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5期|娜仁高娃:色子没有第七面
第四十三天傍晚,卡车师傅铁子带着他十九岁的徒弟来到三花眼的小饭馆里。小饭馆在S216 国道通往大漠镇的交叉口处,一排平房,门前空地上插着一板很不起眼的牌子,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大字:加水、补轮胎、住宿。牌子一旁摆着一张单人沙发,一条黑狗蜷缩在那上面,见二人从跟前走过,狗抬头扫了一眼,张嘴打了个哈欠。
“这狗不叫啊,师父。”小伙子说。他身板消瘦,双腮布满痘眼,双目清澈,闪烁着幼童一般的光芒。
铁子不吭声。三花眼站在门口,大声地说:“懒狗,宰了才好呢。”
小伙子听了,向铁子看了一眼,见师父闷着脸,也不再作声。靠近了,铁子给三花眼递根烟,三花眼接过去时眼睛仍在看着小伙子。小伙子冲他抿嘴笑笑,以此来缓解三花眼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尴尬。
“咋样,小伙子,会捯饬你师傅的‘坦克’了没有?”
“坦克”是铁子的卡车,有着十多年车龄的斯太尔王。
“叔,这几天都是我在开。”小伙子说着,咧嘴一笑,然而酡红的眼睑却给人一种立刻要哭起来的错觉。
“嗬,你是说你搞懂了哈,小伙子,搞懂了就得来个深水炸弹。”
三花眼往装有啤酒的玻璃杯里添了杯白酒,推到小伙子跟前。杯口溢出来的泡沫淹过了杯柄。三人坐在一张没有铺桌布的棕色圆桌前,桌上有一盘猪脊骨烩菜、一盆米汤和两盘凉菜,以及一瓶快要见底的白酒和一捆包装膜上开了大口子的啤酒,桌底放着四个空啤酒瓶。
“叔,这叫啥喝法啊?!”小伙子的语调很是爽朗,眉头却紧蹙着。
“来嘛,毛小子。”
“叔——”
“你不来,我来!”
小伙子忙举起酒杯,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末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手,擦去嘴角的泡沫,说:“叔,我摸准了。提挡时用手去感觉,转速高了低了,都能搞明白。时机对了,入挡不响齿,丝滑,还有吸入感——”
“哈哈,他说‘丝滑’——铁子,你的徒弟在说‘丝滑’。”三花眼说着,发出刺耳的、近乎干硬的大笑。
铁子不笑,仿佛没听到似的嚼着饭,手里的烟燃出一截烟灰,杵在烟头上。
“三哥,家伙呢,咱摸着游戏喝。”
须臾,铁子说。
“啥家伙?”
铁子放下夹着烟的手,一抖,见烟灰落到手背上,“噗”地吹去。
“啊啊,有有,有!”
三花眼起身,走过去,从酒柜上拿来色盅,猛地摇晃了几下,“啪”地搁到桌上。
“臭小子,报数!蒙对了,叔喝!”
小伙子看了看色盅,迟迟不语,他额头、眼睑变得通红,双腮上的一颗颗米粒大小的痘眼也猩红猩红的。
“哝——”铁子伸出右手,将手指拢到一起,表示七。
“五——不不,等等,四——我说三。”
三花眼“嗖”地捞去色帽,同时嗤嗤笑着,说:“有口福啊,臭犊子。”
小伙子喝下半杯啤酒,张嘴咯咯地打嗝。他缓了一会儿,说:“叔,我喝不动了。”
“咦,喝掉,养鱼呢,这回轮你了!”
三花眼将色盅推到小伙子眼皮下。小伙子扭头看看铁子,铁子则面无表情地吸烟,眼神有些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白酒,最后落在门玻璃上。透过玻璃,能隐约望见沙发上的黑狗。
小伙子轻轻地晃了晃色盅,放下,满目期待什么似的盯着铁子。
“哝——”铁子伸出两根指头。
“呀,师父,您输了。”小伙子瞪大眼,满目欢愉地说。
“我喝白的。”铁子说。
“师父,要不我来替您吧,您的关节痛——”
“啥,哪来的关节痛?铁子,你啥时候害了关节痛?”三花眼先看着小伙子说完,然后又看着铁子问。
“老毛病啦,三哥!”
