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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1期|力歌:秉性
来源:《芙蓉》2025年第1期 | 力歌  2025年05月22日08:26

老陆去世了。

他走得很决绝,死得很痛快,与他做人做事一样,从不拐弯抹角。

早晨起来,天已放亮,他拉开窗帘后,只是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歇,天气明朗起来,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气息中含涩涩的味道,鸟鸣叫蛙鼓噪,一派生机勃勃的样子。老陆已经在家里憋闷了几天,以往每天都要起早,与老伴出去散步,可这几天他没有离开这个家半步,只是在他那个半跃层楼上楼下走动,所以他异常兴奋,他手还未离开窗帘,就扭头对老伴说道:“雨终于停了!”

他神采奕奕的表情突然停滞在老伴的目光中,拉窗帘的手伸向了前胸,随之而来的便是倒卧在床上剧烈地痉挛。老伴开始束手无策,既而想起心脏病药,迅速找来,他的牙齿已经紧紧地咬合在一起,说什么也掰不开,勉强塞进口中,发病前后没有多长时间,老伴打了120,其实,那一时间他灵魂已经离他老伴远去了,甚至没给老伴留下只言片语。

他老伴此时想到我,在老陆的手机里却找不到我的号码,因为我俩从来没有在彼此的通信录里留号码,那号码在我们心里装着呢,只要想到对方,不用片刻犹豫,便能流畅地按在号码键上,马上会听到对方的回应。他老伴找到我单位一个同志的号码,打过去,让他通知我说老陆走了。

我接到电话时非常意外,前不久学校退休办搞活动,老陆还抽空去了我的办公室扯了一会儿呢,再往前的见面是在一个月左右之前,同学的孩子结婚,我们还一起聚会,并照了张合影,那是他与我们最后的留影。

老陆是我的同学,函授同学。有人一直在质问我们,函授也算同学吗?怎么不算,我们是铁路招收的第一批铁路所属大学的函授生,整个锦州铁路局只有二十几个人,我们段只考上了我一人。那时我们的函授生,跟后来随便都可以拿到的函授学历不一样,就在我们函授的二十多人里,出了两个博士,其中一人还去了北方交通大学任教,不仅是教授,还是博士生导师。同学中还有局级干部两人、处级干部七人,剩下的不是科级干部,就是有中高级职称。像我这样差七分的高考落榜生,刚刚上班就参加函授学习的人并不多,而多是已经工作多年需要学历的人,老陆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年龄比我整整大了八岁,他在铁路中专学校当老师。

那时铁路局对我们的函授学习抓得很紧,每个月都有四到五天的集中面授时间,期末还要到位于北京的北方交通大学校园里集中十多天复习考试,毕业设计时,还让我们脱产一个学期到校学习,我与老陆均在电信系的无线电专业搞毕业设计。后来我调到这个铁路中专学校学生科任辅导员,与老陆在一个单位共事。

老陆很高傲,主要是他每次考试总是名列前茅。在我们同学中,跟他一样,多数是这所铁路中专的毕业生,他们都有多年的专业工作经历,学习起来并不费劲。他的年龄又大我这么多,天然就有种差距,他会把我当成小屁孩。每次函授集中,在我们还刻苦学习时,他们那些人却聚拢在一起打扑克,而每次考试人家成绩排名还都在前面,我只能拖后腿。那时我跟他接触少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当辅导员,他当班主任,他的脾气秉性出了名的,曾因骂学生差点受到处分,负责他的那个专业的辅导员跟他说话,都要保持低姿态,连学生科长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老陆的名字叫陆中石,但我们很少叫他的名字,因为他说自己的名字又臭又硬。我说还有欧阳中石呢。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人家姓欧阳,我姓陆,我是路中的石头,绊脚石,知道吗?”

