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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岩》2025年第2期|彭程:目光的钓线
来源:《红岩》2025年第2期 | 彭程  2025年05月22日08:11

我站在海南住处的阳台上,陶醉于眼前的风光。

阳台是一处固定的瞭望哨,我是一个勤勉的观察员。阳台没有封闭,完全敞开,我呼吸的是纯正的天地之气。每一天,我总要来这里几次,站上一会儿,很像热恋时分,每天都要与伊人见面。当年的那一份缠绵,如今更换了对象,移到了大自然身上。虽然已经住满了三个月,目光投送时的热度,仍然不曾消减。

走到阳台上,目光的最初落点,总是那四株盆栽的三角梅。它们靠着阳台外缘的铁栏杆扶手,一字排开。其中的漳红缨和加州黄,是上次来的时候买的,离开的大半年时间里,没有人照料,只靠雨水浇灌,仍然活着。这次施了点花肥,很快就抽出了新枝,爆出了繁花。又去那家花圃搬回了两盆,一株绿樱,一株云南紫,阳台便扩容成了一个空中花园。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隔着推拉门的一整面落地玻璃,望见外面不同颜色的花朵,在阳光中绽放,在风中摇晃,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某个梦境中到过的地方。正是这种感觉牵引着我,一天中多次走到外面。

尽管只是几平方米的空间,悉心观察之下,阳台仍然有一些诱人的细节。一阵骤风,会摇落很多花瓣,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滑动。一阵突然落下的雨滴,会打湿阳台靠外侧的半边,但很快又被阳光晒干。这一次居住的新收获,是松鼠频频造访。某一天开始,一只肥硕的松鼠出现在阳台护栏上。它该是沿着外面那一根直上直下的雨水管道爬上来的。上苍造物,赋予它们各自的本领。阳台在楼房的高层,我每次探头俯瞰时,总是一阵晕眩。它跳到放水果的木架上,前爪捧起一只苹果吃,嘴巴高频度地抖动着,一边吐出细碎的果皮。第二天又来了,接着头一天的地方继续啃食。它用了四天才吃完整个苹果。它该是感觉到了我们的善意,走近时不再躲闪,吃的速度也减缓下来,走的时候回头看一眼,爪子抹了一把脸,像是在告别。有一次它还带了一只松鼠来,个头娇小清秀,不知它们是什么关系,兄妹还是情人?我们轮流放上香蕉、莲雾、橘子等等,它们兼收并取,胃口良好。一个多月来,这几乎已经成了每日固定的节目。

楼下,与小区隔着一道围墙,就是一个村子。这个住宅小区的用地,曾经属于这个村子。每天黎明时分,村子里的鸡鸣声此起彼伏。正前方有一片颇为辽阔的湿地,绿草茸茸,被半人高的围墙围着。每天早晨七八点钟,总有二三十头黄牛,穿过围墙的一个豁口走到草地上,分散开来低头吃草。每头牛的脚下,总是有一两只白鹭走动,有时还会跳到牛背上,啄食牛虻和蜱虫。这种跨越物种的互相依附和谐并存,让人感动。黄色的牛,绿色的草地,白色的大鸟,色彩的配搭醒目而舒适。白鹭有时会飞起来,在空中盘旋,姿态轻盈舒缓。吃完草后,牛群排着队,从豁口处原路返回,经过一条被椰子树遮掩着的村路,拐到楼下的那条分隔开小区和村子的柏油路上,向前走到头,就是大街了。牛群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中间,视车辆行人如同无物。

在目光俯瞰下,整个村子一览无遗。我知晓村子建筑数年间的变化,脑海里约略有一部编年史。七八年前第一次来时,这里大多数还是平房,深棕色的房顶断续相连,墙壁上布满岁月风雨侵蚀的印迹。此后每一次来,总能够看到有几处旧房消失,原地上建起了一栋栋带小院的楼房,都是三到四层的样子,结实气派。房主家自住一层,其余房间作为民宿出租。这里位于北纬十八度区域,拥有最为典型的热带海洋资源,因此旅游越来越火。春节前后的旺季,住进了不少游客。我曾经走到村子里,在纵横交错的村路间散步,高耸的椰子树枝柯交错,纤秀的木瓜树隔着院墙探出身子,绿色的果实累累垂垂,伸手可及。院门通常敞开着,门口趴着一条见多识广的狗,不理不睬,目光漠然。

