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照天地
春
说铁匠营只住着一个人叫福清不太准确,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叫月娥。但月娥身体里走了灵魂,只能算她是半个。
院子不大,三间正房,东边两间厢房,西边是炭房和厕所,怕遮了正房的太阳,南边不盖房,可在墙根下冬天埋雪,夏天种瓜秧。水泥苫将院子一分为二,右面种一株桃树,左面种月季和蔬菜。桃花开的时候,福清在桃树下放一把马扎,拉月娥坐上去,教她摊开两手放在双膝上。这样风吹过时,桃花瓣就会落月娥满满两手,月娥会嘎嘎笑。
月娥笑的时候,福清往往举头看房子的高处。高处是雁门关所在的雁门山,黑紫色,高,故而遮着一半的太阳。被遮的一半像是被蒙在鼓里,不被遮的这一半泼洒了光辉,照得雁门关“塞上燕脂凝夜紫”。山给房屋镶边,房屋给山打标点符号。这样举头看着,耳朵里就有了声响,那是一块裁切好的铁料放进冒着蓝色火焰的铁匠炉里,风箱被拉动,一推一送间,火焰一寸高上去再一寸矮下来的声响。
师傅把烧红的铁料钳出来放在铁砧上,举小锤锤锻,徒弟举大锤锤锻。师傅戴皮围裙,徒弟光膀子,两人配合,叮当、叮当、叮当。铁料在大、小锤下,变成大刀、变成矛头、变成战甲、变成箭矢、变成狼牙棒、变成铁钩链。配给赵武灵王,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大败林胡、楼烦;配给李牧,李牧披战甲骑一匹红鬃烈马,在劲草斜阳下巡塞戍边……铁匠营村就是这么来的,给每个朝代的战争打造武器,成就每个能写进历史的人。叮当、叮当、叮当,来铁匠营村的人都是铁匠,直到住在铁匠营村的人都是铁匠的后代。
福清最近一次在炽热的炉火前赤着膀子打铁,是在农民画里。这幅画起名《炉火照天地》,描画的是师徒二人趁热打铁的场面。打造出来的锄头、铁耙、马掌、瓦刀、大铲和镰刀,在炉火映照下,与打铁起舞飞溅的火花组成一个大圈,把正在打铁的师徒俩围在中心,有着说不尽的红火热烈与质朴古拙。画是村里小学的张老师画的,“画的就是咱村头铁匠铺的福清,”他说,“很平常。”被张老师说成很平常的这幅画,拿了两个国家奖,又被拿去做海外巡展,张老师也由此离开铁匠营,出了雁门关。
还不等《炉火照天地》从世界巡展回来,画里的铁匠铺就倒塌关张了。铁匠营村早不出铁匠了,倒多了许多会写字、画画和念书的人。后者陆陆续续地走出铁匠营村,直到只剩下福清和月娥。
月娥两手捧着桃花嘎嘎笑,感染了福清,他不由也笑,于是用毛笔蘸墨,在红砖墙上写下一行字:“三关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这一句是福清在雁门关关门上看到的,关门为巨石叠垒,穿云过雁。福清从小就学写字,见到好字都要在虚空里临摹,故而写在红砖墙上时,颇有一番力道。
写在红砖墙上的还有其他字:
“明天清明,该扫房栊、泥漏处”“谷雨前后,安瓜点豆”“春时给桃树打药一次,立秋后还需再打一次毛虫药”“给桃树剪枝,剪枝可促桃树长更多分枝,来年可开更多的花,结果也甜”“永乐侄儿来,送两株白色月季苗,甚喜”。
夏
红砖墙是后来才有的。
那一年多雨,把福清的院墙浸塌了,连房基也受到影响。和儿子勇勇商量,福清的意思是把三间正房换成五间,给勇勇结婚用。勇勇不同意,说结婚后也不住铁匠营。于是修房就成了福清一个人的事。院墙修好后,福清很有成就感,用毛笔在红砖墙上写下一串字:“2005年4月23日修葺完成,前后花费8000元。”
写下这串字后,福清有两个“没想到”。一是勇勇很快走出雁门关去了北京,并在北京结婚成家;二是月娥看到福清在墙上写字,也能笑。
福清话少,从不主动与人说话,人也就少来主动与他说话。儿子一走,更没了说话的人,倒是月娥的笑和这一院子的红墙砖,叫人看了心里欢喜。以后福清想说话了,就把话写在墙上。
“今查出高血压与冠心病,此后终身服药”“勇勇带回一个鸟架,想着该养一只鸟”“开南公路从铁匠营村穿过,村支书张二白来找我商量,我说这是好事”“中吉乌国际铁路正在建设,自新疆喀什向西北途经吉尔吉斯斯坦”“我感谢月娥,月娥一直帮助我,我很高兴”……写完了请月娥看,月娥看了果然高兴。她不认得字,但认得写字的福清。
月娥是后来生病了才痴的,高兴了笑,不高兴了往外跑。福清给她兜里装个纸片,上面写:“康月娥,女,二级精神残疾人,侯福清妻,138××××××××。给吃住者,电话联系我,等接时必有重谢。”这个纸片装在月娥兜里,从来不丢。
写在墙上的字受日晒雨淋,很快淡了、散了。月娥生气,叫,用手护,用身体挡。福清看明白了,心下感动,买来清漆刷在字上面罩住。月娥坐在马扎上,有桃花的时候,两手捧着桃花;没桃花的时候,看福清在红砖墙上写字,笑。
以后福清再往墙上写字,虽也还是想到什么写什么,但有月娥虔诚地看着,有清漆罩着,就认真很多。
