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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邱洪章:胶东兵(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 | 邱洪章  2025年05月22日08:03

引子 三面环海丘陵地 地灵人杰胶莱东

古老的华夏东方,美丽富庶的山东半岛中部,有一条大河,称为胶莱河。胶莱河南北分流,向北流入渤海的莱州湾,向南与大沽河相连,流入黄海的胶州湾。

胶州湾与莱州湾以东,就是富庶的胶东半岛。

从地理形状看,有人说山东半岛像一头卧在那里休息的骆驼,胶东半岛恰似那探伸饮水的骆驼头颈。

其实,从承载历史看,胶东半岛更像一头负重前行的牛。

半岛的南、北、东三面环海,冬暖夏凉,可谓占尽地利。没有异域的小咬,也少有他乡的巨蛇猛兽,却多有名山秀水。整个胶东丘陵地区,自西而东,山脉有大泽山、罗山、艾山、牙山、昆嵛山、崂山、槎山等;水系除了胶莱河外,有大沽河、五龙河、乳山河、黄垒河、母猪河等等。

史载,距今八千多年前,胶东半岛就居住着农牧渔猎的部落,被称作东夷或莱夷。

据说姜太公始封于齐,打算定都营丘,胶东的莱夷人也来争抢,结果被击败。后来齐国吞并莱夷部族,胶东半岛尽为齐国所有,管仲为相时,开华夏盐政之始,促使胶东地区的海盐生产形成一定规模。齐国国力愈来愈强,一度成为春秋霸主。至于秦始皇与汉武帝多次东巡至半岛东端的成山头,也足见胶东半岛地理位置的特别与重要。

历经百代千年的繁衍生息,胶东的子民特别勤于生产劳作。有学者就考证铁最早是莱夷人冶炼出来的,可以想见远古时代的胶东半岛,文明进步,经济已相当发达。汉宣帝时曾提出“增海租三倍”的主张。还有用柞蚕丝纺织的山绸,古代曾经是胶东特产,牛黄也曾经是这里出产的贡品。

到了现代,大泽山葡萄、烟台苹果与莱阳梨,还有各种各样的鲜活海味,更不必说了。

当然,胶东半岛更有圣贤名流和故事传说。

战国时淳于髡成为一代名士,据说他就是齐国(今龙口)人;东汉郑玄在文登办书院几十年,弟子遍及胶东各地;明代戚继光彪炳史册,是战功赫赫的民族英雄;明代文登人丛兰官至军国重臣,一生廉洁,誉满天下;清初莱阳诗人宋琬与南方的施闰章被称为“南施北宋”,诗词颇有建树。

清代文登徐士林是有名的廉吏,深得帝王敬重,被乾隆誉为“卓然一代之完人”。据说徐士林初到江苏巡抚任上,曾微服私访,适逢高门达官摆寿宴,便登上酒楼。有人见他土里土气,就有些小觑他。他神情自若,一边登楼观景,一边即兴赋诗:“一步一步上高楼,玉石栏杆冲斗牛。劝君莫笑山东客,代管江南十六州。”

有人听出话里有话,觉得眼前不过是个山东老夫子,就用挑衅的口吻说:“江南好山好水,人杰地灵,自古多才俊,山东何足挂齿?”

徐士林不卑不亢,以守为攻,笑着说:“山东不过‘一山一水一圣人’而已。”众人见徐士林机智过人,便另眼相看。

至于故事传说嘛,蓬莱自古有仙山,八仙过海家喻户晓。

道教全真派创始地就在昆嵛山,昆嵛山被誉为海上仙山之祖,其南麓之圣经山还有金元时期留下的《太上老子道德经》等摩崖石刻。

在古代,胶东半岛曾经是躲避战乱、隐居世外的绝好去处。到了近代,却成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也出过像张宗昌、吴佩孚等新旧军阀,史载当属另类。1932年,山东“土皇帝”韩复榘曾和盘踞胶东的刘珍年在掖县、莱阳一带交战,其不是本书所述的胶东兵。

