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5期|娜仁高娃:白色麒麟
手机屏上,十字虚线缓慢横移,停止,交叉点不偏不倚,瞄准了它的眉心。它是只公羊,曲着四蹄卧憩在斜坡上。阳光很好,风也很静。它慵懒地反刍,间或晃一下脑袋,仿佛是在平衡那对漂亮而笨重的、像是喀尔喀女人头饰似的盘角。它的眉骨光滑,微微凹陷,瞅着无比坚硬。然而,再过三秒钟,或是半秒钟后,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它。刺目光晕下,伞状喷溅物扯出奇异的彩色弧线,那是黏稠而腥红的血液,以及脑浆的混合体。它来不及吐去一口热气。十字虚线缓慢横移,画面重复。
继续刷屏。
现在,它那庞大身躯填满屏幕。它的脑壳完好,高挺的鼻梁也完好,鼻梁上的灰白细毛没有沾一丝血迹。一双羊眼安静地睁圆,若有若无的灰色薄雾慢慢地吞噬着眼球——死亡本身。一张堆积了太多脂肪的男脸人挤进画面。画面推后,看到男人用一手托住它的大角,一手抚摸着。那手布满了毛。一会儿,男人扭头眺望远处。我猜,他在想,它曾是这片广袤野地的王者。我想我没有猜错,每一个猎人都会如此想。因为,我曾也捕杀过我们布罕岱草原的狼王。
它的死亡在延续。它跪伏着,胸脯微微高挺,身后的山呈铁锈色,更远的山覆着雪。山体倾斜,山沟有小树林。我厾了厾屏幕,让画面暂停,用食指和大拇指拨大画面。我在寻找……画面中看不到猎枪。取消暂停,又暂停,再放大,终于在它的脊背上找到了巴掌大的血口。死亡的印记。血口在不断地扩散。一股类似大蒜烤焦了的气味——我想象中滋生的气味,在我四周弥漫。我回过头看了看那匹前几日死了小驹的骒马和黑驹。我担心黑驹脊上的“阿拉戈”会散发出死亡的腐臭味。阿拉戈原是这匹骒马的儿子,昨天夜里死了。今早,我用黑布蒙住骒马的眼睛,再把阿拉戈的皮罩到黑驹身上。我要它给黑驹当母亲。为了使它完全顺从我,我还给它上了脚绊儿。不过,它并没有撕咬踢腾。它只是安静地站着,偶尔倒一下腿。我想,这匹温顺的马额吉,从嗅到儿子气息的那一刻,完全摒弃了它的愤懑与厌恶。看啊,当黑驹摇晃着身子将脑袋插进它腹下时,它的胸膛发出“嚯嚯”的,犹如风扫过草地的声响。
我点了根烟,望向布罕岱山。当年,我就在那山口守了三天三夜,它也是。山口有一尊石人像,它就守在那石人下,我猜它知道我们是不敢惊扰那尊石人像的。山这边,一道浅白色气浪在半空里虚虚实实,那是蜃气,一个黑点在那气浪间起起落落。
“安巴——哦,伊西安巴——嚯咦!”
“黑点”发出的呼声夹着哭腔在空气里浮荡,还有逐渐清晰的马蹄声。
在等“黑点”的空档,我再次厾开手机屏幕。
雪地上,刚才的男人往雪橇上捆一头满嘴吐血的麝牛,麝牛浑身黑亮的毛发沾着雪,一枚三角形箭头突兀地“立”在它脊背上。它的角很小,在眼睛两侧向外打弯。那是它的匕首。男人看了看镜头,一双淡褐色眼珠挑衅似的隔空盯着我。男人四周尽是雪山,瞅着比我熟悉的布罕岱山雄浑而苍茫。猎人的天堂。我想。
“伊西安巴,阿吉亚在山那边刨牛尸呢,您快回去瞅瞅吧。”
“苏和,那边还有谁?”
“就阿吉亚一个人,呃,还有那些穿白衣服的人。”
苏和的腮子红红的,胸脯也一起一落的,那样子仿佛不是乘着马,而是一路疾跑而来的。我向山那边望去。齿状山体这边,一圈盘地似的紫黑色裸地上鼓着土包,那是牛尸鼓胀后顶起的。半夜里,我和扎嘎走到毡包外,望向那边。在一束拉长的条状灯光下,挖掘机轰响着高举前臂,旋转,翻扣“手掌”,一条白的、松软的、拖长的、编织袋似的东西卡在“指缝间”,愈来愈长。那是牛的尸体。牛尸下方,几个灿白的影子,那是穿了防毒服的人。他们在埋患了口蹄疫的牛。牛是我家的,共有六十七头。我猜不出他们是用哪种枪射杀牛的。我想,绝不可能是沙子枪,沙子枪是用来打狼的。他们一定用了某种我没操练过的枪,不然我怎么没听到枪声?