函授学习期间,看到过老陆跟那些打扑克的牌友生气打架,几个人因为悔牌吵吵嚷嚷,互不相让,气得老陆将手中剩下的扑克牌撕碎,从开着的窗丢了出去。原本谁也没人针对他,可这一举动却招来了大家的不满,只是游戏嘛,吵吵闹闹也是经常的事,你怎么能撕扑克牌呀?这分明是想把矛盾升级的表现啊。

“你,你们听我说。”老陆很镇静,他的声音里却带有不那么镇静的尖锐感觉,让人也跟着肃静下来。

“那,咱们一把牌一把牌地捋一遍,看你们吵的是他妈的啥。”他说着话,开始用手指着一个人说:“是你要的牌,你出的第一张牌是调主2。”

他们玩的扑克游戏,是最常规的“掐一”,就是四到五人玩的游戏,一人要牌,其余人一伙,共同对一个人“开火”,最后看得分能否超过那个要分的差额,或是要牌人最后一张要小于至少其他一人的牌,便是输牌,否则便是赢,并以一分钱或学习地点的食堂饭票为单位计算输赢,输赢多少倒是其次,这往往与自尊有关。

老陆一轮轮地按出牌顺序,把每个人出的牌说出,从第一把牌一直说到了最后一把,连对方扣的底牌都说出来了,然后将手伸到那堆扑克牌下,猛然翻过来,整堆的牌面朝上,然后从上面一张一张地拈出来,共六张牌,竟与他说的底牌一张不差。

几个人顿时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再争辩了。这充分展示了他的记忆力。毕业都过去了三十多年,去北京考试时哪个同学住在哪个屋,他竟然还能清楚地记住,这让我钦佩不已。后来我写作时,有些数据拿不准,常常会请教他,只要他看到过的,就能记得住,而且不会有差错。如果他要是参加《一站到底》,恐怕就是最强大脑。

老陆说这点随他爸,同时随他爸的还有他的性格和脾气。

老陆他爸在铁路医院当主任医师,说他父亲的名字可能没有人知道,但他的绰号在铁路范围内不说家喻户晓,恐怕我们这个年龄以上的人都知道。

前不久我们同学聚会还说起了铁路医院,现在已经属地化归属医科大学的三医院。为什么要说起这个医院呢?因为我脑梗,却被这家医院误诊为受风。大家追忆起我们小的时候这家医院的几个医生,他们的工资比铁路局局长还高。那时在这座城市里,只有铁路职工才能在这家医院医治,地方人员的疑难病症,要通过关系才能找到这家医院的医生诊治。

20世纪80年代初,铁路局第一次给处级干部盖楼,因楼的颜色为白色,俗称白公馆。老陆父亲得到的三层楼住宅,那叫“腰条”,是最好的楼层,他爸不是处级干部,靠的是主任医师正高级技术职称。随着那些老医生退休,铁路社会功能属地化,大量的人才流失,这个医院早已风光不再,出现了我这样的病误诊也就不足为奇了,大家又当笑话似的讲起很多我这样的情况。随即大家说起铁路那些老医生,我说到了老陆他爸,大家反应并不大,可我说到了陆磕巴,大家说那谁不知道啊,那是外科的一把刀哇。

严格地说来,老陆也有点结巴,但他并不严重,只是顿句而已。我遇到的结巴都是聪明人,老陆对这些也曾有过自己的论断——他总有自己的观点,他认为结巴的原因,是语言跟不上大脑的反应所致,也就是说,想到的事,不能及时表达,就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仔细琢磨一下,他说的不无道理。

别看人们背后都叫陆大夫的绰号,但没人胆敢在他面前那么放肆。陆大夫出生在一个有文化的家庭,念到了高中,就是俗称的国高,有这种学历那可了不得,那时的人多半以上是文盲。日本人投降后,共产党人建立了人民政府,成立了东满军区,1947年底他从通化参军入伍,因为他有文化有学历,部队让他当卫生员,那时虽然战事紧张,他却从没参加过真正的战斗。

我党接收在通化的原伪满洲陆军军医学校,改名为中国医科大学第三分校。招生时军区便推荐老陆父亲去上学了,那时多是组织推荐上学的,像老陆父亲这样从部队来的,是为部队培养军医。部队多是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卫生员,到学校学习属于速成性质,像老陆父亲具有国高学历的没几人,他成了组织上重点培养的对象,指定了专门的导师。老陆父亲便师从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刘其昌,他们这些学员多是为了在战场上救治伤员的需要,才来学习的。刘其昌不仅受过良好医学理论的教育,还有着丰富的外科手术实践,对烧伤冻伤及那时的战争伤员的救治有着一整套的教学治疗经验。