这胶东半岛,因为东窥太平洋,北望辽东半岛,既连通华东沿海,更扼守京津门户,胶济铁路则是通往华北与华东地区的大动脉。

战略要地,就战而争之。就在这时期内,“战争”成为胶东半岛的主旋律。而战争主体,从来都离不开兵。

于是,在这美丽富庶的半岛,“胶东兵”也就有了特殊的意义。

特别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胶东半岛走出一支支所向披靡的英雄部队,给世人留下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仅有800多万人口、面积不大的胶东半岛,在革命斗争中起着不可替代的巨大作用。胶东父老,先后把40多万儿女送进革命队伍,其中8万多人为国捐躯,10万余人伤残。

那种不畏强暴的勇敢传统,那种视死如归的侠义气概,那种有我无敌的英雄胆魄,那种前赴后继的忠勇精神,造就了所向披靡的英雄部队。

胶东兵,名扬天下。

不说被抽调补充其他部队的情形,单就以胶东子弟兵为主体相继组建四个军,特别是41军与27军,还有31军,其辉煌战绩彪炳史册,令世人刮目相看。

当然,胶东子弟兵诞生于胶东,扎根于胶东,从胶东走向中国的四面八方,没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爱护与支持,也不可能发展壮大,一步步走向胜利,并沿着其既有的轨迹,走向未来。正如书中人物所言:人民群众是水,当兵的是鱼。没有水,哪会有鱼!

如“鱼”得水,是胶东兵顽强英勇的奥秘所在。

在胶东兵发展壮大的过程中,涌现出的那些如群星闪耀的名字,更是照亮胶东半岛,并为中国近代和现代史的壮阔天空,增添了一道亮丽耀眼的光辉。

请随着本书的叙述,来感知并熟悉那难忘岁月中,难忘故事里的难忘英模吧。

第一章 传奇英雄试身手 联庄会长示恩威

1

清光绪三十二年,农历丙午年四月廿九日,即公元1906年5月22日。

昆嵛山南麓,洛格庄的一处贫苦农家小院,壮实憨厚的中年汉子于连登正焦急地来回走动。天空笼罩着厚重的云,于连登就不明白,本来好好的天气,怎么就飘来云彩要下雨呢?

远处的雷声越来越近。突然,咔嚓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脚下的地也在颤动。

于连登有些害怕,抬脚往屋里走。屋里弥漫着焦虑不安的气氛。妻子阵痛已经很久了。女人生孩子,就怕难产。村里不久前有人难产大出血,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又是一个更大的响雷,雷声像炸在房顶,全家人都在战栗中,于连登又想起在外面挑脚的父亲,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雷声还在响,却渐渐远去了。

这时,里屋突然传来婴儿啼哭声,很响亮,就听接生婆高兴地说,生了生了,是个大小子!

结束分娩的女人满意地笑了。这是她为老于家添的第二个男孩儿。

于连登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天是小满,地里麦子还好,春天雨水多,秸秆长起来了,穗儿也比往年大,看来年成不错,交了地租还能剩一升半斗的。更重要的是,十几年后,他家里就会又多个下地干活儿的人。

挑夫于老三经常去烟台挑脚,早就找读书人给孙子起好了名字。

读书人告诉他,古代有个故事,说北海有条大鱼,变成大鹏鸟,展翅高飞到南海去,直上九万里。村名“洛”字有水,于姓跟“鱼”谐音,要是个男孩儿,就叫作海,乳名展羽。鱼儿在大海,又能展翅高飞,即有鲲鹏展翅之意。

人们对生活总是抱有美好期望。其实村名洛格庄本是“落鸽庄”,因山里鸽子常落此觅食而得名,后人慢慢演变将其称为洛格庄。就像读书人说的那样,小儿展羽鲲鹏展羽,亮翅击水,而后,扶摇直上万米高空。

展羽爹于连登是泥瓦匠,二叔种地,三叔是苫匠。农闲时他们可以走南闯北干手艺活儿,家里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有地租种,风调雨顺的年头家里还过得去,可遇到荒岁凶年,半年糠菜半年粮,就得挨饿过日子。

后来,爷爷于老三因为长期劳累与饥饿,病死在往烟台挑脚的路上。等展羽再添弟弟,家境就越来越糟了。

展羽还小时,辛亥革命爆发。转眼间就七八岁,能跟兄叔到地里干活儿了,他在闲暇时就会到村中老人家听故事。有时听武松打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有时听三打白骨精、孙悟空大闹天宫,有时也听三侠五义、五鼠闹东京。潜移默化中,幼小的心灵开始明辨善恶美丑,也懂得行侠仗义。

