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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5年第5期|若非:寻找夜光兰(中篇小说)
来源:《边疆文学》2025年第5期 | 若非  2025年05月26日08:36

若非,穿青人。中国作协会员,贵州省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五届高研班学员,拖拉机诗歌沙龙成员。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诗刊》《山花》《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发表作品若干,著有诗集《哑剧场》、小说集《十二盏微光》等作品八部。居贵州毕节。

上部:反

01

必须干票大的,不能再受人欺负了。这么想着,我就开始在家里寻找趁手的家伙什。

我首先瞄上了那把洋铲,可惜它太大了,不便携带。然后是水果刀,太锋利了,容易出事。最终从墙角的木箱里,找出了小半截铁链。铁链小指那般粗细,曲曲绕绕,相互勾连,像一个又一个的连环套。我把铁链缠在手上,链头紧紧攥在手心,挥动了几下。大小适中,携带方便,圆润有力,不易被老师发现其用途,很好,就它了。

铁链是我爸从麒山水泥厂带回来的。我不知道他把这东西带回来干啥。他初到水泥厂当保安,我妈叮嘱他要认真干活,少说话多做事,他却在上班第二天带回来一截这么个玩意儿。我妈担心他犯错,还专门审问了一阵,没审出个子丑寅卯来。这玩意儿我看着新奇,把玩了些时日,终于失去了兴趣,重新丢回那个箱子里,真没想到现在有了用处。水泥厂里东西那么多,我爸却单独带回这么一件来,不正是为我准备的吗?

愣愣地想着时,门外传来我哥的声音。夜光兰,死磨死磨的干什么?还不赶紧出门?

催催催,催命啊?我粗着嗓子回答他。

我打开书包,将铁链放在书包最底层,我的手碰到了一团纸,足有我的拳头那么大的一团纸。我好奇地把它拿出来,看到那是一团被紧紧揉在一起的纸。我带着好奇把它打开,发现尽是一堆使用过的垃圾纸。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三张变形的脸,一只指着我挥动的手。我像触电似的,把它丢在了垃圾篓里,狠狠地带上了门。

夜光兰,你今天咋像个乌龟?我哥看到我出来,挑衅地冲我说。

我叫余槡,余槡。我大声地对我哥说。

我哥吃惊地看着我。显然,他没想到,叫了我这么久的绰号,我竟然会如此严肃且认真地向他强调我的名字。

我哥叫我夜光兰,是因为我痴迷于寻找一种叫夜光兰的兰花。我哥时常嘲笑我天真无知,并以此作为我的绰号。

我们落水湾那地儿喜欢给人取绰号,一般是根据人的喜好、身形特征、面容等来取,多有些嘲笑、逗乐的意思。比如我哥肤色较黑,就有人叫他黑包谷。我有个小伙伴腿不好,却跑得很快,跑起来双腿相互快速交叉,像两个铁环在地上滚,大家都叫他铁环。

出了门,我心中莫名有了些底气,书包沉甸甸的,我的头却昂得比往日还要高。

一路上,我哥快步走在前面,我慢吞吞跟在后面,距离越拉越大。我哥回头看着我,恶声恶气地说,走快点啊,你腿断了吗?

我说,要你管?

我哥愣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

我依然慢吞吞地走着,一点也不着急,不担心去迟到。麒山不大,小学离得也不远,我估计过,慢慢走上二十分钟准能到。

眼下麒山正在复苏,四周的山上依旧光秃秃,硫黄厂烟囱依然排着浓烟,但宿舍区外墙上,爬山虎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鱼塘旁边,一片果树已经开花,桃花红,梨花白,樱桃花开飞似雪,好不热闹。

小画书上说,春天到了,花儿开了,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麒山也是。

我心情慢慢变得愉悦,心里隐隐约约的石子放下了,好像那些事没有发生过。

我脚步轻快起来,书包里传来了轻轻的脆脆的声响,我知道是铁链相互碰撞的细微声音。那声响悦耳又动听,像一首细细的绵绵的小调,从荒山之外遥远的峡谷里传来。

02

年前,我爸托了个拐弯的关系,得到了到麒山谋生的机会。因为外公的缘故,我们也管那个在麒山能说上一些话的人叫外公。来麒山前,我们和这个外公见过一次,当时他正经给我说过,说麒山有夜光兰,等我们搬到麒山,就可以见到夜光兰。

一过完年,我们一家熄了火、紧了窗、锁了门,就迫不及待地搬到了麒山。

万物枯黄的季节,热气腾腾、喧哗吵闹的麒山徜徉在一派落寞萧条的景致中。

房子是硫黄厂宿舍区背阴一楼一个小库房腾出来的,木门上的“注意安全、远离明火”还没来得及刷去,我们就来了。安全提示语下面贴张小纸,上面写着户主余新元,家庭成员桑会琴、余贵平、余槡,对应的是我爸、我妈、我哥和我。

我叫余槡。按照惯例,我应该叫余贵什么的学名,这样就和我哥余贵平俨然两弟兄了,也与我们老余家那本破烂族谱书上的字辈对应上了。但我妈不,到我这里,我妈说老大是我爸取的名,老二轮到她了,于是合计一夜,得了个余桑,后来找村里的老道士先生翻了翻书,定为余槡。这事一度成为落水湾茶余饭后的热谈,都说我名字取得好,取得有文化,但怎么个好,怎么个有文化,愣是没人说得上来。

撕下那张小纸,我们就算正式进入新家了。房子前后两间,各摆了一张床,我爸我妈睡里间,我和我哥睡外间。我妈又在外间规划了餐桌和做饭的位置。餐桌也作学习桌用,可供我们吸收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我妈对她的规划非常满意,但我和我哥多有不爽,可毕竟条件如此,只能服从。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急匆匆去了麒山水泥厂报到,成为保安余师傅。我妈呢,被一个上门的女人带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精于算计,哪怕大字不识一个,回来时竟然已经成了麒山硫黄厂磅房的桑姐。

余师傅和桑姐那阵子挺忙,毕竟是刚从村里上来,知道要先好好表现,争取留下好印象,站稳脚跟,所以无暇顾及我们,主要是无暇顾及我,因为我哥天生好学,寒假作业早做完了,不需要二老操心。他们主要操心我,担心我干出什么让人费时费力费心费神的事情来。

初到麒山,我和我哥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哪怕我妈交给他盯住我赶寒假作业的重任,他还是选择玩忽职守,和我去把麒山看了个大概,除了军队大院、水泥厂、监狱、硫黄厂这些或有人把守,或修筑了高高围墙并拉了电网的地方,其他能去的地方我们都走马观花逛了一遭,就连只有到了晚上才热火朝天的卡拉OK,我们也扒在后墙的窗户上往里打量了许久。

这期间,我去找了那位说有夜光兰的外公两次。我问他,外公,你说的夜光兰呢?他只是笑,或者塞点饼干糖果给我。如果我再追问,他便会说,哈哈,真可爱。等我觉得他那些关于夜光兰的话不过是把我当三岁小孩哄骗,世界上本没有夜光兰时,他又会说,别急,等你长大了自然会看到。于是我放弃了去找他第三次的计划。

那些日子真是快乐,虽然我们新搬到麒山,住到了一个陌生的生活区里,每天进出都会有许多奇怪的眼睛打量我们,但新奇的环境还是让我们很快忽略了这些。直到我妈发现端倪,正告我哥可不能这么不负责了,我哥这才重新板起面孔,将我围困在家里。