“哦哒,牛在叫呢。”扎嘎嘟哝道。
“嗬!根本用不着枪,抓把粗盐磨牛舌,破了那鼓泡儿,放了那污水,再扎针放血不就治好了嘛。”我说。
“呃,土方子。”
“嗬,谁稀罕那些!”
“伊西安巴,他们在找‘坦克’是吗?”
“嗯。”
“阿吉亚也是吗?”
“嗯。”
我闷声应着,走过去,揭去骒马的眼罩,又给它卸了脚绊儿。它看了看我,看了看黑驹,又扭头看了看我。我捋了捋它的鬃毛,我本想给它抓挠几下它那散发着草屑气味的脖颈的,可我并没有。此刻,它不稀罕这个。我想。
我俩一前一后地下山。邈远,棉絮状的阴云不断地从布罕岱山那边喷涌,看上去像是从山间生长出来的。乌尼根河西岸的畜群犹如歌曲中的“散落的珍珠”。
“他们找到‘坦克’后也会杀掉它的,是吧?”
我没有吭声。
起风了,山脚一簇簇的灌木受惊似的随风摇摆。空中,一只草原雕斜斜地俯冲下来,愈来愈快。它早已嗅到了空气里漂浮的血腥味。一定是的。捕猎者与猎物之间,总有一条弥漫着血腥味的神秘隧道。
“是不是啊,伊西安巴。”
“瞧你脚下。”
“是地羊。”
苏和低头看着地羊在土里串出的一个个小土堆说。
“地羊没有眼睛的,可它们却能走很远的路,神奇吧。”
“哎呀,我知道地羊没有眼睛的,安巴,是您把‘坦克’藏起来了,是吧?”
“嗯。”
“阿吉亚说‘坦克’身体里藏着一匹马,是吗?”
“那只是个故事。”
“胡说。”
“嗬!”
我和扎嘎蹲在雪丘上。我俩都穿了黑毛大氅。雪丘不高,圆弧状,“瓤子”是小毡包。雪丘上还有通往小毡包的口子,清早我俩就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呃呃,阿吉亚——”扎嘎吼着指向不远处的一座锥形小山。山腰坡地处,铺有红被褥,跟前站着一个男人,他是马夫马格苏尔老人。他仰头,转圈,向北望望,向南望望。
“不来喽,飞机不来喽。”马格苏尔冲着我俩喊,嗓门粗粗哑哑的。
“哦哦,阿吉亚——!”
“拖水的,不要叫。”我低吼着说。扎嘎听了,扭头看我,眉头皱得紧紧的。
山脚,一丘又一丘圆鼓鼓的“雪坟”,坟下掩着冻死的羊尸。夜里,这支由我们老少三人组成的走场分队抵至这片低山腹地。这一天是我们走场的第十四日,可仍旧没能等来前来空投伙食、柴草和马料的直升机。
马格苏尔大步走下山来,脚上的毡疙瘩在他身后留下一溜雪窝儿。扎嘎滑下雪丘,迎着父亲踱出几步,又斜插在腰高的雪里,他摊开双臂,上上下下地乱抓。黑毛大氅挂着冰渣,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脆脆的咔咔声。“阿吉亚,阿吉亚——”他喊着,一张粗粝的脸上冻僵了的青紫色愈发明显。马格苏尔欸欸地回应着,弯腰,刨雪,薅来一丛沾着冰渣的草茎,撮出几根,放进嘴里。“呃,我的儿子,来,嚼巴嚼巴看。”扎嘎接过草茎,含在嘴里,嚼着嚼着又“噗”地吐出去。
“嚯咦,怎么就吐了,苦的还是甜的?”
“苦嘛,苦嘛!”
“甜的嘛,哈扎嘎尔草甜的地方草好,记住喽。”
马格苏尔说着给我也递来一丛,我推开伸过来的手,说:
“我又不是牲口。”
“嘿呀,倔犊子,男人嘛,有舔雪的一天,也会有舔血的一天。”
“嚯,吃呢,吃呢!”