老陆父亲在跟刘其昌老师学习期间受益匪浅,也可能是因为刘老师从伪政府过来,为了脱胎换骨,竭尽全力地把自己所掌握的知识传授给这些学员。

随着东北全境解放,只学了一年速成的学员跟着部队南下。而只有少部分导师单独指导下的学生,随着学校搬迁到了哈尔滨,这些学生里就有老陆的父亲,他跟随刘其昌老师到了新合并组建成立的哈尔滨医科大学继续深造,这所大学是以伍连德创建的医学学校为班底的大学。

陆学员正在进步,他认为参加解放全中国的战斗才最光荣,当时找组织坚决要求南下。领导对他进行了耐心的思想工作,说到哪里都是革命的工作需要,让他服从组织安排。他刚刚入党,入党就要听组织的安排,没办法,他只好跟着他的刘老师去了哈尔滨。

到了哈尔滨医科大学,学习很正规,那时都是使用日本和俄国的医学教材,陆学员学习很刻苦,成绩优秀。这时大批国外回国搞建设的专家学者形成了一种趋势,用现在的话说,叫归国潮,是受到祖国建设的感召,那些心向祖国的人才排除各种阻力回国,其中就有回国后受到周总理亲自接见的美国的外科专家陈道光博士,他在国际医学界享有非常高的知名度,他被安排在了哈尔滨医科大学任教授。

那时的陆学员已经跟着刘其昌学习到了第三年,再有一年便毕业了,可学校领导找到陆学员,说陈教授相中了他,要培养他做弟子。

陈道光这个人很挑剔,一般人难入他法眼,多少学生都想成为他的徒弟,校领导也做过他的工作,可他坚决不同意,他说师徒关系要的不仅是有缘人,还要有相当悟性的细心人。学校领导敬畏他,不敢招惹他,只能任由他挑选自己要带的徒弟。

一次陆学员参与的观摩手术,陈道光教授主刀,他对一些动作要领,特别是一些小细节进行了讲解,整个手术他都在絮絮叨叨,尤其他那半通不通的普通话,很难让人听得懂。待做完手术,去盥洗室,正在独享盥洗间的盆池的陈教授,回头望着一圈正在等待盆池洗手的人,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个手术后的病人会死的。”

大小大夫一律地惊愕,不敢相信陈道光做的手术也会死人。

他诡谲地一笑道:“人都是会死的,没有哪个大夫能救得活患者,只是暂时挽救一下罢了。”说完话,他说出手术的一个细节,要大家说明一下为什么。大家面面相觑,只有陆学员不仅详细地说了当时陈教授的用刀方法,还说清了那个细节的重要性。

陈道光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甩着手离去。大家一拥而上,排在盆池边上洗手,谁也没拿刚才陈教授的提问当回事。陈道光却找到学校领导,说要带个徒弟,当时领导高兴坏了。陈教授终于答应要带学生,领导哪能不高兴啊,忙问是哪个学生。陈道光一时语塞,他连领导的姓名都不记得,哪还会记得学生的姓名,可他记得学生的一个特征,说:“就是那个磕巴的同学。”

他走后,领导确实有些为难,因为领导知道这个磕巴就是陆学员,当然也知道他是刘其昌的学生,而且再有一年即将毕业工作。而陈道光提出来要哪个学生是不容置疑的,那是权威,领导只好去做陆学员的工作。那时陆学员正在处女朋友,是临床医院的护士,准备在毕业后结婚。毕业后有了正式的工作,工资有保障,生活就能安定下来。于是,他拒绝了。校领导知道他的心思,说:“学习期间可以同意你结婚。”

那时结婚需要组织上的批准,可陆学员仍然说不,学校领导只得说:“你再考虑考虑。”

学校领导开始从侧翼发动攻势,找来他的导师刘其昌帮助做说服工作。刘其昌对自己的学生循循善诱,说:“做陈教授弟子机会难得,这是多少人巴望不得的事,而他能主动上门认定你,是看中你的能力。”

