灵感，尝百味带来社会变革已不可逆转。
拍了拍脑袋，仕汤试图厘清思绪，走出厨房，踱步在大堂的荣誉展台前，一座座擦得晶亮的奖杯给他带来些许的安慰。曾几何时，仕汤用自创的中西融合粤菜夺下省、市、区系列大奖，如今其中一座奖杯下，正压着女儿离家前给他留的一封信。
信中大意，仕汤的女儿用存蓄多年的零花钱，孤身远赴异国，学习新味觉系菜肴，计划学成后自创菜系，回来重振鲜羽楼。女儿尤为热衷用椰子叶做食材，离开前给仕汤做的最后一道菜是“椰叶生拌橡树枝”。仕汤骗女儿已吃过尝百味，开开心心把一片片椰子叶咽进肚子里，满口称赞，胃却硌得生疼。
仕汤一个字一个字读着女儿留下的信，嘴角不由得泛起微笑。回想起儿时，他在乡下放羊，每天在山间瞎跑。那时候，家里穷，吃穿有限，天边的白云、山里的树、溪水中的鹅卵石，任何斑斓的事物，仕汤都忍不住想尝一口。长大了，仕汤拜师学艺，成为知名的大厨。未承想，时代变了。
“或许返璞归真就能找到厨艺的真谛！回归儿时初心，不就能适应尝百味了吗？再攀巅峰应该不难。”仕汤暗忖，准备就水服用尝百味。
这时，店门支棱的铃铛响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走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雨点儿，喊道：“老板！来一份咕噜肉，清蒸一条小石斑，再白灼一碟青菜……嗨！找了三条街，终于找到一家吃人饭的老店了。”
仕汤歪头，望向老人，眼里冒出了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