扎嘎发出尖细细的叫声,走过去,从一匹被雪遮覆的严严实实的马胯下拽出一只獾脸羊。羊嘴丝丝拉拉地挂着一绺湿溻溻的马尾。我们共有三匹马,四蹄裹着毡片的叫乌乐查干。几日前,它的蹄窝儿被冰凌扎破出血,在雪地上走,一窝一个血印。
“吃呢,吃呢。”扎嘎说着从羊嘴抽出马尾来。
“马格苏尔安巴,羊还啃羊呢。”我说。
早晨,乌列列地吼了整夜的白毛风消停后,我去刨雪找羊。我本以为往雪丘凿个洞,羊儿们便会像串好的珠子似的从穴口一只又一只地钻出来。哪知雪丘下的羊们没有一个是站着的,几乎都是跪着、扑着、趴着叠落到一起,有瞪眼的、斜眼的、张嘴的、吐舌的、龇牙的,有四蹄硬撅撅地戳向天空的,有毛乎乎的身子红一片紫一片地鼓胀的,有嘴上、脸上、胡须上、屁眼上沾血的。
空气里弥漫着锈铁气味——残留于我记忆的气味。
我咳嗽着,一路的疾走使我胸口发痛。我摁着胸,大口大口地喘气。苏和站住,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的眼神与我曾在手机里看到的男孩的眼神很相似。男孩躺在被炸飞的废墟里,半截身子插进浅灰色楼板及残破墙角组成的三角缝隙里。男孩睁圆的眼盯着屏幕。他应该藏起来,藏到某个洞穴里。当年我和扎嘎就是藏在树洞里逃过铁灾的。
“好了,快点走,要下冰雹了。”
我向天际望去,山体早已隐没在暗黑的云层里,一道白猎猎的光穿过云雾间射到原野上,那里亮亮的。
“您还没讲完呢。”
“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铁灾那年你和我的阿吉亚在雪地里迷路了。”
“哦。我俩在树洞里睡了一天一夜,后来被你祖父找到了。”
“我没见过我的祖父。”
“你祖父有一匹名叫‘乌乐查干’的马,那是他的兄弟。”
苏和听了腼腆地笑了,那笑短促。
“乌乐查干通体乳白,一根杂毛都没有。到了夜里,浑身泛着月白光,垂地的长鬃,风里——嗬!除了日、月、风,没有什么挨过它的脊背。所有人都喜欢它。它是你祖父的叔父,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喇嘛送给他的。有那么一年,乌乐查干惹祸了。”
“惹了什么祸啊。”
“那年大旱,它带着马群逃到北草地。那可是过了国境啊。人们嚷嚷着要阉了它。它被激怒了,仰蹄长啸,向野地狂奔,人们去追,根本追不上,连它的影子都见不到,只见烟似的腾起的尘土。后来,他们找来你祖父要他降伏它。你祖父来了,把它逼进一处山沟,拽紧了它的尾毛,拧成一股绳,一扬一抡,它便四蹄跪地了。你祖父扑去,像块石头一样压在它身上。它发出脆响的嘶鸣。你祖父说,去吧,去往北草地吧,再也不要回来。”
“它真走了?”
“谁?”
“啊呀,乌乐查干嘛。”
“噢噢,当然,好了,怕是要下雨了,你没有帽子吗?”
“我又不冷。”
我俩已经走到山脚了,这里一条铺满碎石的羊道,我俩沿着那条道极快地走着。
“快讲啊,伊西安巴。”
“那年我的马死了。”
“我祖父的乌乐查干呢?”
“哎呀,你好好听就对了嘛。暴风雪持续了好多天,我的马死了。死在一片稀疏的柳林间,身子被积雪掩掉了,只露个脑袋。眼睛微闭着,结了冰的睫毛遮住了眼球,鼻梁上盖着厚厚的冰壳。我蹲在雪丘上,啃着冻得硬梆梆的月饼。”
“冻死的,是吧?”
“你真不会听故事。”
“您也不会讲啊。”
“嗬!”
冰凉的野风陡地旋起,旋出一支摇摆的风柱。
“你又不知道铁灾里走场是多么的麻烦。白毛风来了,天上不见个太阳,地上不见个活物,风扫雪地,扫出一条条的雪线。人和畜群根本迈不开腿。得用链轨拖拉机和破雪车开道,开了道,畜群就在人高的雪墙下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我乘着我的马,我的马怕车的轰鸣声,一会儿一个踢腾,四蹄插进雪垄就动不了了。我抽它,它也不动。”
“您就不该抽它。”
“嗨,我抽它,它就仰起头,发出近乎凄然的嘶鸣。那瞬间,每一粒雪花都是为它那一声嘶鸣从天而落的。”
“这又不是什么故事,不讲了。”
“那我的阿吉亚呢,他有没有骑着马?”