陆学员还是不情不愿,说:“刘老师,我只有一年就跟您到毕业了,我还有好多东西,在您那里没学到手啊。”

刘其昌心有不舍,但还是劝说:“他能主动招你当学生,难得啊,其实我能教你也就这么多了,再让你更进一步,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陈教授是国际一流大学教育出来的医学博士,本领大着呢,你要是向他学习西洋医学那一套知识,可以东西方合璧,今后你在医学界可就天下无敌了。”

陆学员听了刘老师的这句话,才动了心。回去与女朋友一商量,女朋友也支持他继续学习深造,两人商议提前结婚,然后陆学员再去跟陈教授学习。陆学员的结婚要求马上得到了组织的批准,一般在校期间学校是不允许学生结婚的,当然这也可理解为他是享有工资的在职学员的特殊性。陆学员随即结婚,一年多以后才有老陆出生。

我与老陆真正接触,还是从我调入电子教研室开始的。函授学习期间,我调入这所中专学校,函授毕业后,我从学生科到实验室当助理实验师,随即开始评实验师。可实验室多是回归时的那批老中专生,上班的年头多,而职称指标却少,互相闹得狗血喷头。因为有函授大学本科文凭,学校把我调到教学部门,当任课教师。中级讲师的岗位多,我评上中级职称肯定没问题。

教务科科长找我谈,让我去电子教研室,说:“你跟陆老师还是函授同学。”

科长有意把“函授”两个字说得很重,这里有种轻视的态度。老陆是电子教研室主任。其实我不愿意跟老陆在一个教研室工作,我知道他的脾气,怕有人说我们是“两个叫驴拴在一个槽子上”。之前,我被临时抽调到校庆办,校庆那天,因为安排的聚餐出了点差错,把老陆几个人遗漏了,让他抓到了把柄,带着几个教师坐在食堂大门口席地就餐,以示抗议。校领导知道后,怕那些来校的校友嘉宾看热闹,忙做补救措施,挽回不良影响。

安排我去电子教研室是领导的决定,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老陆报到了。

评讲师必须有当过班主任的经历,我之前是做过学生工作的辅导员,按文件不能等同起来,而且评职称在即,老陆不由分说,直接表态,当即便把他带的那个班交给了我,说:“这,就是让八十岁老奶奶避孕,纯属走形式。”

老陆带的班也很有个性,一般人来当班主任也不太容易。他选择的班级干部都很有特点,都是些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老陆还立了规矩,班级的事他一人做主,如果他不表态,即使学校领导安排的事也落实不下去。我接手这个班后,延续了他的做法,并进行了深入改造,此后这个班在学校竞评几乎每次都是第一。尤其学习成绩,过去那些班干部一到评先,成绩这一关总是达不到标准。我抓了这一项的提高,那一年不仅班级获了校三好班,还是唯一获铁路局荣誉的三好班级。

我跟老陆两人有相似的经历,都是来自现场的工人,都是校党委书记调来的人,秉性相当。老陆评职称也不顺利,连续参评两年后才评上讲师。要论起业务能力,在学校里没人能比得上老陆。铁路企业办学,没有那些什么科研设计一类的事,主要是靠教学能力。老陆的电路图,不用尺就可以画得横平竖直,掌握这技艺的,甭说咱们学校、铁路局,就是全国教学课堂也为数不多。他的教学水平更不必说了,不管多复杂的内容,都让他拿捏得十分准确到位,听过他的几堂课后,我彻底服气了。

他这样的技能型人才,却在评职称上不顺利,确实匪夷所思,关键问题就是太“杠”,对他的教研室主任、教务科科长,直至主管校长,只要涉及具体事务不遂他的意愿,他总会提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没人能驳倒他,可人家却认为他是在故意“顶牛”。他说自己从不怕得罪领导,并号称自己将那些相关领导“一网打尽”。