03

接连几天的晴天,让天气暖和起来,大风吹了几遍,樱桃花就开了。樱桃花一开,就是真的春天了。

等到鱼塘边所有的樱桃花都开满时,我和我哥如爸妈的愿进了麒山小学。我哥六年级下学期,我三年级下学期。

教室很大,里面乌央乌央坐满了人,密密麻麻的眼珠子咕噜噜地看着我。老师姓李,叫李元生,开学前已见过,声音里像夹着几粒细沙,说话自带滚珠效果。

李老师清了清嗓子。同学们。说完三个字马上咳嗽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新学期我们迎来了新同学,大家鼓掌欢迎他吧。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了起来。李老师只好抬手把掌声压下去,对我说,自我介绍一下吧。

自我介绍?我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就是把你的简单情况告诉你的新同学们。李老师的声音压得够低了,但还是被一些前排的同学听了去,我看到他们脸上立马咧开大嘴笑了。

我感觉自己在颤抖,我说我叫余槡。但李老师和大家都没反应,李老师说你倒是说呀。

我说,我叫余槡。

我确定自己说了。但大家都没反应。

勇敢一点,自信一点。李老师着急起来,要相信自己。

我这才意识到,我之前的那两遍,也许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演绎,或者虽然说了但压根就没发出声音?我愣在那里,再次说,我叫余槡。

但嗓子里似乎有好几条盘山公路,声音从起点出发,跋涉了好一会儿,才微弱地在教室里响起,我叫余槡。

我看到李老师终于放下一脸焦灼,但很快又换上了疑问,完了?

啊,完了。我说。

教室里笑作一团。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在他们眼中,那一刻的我是多么可笑。我感到很沮丧,在我们的村子里,面对群山与大河,险峻的山路和奔涌的河水,凶猛的野兽和夜晚忽闪的鬼火,都不曾让我感到恐惧,但眼下翻滚的笑声,却让我不敢挪动双脚半步。

我在笑声中逃到了老师指定的座位上,低着头,既不敢与那些频频回顾的人对视,又不甘于埋下头颅。那是一个空位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靠边的角落里,没有同桌。这样也好,省掉了与人说话的麻烦事。一整天,我都没有跟人说话,也没人跟我说话,我像独立于这个班级之外的人,机械地坐在座位上,就连外出上厕所,也要等到实在憋不住的时候才起身,因为担心一起身就吸引到大家的关注。

几天后,我拥有了一个同桌,他原本是坐在前面几排的,不知道怎么的,早上第二节课就灰溜溜地坐到了我的旁边。

我叫毛三,你叫什么名字?他长着一张小脸,感觉五官揪在一起,有点滑稽。头发黄黄的,枯草一般盖在头上。看着他的样子,我倒觉得一点不怕,非常自信。

余槡。我说,我之前介绍过。

毛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时你说得太小声,大家又笑,我没听清。

我很快就发现了毛三坐到我身边的原因。大课间,刚做完眼保健操,一个大高个带着两个男生就走到我们旁边,其中一个推了毛三一把,另一个撸了一下他的脖子,又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他们转身出去,毛三竟也听话地跟在后面出了教室。出于好奇,过了一会儿我也假装上厕所出了教室,上厕所回来时,我在教学楼背面拐弯的墙角发现了他们,他们围着毛三,你一拳我一脚地踢打着毛三。

我默默地回到教室。上课好一会儿,毛三才唯唯诺诺地报告进来,一声不吭地坐在我的旁边。我想问他点什么,但终究没好意思开口。

04

毛三这人其实也挺好的。

他会从家里给我带一些我没见过的小玩意儿,有一种我特别喜欢,是圆形的,有个小孔,迎着光的方向,闭上一只眼用一只眼往小孔里瞅,会看到好看的图画,一只猴子,抡着棍子在打一个妖冶的女人。旁边有个小按钮,按一下,里面换一张图,可有意思了。毛三说,这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或者一些吃食,饼干,糖,汽水,有一种有趣的糖,特别细小的个头,细沙子那么大吧,装在小小的袋子里,撕开一个口,全部倒进嘴里,嘴巴里瞬间噼里啪啦的,像很多小蚂蚁在我的舌头上跳舞,又像八路军在打小日本鬼子,子弹齐飞非常激烈。吃倒是没甚好吃,就是好玩。

我觉得我们应该算朋友了,我在麒山的第一个朋友。但他还是很少和我说话,上厕所、上下学,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甚至在我说“你等我一下”时,分明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耐烦,这种感觉,和从其他同学眼里散发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有天下午下课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片树林时,看到一棵茂密的桂花树上竟然藏着一个人。好奇心让我拐进树林,仔细一看,竟然是毛三。看到我,毛三挤眉弄眼的,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我有些兴奋地喊出声,毛三。我以为他是在这里等我的。不料我这一喊,引来了三个人,我一看,正是在班上欺负毛三的那三个人。原来毛三是在躲他们,而我这一喊,直接让毛三暴露出来。

一时间,我又悔又怕。

他们围着那棵不大的树,冲毛三喊,下来。

毛三死死抱着树干,拼命摇头。

下来。他们又大声喊。毛三只好听话地从树上掉下来。

刚一落地,毛三就被一个人飞起一脚踢倒在地上了,大声哭了出来。

闭嘴。另一个人扬起手。毛三立马止住了哭声。

大高个说,毛三,你躲什么?

毛三说,没躲什么。

大高个说,看到我们为什么要跑?

毛三说,我没跑。

大高个说,看到我们竟然不跑?不是告诉你了吗?别叫我在路上看到你,碍眼睛,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毛三索性闭嘴。

大高个说,零花钱拿出来。

毛三说,没有了。

其中一个人去翻了毛三的书包和口袋,冲大高个摆摆手,真没。

大高个说,真没意思,你喜欢在树上?

毛三不敢说话。

大高个说,滚回树上去,不许再下来。

毛三说,我不。

啪——毛三又挨了一耳光。

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我突然脱口而出冒出一句话,你们不能打人。

场面一度陷入寂静,显然他们也没想到我会帮毛三的忙。话一出口其实我也后悔了,毛三虽然受他们欺负,毛三虽然也给了我一些好处,给我玩具玩,也分给我一些零食,但打心眼里,其实毛三是不太看得起我的。他们之间,也不过是家狗咬野狗的事,轮不到我操心。但话已出口,我只能硬着头皮定定地看着他们。

大高个转向我,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不能打人。于是一阵拳头向我袭来。

那些人散去后,我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发疼的肩膀,去扶毛三。毛三狠狠地甩开我。狗日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被打。毛三说。

我感觉很委屈,我叫不叫,你天天都被打,今天不打明天打,何况我还帮你忙了。

毛三说,你不叫,我能少挨一顿,你不帮忙,人家差不多就要收手了。

我挪到路边,坐在路坎上,摸了摸脸,发现脸肿了。我心里骂了句,准备歇会儿再回家。

一会后,毛三试探着走到我旁边。看在你主动帮我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我不说话,我不想理毛三。

不过以后你麻烦了,惹到他们,谁也逃不了,以后他们会盯上你的。毛三说也许这样,他们就放过他了。

我感到很好奇。你被欺负,难道就不想反抗?