展羽15岁时,早就是民国年,虽说皇帝被赶跑了,可压在百姓头上的封建大山却没有倒。连年不断的混战,军阀鱼肉百姓,胶东百姓承受着韩复榘、张宗昌与占据胶东的刘珍年等人的繁重盘剥。农民除了交田赋与附加捐税外,还要被强征军费,再被格外征缴“讨赤费”。此时的胶东半岛天怒人怨,灾祸连年不断。

那年遭受百年不遇大旱,昆嵛山里也发生大火,连烧五天五夜,成片的山林被毁,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不收。放债的地主老财不管穷人死活,人们交不上租子就要吃官司。于连登也交不上租子,被地主“二面狼”告到官府抓进县大牢。为了赎人,家里债台高筑,展羽的三叔感到绝望,悬梁自尽。展羽的长兄早逝后,后有的小弟也夭折了,奶奶一病不起,也撒手人寰。老于家从此破败下来。

那年,文登的迎仙都改名迎仙区,后来又叫三区,区公所驻地葛家。

展羽念不起书,为了不受欺负,决定学功夫。附近村里练武的很多,家里就备礼品让他拜师,像入学一样,对外正式用大名于作海。这年他18岁,入门后他勤学苦练,刀枪拳棍,很快就样样通,在洛格庄周边村已经小有名气。有次他在葛家镇上表演,一下子被邻村吕家集姑娘吕凤斯相中。

吕凤斯身材苗条,脸庞姣好。于作海家里人打听得知姑娘人善良,心眼儿好,说话也爽快,不会藏着掖着,就答应了婚事。20岁那年,于作海把吕凤斯娶进家门。

后来在农闲的季节,于作海又到外面拜师,西山下的谭家口、城里的国术馆,哪里有名师,他就去哪里拜见。几年过去,于作海已身怀绝技,成为远近闻名的功夫人,被传能飞檐走壁。

有了儿子后,于作海在村里开设拳房,招收徒弟。但他不喜欢心术不正、张牙舞爪之人,对徒弟要求也很严格。其间,他加入当地“武术会”“家礼教”等贫苦民众组织。

一个赶集的日子,附近郭子村的张东告诉于作海有个叫“农会”的组织很好,人多,都是穷人,能抱成团,联合起来抗捐抗税。于作海一听就要入会,当天他结识了林子西村加入农会的邹恒禄。

邹恒禄一见于作海,就像老相识,说:“我叫邹恒禄,小名青言,会石匠活儿。作海,你家的磨要是磨面太慢就找我,不用花钱,管顿饭就行。”说着,就把肩上的破褡裢抖了抖,里面有锤有錾子。

于作海加入农会后,就介绍弟子入会。他还把拳师于同芝和其弟子介绍进农会。有天于作海来到铺集镇祝家泊子村,他知道村里有个教武术的姜鸣雁师傅,是从牟平来的,听人说姜师傅为人正派,就去拜见。

两人见面,于作海抱拳施礼道:“于作海久闻姜师傅大名,特来拜见。”

见于作海如此客气,姜鸣雁就还礼道:“免礼免礼!于师傅大名如雷贯耳,姜鸣雁久仰。”

交谈中,于作海才知道姜师傅家在牟平县南面的花家岭。家里穷,妻子亡故后就携子四处漂泊,后来到了祝家泊子村。他就把加入农会的事说了,姜师傅很高兴,他还把几个徒弟介绍给于作海,一并入会。

邹恒禄见于作海发展不少人入农会,就说等有时间叫他认识一下刘振民,他是昆嵛山东面大界石人,他开个文具店,也走南闯北,很有本事,是二区的农会干事。

2

年末的一天,文登著名的武师田子乾捎信来,要作海参加林村的武术表演大会。

早在几年前,谭吉德和田子乾就曾组织过武术表演大会,胶东半岛40多位武林高手会聚林村,盛况空前。林村是三区的大村庄,1000多户人家,位于昆嵛山东南面,西母猪河的西岸平泊地带,离北面的葛家区公所也只有十多里路。周边村落密集,大村庄很多,人口繁密。村里多年举办武术表演大会,慕名而来的人成千上万,一年比一年多。