“南瓜秧开花了,顺着杆子,爬到南墙上。到秋天可收获满墙南瓜”。
福清的耳朵里老有打铁的声音。开始以为自己是幻听,后来发现是雁门关山体在遇到天阴下雨或十分静谧的情况下,释放出来的声音。就好像雁门山是个半导体,收录了铁匠营千百年来的打铁声,只要调频合适,赫兹对正,打铁声就能播放出来一样。再后来,福清又发现,不光是雁门山,就连自己也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或是满怀着心思的时候,骨头缝儿里也有打铁声播放,叮当、叮当、叮当。
携一身打铁骨血,福清有时觉得自己在红砖墙上写字就是在打铁。一横按下,大锤锤锻;一捺撩起,小锤锤锻;斜钩是造形,中锋是淬火。福清用笔锤打出来的字,成钩、成盾、成镖,也成犁、成耙、成镐。
秋
每天都是鸡把福清叫醒的。为给月娥吃新鲜鸡蛋,也为攒鸡粪,福清初春买回来的一群小鸡崽,到秋天已经成年。福清把它们圈起来,早晨放晚上关。
洒清水,扫院子;洗漱,清理卫生;做简单的早餐;早餐后拾掇院子,劈柴、砸炭、堵耗子洞。月娥更爱侍弄花草,或站在太阳下笑。有时两人也坐在矮花拦墙前,一起看手机。
想起什么了,福清就在墙上写字。
“永乐侄儿来,送药,送米面油、酱醋茶,上次送来的燕麦和蜂蜜还没吃完”。
上次来,永乐还给福清的房檐下安了个摄像头,说是勇勇叫安的。有了这个摄像头,即使在北京,勇勇也能随时看到爸妈在家的情况。
摄像头下,福清往墙上写字越发认真。
“今天阴雨天,你妈坐一天,不笑,不吃饭,怕她又抑郁”“一看大门,二看院子安排有规,三看卫生与不卫生”“我希望勇勇能走出雁门关,想起勇勇小时候有一次不好好写作业,我打他屁股,哈哈”“计划给照壁加一层瓦”“77岁啦,还想去喀什,看看大沙漠”“今年要拍一张全家福”“勇勇带我去雄安一趟,回来有很多感想,年轻人朝气蓬勃,祖国日新月异”“普及文化,提高文化,修身齐家,爱国护国,热爱科学,破除迷信,科学种田”“试验种了一畦红姑娘,没成活”“10月9日住院,17日出院,11月11日开始喝牛奶”……
更多的时候,福清是在院子里干活,给西红柿打枝杈,给黄瓜架秧,给月季剪枝条。担心雨水潮了墙,从地面往上30厘米抹上一层薄水泥。东厢房临街,福清把门窗都刷了红漆,防雨防尘。干完活了,他就在墙上认认真真写字:
“今日秋分,白天和夜晚的时间平分,此后,夜会越来越长”“手术后抬腿打弯都没劲了,上台阶没以前伶俐”“徐书记来帮我手机刷脸,领到养老金,12月1日务必在网上交电费,我不会,徐书记说到时候叫他”“雁门关伏击战,八路军第120师358旅716团主力于雁门关公路两侧高地埋伏,打击日本人汽车运输部队,后人不可忘记”“问徐书记要了两本最新地图,关注铁路变化”……
冬
雁门关的风很大,尤其夜里,风把福清的房子当笛子吹。一夜听风,风里有战马嘶吼、军旗猎猎;有商贩往来,驼铃阵阵;有昭君的哭泣,有走西口的悲歌,也有牛羊牧归;更多还是打铁声,叮当、叮当、叮当……第二天,福清在墙上写道:“铁匠营村住着凡人福清和月娥,是一对夫妻。”写完这句,福清仰头看被雁门山镶边的天空,高、远、清淡。回头再看月娥,月娥笑。
十月,一场大雪染白雁门关。这时候的铁匠营村入了画,不声不响,只有在院里扫雪的福清、烟囱里冒出的烟是俩移动点。上回勇勇回来,给大门上挂了两个红灯笼,一为照明二为喜庆,如今白雪一衬,好看非常。
大雪封山,家里一个火炉,福清拿毛笔在家里墙上写,或者是在平整的木板上写:“勇勇在北京打工,距离我俩有四百多公里”“年轻时去太原做过买卖,后来在鄂尔多斯开过超市,最远到过广西,月娥生病后,再没出门”“去北京,勇勇带我和月娥逛过颐和园、故宫和香山,住现代化宾馆,我和月娥都高兴”……写完了拿给月娥看,月娥果然高兴。
早晨起来,先放飞圈了一夜的光。回头一看,烧在炉盘下的山药蛋熟了,气味香醇。福清拿出来吹吹灰递给月娥,再给火炉里加块炭,发现烟筒满了。这个冬天,福清没有上房扫雪,也很少打烟筒。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写完拿给月娥看,月娥也还是高兴,吃烧山药蛋,乌了嘴唇圈。
腊月,福清养在鸟架上的鹦鹉死了,福清忘记给它喂谷子。福清忘记许多事,有时也忘了自己。太阳好的一天,月娥在院子里放把交椅,拉福清坐在上面晒太阳。福清仰着头,看被雁门山镶着边的天,长久地看。月娥把笔放在他手里,要他写字。
那就把字写在天上吧。福清拿起笔,慢慢地在天上写起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一弯钩。写着写着,四周响起了打铁声,福清的字在虚空中飞舞起来,把福清和月娥两个围起来,红火、热烈。天地间起了个大火炉,风箱正拉动,蓝色火苗高一寸矮一寸。红色的炉火里,一块铁料被夹起,趁热好打铁,叮当、叮当、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