目光从村子屋顶上掠过,前面横卧着一座起伏绵亘的小山丘,一直延伸到右边尽头处的海边。山丘位于一个住宅小区里,树木茂密葳蕤,一片浑然的原生态,成为该楼盘的一个卖点,它遮挡住了从山到海之间的那一大片区域。从阳台上望去,山丘高处的树梢紧紧贴合着海水,实际上两者之间还有一两公里的距离。那一片目光望不见的地方,我也曾数次前往,是树木、草地和菜园的组合,盛产西瓜、辣椒和被称作“圣女果”的小西红柿,有着热带田野的恣肆和富足。

迄今为止的目光的运动,其实是瞬间完成的。我用文字将这个过程分解开来,让它变成了慢动作。这也是眼睛的热身,接下来的时间,我的目光望定了远处的海面。

站在十二层的阳台上眺望远方,从左到右,海面以一百八十度的幅面展开着,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几乎是在这一大片水面的正中间处,是海南岛的著名旅游胜地——分界洲岛。它蹲伏在海里,很像是马鞍形状,成为一幅风景画的透视中心。我的目光首先从那里落下,然后再左右前后地挪移。一艘艘银白色的渡轮,隔着一定的距离,驶过将近两公里宽的海面,往返于海岛和左前方岸边的码头之间。岛的后面,水天相接处,是石梅湾和日月湾逶迤的海岸线,后面起伏的一抹靛青色的山峦,分明是一幅水墨山水画。晴朗的时候,能够看到白色的楼群。

海上看日出,听上去十分浪漫,在这里却是最为日常的行为。阳台对着的方向是北偏东,每天早上七点,天空是一抹玫瑰红色,海水漾着粼粼微波,水色介乎浅灰和浅绿之间。过了一刻钟左右,玫瑰红色云带的上方,一轮红日出来了,开始并不刺眼,很快升高,喷射出的光笼罩了一大片天空,下方海面上有一片椭圆形的水域,波光闪闪。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炽烈,是白亮的颜色,反光的海水面积越来越大,难以直视,仿佛耀眼的镜子。

一场色彩的交响曲,以日出为序幕,开始奏响。一天中,海水的颜色不断地变幻,深浅浓淡,分出多样的形态和层次。要将它们描述得清楚和准确,需要具备色谱学的丰富知识。我最喜欢的时辰,是这个季节的下午三四点钟,海水由近到远,依次呈现为碧蓝、蓝绿、深蓝的渐变色,像翡翠,像葡萄酒,又像小女孩穿着的纱裙。尤其是在右前方两三百米外,一幢楼房的尽头,距离最近的那一片海面上,一片蔚蓝中,无数朵白色浪花均匀地绽放浮现,此起彼伏,即生即灭,无止无休。有一簇突兀地矗立在海面上的青黑色礁石,海浪凶猛地撞击在上面,溅起很高的浪花,很远处就能看见。这景象重复了千万年,而看到过它的人,也已经消逝了无数代。

每次在阳台伫立很久,只因还有一份来自山上风景的诱惑。

视野的左前方,与分界洲岛遥遥相对,那一个突出的狭长的岬角,就是牛岭伸进大海的末端了。以逆时针方向转动脖颈,转到无法再转,九十度的广阔视域里,都是高峻厚重的牛岭峰脉。由近及远,山脊线也分成了几道,起伏迤逦,高低错落,相互掩映。牛岭没有北方山脉那种突兀的悬崖峭壁和刚硬的线条,山坡表面的突出和凹进,显得舒缓柔和,很像以各种姿态躺卧着的女人体。整座山脉都被浓密的树木遮盖严实,没有露出一丝缝隙。