毛三说哪里反抗得了。不反抗还好,越反抗打得越惨。

我一时无话。但我想,我们应该已经算朋友了吧。

05

对于我被打这件事,我爸和我妈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我爸一脸急切,问我怎么回事,在得到答案后,生气得要去找老师。但我妈很快制止了她,在我妈看来,我从小在全落水湾老子天下第一,没少主动揍人,怎么会平白无故被人揍一顿呢,一定是因为我顽皮捣蛋,或者欺人太甚,才会引来这一顿拳脚。

你只看到他鼻青脸肿,指不定别人还头破血流呢?我妈说得句句在理,差一点连我都信了。

果然我爸深以为然,又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幺儿啊,我们可不是麒山人,在落水湾家家熟门熟路,有什么事都好商量,麒山不比村里,惹事了摆不平的,你一定要管好自己。

我爸这一说,我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我想说不是的不是的,被我爸一串话堵回来,儿子别哭了,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可不能再惹事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大高个带人堵在了教室门外,一步步把我逼到了楼梯尽头。

怎样,脸还痛吗?大高个说,要不要我再给你按摩按摩?

正当我以为他的拳头要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传来了李老师的声音。喂,那几个同学,怎么不进教室呢?

我以为逃过一劫,结果下课铃一响,大高个又带人围了上来。

嘿,小子,看什么看?看到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大高个冲我狠狠一笑,笑得我心里一阵发毛,赶紧低下头。

他们挡住了我们的光线,让我们的座位瞬间犹如夜幕降临。我能感觉到一双双凶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只要我们稍微一抬头,那些眼神便可以将我们杀死。

课间的教室,都是咿里哇啦的声音,一时间让我脑子一阵发懵,好像突然被丢在一个幽暗的容器里,四周都是各种躁动的声音,但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期望有一个人,炸开这个容器,给我递进来一束光,将我照亮。可是没有,我在里面晕头转向。

这个过程也许只有几十秒,但我却觉得无比漫长。等我回过神来,透过他们身体的缝隙,看到同学们依然日常地聊天、说笑,好像这个教室里并不存在我们所在的这个角落。我感到绝望,因为我知道不会再有人向这个幽暗的角落投过来哪怕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似乎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我的身边,毛三窸窸窣窣地动了动身子。我看到他从兜里掏出了些什么,按在桌面上。一只手抠开了他的五个手指,取走了那些东西。算你懂事。有人说。

然后我感觉他们把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一只手按在了我的头上。嗯?手的主人说,懂事点。

我心里燃起一团火,我使劲想抬头,却只能看到一个圆鼓鼓的肚子,上面由汗液绘制的图案丑陋不堪。我想要挣扎,双肩却一边各多出了一只手,把我死死按住。

放开!我大声说,放不放?

我从缝隙里看到一些同学转过身来,我以为他们会做点什么,结果他们麻木的眼睛只是看了这边一眼,又迅速转过身去了。

我想要继续挣扎,毛三拉住了我。他从兜里又掏出一些什么,放在课桌上。别打人,别打人,都给你们。毛三乞求地说。

他们终于放开了我。他们一松开,我就腾地站了起来。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表情,我想我会被自己吓到。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害怕,得意洋洋地笑看着我们。

今天就饶过你。大高个说。

说罢他们就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反身踢了一脚我们的课桌,课桌快速撞过来,坚硬的角撞在了我的侧腰上,疼痛让我瞬间浑身无力,眼泪在眼里直打转。

等身体的疼痛感渐渐消失后,我决定去找李老师告状,却被毛三拉住了。没用的,我也告过嘴,不仅没用,以后还会被打得更惨。毛三说。

我只好放弃。毛三安慰我,只要不跟他们作对,离他们远点,听话点,慢慢人家就不关注我们了。

毛三这么说时,俨然一副经验老到的模样,说着说着竟然有些许的得意,好像知道这个道理,是一件多么厉害的事情。 

06

被人左右心情的感觉非常不好。

在教室里,我们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会吸引人的注意。如果我们无声无息,或者他们有了什么新玩意,没把我们放心上,我们就会平安一天。一旦我们有什么显眼的举动,他们就会回过头来看我们,如果他们正好心情不好或者无聊,就会走到教室后面拿我们寻开心。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只好每天尽量晚到,尽量早走。就像毛三说的,打不过,惹不起,那就躲远点。

那天中午,我从家吃了午饭,磨蹭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出门去学校,一进校门,预铃就响了。教室里大部分人都到了,毛三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坐下来时把他弄醒了。他抬起头来,他的头发被压得实在是太丑了,几绺头发高高翘起,让我想起在落水湾时,那些孵蛋的老母鸡被人惊扰离开鸡窝后浑身鸡毛竖起来的样子,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咋头顶着个鸡窝?我指着毛三的头说。

我还在看着毛三懵懂的样子发笑,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的笑瞬间躲了起来。吵什么吵?

大高个气势汹汹地杀到我们面前,照着我的脸就呼了一巴掌,我的脸瞬间火辣辣的痛。我忍住了还手的冲动,愣愣地看着他。毛三死死地拖着我,他担心我真的还手,到时候我被打,他也免不了陪打。

那人挑衅我道,咋地?不服气?来来来,出来,我们俩单挑。

我的心情平复了许多,人也蔫了下去。这时,另外两个也上来了,他们把我和毛三按趴在课桌上,往我们的背上贴上了什么。上课铃响了,他们得意地吹着口哨回到了座位上。

等他们走后,我一把扯下背上的纸,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我是大chǔn驴!我心里狠狠地骂了句。伸手去撕毛三背上的纸,毛三一扭身,躲过去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敢。

那天是我们前后排四个人值日,下课后,我们打扫完卫生,校园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和毛三散漫地走在放学路上。毛三的背上,依然粘贴着那张纸,风一吹,他的背上就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说你撕了吧,太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贴上捉弄你的。毛三躲避着我要撕的手,不断向我求饶。你敢,我不敢,我真的被打怕了。毛三几乎要哭出来。好吧,愿意背就背着吧。于是我停了手。

我没想到这么晚还能遇到他们。他们太快了,让我们来不及躲避,就从马路那边冲过来了。

两个傻子,还不回家,找打啊?他们说着,把我们俩逼到了路坎下。

然后他们发现贴在我背上的纸没了,一阵拳头向我挥过来。我死死抱着头,拳头大多打在了我的手臂和肩膀上。终于,他们停下了。

大高个说,给你贴上的,你就每天给我背着,我看你一点也不懂事。他掏出一张纸,捂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突然,一团白纸朝我飞来,我躲避不及,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砸在了我的脸上,差点让我吐了出来。随后他们又围过来,把我来回推了一阵,才大笑着扬长而去。

我放下书包,将推搡中被拉开的书包拉链拉上,狠狠骂了句“他妈的”。毛三从地上站起来,说我就说你不要撕不要撕,你看我,乖乖背着这个纸,他们就没打我。我心里一阵厌烦,冲毛三吼道,滚!

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大街上瞎晃。我路过鱼塘,路过大会堂,路过高高的烟囱……夜幕降临了,一家一户的灯盏加上硫黄厂闪烁的火光,让麒山笼罩在一片昏黄的光线里,看起来像梦境,非常不真实。

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我不想回家,不想让我爸我妈看出来我被打了,反正给他们说也没什么用。我走着走着,看到了不远处那个小房子。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门开了,我叫了声,外公。

他吃惊地看着我,你咋了?跟人干架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哭,但我还是忍住了。

没吃东西吧?他说,我给你煮个面条。

我确实是饿了,所以面条一上来,我就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大口。他摘下围裙,坐在我对面。我和你外公是好兄弟,既然你喊我一声外公,我也就当你是我外孙了,你给我说说,谁打的你?