三花眼听了,噗嗤一笑。不过,见铁子沉着脸,他又敛住了笑,眼神也变得冷酷,犹如从一面尽是涟漪的湖瞬间变为结冰的湖。
“继续。”铁子说。
铁子连输三回,轮到第三杯,小伙子抄走了铁子的酒杯。
“浑小子,怕啥呢,你师父又不是纸糊的。”
铁子“嗬”地一笑,眼神滑过三花眼的头顶,直勾勾地盯着某个空间,嘴上“嘘”地吐口烟。
“叔,咱不玩了吧。”
“继续,小伙子,你师父可是老兵,几杯酒喝不倒你师父的。”
“哦,师父,您当过兵啊?”
“哄你做个鬼呀,铁子,给你徒弟讲讲你当兵的故事。”
三花眼说着,诡异地冲铁子眨巴着眼。
“那年我二十几来着,三哥?”铁子问道。
“辛酉年,你虚岁二十一嘛,你是三月的鸡,刨一爪吃一口的命。”
“噢——我都给忘了。”铁子慢条斯理地抽搐着脸,吐口气,继续说,“那年,我在部队。有一次,我们去执行任务,大清早的,我们开始进攻。我们连贴着装甲车前进,高个子的在前头,我们跟在后面,到处是大炮的轰响和炮弹炸起的黄尘。”
“噢。”小伙子认真地听着,微微张开了嘴巴。
“我们每人身上都绑着五梭子子弹,每一梭子二十七发,还有手榴弹。”
“哇,好酷!”
“铁子,你徒弟说你一个跛子耍威风,哈哈——”三花眼边说边终于忍不住什么似的笑起来。
铁子却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我们匍匐前进,一条腿蹬一条腿的,速度飕飕地,我们的头顶上也是嗖嗖地。”
“子弹在飞。”三花眼说。
“师父,您真的打过仗啊?”
“什么打仗,那可是正儿八经的战争!是不是啊,铁子?”
“嗬,耍枪嘛,纯爷们儿的游戏。”
“咔——砰!脑壳子嗡地碎了,瓷碗一个,是不是啊,铁子?”三花眼说着,手作枪,对准自己的脑门,同时发出粗哑的笑声,笑得他整个人在抖,圆秃的脑门上光一闪一闪地,仿佛也在抖。
“叔,机关枪才牛呢,哒哒哒——”小伙子用双臂夹腋窝,双手比画着举枪杆似的说。
“哈哈哈,铁子,你徒弟要干掉你啦!”
“不是,叔,我只是——”小伙子匆匆地辩道,用一双因醉酒而发懵的眼睛盯着铁子。
“你喜欢当兵?”铁子看着徒弟问道。
屋内顿时静悄悄的。这句话是两人来到小饭馆后铁子跟徒弟问的第一句话。他很少跟徒弟交谈。在过去的四十二天内,他带着小伙子,走了三趟新疆。头三十八天,师徒二人分秒未分开,然而,两人之间的交谈仅限于吃什么、哪里加油之类的,至于关乎驾驶技术的铁子只字不提,他只准小伙子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等到第三十九天,铁子让小伙子坐到驾驶位上,自己则在休息舱里睡觉。起初,铁子心里也没底,只因那天从西草地拉草捆子,不上高速,他觉着小伙子自己能应付过来。不过,当车发出刺耳的轰鸣声爬坡,并且差点要熄火时,他还是一步跨到副驾驶座上,一手调挡,一手冲着小伙子的肩头重重地给了一拳,嘴里近乎吼着说:“瞅了半天,瞅哪儿了?爬坡最怕降挡晚升挡早,你不晓得啊?脑子里长毛了啊!”那次,也是唯一一次铁子主动跟小伙子说的话,也是唯一一次的训斥。后来几日,都是由小伙子来开车,其中两天还是由小伙子单独出的车。
“师父,是的,我喜欢当兵。”
“你真喜欢当兵啊?”三花眼说。
“嗯。”
“听听,臭小子,他也说他喜欢当兵。”
许久,谁都不吭声。三花眼沉着脸看看铁子,一边往小伙子杯里添酒。
“叔,别给我倒了,我真喝不动了。”
“酒嘛,水嘛!毛小子,俩老头陪你喝酒你还不高兴啊。”
“那你怎么不去当兵?”铁子问道。
“我啊,我得挣钱呢!师父,我家里穷,还有两个妹妹,我得供她俩读书。”
“那你父亲‘猫头鹰’呢,在哪儿?”三花眼说。
“叔,您认识我父亲?”