山脉的腰部以上,尤其是山顶上,云的形态和色彩丰富而多变。阴天或多云的时候,山脊线上笼罩着灰白的带状云雾,仿佛被撕碎摊薄的棉絮,连绵纠缠,幽冥阴晦。晴朗的日子,则飘浮着各自独立的大块云朵,在被阳光照射得碧绿明亮的山坡上,投下一团团浓重的阴影。

每天欣赏真正的海景就不无奢侈了,我却同时还拥有一片壮阔的山景,山海之胜,二美得兼。这让我每每有一种超出期待的感觉,为享受这般待遇而生出一缕混杂了得意与惭愧的情绪。

牛岭被称为海南地理与气候的分界线,一山之隔,分开了热带和亚热带,南北差异明显。我多次亲身验证过这一点。有一天驱车从牛岭北边的万宁过来,出发时天空阴云密布,时或飘落几点雨滴,穿着单衣感觉有些寒凉,沿着环岛高速公路一路向南,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云层越来越薄,光线越来越亮,过了牛岭隧道来到山脉南侧,眼前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温度上升了两三度。这几个月正是海南的干季,温暖干燥,以一周为单位,每天最高和最低的气温都几乎不变,是两条平行的接近的直线。

海南环岛高铁也从牛岭山麓下经过,时常有一列客车飞驰而过,悄无声息。倒是在夜间更醒目一些,一串明亮的灯光仿佛一支箭矢,将一片浓稠厚重的夜色短暂地撕开一个口子。目光从山坡处慢慢地回收,掠过山脚茂密蓊郁的树丛,掠过一片菜地,掠过几座村民新建的楼房,落到楼下两百米开外的香水湾大道上。这条纵贯南北的大街,成为不久前全程贯通的海南环海旅游公路的一段。今年春节期间,海南旅游的一大热点,就是沿着这条公路的自驾游,那几天里,挂着全国各地牌照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平日清静的大街变得热闹喧哗。当然,这并不影响牛群按照自己的习惯,慢悠悠地沿着马路中间的双黄线行走。这个场景吸引了游客,汽车减速,小心翼翼地驶过,乘车人摇下车窗观看,咧开嘴笑,行人停下脚步,脖颈缓缓转动,仿佛行注目礼。

游客来得快走得也快,仿佛大风天的海浪,疾速涌来又訇然退去。如今,大街上又变得人少车稀,几天前的热闹仿佛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平静是这里的本来面目,也适合我的心境。大自然的美,在安静中才能有更好的感受。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的目光,在辽阔空间中划出多条交织错杂的无形的弧线之后,又落回到身边阳台上。视野中的所见,不论远近,都带来颇为惬意的感受。阳台是诗情的不竭源泉,仿佛是一个架设在水面上的平台,我就是那个垂钓者,目光的钓线从这里放出,钓上一尾尾肥美的诗性的鱼儿。

海子的这句诗已经被用滥了,老幼妇孺,几至出口成诵。但对此也可以作如是想:用朴素无华的语言描绘的这一幅画面,准确地说是它所代表的生活有着强烈的诱惑力。我的住处,拥有这句诗歌里的所有元素,且每一样都是处于某种极致纯粹的状态。阅过了众多的海滨,我才有底气敢这样说,才不认为这是井底之蛙的短浅见识和自恋自怜。

与这一句诗相配搭,或者说将这句诗抽象化,便是一个同样高频度出现的说法:“诗和远方”。海南岛在大陆的南方,此地又位于海岛上的南方,南方之南,怎么说都是远方。至于诗意,充塞视野的,缭绕感官的,莫不如是,充沛淋漓,无边无际。拥有这样的体验,自然是一份难得的幸运。按照佛经的说法,万法缘生,诸多因素的凑泊,才成就了此刻的这一种境。这一点且不去探究,珍重眼前,惜缘惜福,从容而深切地沉浸于美的诸般色相,才是当下最适宜做的事情。

我再一次将目光投送出去。

【彭程,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入选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散文集《漂泊的屋顶》《在母语的屋檐下》《心的方向》《杯子上的笑脸》等多种。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金奖、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