我跟老陆在一起工作了十六年,他说自己脾气太操蛋,就跟我对脾气,说是我改造了他。那时的我准备调离学校,便开始写小说,不承想写作却冒头出彩,参加市和铁路局的笔会,每次都能有小说发表。不只是得到稿费,我还为企业写有偿的报告文学,或者写电视专题片解说词一类,经济报酬极其丰厚。

老陆之所以说我改变了他,主要原因是我们教研室有了我的资助,常常出去吃喝玩乐。我们这样吃吃喝喝,似乎破坏了教师的形象,有人去党委反映我们有悖老师的尊严。党委领导让教务支部书记找到老陆侧面提醒一下。

老陆眼睛一瞪,说:“谁,谁说的?这是我们的业余生活,我们也没影响教书育人啊,他们干涉得了吗?有能耐的,让这个人当面来理论理论,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老陆有一次与教务干事吵了一架,还“扫边”到了教务科的副科长。那天监考,副科长问我们中午是不是喝酒了。我不明就里,矢口否认,监考结束后,才知老陆此前发了脾气。其实老陆极少喝酒,教务科副科长不过是为他找借口下台阶。我当晚组织酒局,叫上教务科一干人等,说是老陆的赔罪酒,这些人到场,老陆明白三分,借坡下驴,称自己就这驴脾气,各位海涵,说着做抱拳状,把手中一杯啤酒喝了个精光。教务科老科长趁机调解:“你们这哪到哪啊,只有我领教过老陆的厉害。”

科长说起以前老陆与他发生冲突的一件事。学校让教务科报一个铁路名师,大家推举了老陆,可教务科科长在支部开会时反对,他推荐了同在一个教研室工作的年轻教师。老陆不知道也就罢了,可坏就坏在支部开会后,有人走漏了消息,给他透了风。老陆找到了科长,说我评上评不上无所谓,可名师是为学校甚至铁路树标杆的,比那个年轻教师强的大有人在。科长不纠缠名师的事,让他把违反组织原则、透露支部会议消息的人说出来。老陆挺直胸膛,显出仗义,说:“你,想让我出卖别人,你,拿我当成他妈的什么人了。”

其实我也有件事一直瞒着老陆,与因铁路名师给他透风的那个人有关。刚上任的学校一把手,将教务科教师一分为三,成立了三个专业部,教务科只作为职能管理部门,没有了过去的权力。我和老陆属于电信部下属的教研室,部主任是另一教研室主任直接提上来的,就是教务科科长推荐的那个年轻的名师。那个主任与大多数人不睦,在党支部成立时,他恐怕会遇到阻碍,能否当选为支部委员,进而成为支部书记,应该说是未知数。

学校一把手私下给我打了电话,说他知道大家对那个主任的态度,让我帮助做工作,别出现主任落选现象,会对学校今后的工作不利。我知道一把手是给我戴高帽,但我还是顶撞他说:“要是对学校工作不利,就不应提拔他,你也知道他为什么群众关系不好吧。”

我说过后,对方半晌没言语,他肯定知其原因。本来这个主任在各个场合貌似为教师说公道话,可他调到教务科当了主任干事后,便一改过去的作风,在一个为行政干部争利益的表决中,他站在了老师的对立面,从此教师对他非常反感,以至于他不得不从教务科又回到了教研室。

“人啊,要是态度总不变,那只是性格问题,要是总变,那绝对是人格问题了。”我说。

一把手长叹一口气,说:“我也知道这个人的情况,可现在那些教研室主任与教务科科长,简直是死板一块,我需要反对派呀。”

他居然用了反对派,我只能“呵呵”笑了。

“我这也是从组织角度考虑,如果主任不当选,不能一肩挑,无论是学校党委,还是学校工作都将遭受一个沉重的打击。”说着他又打出了感情牌,“从我个人角度来说,用人不当也要负责的,因为咱们俩是铁哥们儿,我才私下给你打电话。”

他的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只能说:“我既然是党员,就要从学校大局出发,但我只能保证自己投他一票。我要说,你使用这个人是双刃剑,扎到了别人,同时也会砍伤了自己。”