每次武术表演大会,从准备到结束要好多天。整个林村就像过年逛大集或赶庙会一样,人山人海,各色人等在集镇上走来晃去,擦背摩肩。有来拜师学艺或切磋互学的,多数人是看玩意儿的,不少演杂耍的也来挣几个子儿。小商小贩忙着赶大会,总是提前几天就来安摊儿:开火锅的、烤肉串的,卖包子的、煮馄饨的,炸油条的、烙大饼的,卖糖瓜、冰片、山楂糖葫芦和各种各样小食,也有卖小玩意儿和孩子喜欢的玩具。

腊月里,也少不了卖陶器瓷器的,有锅碗瓢盆、刀铲筷勺之类的,还有那种白白的柳条编制的饭筐和笊篱之类用品。当然,更有春联、爆竹、小红鞭、大红枣、香烛和烧纸等等。那些大闺女小媳妇,更喜欢看看花布、丝绸、彩缎和各种各样的布花纸花,还有香粉、头油、雪花膏之类的东西。

这里靠海近,又是傍年靠节的,当然少不了卖海货的。干货鲜货都很多:有大鲅鱼、宽刀鱼、偏口鱼、牛舌鱼,还有媳妇鱼;有竹节虾、鹰爪虾与肥硕的大对虾;有张牙舞爪的小蚀菱蟹与长着扁扁脚的大螃蟹;有花蛤、面蛤、瓦楞子蛤与沙蚬子蛤,还有新鲜的海带。想吃什么都有,干货鲜货,咸水的淡水的,哪样东西都不缺。

像河沟、湾池网来的野生鲤鱼、鲇鱼、鲢鱼,还有鲫鱼,在水箱里活蹦乱跳。

肉市场,除了猪肉,还有牛肉、羊肉与驴肉。

紧挨着的是活禽市场,除了鸡、鸭、鹅,还有鸽子,也有勤快人在山里网来的兔子与野鸡。

要啥有啥,什么都有卖的。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会做些准备。穷人家再缺钱,鞭炮、香烛和烧纸,多少总要买回一些。鱼肉之类的,也总会捡便宜的少买。大人可以不吃,孩子总是要有个过年的样儿。

于作海随便打听几样东西的价钱,感觉都有些贵。这几年,他有时也到南海边挑些海货串乡赶集卖,从来也没卖过这么贵。

带着几个徒弟起早赶来,已经有些饿了,于作海他们找小饭铺买了火烧,就着杂面汤,填饱肚子后,在镇上又随便转了转。

比武场就在村里唱大戏的地方,场地很宽敞,周边都是开阔地,能够容纳上万人。表演武术的露天大戏台,四五尺高,七八丈见方,正中上方,两根高高竖起的杉木杆子间拉起长长的淡青色横幅,横幅上是黄布裁剪的正楷大字:文登三区林村镇武术表演大会。

戏台前东西两角,高高的双杉木杆子,自上而下,悬挂着长长的紫色布幅对联。用白色布料剪成缝好的联语是:半岛武林天下无对手,昆嵛英雄当今谁能敌。

笔画厚重,苍劲有力。这武林中动真格的比试身手,联语自然少不了夸海口和打气壮胆的成分。

戏台后用紫色帷幕围起来,幕前是大会筹办人员和本地有头脸的人物就座的主席台:一排用帷子与台布包裹起来的条案,案上盘子里盛着苹果、红枣、香梨,每个座位前还有茶杯;一排轻便木制椅子,准备入座地方政要和社会名流。

于作海看见,区联庄会会长丛镜月被安排在当中显著位置坐下,其他人也相继就座。

大会即将开始,主持大会的是区公所书记员。他先清清嗓子,手里举着铁皮喇叭筒,准备说话。站在一边负责静场子的联庄会兵丁,就抬起手中的大锣敲了敲。书记员扯着嗓子喊道:“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他先是对台上就座的各位做简单介绍,只听见有各区区长与联庄会会长,三区还有乡长、镇长。其中有叫于烺的,名字听起来很特别,他是四区区长。县长原本也要来,因为省里突然来要员巡视,需接待而缺席。