“有啊,他的眼睛害了病,雪盲症,听说过吧,就是眼睛不断地流泪。你的祖父要我俩去找一个年轻的额吉,用她的奶水来给你阿吉亚治眼睛。可我俩在白毛风里迷路了。我俩走了很远的路,脚上的毡疙瘩成了这么大的冰坨。”我比划着说。
“那你俩为什么不骑着马去?”
“我说过我的马死了嘛。”
“哦。”
“我俩躲进一株老槐树下的洞里。”
“一定是狼窝。”
“不是什么狼窝,是树身下端的大洞。”
“那叫树洞。”
“管他是什么吧,反正我俩躲在里面,后来我俩都饿了,我俩就吃雪。”
“不是有月饼的吗?”
“那个年代哪有那么多的月饼。那可是罕见的铁灾年,牛啊羊啊马啊的死了很多的,为了挡风我们还用羊尸体来垒墙。那年的铁灾持续了八个月,从头年九月底开始白毛风不断,我和你阿吉亚还有你祖父我们三人赶着畜群走场,我们走了好多天,最后抵达嘎亥额勒苏那边,知道那地方吧?”
“嗯。”
“那年,直到最后我们整个的走场牲畜全都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只剩下一头小牛犊,我们给它取名叫‘坦克’。我和你阿吉亚抱回它的那天,你祖父的乌乐查干死了,你祖父说那是他的乌乐查干回来了。”
“哦!”男孩发出近乎惊喜的尖叫。
“这下听懂了吧,臭犊子。‘坦克’是我俩迷路的那次遇到的。我俩在洞里睡着了,醒来后,发现雪掩去了洞口,只留一条窄长缝隙。我从那缝隙里望去,看见一个什么在雪里蠕动,瞅着像是一块活过来的雪。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棕熊,知道棕熊吧?”
“当然知道啦。”
“你见过?”
“电视上看过啊。”
“嗬,来,瞧瞧这个。”
我拿出手机给他看。山腰,一头棕熊在觅食,一声咔嗒,棕熊一侧冒起一股尘土,棕熊猛地向前一扑,画面外传来男人的惊呼声,棕熊趔趄着摔倒,一动不动,一浪尘土在它上空渐渐散去。
“咦,他们杀了它。”
“瞅这儿,是什么?”我摁了暂停,叫他仔细瞅。
“是猎枪。”
“你稀罕不?”
“不稀罕。”
“不稀罕?”
“嗯。”
“你不稀罕啊,也好,也好——怕是要下雪了。”
我俩站住,望向天空,像是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我们牧人每天都会无数次眺望的高空。高空里吊着一轮白太阳,瞅着疲软而干瘪。四野沉寂,隐约还能感到一丝的暖意。东边、北边、西边的天空聚拢着阴沉沉的云,只有南边的天空还残留着青色。
“苏和,你先回去吧,给你阿吉亚说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扎嘎伸直双腿坐在草地上,大概是坐的时间太久了,身下的草都被他压出深深的草窝,若有人从他后腰拖拽,两条腿准会留在原地。三四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围过来,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我讲,要我赶紧把扎嘎劝回去,还要我好好跟他讲明白,在这里没有人与他对着干,这世界上也没人愿意乱杀牛群,只是没办法,没有别的招,埋掉的牛尸都带着病毒,是个病毒就会传染的,要相信科学。
空气里弥漫着的土腥气掩盖了尸体的腐臭味。牛尸顶起的棕色土丘像巨型蘑菇。天色早已暗沉,山沟那边,灰蒙蒙的云雾一浪一浪地喷涌。更远,山顶,云摊开了比山体更大更重的躯体。
“老乡,染了病毒的牛都在这里,是吧?”
“好像还有一头叫‘坦克’的老牛,是不是?”另一个问。
“你们是不是把那头老牛藏起来了?”
“老乡,这可不是你们一家的事,您可要掂得清利害关系哈。”
见我迟迟不肯应答,一个高个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补了这么一句。
“阿吉亚——阿吉亚,伊西安巴来了,您看啊。”
苏和蹲在扎嘎跟前,一手握着马绳,一手抓一下父亲的手,放下,又抓一下,来回晃几下。他身后草地上,风掀得草地忽地一波白,忽地一波绿。
“昂!”
扎嘎发出粗哑的吼声,将身子向一侧压弯,打滚似的翻着身站起,夺走儿子手中的马绳,跨着大步,走到马跟前,站住,蓦地回头冲我瞥一眼。他的眼球近乎蜡黄,像极了狐狸眼。
“撤!要下暴雨了。”有人喊。
所有人仰头看天空,我也一样。四周响起零星的雨滴砸在草丛里的沙沙声。
“呃,是雪粒儿,是雨夹雪。”
我和苏和慢慢地往回走。如下山那会儿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狐子也嚯勒嘿,羔子也嚯勒嘿。”
“什么?”