“哈哈哈,铁子,你的徒弟在问我怎么认识‘猫头鹰’呢。”三花眼夸张地干笑。
铁子缄默着,自顾自地喝了一小杯白酒。
“我爸在家里啊。师父,叔,我出去一下啊。”
“老东西还没死呢。”三花眼说。
铁子伸手掀去色盅盖放到桌上,然后用手指捏着色子看。三花眼也看着。俩人都不说话,但从俩人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他们都在回想四十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年春天,二十一岁的铁子准备入伍。那天,“猫头鹰”找到了铁子和三花眼。他手心里放着一枚色子,说,如果你俩能摇出色子的第七面,我就放过你俩,不然,卸了你们的一条腿。当时,铁子嚼着泡泡糖,他将泡泡糖捏成团,把色子一角插到上面,说,有时候点也是面。话音刚落,“猫头鹰”便从袖筒里抽出一把铁棍,对着铁子的小腿一抄,抄得铁子的左腿胫骨骨折。
其实,那之前三人还是校友,一同在大漠镇读中学。铁子和三花眼读高中,“猫头鹰”比他俩高两届。当时,整个大漠镇都知道小镇高中有个混混的绰号叫“猫头鹰”。有一个周末,“猫头鹰”带着几个人到了铁子和三花眼的宿舍。一开始,“猫头鹰”让他俩凑三十元给他。铁子和三花眼说,没有。“猫头鹰”说,没有是吧,没有就看爷咋收拾你俩。他叫二人面对面站着相互掴耳光。起先谁都不肯。“猫头鹰”掴了三花眼一耳光,说,你不来,我来。三花眼捂着脸,冲铁子给了一耳光。铁子没还手。见他不动,“猫头鹰”顺手扇了他一耳光。而就在那一瞬间,铁子反手给了他一拳。等俩人扭打起来后,值班的宿管过来赶走了“猫头鹰”。铁子清楚地记得,“猫头鹰”临走时愤愤地说了句,等着。铁子说,爷会好好等着的,谁不来谁是孙子。
“活得好好的。”
“你是啥时候知道这事的?”
“他来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哦,那他知道是你吗?”
铁子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见他给他父亲打电话说跟了一个老师傅。”
“呀呀,吓死个人!外面乌漆麻黑的,脚跟前有一个什么,一摸是狗!叔,您家的狗不叫啊?”小伙子推门进来,唏唏嘘嘘地说,他脸色苍白,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
“蠢狗,宰了才好呢。”
“很晚了,叔,咱是不是该休息了。”
“臭小子,坐过来,咱继续。”
“叔,我真喝不动了,我想睡觉。”
三花眼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色子,说:“想睡觉是吧,你把这摇出第七面,叔就依了你。”
小伙子坐到凳子上,迟疑地看着三花眼的手,又抬头看看他的脸,说:“叔,您说啥?”
“铁子,我说话饶舌吗?”
“你就一个婆娘。”铁子冷冷地说。
“哈哈哈——婆娘——嗬,那我自罚!”