参加武术表演的各路高手云集,有几十个,于作海也只是记得几个熟悉的名字。有文登武馆名扬天下的八卦掌大师田子乾,他是武林高人尹福的弟子;有来自五区岙山镇得流星锤真传的张永合、石岛的沙树穆、牟海地区的刘春玉,还有姜鸣雁师傅也来到会场。还有来自三区谭家口的拳师谭吉德、林子西的武师于同芝,于作海当然也在其中。

虽说是表演比试,也怕失手出现意外,因此书记员强调不管是哪路武林高手,登台表演前都得先签一份“生死状”,以防万一。最后他大声喊道:“下面请三区联庄会会长、文登县联庄总会丛会长讲话。”

会场有人拍巴掌鼓掌,零零散散的。丛镜月头戴黑色礼帽,身着深灰色长衫,又套件黑色马褂,肩上斜挎着盒子枪,站起来走到台子前边的中间,摘下那顶崭新的礼帽,向台下人群稍稍弯腰鞠躬,就大声讲起话来:“诸位官长,各位来宾,武林师傅及朋友乡亲们,今天能够参加这样的盛会,我丛某万分荣幸!”

他先讲林村镇武术表演是胶东半岛武林盛事,也是本区荣耀,是父老乡亲的福分。接着说习武可以强体,也可以防身,他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但习武之人一定要跟着政府走正路,不能打家劫舍走邪路,更不能聚众闹事,啸聚山林。

丛镜月又说:“文登南海边的姚山头村有个姚大有,还有五垒岛有个李庆序,他们头脑发热,张狂暴乱,组织‘渔海会’闹事,仗着有那么一群会功夫的,就抗税打人,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政府处决了吗?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武林中人也有武林规矩。千万不能跟江南的共产党学,那都是些暴乱匪徒,是赤匪。国民政府不会坐视不管,已经进行了三次大规模的军事围剿,江南的赤匪惶惶不可终日,匪患很快就会铲除。”

他还讲到征缴“讨赤费”,就是为了国泰民安。一个国家要坚持“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政府”。

他的讲话叫人发蒙,也使很多人感到不快,不少人感到了肃杀威严,心惊肉跳。

于作海早就认识这个会长。葛家镇西北面山脚下的东于疃村人,名观滨,字镜月,曾经跟随父亲投靠做道台的堂兄,在东北黑龙江生活过。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他跑回老家,而后又当上联庄会会长。此人奸狡诡诈,恶行颇多,没有一点儿好肠子。听吕凤斯讲,葛家镇的漂亮女人因为他都不敢随便赶大集、逛庙会。于作海突然后悔来参加武术表演大会,很想跟他的师傅打声招呼,带徒弟回洛格庄。

正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邹恒禄。

两人高兴地互相抱了抱。作海说:“石匠,要过年了,还给人錾磨呀?粑粑面与麦子面早磨好了,谁用你那破手艺?”

邹恒禄憨厚地笑道:“嘿嘿,不錾磨,就是来看玩意儿。”土话“看玩意儿”就是看热闹。

他肩上还是挂着那个从来不离身的破褡裢,只是今天里面没有锤、錾子和剁斧这些工具,倒是装了几本书和刊物,是张连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他告诉作海,张连珠是他表弟,铺集附近南长岚村的,是张连珠约他一块儿来看大会的。还说看见二区大界石村的刘振民就在会场的西边,挂着“顺记文具店”的幌子,除笔墨文具外,他还摆着不少小人书,也有些大书。

作海不知道张连珠是谁,随便应答两声,也没有在意跟他在一起的其他人。他在想,今天的武术表演会怎样,也不知会不会有哪路高手来搅局。

其实,此时的邹恒禄和于作海都不知道,来看武术表演的还有很多青年,当时虽是陌生人,却在以后的岁月里因为同样的目标与追求,走到一起。他们多是在县里、济南或北平读书的本地学生,赶上放假,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像村里的林一山在外面读书放假回来,也在表演会场溜达;西面邻村杨家疃的杨岫庭、二区黄岚乡丁家埠的丁树杰、文城北面草庙子乡大夼村的曹云章等人,都是文登中学学生,放假了也在林村凑一块儿。这些青年学生,因为读书开阔了眼界,放了假才整天走村串户不闲着,像赶集、庙会等大场面,他们肯定得来。