我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把面条吃了个光。外公,到底有没有夜光兰?我擦着油嘴问他。

他笑了。我服了你了,被打了,还问这种问题。我说你就说有没有吧。

我不知道有没有,传言有。他说,但你应该相信有,只有相信,才会有。

我说你说了等于没说,那你要是被欺负了该怎么办?他说,干。 

07

必须要干票大的,不能再受人欺负了。一直到走进教室,我的脑海里都是这个念头。干票大的,是在麒山录像厅里的电影里学到的。我脑子里盘桓着这句话去上学时,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里浑身是伤的主角走在复仇之路上的样子。那样子真是酷爆了。

道理我一直都懂,人要不被欺负,唯一的办法,就是勇敢反抗,哪怕干架输了,也总比不还手好。在我们落水湾,我就是这么做,才慢慢成为孩子王的。但在麒山,我这个落水湾孩子王,竟然一直没有反抗。我不知道为什么。

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反反复复地想,我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我是余槡,是落水湾的孩子王,是出了名的熊孩子,怎么到了麒山我就变成了软柿子?难道仅仅是因为毛三说,打不过,逃不掉,只有乖乖听话,多交保护费,尽量躲远点?或者是因为我爸说,咱们是村里的人,不是麒山人,惹不起的?难道是因为李老师也拿他们没法,说他们的家里都不简单,他也只能劝劝?

我没有答案。

迷迷糊糊睡过去后,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他们把我抬着,丢进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里一片漆黑,没有边界,看不到一点光亮。我大声呼救,嗓子都喊哑了。我呼救的声音一阵阵回响,反复敲击着我的心。天上飘起了大雪,落在我的头顶上,我抓起一把雪,手感告诉我,飘洒下来的是一铲一铲的泥土。泥土越堆越多,他们埋掉了我冰冷的双脚,我颤抖的小腿,我麻木的膝盖,我紧绷的大腿,我剧痛的腰部和我饥饿的肚皮,我沉闷而沉重的胸部,还有我无力的脖子。然后,泥土塞满了我的嘴巴,我的鼻子,我的耳朵,我的眼睛,我听见嗡嗡嗡的声音,我没法说话,没法呼吸,没法听见其他声音。我绝望极了,感觉世界末日到来。然后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嚎啕大哭,枕头打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像沉潜在一片潮湿的海域上。夜晚无边无际,没有声响,安静得可怕。

坐在教室里,我回想起这个梦,心里还是非常难受。

毛三来了,教室里一阵哄笑。毛三依然背着那张纸,上面的“我是大chǔn驴!”在风中飘扬。毛三羞红了脸,快步跑到座位上,冲我给了一个眼神,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

和那些起哄的同学不同,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

我默默地从书包掏出那根铁链,将它缠在我的右手上,握紧拳头,将链头紧紧攥在手心,于是我的拳头变得粗壮而坚硬。我的左手抓住一只削好的铅笔。我把两只手放在桌箱里,默默地看着大高个带着两个人朝我们走来。我感觉,一把火已经在我身体里点燃。

大高个一脸嬉笑地走到我们的面前,他摸了一把毛三的头,使劲一推,毛三的头撞在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真乖,还背着呢?拿出来吧。他说完,毛三便从兜里抓出两个硬币,放在了课桌上。他看着毛三,满意地笑了。

然后他把目光移到我身上。哟哟哟,你们看,这个小傻子,好凶呀!他对身后的两个人说。

我不说话,直愣愣看着他,我在等一个时机。我感觉身体里的火更旺了。

小傻子,拿出来吧!看什么看?不服气?他冲我说。

我没有,也不会给你。火越来越旺了,我大声斩钉截铁地说,我叫余槡,这是我的名字,不叫小傻子。

全班人都被我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纷纷回过头来,第一次充满好奇地看着教室最后排的角落。这一次,在众多的目光中,我似乎发现了一双不太一样的眼睛,它干净、清纯,又包含一丝丝的愤怒和担忧。一瞬间我甚至看到了希望和温暖。但我的精神高度集中,很快就无暇去留意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我感觉到有人在拉我的衣角,是毛三,但我完全没有理会他。

哟哟哟,小傻子,要造反啦!大高个嘴上说着,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感到一阵眩晕,脸上传来火烧般的炙热和刺痛,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墙壁倒去,好在墙壁及时扶住了我。

你们干什么?怎么老打人啊!

迷糊间,我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从教室的某个地方传来。似乎是一种声援,让我心里感到一种支撑。我想要寻找声音的来处,还没来得及多想,又一个巴掌呼在了我的脸上。

火终于“砰”的一下,从身体里蹦出来。

干,我大声喊着,迅速站起来,右手快速朝他的脸挥去,左手同时朝他的肚子刺过去,上下开攻让他慌乱了,慌忙用手去挡肚子,我削尖的铅笔插在他手臂上的同时,缠绕铁链的右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脸上。他没站稳,向后倒去。我跳起来,翻过课桌,骑在他的肚子上。

也许是我的反抗太突然了,让他猝不及防,也有可能是我一开始左右发力上下开攻出手太狠了,让他竟然没法还手,只顾捂着脸。他的两个同伴,一时间都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一个压在我身上从身后揍我的后背,一个跑出去找人。

我顾不上后背上的那个人,把所有的拳头都集中在下面的大高个脸上。我不知道自己后背挨了多少拳,也不知道我自己揍了大高个多少拳,直到看见他捂着脸的手指间,冒出一股鲜血。我恍恍惚惚听见人们说,快停手,李老师来了。我抬眼望去,看到李老师和大高个的另一个同伴急匆匆从教室门那里跑来。

我忍住疼痛,撞开李老师,冲出了教室。上课铃响了,我却在学校铁门关闭的一刹那,冲了出去。

我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但我停不下来。我看到远远的地方,长着一株巨大的兰花,它剑叶一样的叶片,发着幽蓝色的光呢。

下部:光

01

我妈拧着我,像拧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鸡仔,使劲一把将我塞进了“鸡圈”——麒山小学一个用大教室改成的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里原本就非常拥挤,突然一下子塞进去六个人,更挤了,空气中立马变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上课铃一响,老师们匆匆起身,办公室里面一时间人头窜动。李老师眼看大家肉快要贴着肉了,便把我们招呼出办公室,走到旁边的一个小会议室。会议室很简陋,中间用课桌拼在一起,方方正正的,就算是会议桌了,外面围了一圈课堂上我们坐的那种板凳。

李老师招呼大家:“大家都坐吧。”见大家不动,又说,“坐坐坐。”人们才陆续坐了下来。

我和我妈坐在一边,两个中年男人和两个小孩坐对面。等我们都坐下了,李老师提着水壶,倒了三杯水,三位家长一人一杯。

坐在板凳上,我一抬头,看到两双恶狠狠的眼睛,像四把锋利的宝剑向我刺来,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我立马心虚地把头别向窗外。

窗外,清早的阳光非常灿烂,而我却感觉到冷。楼前是操场,所以一眼望去,便是学校对面的半坡。乌蒙山深处的这个矿区,因为烧硫磺的缘故,周边山上已经没有树木了,只有一丛丛的草,但草还没来得及从枯草中长出新绿,所以整个山坡都是一片死灰色,膈得人眼睛难受。