苏和停住,双臂夹着身子,瑟瑟地喊着问。他的鞋子湿湿的,裹着泥浆。风把他的头发从后脑上往颅顶卷着。
“你祖父说过的话。”
苏和听了,一言不发地扭过身疾步走去。他有些驼背,两条胳膊也过长,几乎垂到膝盖上了。天色越发的昏沉。很快,苏和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青灰色雨雪间。
我的儿子,一个还没有满月的婴儿睡在摇篮里。我坐在木床上,盯住摇篮上的绘图看。但是我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图案,只看到红的、绿的颜色。坦克看着我。它躺在毛毡上,四蹄窝在身下,它那垂下来的脖子,准确地讲是一块大大的皮囊,也被它压在身下。它在反刍,嘴角挂着清亮的唾液,还有湿乎乎的草屑。它在用它那暗色牙床——原本的粉红色褪尽了——嚼青草。它的头骨很大,额头很阔。它的腮子耷拉着,还有眼皮,几乎遮住了它的眼球。
“嚯咦,快把单袍脱了啊,都湿透了。”
“嗯。”
“铜壶里有热茶。”
“嗯。”
“白天谁都没来过。”
“哦。”
“就算来了,瞧见包外挂着弓也就不会进来的,是吧。”
“嗯。”
“我还担心坦克会哞叫呢,不过,它一次都没有叫。”
“嗯。”
“嚯咦,伊西,怎么了嘛,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年的老鸹很多,黑压压地旋飞,落地时是一片黑,起飞又是一片黑。”
我看着我的妻子说。
“哪年——?”
“铁灾那年。”
“苍天保佑,这都半夜了,不要说那些啦,黑驹呢?”
“留在山上了。”
“明早,你把章嘎缀到襁褓上吧,你的儿子满月了。”
“嗯,满月啦。”我开始脱衣服。
“我还缝了恩格——还有玛胡萨,不过有点大了。”她拿着一顶小小的尖顶帽给我看。我不吭声,连袜脱去一只靴子,丢到一旁,然后再用光脚勾去另一只。我的脚背白白的,脚趾怪异地挤到一起,瞅着像是一个要爬到另一个上。脱去单袍,脱去裤子,脱去内裤,我的腿比我的胳膊白多了,膝盖一侧有巴掌大的疤痕,活像半只蜘蛛伏在那里。
我打开手机,找到猎人的视频。这次他猎杀了一头黑熊,还用匕首撬黑熊的牙齿。
“天黑前,扎嘎哥来过,从毡包外喊坦克呢。”
“嗯。”
“他怎么就猜出坦克在这里的呀。”
“他心里啥都知道。”
好一会儿,我俩都没说话。毡包里静悄悄的,偶尔能传来坦克咔咔的反刍声。
“咦,下雪了。”
“下吧,下大了我就堆个雪敖包。”
“又不是过年,堆什么雪敖包。”
“祈福嘛。”
“哦哒,伊西,别看手机了,喝口热茶,走一整天了,累了吧。”
“不累,几点了?”
“快四点了。”
“你先睡吧。”我说。
“你不睡了?”
我摇摇头,冲着牛低吼一声:“坦克!”
坦克缓慢地扭过头来看我。我又吼了一声。它这才将脑袋往前一弓,伸出一条前蹄,撅着屁股晃悠悠地站起来。
“嚯勒嘿,卧了一整天身子都发僵了。”
我走过去把门大开,一股子冷风灌进来。坦克看了看我,又安静地看向门外。
“走吧,坦克!”我说。
坦克仿佛听懂了似的哞叫一声,不等这一声哞叫完全消散,屋内响起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坦克大概被婴儿的哭声吸引了,眨巴着眼,笨重地看了看四下,向门口蹭出几步,压低脖颈,先将脑袋探出门框,停顿片刻,最后才慢悠悠地甩着尾巴走了出去。
我也跟着坦克走了出去。
“嚯咦,伊西,你要干嘛,你还光着身子呢。”
坦克头也不回地走着,脊背一拧一拧的,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渐渐地,幽冥夜色间,一只巨型的、白色麒麟摇摇晃晃地,隐入灰蒙蒙的银白世界。
咔哒,一幅绝美的画面在镜头里定格。我想,结局应该是这样的。
【作者简介:娜仁高娃,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荣获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二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多篇中短篇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年度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