昌阳河南岸二马村的刘巨川,放假从省城回家也特意赶来。前些日子,刘巨川等人在济南带领第一乡师等学校的200多名学生跑到南京请愿,他们当面质问蒋介石为什么采取不抵抗政策,放弃东北三省,结果被军警押解回济南,韩复榘为此特别训示省教育厅要全省中学以上学校提前放假。今天,刘巨川特意带来自己编印的《前卫》《柔锋》和《火炬》等刊物。

这刘巨川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原名刘开浚,改名刘巨川。因为敌我斗争形势复杂,后来又改名潘复生,解放后位至省委第一书记兼省军区第一政委。

在外围僻静处,几个青年学生围绕着刘巨川。林一山见他们有书刊,就凑上前打招呼,要了几本揣在棉衣里面。他和刘巨川在济南就认识,想不到刘巨川竟然来林村散发刊物,两人见面自然很热情。这林一山也非同寻常,家里说他是“二倔驴”,后长期任职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被誉为“长江王”。此都是后话。

四区下徐村丛祺滋,年纪不大,还是高级小学的学生,也来看比武。他家里富裕,父亲丛月章不放心,就想骑车陪他一起来看,见很多人都想来,就套了马车,要马夫赶着大车拉着众人来到林村。附近村子来看比武的孩子当然很多,都有大人领着。不像丛祺滋出生在富户人家,还能有马车坐。

县党部组训干事宋文山很特别。宋文山,原名宋锡奎,后来又改名宋澄。后来,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前曾经担任共青团山东省委书记。这也是后话。

宋文山要来“侦缉不法分子”,他跟丛镜月早就认识。但今天来这里,他既要“侦缉”,更要跟同人聚集。他一来就跟熟悉的人打招呼,很快就找到杨岫庭等人。此时牟平徐家镇黄疃村的刘经三也在,他是富人家出身,喜欢到处漂泊游走,这样的盛会自然要来参加。他看样子像独来独往,其实跟好友张连珠早有约定。

会场的外围,有不少穿黄衣服的兵丁和穿黑衣服的警察在游荡,他们的目光都在不时地扫来扫去。戏台上的桌案和帷幕都已经撤走,四角高高的杉木杆子在冷风中竖立,被拉得紧紧的会标横幅与联语竖幅在寒风吹卷下轻轻地抖动着。那个书记员又拿起铁喇叭筒,大声宣布:“武术表演与打擂开始!”

3

最先上场的多是不太有名的二三流武师,刀枪剑戟、三节棍、九节鞭……表演什么功夫的都有。最多的还是太极拳、螳螂拳和八卦掌之类的表演,也有把少林拳打得出神入化的。打擂的也多是表演性质,不会伤人。

轮到于作海上场。他从台下几丈远的地方,一个鹞子翻身,轻轻落在台子中央,稳稳站立。他微微抱拳,向四外台下行礼,这时台下一片呼喊:“好!好!”

只见他上身着对襟紧身小白布褂,内有衬衣。胸前一排盘结得好看的纽扣一直系到颈下还剩两颗,腰间捆扎一条两三寸宽的黑色带子。裤子是灰黑土布做的,比较宽松。脚上穿一双纺棉线白袜子和一双纳底黑布鞋。浑身上下干净利索,黑白分明。从来没见过他的人,就会发现他身高大概有五尺二三,威武矫捷,眼睛大而目光明亮,鼻直口阔,堂堂正正,一脸的英气。

作海两脚稍稍叉开,站在那里运足气力后,便表演了一套糅合八卦、少林等几种套路的拳术。只见他走掌轻灵圆浑,柔中寓刚,出拳则迅疾强劲,眼快手快。一招一式,如虎如猴,似鹰似蛇,形象而生动,且步步暗藏杀机。这时有徒弟三五人上场,与其轮番对打,用尽各种招数,都不能近身。等几个人一齐围上来,他倏地飞身跳出包围,轻出手即倒地一片。作海走中打,打中变,心到意到,攻守无隙,表演得出神入化。