我的思绪飘飞到了我们老家,在离麒山硫黄厂两个小时路程之外的落水湾,这时候,漫山遍野该绿的都绿了吧。虽然麒山有很多新奇的玩意儿,有更高的楼房,更宽阔的大路,更好的小学,但此时我无比想念落水湾,想念那些弯弯曲曲的毛狗小路,想念柔柔的绵绵的毛针草,想念有些破烂但没人敢欺负我的乡村小学。如果不是在那里我们一家日子过得窘迫,我们就不会托关系搬到麒山来,我就不会成为外来者,不会成为转学生,不会被欺负,当然也就不会打昨天早上那一架,那么这时候,我就应该坐在村小的教室里,想听课就听课,不想听课就走神,而不是坐在这里,等待未知的结果。

未知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继而感到恐惧。我开始坐立不安,身子不由得扭动起来,带动板凳腿在地面画字,发出刺耳的“吱吱吱”的声音。我妈拿狠狠的眼神剜了我一下,我立马不敢动了,死死地将头埋下来。

因为目光无处安放,我只能傻傻地盯着老旧而破损的课桌桌面,看着看着,脖子酸了,眼睛花了,大人们争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人也就有了些迷糊。

阳光从窗户斜斜射进来,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依然感觉到冷飕飕的,眼前一片灰暗。

很久很久后,秋鹿告诉我,那天的我,看起来像个待宰的羔羊。

“你低着头,害怕极了,让我感觉好笑又可怜。”秋鹿这样说。

虽然我总是很嘴硬,极力否定秋鹿的说法,并反复强调我当时可是一点也不害怕,但我内心里无法否认,这是我短暂人生中最为灰暗的时刻,好像有一片沉重的黑乎乎的云朵,死死地压在了我头顶。

好在,秋鹿出现了,像一束光一样,瞬间赶走了那片乌云。

02

座谈上午干架后,我一溜烟跑了。

我在山里玩了大半天,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生一堆火烧农民遗留在地里的洋芋填饱肚子。估摸着放学了,我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回到家。到了晚上,刚把肚子吃得饱饱的,班主任李老师就找上门了,说是两个同学被揍得不轻,他们的父母很生气,要求当面协调处理。李老师说完,让我妈不要打我,好好说,明天一早带着我,到学校找他。李老师一出门,我妈就迫不及待地一脚将我从前屋踢到后屋,一巴掌把我从后屋拍到前屋,可能是觉得家里场地有限,施展不开拳脚,我妈还把我拖到门外,要不是因为我的哭声惊扰了楼上的邻居换来一阵埋怨,我妈能把我揍上一整晚。

今早,我妈一早去硫黄厂请了假,拧着我就往学校来了。

进校门没走两步,我就看到了他们——被我揍的那两个人和他们的家长。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但他们的模样,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无论隔得多远,我都能认出来。

高的那一个,变成了嘟嘟嘴,红鼻梁,一只眼睛黑乎乎的,一咧嘴,嘴巴一边宽一边窄,整个脸比平时大了一号,样子非常滑稽。他跟在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后面,那男人衬衫扎在裤子里,腰上扎着一根乌黑的皮带,裤子笔挺挺的,似乎是裤腿稍微长了,盖住了一半的皮鞋,只露出两截乌黑而返光的皮鞋尖来。

矮的那一个好得太多了,除了额头有一个包,其他地方还算比较正常。他跟着的那个人,和高个子同学的家长可不太一样,那人穿着灰色硫黄厂厂服,背有微微的驼背,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走起路来整个身子像一张未被拉弯的弓,头带领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向前点。

矮的父子俩双双跟在高的父子俩身后。进门是一个宽敞的操场,教学楼在操场的那一头。我有意避开他们,便往操场的另一边走,于是他们和我们走在了操场的两边。我的心里敲着鼓,脚步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走得更慢了,几乎就要停下来。

我妈察觉了异样,返身一脸不耐烦地快步向我走来。“走快点,你乌龟吗?我还要赶回去上班呢。”我看到她的手扬起来,眼睛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准备默默接受那“啪”的一巴掌。很意外,巴掌没有如约降落,我重新睁开眼时,发现我妈的目光,已经被操场对面吸引过去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就问我:“那俩,就那俩,是不是跟你干架的?”

我点了点头,默认了。

我听到我妈喉咙里嘟哝了句:“两个小兔崽子。”

操场走完了,我们不得不从操场的两边向同一个方向汇合,这一汇合,我就脚步就更慢了。

我妈再一次拧起了我。我身体不由自己掌控,双脚扫过操场地面时,刮起一阵尘烟,留下了两行深深的沙印。我妈拧着我,低声吼道:“打架的时候没见你这么怕,站稳了,给老娘争点气。”我便使劲站了站,踩在了地上。

六个人汇合在一起时,不用说,对方两个大人也猜到了我就是揍了他们小孩的那个。

“嘿,余槡就你是不是?”白衬衫男突然大手一指,朝我冲来。厂服男伸手去拉他,没拉住。白衬衫男气势汹汹地杀到我面前,一下子遮住了阳光,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正当我以为他会一顿拳脚为他儿子报仇时,我妈插到了我们中间。

“大哥大哥,别激动,咱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打架的,好好说行吗?”我妈说。

“你就是家长,你咋养出这样的孩子?”白衬衫男突然向我妈发难。

我妈突然一脸愤怒,正要反击,一个女声响了起来。“别吵啦,李老师在等你们呢?”

我抬眼望去,一个女孩正站在教学楼前,迎着阳光眯着眼看我们。

03

会议室里的谈判很快就陷入了僵局。对方要求我们赔钱,一家八百,一家三百,共一千零一百块钱。

“这么多钱,还不如直接要我命。”我妈一听,急了,腾地站起来。

李老师赶紧伸出手,向我妈压了压,说余槡妈妈你别急。“说好了别激动的嘛,再说人家还只是提了诉求,有困难你可以好好说。”

我妈赶紧说:“我儿子打了你们的儿子,是我们的不对,我给两位大哥赔礼道歉,实在不行,我当着两位大哥打一顿,给你们解解气?”说着巴掌就要往我身上抽。

“余槡妈妈,别急别急。”李老师赶紧制止我妈,“他们两家的要求就是这么个要求,你好好想想?”

我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两位大哥,我儿子打了你们的孩子,确实是他的不对,你们要我打他,我就打,让你们解解气。我在硫黄厂磅房,说起来咱们可能还都是同事,能不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我们家确实没钱,一分都没有,连孩子的书学费都是借的,现在都还没还上。我们没个地方去给大家弄钱啊。”话说到后面,我感觉我妈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快要哭出来。

“哭穷没用,既然穷,你们就应该安分守己,就应该知道自己算哪根葱。”白衬衫男说:“你儿子打了人,你就该赔偿,难道穷就可以打人吗?”

“对,穷不是打人的理由,也不是不赔偿的理由。”厂服男立马补上一句。

“咔咔咔。”李老师清嗓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两位家长,这样,余槡家的情况,确实是困难,能不能退一步,赔这么多钱,人确实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你提这么高的要求没用,是不是?”

“哼,穷鬼,既然没钱,就应该离我们的孩子远点。”衬衫男气势汹汹地说,“现在知道没钱了?告诉你,一分也少不了。”

我妈突然又站了起来。“什么叫没钱就要离你们的孩子远点,你们的孩子更高贵吗?”