三花眼傲慢地撇撇嘴,喝掉了一杯白酒。
“快点,小伙子。”三花眼将色子放到小伙子跟前。
“叔,色子哪有第七面啊?”
三花眼噗嗤一笑,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门说:“咦,年轻人,动动脑子嘛。”
小伙子捏起色子,微微眯起眼仔细瞧着,然后放在色盘上,扣住盖子,猛猛地摇了几下,咔地搁到桌上。
“我自己猜,猜不对,我喝,叔。”
“我定了规则的。”三花眼一脸严肃地说。
小伙子不作声,举杯,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杯。末了,有些茫然而疲倦地坐着,眼神发痴,呆呆地看向三花眼。
“不好玩,是吧?”三花眼问。
“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来,小伙子,咱俩敬你师父一杯。”
小伙子想说什么,身子却猛地一弹,发出响亮的打嗝声。不过,手还是举起了酒杯。
“年轻人,你师父驾龄整整四十年,没有出过一次事故。”
“嗯,我师父最牛了。”
“牛个头啊,他只不过是个跛脚司机。”
“三哥,喝酒,胡诌什么呢。”
铁子一口干掉了杯里的白酒,他也有了几分醉意,放回酒杯的时候,酒杯磕到碗口上,“吭”地碎了。
“咦,师父,碎碎平安。”
“听啊,铁子,你徒弟还知道说岁岁平安。”
“师父,想要轰油门,离合器必须是抬起来的,对吧?”
“少啰唆,把酒喝了。”
小伙子有些不情愿地扫了一眼三花眼,再次一口气喝去了满满一杯啤酒。
“咱继续。”三花眼说。
“继续就继续——”小伙子闷闷地说,语气也没了原先的爽朗。
“第七个面,小伙子,你若能整出来,我把老命豁出去了,把这半瓶全灌到肚里。”
“叔,规矩可是您定的啊。”
“嗬,是,是我定的,小伙子,你以为叔是糠了的萝卜,没了辣气,是吧?哼!”
小伙子听了,扭头看了看铁子,又看了看桌上的色子,突然,他将身子往前一倾,伏下脑袋,用嘴唇像是鸟捉虫似的捉去了色子。
“啊啊——”
小伙子挺直身子,吐着舌头,啊啊地吼着,只见色子稳稳地粘在了小伙子的舌头上。
铁子不由得笑起来。
三花眼刚要说什么,小伙子缩回舌头,紧闭双唇,仰起脑袋,晃了一下,低头,吐舌头,舌头上空空的。
大清早,铁子走到外面。空气冰凉冰凉的,湖蓝色天幕下,通往大漠镇的路静悄悄地扯出一条黑黑的而有些笨拙的身子。黑狗还在沙发上蜷着身子在熟睡。他点了根烟,巴巴地吸着,盯着饭馆一侧堆满的轮胎,上面卧着三五只猫。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几只猫便嗖嗖地逃去了。
三花眼从一侧的厨房走了出来。
“好清爽。”三花眼说。
“嗯,好清爽。”
“今儿个又是个好天气。”
三花眼大声说着走过来,站到铁子一旁,他眼睑红肿,面色憔悴,挺着个大圆肚,仿佛经一夜的醉酒,圆肚涨了几倍。
两人沉默地并肩站了片刻。一会儿,铁子说:“三哥,我走了。”
“嗯。”
“等他醒了,就跟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嗯。”
“是个好苗子。”
铁子丢掉烟头,往前迈着步子说。
“嗯,是个好苗子。”三花眼用一双油亮亮的手指头揉着眼睛应道。
铁子向他的红色“坦克”走去,走得有些快了,身子险些失去平衡,两条腿一瘸一拐的,整个人像是一个座钟钟摆在那里摇摆。
黑狗抬起头,看了看铁子,跳下沙发,冲着铁子突然“汪汪”地叫了几声。铁子吹起口哨来,那狗便不再叫了。
【作者简介: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多篇中短篇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度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