“好兄弟,你说的话我明白。”一把手的话里肯定有应付的成分。

选举结果,这个主任仅比另一人多出了一票胜出。老陆感到非常奇怪,按照他的计算,那个主任应该差距极大,他问我怎么投票时,我撒了个谎,说除主任没投之外,另一落选人我也没画票。

老陆很生气,埋怨我说:“你应该投另一个人的票啊,他俩平票,还有一争啊。”

老陆正是在这个时期,才认识到了一些人的本质,那个给他透风的人,一直撺掇大家投反对票,可这次选举后,这个人成了电信部的基础室主任,不能不使人产生联想。他同我一样,肯定也是一把手做了工作,并得到了某种许愿。后来这个人没有得到进一步提拔,抑郁成疾,从患病住院一直到死,就因为这个原因,老陆始终没去探望。老陆这个人,爱憎分明不打折扣。

如果这个主任那次没有当选,就会止步于中层干部了,无法进一步提升。可又一新的行政领导上任后,便与一把手开始作对,得到了提拔,成为学校的副职。

正是因为这个人主管教学和评职称工作,老陆才拒绝评教授,一直到退休还是副教授,不知这是不是他一生的遗憾。而我评教授时,确遇那人的阻力,连续两年没有评上,在换主管领导后,才勉强评上。

我在选举这件事上觉得对不起老陆,他不知道主任多出的关键一票是我投的。

我的最好时期,是幸福的90年代。说到幸福,就是有老陆一直罩着我,有老陆在,别人怕他,更没人敢招惹我。那时我总想调离学校,没有什么顾虑,无欲则刚。我们不坐班,我除了写作,外面的事务繁多,天天不着闲,除了上那几堂课,别的我几乎从不来参加,教师档案中,总是用一句“质量良好地完成教学任务”总结。老陆在教研室主任一栏写上“同意”,教务科科长也会盖上他的印章,那么多年只有管教材教师档案的教务干事提过意见,老陆不满地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写得那么多,不过是为自己贴金罢了。”

教务科领导年年要求写的教书育人计划,我从没写过。那年教务科要检查每个人的教书育人计划,老陆无奈,写后,让我抄他的。不承想科长在全体教师大会上表扬了我,用老陆的话说:“这,这可上哪说理去。”

老陆与我共事这么多年,感情一直非常好。他说我弥补了他协调交往的短板。老陆那几年再无发生与上级争执的事,我们的先进也没少得,铁路局和学校的先进教师尽收囊中。我这样的人还得过校先进教师、省自学成才先进个人,真就像老陆所说没处找人说理去。

老陆聪明,玩世不恭,喜欢看书学习,做事有规有矩,东西摆放总是整整齐齐,天天早早过来,总是把屋子打扫干净,开水打好,静等我们的到来。后来我们教研室的几个人陆续都调出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便合并到了通信教研室,但我们的待遇规格却没有降低,不管别的办公室如何紧张,没人敢撼动我们两人独占的办公室。他那个十几年如一日为我们服务的习惯,服务到了我一个人的头上,如有一天意外没有开水沏茶,我佯怒地质问,他表示出虚心接受的样子,说今天停水一类理由。别人看到,玩笑说我欺负他。他严肃地怒斥对方,说:“这,你们也当真?我打水也是一种锻炼。”

我调出教研室,进了机关,但还坚持上课。我们俩上课要是不在一个楼层,即使下课那十分钟的课休,他也要到我那层楼的教师休息室来找我,用小品的话来说是聊“十分钟的”。别人都感到奇怪,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有啥聊的,可我们就是有话要说。大家都说老陆如何对我好,老陆却说我改变了他。在别人眼里,我们总在插科打诨,荤素搭配,嬉笑怒骂,没个正经。老陆说他的朋友并不多,说我是他兄弟够哥们儿,他家有大事小情,都跟我商议,他的父母去世我因去开会没帮上忙,但他的岳父岳母去世后都是我帮着抬上的灵车——后来还有他本人。

【作者简介】

力歌,本名张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锦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教授。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青年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400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报刊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著有长篇小说《世纪大提速》《官殇》等5部、小说集《两个人的车站》《家在远方》等8部,出版其他作品集6部,获辽宁文学奖及国内各种文学奖3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