一句话,说得对面两个男的一愣一愣的,连李老师都忘了制止她。

“你们说我儿子打你们孩子,难道你们孩子不欺负他,他能还手?我儿子多么乖啊,在家里连只蚂蚁都不敢踩,要不是被欺负得受不了,他绝不会这样。我还没找你们要赔偿呢。”我妈一把拧起我,“来,儿子,把衣服拉开,给他们看看你被他们高贵的宝贝儿子打的伤痕。”边说边粗暴地把我的衣服拉开,一阵凉风呼地吹在了我的背上,我感觉我妈温暖的手抚摸在我背上。“你们看,你们看,这些淤青,都是你们的孩子打的。”

我趁机嗯嗯啊啊地哼起来,露出一脸痛苦的样子。

“你你你——”白衬衫男一时结了巴,“怎么变成你有理了?明明是你儿子打人,再说了,你说这些有什么证据?那些伤痕,难道不是你嫌他不争气自己打的?”

我妈盯着我:“谁可以给你做证?”

我愣了一阵:“毛,毛三。”

李老师这时才反应过来。“这样,我去叫一下毛三。”

我的同桌毛三很快就被叫来了。但面对班主任的问询,毛三只是低着头,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大体是说,他忙于学习,没有注意到谁欺负谁。

我一听,心里骂了句,但又没法。我知道,毛三是担心为我做证,被那两个同学记恨。他已经被打怕了。

我妈泄了气,如果没人愿意做证,她刚才那番话,就等于白说了。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腰一下子弯了下来。

“如果没有人做证,我都可以告你诬陷。赔钱吧,不然我们就找派出所。”白衬衫男语气斩钉截铁。

“我愿意做证。”突然,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随后,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移到了会议室里。“我愿意做证。”少女又说。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回昨天上午,大高个的巴掌向我呼来时,众多麻木的目光里那一双特别的眼睛,和之后那一声半制止半质疑的声音。

是她。

我心里一惊,抬眼望去,阳光正巧从门上方的小窗口照射进来,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阳光下的她,眼神坚定地看着我们。一时间,竟像一尊菩萨,看得我有些呆了。

04

清晨斜阳下的她,身子直挺挺的,眼神坚定,语气斩钉截铁。她的每一句话,听在我的耳朵里,都特别悦耳动听。

“就是他们欺负余槡,天天欺负,毛三也被他们欺负,所以毛三怕了。他们都在课间欺负余槡和毛三,放学路上也是,我都看到过好几次。昨天上午,他们就是把余槡和毛三围在墙角欺负,余槡才还手的。”

“你谁呀?你做证,你做证算数吗?”白衬衫男一听慌了,厉声问道。

“我叫樊秋鹿,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撒谎。”秋鹿定定地看着衬衫男,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

李老师听罢,把我们对面的两个家长叫出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只剩下我、我妈和秋鹿。

“谢谢你,小姑娘,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妈对秋鹿说。

秋鹿笑着说:“不用谢阿姨,余槡没有错,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这时,李老师和两位男家长回来了,坐回了原位。

“咔咔咔。”李老师好像总有清不掉的浓痰,每次说话之前,都要来那么一下。“三位家长,这样,情况我基本了解了,我提个议,大家听听如何?”

大家都不说话。

李老师接着说:“首先,谢谢樊秋鹿同学的做证,在秋鹿的证明下,加上我前期的一些了解,事情的真相已经明确了。余槡同学昨天上午把两个同学打了,而且还打得不轻,这是他的错。但余槡同学转学来我们班时间还不长,还没能融入大家,大家要给他多一些关心,多一些宽容。当然,两位同学欺负余槡,这也是存在的事,而且昨天上午的事确实是因为余槡遭到了两位同学的欺负,才冲动伤人的。都有错,而且三个孩子都各自有受伤,我的建议是,大家扯平,不要再纠缠,各人的孩子各人负责,如何?”说着拿眼睛扫了一周。

“没问题,我听李老师的。”我妈一听,立马果断表态,“以后我也会对余槡加强管教的。”

对面不屑地看我们一眼,脸上写满了不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是先后表态,赞同了李老师的提议。

“那就好那就好,以后三位同学要和平相处,相互关照,不能再打架了,行不行?”李老师说完又拿眼睛扫了一周。

我妈赶紧用手拐了我的一下。我点了点头说好,另外两位同学也不情愿地点头答应。

“行吧,孩子们能上课的先去上课,学习要紧。”李老师把家长们留下了,“那我们就立个字据。”

我和樊秋鹿一同回教室。走在秋鹿身后,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们是同班同学,只是她坐在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犹如坐在两个世界,我又是刚来的转学生,没敢过多去关注前排的人。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她的名字也是刚才才知道的。

“谢谢你为我做证!”犹豫再三,我还是冲她的后背小声表达了谢意。

“不用谢,我只是说出了我知道的实际情况。”她回头笑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倒影着和煦的阳光,非常好看。“我叫樊秋鹿,你可以叫我秋鹿。”

“哦哦,我叫余槡。”我赶紧说。

“我知道,你刚来那天就介绍了。”她说。

“谢谢你帮我,没有你,我们家得赔不少钱。”我由衷地说,“你帮了我们家大忙,以后你有事,我一定帮你。”

“哎呀,都说了不用谢。你很勇敢,也很聪明,记住,以后本公主保护你。”她有些得意。

“公主?”

“对呀,本公主。”

我摇摇头:“不懂。”

“哎呀,刚说你聪明,马上就变笨了。”她俏皮地快步向教室走去,用背影对我说,“总之,你知道本公主很厉害就行了。”

教室里已经在上第二节课了。秋鹿喊了一声“报告”,我抓紧贴在她身后进了教室。教室里一阵唏嘘。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讶异、吃惊,甚至有一些些的恐惧。我知道,我昨天上午的表现,一定吓坏了很多人,他们对我的震惊,觉不亚于一只温驯的小兔子,突然奋起杀死了一只大老虎。

05

一连两天,我都没有理毛三。我不想理毛三,是因为他拒绝了为我做证,明明被欺负的是我们俩,明明他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因为害怕不敢做证。胆小鬼,我心里想,这种朋友不要也罢。

一早上,毛三都浑身不自然,像屁股下竖着一根针一样,不是这里动一下,就是那里扭一下。

他动得我有些烦了,低声吼他:“能不能别动了。”

毛三立马就坐直了腰,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板。

“叛徒。”我用余光瞥了毛三一眼,嘴里呢喃道。

其实我一点听课的心思都没有,心里尽是气,气毛三的叛变。

我从村小转学过来没多久,没有朋友,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最后一排时,是他主动来和我做同桌,虽然他是为了离那些欺负他的人远一点,但不可否认他安慰到了我。他被人欺负时,是我不怕挨打帮他说话,我因此而惹上那两名经常欺负弱小的同学,也才有了昨天上午那一架。那一架,是为我自己打的,其实也是为毛三打的。当毛三说出他忙于学习没有注意到谁欺负谁时,我心里对他失望极了,我想我又没有朋友了。

终于下课铃响了。我正想着是待在教室里,还是出去撒泼尿,秋鹿就奔我们后排来了。

“本公主驾到,还不起身接待?”秋鹿清脆的声音一响,很多双不解的眼睛便直勾勾地打在了我们身上。也许在大多同学看来,品学兼优的樊秋鹿,主动走到最后排跟寡言少语的转学生余槡说话,本身就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吧。

我有些慌张,毕竟秋鹿是第一次,如此高调地和我走近。这似乎是一种宣言,好像在告诉大家,我樊秋鹿选择了余槡做朋友。因此我更加慌张,从板凳上弹起来时,大腿撞在了课桌底板,疼痛让我瞬间慌了神。

“哈哈哈,余槡,你的脸咋这么红?像个猴子屁股一样。”秋鹿笑得合不拢嘴。

这一笑,我的脸更烫了,一句话说不出来。我想如果摊个鸡蛋在上面,兴许就能马上吃上煎鸡蛋了。

幸好秋鹿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毛三身上。“咋了,无精打采的。”秋鹿说。

“嗨,别理他,叛徒。”我提议我们出去玩。

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我才原谅了毛三。因为秋鹿说,毛三不是不想帮我,他只是太害怕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但是秋鹿这么说,应该就是这样了。而且毛三说了,愿意每天给我带零食。毛三家有很多我没见过的零食,一想到那些零食,我就动心了。

看到我们和好,秋鹿很开心。“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啦!”秋鹿说,“朋友要互相帮助,好不好?”