场地上,众人仰着头,屏住气,眼花缭乱,待精彩处又连连叫好。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跳上来一个武师,也不通报姓名,上来就是鸳鸯连环脚,想把于作海踢下台去。

他罩着黑色头套,只露两只眼睛,不见庐山真面目。于作海见来者不善,只得认真接招。几个回合,拳来脚往,旗鼓相当,也分不出个胜负。那人就一个垫步,轻身跃下比武擂台,扬长而去。谁也不知道此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比武擂台上,这种事情也不足为怪。有知情者说,他见过西县来了一帮人,从口音能够听出来。他们个个身手不凡,不知道此人是不是西县传说的武林高人乔八爷。

许多人都从惊讶中缓过气来,继续观看比武。

最后压轴上场的,是田子乾。他只是象征性表演了一下轻功:走抬箱。当地人叫大簸箩筐是抬箱,用白柳条和麻线藤子等编成,口大底小,口径大概有三尺,深约一尺,略似圆台形,编织细密,跟簸箕、圆篼篓子编法差不多,一般用来罗面或者晒粮。

只见台子中间放着一个空抬箱,田子乾上台略作抱拳,并不说话,他身轻如燕,跷起一脚踩到抬箱沿上,另一只脚跟上,就围着抬箱沿走起来,抬箱纹丝不动,像被钉在地上。这时,他又一个飞身,从空中横幅上取下一个“武”字来,原来那“武”字是重叠的两个。待他轻轻地落在抬箱沿上,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惊讶的呼喊声,田子乾却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经不见踪影。

4

于作海在武术表演完后叫徒弟们随便逛去。他来到刘振民的摊铺,邹恒禄和张连珠两人都在。

见于作海过来,邹恒禄就对张连珠和刘振民二人说:“看,他来了。真是好身手!”

张连珠伸手跟于作海握了握,感觉跟他这个读书人的手就是不一样。他笑着说:“好啊,我们就喜欢认识你这样的人!”张连珠又自报家门,“石匠是我表兄弟,咱们村都离得不远。我是南长岚的,叫珠子。”

邹恒禄指着刘振民对于作海说:“他叫水子,二区农会干事。”

“石匠跟我说过你,早就想见你。”于作海跟刘振民握了握手。

邹恒禄就说:“没想到吧,看这大个子,还有双大眼!”

张连珠笑着说:“就是瘦了点儿,再长点儿肉就是个美男子。”

“珠子,我比你瘦吗?我再瘦也是美男子呀!”刘振民调侃道。

“哎呀,都是美男子!不像我土了吧唧的。”邹恒禄见他们都是念过书的人,就说,“你们都有文化,念书多,不像我和作海,大字识不了几个,写在碾盘上都抬不动。”他们打过招呼就随便聊起来。作海对书不感兴趣,随便翻小画册子,有《三国演义》,有《水浒传》,有《西游记》,还有《封神演义》《三侠五义》和《岳飞传》等,这些小人书都是用简单的线条勾勒人物形象,翻起来跟听故事差不多。就是里面的文字,他认识不了几个。

几个人在一起,先是说武术表演,把作海好一番夸赞,接着说农民协会,说盐民抗税抢盐的事儿,又说那年春天文城来了一支队伍,马队把老百姓的麦田都糟蹋了,他们还说地主老财怎样欺负穷人。说到气愤处,有人不免恨恨地骂上几句:“等着,早晚把他们杀了!”

宋文山正朝着于作海走来。他远远就能看见刘振民的招幌上“顺记文具店”几个字,也知道刘振民是二区农民协会干事。于作海得知宋文山是县党部的,当组训干事经常调查“赤匪”,就收住话头,看着他走到跟前来。

宋文山对着于作海抱抱拳,连声说:“幸会,幸会!果然名不虚传,真是武林高手!今儿可是大饱眼福了。”

于作海心里对他本没有好感。他想象着,既然是国民党县党部干事,那侦缉起来肯定板着面孔,凶巴巴的。但此时却觉得他面带微笑,也不是很特别,跟大家差不多,大概是和善之人,于是就回礼问道:“宋干事过奖了,都是些花架子。怎么,宋干事一直都在忙呀?”