我们都说好。

“以后,在麒山,本公主带你们玩。”说这话时,秋鹿傲然挺立,还真像个小公主。

06

很快,公主秋鹿与我和毛三就成为了好朋友。秋鹿家也住在硫黄厂家属区,每天上下学都要先从我们住的那个院落经过,所有慢慢地我们就开始一起上下学。

也许是因为打架的事情把我揍得不轻,我妈似乎心里有些愧疚,那阵子对我尤其好,厂里偶尔发一些饼干、糖果之类的,一回来准先给我一捧。

我妈对秋鹿也好,如果早上上班前看到我在等秋鹿,便会塞给我两颗糖啥的,特意叮嘱我:“另一颗是给秋鹿的啊,你可不能吃独食。”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只好说:“知道啦,妈。”

其实我非常理解我妈,因为我跟她一样,打心眼里想对秋鹿好。如果说,我们一家搬到麒山求生,处处都要防着人的话,那么秋鹿就是那个不需防的人。当她选择在哪怕和我一起被人欺负的毛三都选择沉默的时候站出来为我说话时,我知道,在麒山这个有钱的地方,并不是所有人都用同一个眼光看待我们这些外来的穷人,至少秋鹿不是。当她对我说“你很勇敢,也很聪明”时,我也便知道,不是所有从小生活学习条件都很好的麒山小孩都把我当成傻气的土包子,至少秋鹿不是。

后来我才听我妈说,秋鹿其实也不是麒山人,她也是外来者。不同的是,她从县里来,他的父亲被调到硫黄厂任职,职位不小,所以他和母亲也跟着来了。这也是为什么秋鹿做证算数的最根本原因,毕竟那两个同学的家长,惹不起秋鹿她爸。

那天早上,我依然估摸着时间,站在院墙下等秋鹿。清早的风,凉凉地吹着我,让人浑身痒痒的,很舒服。

路边的樱桃树上,樱桃已经亮水了,我看着看着,有些馋,顾不上那么多,跳起来拉弯一枝,摘了小半捧。塞了一颗在嘴里,一咬,一股酸涩的感觉,瞬间塞满了口腔。我伸长舌头,往外吐口水,正要把手里的樱桃丢掉,秋鹿来了。

我冲秋鹿挥手。“樱桃,你尝尝。”我把手摊开,露出几颗淡黄的樱桃。

“还没熟吧?”樱桃半信半疑地,放了一颗在嘴里,立马就涨红了脸,像之前我的反应一样,舌头都快吐出来了。

“你个死余槡,你骗我。”秋鹿缓过来,边骂边要揍我,我赶紧跳开。

这时,我妈正好出门上班,看到了一切,从路边抽了一根旧年樱桃树修枝的枝丫,就要来抽我。“余槡,你胆子大了,秋鹿你也欺负。”我妈一边追我一边说。

我快步逃跑着,身后传来秋鹿“哈哈哈”的大笑声。

我妈追不上我,只得给秋鹿说:“秋鹿,别担心,晚上我一定教育他。”

秋鹿止住笑:“阿姨,没事,我们玩呢。”

我妈走后,我就停在路边,等秋鹿跟上,一起慢悠悠往学校走去。

“你作业做完了吗?”秋鹿问我。

“做完了。”我说。

“一会你拿给我检查。”秋鹿说。

“还检查?”我说,“你又不是老师。”

“让你拿来检查就拿来检查,我不是老师,但我是学习委员。”秋鹿一正经起来,倒是和我们班主任李老师差不多一样。

“好好好,给你检查。”我说。

我们经过了大会场,又经过了鱼塘,穿过鱼塘边上那一小片樱桃林,顺着小路往上走,到大路上时,就看见麒山小学从不远处的树林里冒出头来了。

“余槡,你来自哪里?”秋鹿问我。

“我?落水湾,那里叫落水湾。”我说。

“落水湾?好有意思的名字。”秋鹿说。

“那里有很高的山,山下有很深的落水洞,大河流到那里,就钻进落水洞去了,如果夏天涨水,落水洞不够流,河水就会越长越高。反正那一片,都叫落水湾……”说到落水湾,我总是有很多的话想说。

“哇,好想看看大河涨水的样子。”秋鹿的眼睛里泛着光。

“那里还有很高的山,山上有很多的兰花,兰花开花可香了。”我说。

“我知道兰花,我爸也种兰花,不过只有两盆,在我们家的阳台上,现在正开着花呢。”秋鹿说。

“会发光吗?”我赶紧问。

“发光?不会。”秋鹿说。

“我就特别喜欢挖兰花,我一直在找一种会发光的兰花,我自己叫它夜光兰。”

“那你找到了吗?”秋鹿问。

“没有。”我突然有些气馁地说,“也许根本就没有会发光的兰花。”

“我好想去落水湾看看,没事,余槡,到时候我去帮你找会发光的夜光兰。”秋鹿认真地对我说。

“好,等夏天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涨水的大河,去山上找兰花。”我也很认真地对秋鹿说。

突然,毛三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横在我们面前。

秋鹿看到毛三,从兜里掏出一些东西,伸在毛三面前。“毛三,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秋鹿的手打开,是几颗刚亮水的樱桃。

毛三接过那些刚亮水的樱桃,嘴里嘟哝着“这能吃吗”,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颗。几乎同时间,我和秋鹿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终于忍不住爆笑出来。

07

“公主驾到,赶紧接驾。”

秋鹿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声音,再一次吸引了不少人异样的眼光。但他们很快就把目光收回去,因为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他们早已习惯。

我和毛三赶紧让出座位,齐声说:“来,公主请就座。”

这些,也都是秋鹿教给我们的。秋鹿总是懂得很多,在我们面前,她显得非常神通和博学。她说这些都是在书上学到的,她说他们家有很多书,她还说要把家里的书拿出来给我和毛三看。

秋鹿真好!我和毛三都一致这么认为。

真好的秋鹿对坐在我们角落里的板凳上没什么兴趣,她又是来检查我们的学习成果的。她先翻看了我们的作业本,对一些错误一脸不屑地指了出来,说就这这这,这么简单还不会。

“你们的脑子都用来干啥了?”秋鹿似乎已经把这句话当成了口头禅。每当这时候,我和毛三都会一脸傻笑。

检查了作业,秋鹿有时候心血来潮,还会灵机一动,给我们出个题,现场考验一下我们。大多数时候,我和毛三对秋鹿出的题束手无策,于是秋鹿便趴在课桌上,一步一步给我解答。

有时候,我们会想,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和毛三也许会成为硫黄厂或者水泥厂的工人,而秋鹿大概率会成为一名教师,因为她真的太擅长于讲题了。

那天秋鹿没有给我们出题,翻看完作业后,秋鹿说你们收起来,下节课收作业的时候再给我。然后她提了个议,说我们周末一起去摘樱桃吧。

鱼塘边的樱桃有人看管,而且早上我们从那里经过时,看到树上已经剩得不多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摘樱桃呢?我不解。

秋鹿告诉我们,就在翻过山的那边,山洼里,有一片樱桃,她听她爸说的,熟得正好,可以付钱摘,她爸认识人,可以不花钱。

“我们周末就去。”秋鹿说,她爸或者她妈可以带我们去。“我给他们说,他们准答应。”

“好。”我和毛三觉得这个提议非常不错。

星期四,轮到我、毛三和前排两个同学值日,值日要负责课前擦黑板,下课后打扫教室卫生。放了学,秋鹿就先走了。我和毛三还有两名同学把板凳都翻转过来放在课桌上,往地上洒了点水,抡起扫把就开始从后往前扫地。教室里纸屑、铅笔头、糖果纸很多,扫一会儿,教室里的空气就弥漫着灰尘,灰蒙蒙一片。

扫完地,我们再将板凳放下来,用湿毛巾挨着将课桌桌面擦一遍,这时,学校里已经没啥人了。

我和毛三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快出校门时,我突然感到肚子疼。“毛三,你等我一会,我去上个厕所。”没等毛三说话,我便返身往厕所跑了。

在厕所门口那个相对狭窄的通道,我撞见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时间,我有些心慌,但又只得迎着头皮走过去。他们正嘿嘿笑着踢着什么,我走近一看,竟是一只死老鼠。他们看到我,眼神很复杂,为了显示我不怕他们,于是我也怒目而视,没想到他俩竟然把眼睛别了过去,这让我心里挺爽。

我畅快地上了个大号,出来时,那俩人已经走了。我小跑着回到校门处,对坐在路边花坛上的毛三说:“那俩货出去了吗?”

毛三问:“哪两货?”

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那两人并没有出学校。我伸手把毛三拉起来,准备回家。就在毛三站起来的同时,我不经意地看了教学楼一眼,正看到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闪进了我们班的教室。

那天晚上,我给我妈说周末要去摘樱桃的事。我妈一听不乐意。“我们哪有那闲钱?”我妈坚决地说,“再说樱桃我们老家多得是,与其花钱去摘,还不如回老家去吃个够。”

“可是秋鹿也去,就是秋鹿约我们。”我说。

“秋鹿啊?”我妈换了脸色,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表示要带我们去。“秋鹿爸妈也去吗?”我妈一脸狡黠。

我心生怀疑。“妈,你是想带我们去,还是想认识秋鹿爸妈?”

“小屁孩,你懂啥?”我妈说,“当然是想带你们去,但是能认识秋鹿爸妈更好,人家是你妈的领导。”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竟然一时难以入睡。一想到后天就是周末了,我和秋鹿、毛三可以一起出去玩,心里就兴奋不已。

08

“我给我妈说了,她说她带我们去摘樱桃。”一见到秋鹿,我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秋鹿那天穿了白裙子,像百货店墙壁上挂着的天使。

“真的吗?那太好了。”天使一般的秋鹿说,“我还没给我爸妈说,但他们一定会答应我的,从小我爸妈就特别尊重我的决定。正好,如果他们没空,有你妈妈带着,他们也不用担心安全。”

我们在路上和毛三汇合,打打闹闹地就进了教室。

“啊——”

走到座位前,我刚把书包放在桌面上,还没坐下来,突然听到一声尖叫。随后传来一阵桌椅被推动的声音。

是秋鹿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只见秋鹿摔倒在我们刚才走过的讲台前的走道上。我跑过去,扶起秋鹿,她的白裙子上,已经沾了一片灰尘。

“咋了?你咋了秋鹿?”我焦急地问道。

“咋摔了,疼不疼啊?”毛三也赶了上来。

同学们都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坏了,纷纷围了过来。

秋鹿浑身发抖,指着自己的桌箱。“老鼠,有老鼠。”秋鹿的声音也是抖抖的。

我把秋鹿交给毛三,然后走过去,蹲下来,偏着头往里一看,果然有一只老鼠蹲在秋鹿的桌箱里。刚才她一定是放书包时碰到了,才被吓成这样的。桌箱里怎么会有老鼠呢?我狐疑着,拿一支铅笔去戳那只老鼠,任凭我怎么戳,老鼠就是一动不动。原来,那是一只死老鼠。

我伸手揪住死老鼠的尾巴,将它拉出来,一起身,晃了晃手中的老鼠。围观的人吸着冷气往后退开,胆小的人忍不住也发出了尖叫。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班主任李老师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与此同时,人群中之前被我揍过的两人中那个高个子突然大喊道:“报告李老师,余槡将死老鼠带到教室里来吓人。”

我愣了,一时不知道说啥,只听到李老师洪亮的声音冲我喊:“放下,放下,余槡,你放下。”

等我缓过劲来,我和秋鹿已经被带到了教师办公室。李老师很快就了解了原委,夸我是个勇敢的孩子。但李老师又犯难了,嘀咕道:“到底是谁,要在樊秋鹿同学的桌箱里放死老鼠呢?”

我突然想起昨天我和毛三离开学校前看到的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我知道了。”我激动地对李老师说,“一定是他们。”

曾经被我揍了一顿的那两名同学,和他们的父母,立马就被叫到了学校。还是那间会议室,还是同样的有阳光的上午,衬衫男还是衬衫男,厂服男还是厂服男,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我妈,只有我和秋鹿。

“你怎么确定是他俩干的?”衬衫男对我一脸不屑,“你有什么证据?”

“昨天下午我们打扫完卫生,我去上厕所,看到他俩在厕所那边玩死老鼠,我离开学校的时候,看到他俩鬼鬼祟祟地进了教室。”我理直气壮地看着他们,“一定是他们,因为秋鹿上次帮忙指证了他俩,所以他们要报复。”

“所以你就编瞎话诬陷他们,也是为了报复?”衬衫男追问我。

“我没有编瞎话,也没有报复谁,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这些毛三也都可以做证。”我大声说着,就像当时秋鹿大声地说出我和他们打架的真相。

衬衫男还想说什么,被李老师打断了。李老师盯着两位同学,很严肃地说:“你们自己想想,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们?”

两位同学低着头,好一会才抬起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终于点了点头。

两位同学被他们的家长拧着出了会议室,门外传来一阵揍娃的声音。

李老师叹了口气,问秋鹿:“樊秋鹿同学,使坏的同学已经受到了惩罚,你还有什么需求?”

“我要换座位。”秋鹿说,“我要换到后排去。”

李老师有些不解,但还是说:“好,咱们回去就调。”

回教室的路上,我看着秋鹿愁眉不展的样子说:“别想了,一只死老鼠而已,不用怕,你可是高贵的公主。”

秋鹿小声对我说:“余槡,本公主谢谢你。”

我一笑。“不用谢,秋鹿,我不过是说出我知道的。之前要是没你的帮助,我们家还不知道要赔多少钱呢。”我顿了顿,又说:“何况,我们是好朋友呢。”

“对,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还要一起去摘樱桃呢。”秋鹿说。

我看到秋鹿侧着头,浅浅的酒窝,荡漾着清晨暖暖的阳光。

“还要一起去落水湾看涨水的大河,去山里帮我找夜光兰呢。”这么说时,我确信自己找到了那株传说中的会发光的夜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