“是呀,都是些跑腿的事儿,瞎忙活。”宋文山说着,就随便坐在一边的小方凳上。

他早先在农会当干事,认识不少人。二区的刘振民,还有杨玉洲、苑升吉,这些人都是他熟悉的。

不知什么时候刘巨川已经站在宋文山身后,也对于作海夸奖一番。他对众人自报家门,说是昌阳河南面二马村的,专门来看武术表演,其实他的目的就是散发刊物。杨岫庭看见宋文山在刘振民的文具店旁,就和曹云章他们一块儿也都凑过来。

这时,会长丛镜月和几个联庄会的随从走过来,大家都对会长施礼打招呼。

丛镜月皮笑肉不笑,一脸的狡诈,从鼻孔里哼哼两声。他用两眼的余光扫视一下眼前的几个年轻人,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但凭直觉,他认为眼前的这些青年不像那种本分的老实人,他们一定在议论什么,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惊讶宋文山也在这里,就说:“宋干事,你在这儿呀?这些日子是没发现情况?要有事,赶紧告诉我。”

宋文山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也过来了?这位联庄会会长,可不是善茬儿,倚仗着有钱有势,常干欺男霸女的事,域内口碑不佳。他不想巴结这位权势人物,却还得面带笑容迎合他一番,于是就满口答应:“当然,一定及时报告会长!”

丛镜月看着于作海,连连夸奖:“不错不错,有两下子,比我当年强多了。听说你还跟田子乾拜过师,名师出高徒,名师出高徒呀!”

于作海就有些不好意思,说:“哪里哪里,丛会长过奖了,我跟田师傅就一面之识,交往不多。”

丛镜月又说:“那个武师于同芝也了不得,一身好功夫,不能小觑他。眼下正是政府用人之际,你们要是能参加联庄会就好了。怎么样,作海,到区公所吧,在联庄会当队长也行。”

于作海不知如何是好,在场的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都等作海说话。可此时的于作海只是“啊啊”两声,弄得大家莫名其妙。邹恒禄着了急,就用手在作海的身后轻轻地扯了扯衣角。

丛镜月就说:“你同意啦,那好,那好。”

于作海这才说,他家里的那口子厉害,得回家跟她商量商量。丛镜月知道他媳妇吕凤斯既俊俏又泼辣,从小在地主家做过佣人,快言快语,干活儿利索,做事胆大心细,又天不怕地不怕,谁也别想占她便宜。一般男人就知道她眉眼好看,却不知她外柔内刚。要是她也能习武练功,必定是女中豪杰,成为扈三娘一般的人物。

丛镜月听于作海如此说,就应声道:“也好,也好。”

等丛会长走后,宋文山也告辞,和杨岫庭几个人一块儿走了。这时刘巨川才把他带来的由济南学生编印的刊物给几个人传阅,于作海不识字,尴尬地摇摇头。不过他还是从刘巨川手中接过几本,他要回去找识字的徒弟给他念念写的什么。

那个下徐村的小孩子丛祺滋硬要拉着父亲靠前去看于作海,竟然找到刘振民的“顺记文具店”,见刘巨川拿出刊物来,也伸手要了几本。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后来抗战时期胶东青年会会长林江,青年领袖。他父亲丛月章是宋村镇下徐村有名的地主,家里曾经是东海八路军的交通站。

就在这时,几个鼻子灵的“黄皮狗子”兵丁像是嗅出什么味道,远远地走过来。大家都把刊物收起,各自走开。远处,有人在散发传单,还张贴标语,写的是“打土豪分田地”和“日本人滚出东北去”之类的,大概是曹云章、杨岫庭等人干的。后来,此二人都曾任过文登地下党的县委书记。

突然,有几个穿警服的“黑皮狗子”一边吹哨一边大声喊:“抓赤匪,抓共产党呀!”

挨挨挤挤、摩肩接踵的人群一下子乱起来。

见散发传单的人跑了,“黄皮狗子”跟“黑皮狗子”一起朝空中开枪,急促地吹哨子。

这一下子,跑的人更多了,连摆摊卖东西的也慌张起来,赶紧收起自家的摊铺。

警察抓住几个人,也不问青红皂白,就听哼哼两声,说:“有你们的好看,看你们往哪儿跑!”

不知被抓的人到底是谁?

……

节选自《胶东文学》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