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5年第5期 | 汤成难:寂静草原
汤成难,作家。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杂志。著有小说集《子弹穿越南方》《月光宝盒》《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曾获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现居江苏扬州。
寂 静 草 原
汤成难
一
黑脸巴索失踪了。
阿妈发信息给我,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发语音,而是破天荒地打字,“踪”字写成了“宗”字,阿妈说黑脸巴索是半个月前骑着他的枣红马走的,现在,枣红马回来了,人还没回来。
黑脸巴索是我的父亲,我和阿妈,以及我的四个姐姐都这么称呼他。
我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买给阿妈的助听器就乘最近的航班飞回西宁。如果航班不晚点,我可以在傍晚时分乘坐西宁到共和的班车,再从共和医院附近找一辆摩的送我到柳叶乡,在那里可以遇见歪头扎西,让他用皮卡将我送到海子山那边阿妈冬牧场的家。
的确,从郑州回一趟青海草原并不容易。
这已是入秋以来我第三次回去了,回去的理由都和黑脸巴索失踪有关。
对于黑脸巴索的失踪早已不足为奇,我之所以快速赶回,也算一种条件反射,是对阿妈文字信息的条件反射。阿妈很少给我发信息,自从我离开后,她有些如释重负,在我打给她的少得可怜的电话里,她也很少谈及家里的事。好着呢,好着呢,都好着呢,她不耐烦地回答我。但这两次她主动发信息说黑脸巴索失踪,似乎隐藏了什么,莫非想让我把她带走而羞于启齿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黑脸巴索也常骑上他的马出门,一连几日都不回来,最长的一次差不多有一个月。那时,我们快要转场了,草原上别的人家早已拆了帐篷,赶着牛羊纷纷去往夏牧场,唯独我们还没有动静,就在阿妈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黑脸巴索醉醺醺地从天边回来了。他的马晃晃悠悠驮着他,在跨过羊圈旁一根横栏时,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怎么不摔死才好。
我想,那一刻我的四个姐姐心里都涌起这样的怨怒。
黑脸巴索爱喝酒,长年累月身上都散发出酒精的臭气。说来也怪,酒应该是香的,可从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却令人作呕。我第一次喝白酒是在工作后,被甲方逼得没办法,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一落到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去卫生间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的酒精在我嘴里都变成黑脸巴索的味道,真让人厌恶至极。
飞机飞过秦岭,越过祁连山脉,最终到达青藏高原,我打开悬窗,看着下面虚淡的山影,有种不真切的感受,仿佛自己具有上帝的视角,俯瞰着寂静草原上的一切。
二
黑脸巴索和阿妈一共育有五个女儿,四个姐姐的出生并没有带给黑脸巴索丝毫的兴奋,到我出生时,他已经泄了气。据说我出生那天非常冷,西北风撕扯着毡布,黑脸巴索一早就离开了家,无须交代,又去喝酒了,如果不是大姐傍晚把他喊回来,他不定会喝到哪一天。在他还没跨进家门时,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婴儿啼哭。震耳欲聋,用这个词来形容一点不为过。这个声音使他加快了步伐,无疑,他又燃起了希望。那时我已躺在一只木盆里,手舞足蹈。他迫不及待地从木盆里把我拎起来—— 一只满是厚茧的手夹住我的双脚,头朝下倒挂着——这便于察看男女。黑脸巴索一脸笑容地拎起我,脸上像盛开的波斯菊,目光在婴儿的裆下四处搜寻,一遍遍地,每一遍都使波斯菊凋谢一点。在无数遍地寻找后,黑脸巴索猛地松开双手,使我在半空进行了一个自由落体。我的啼哭就在那个时刻十分知趣地戛然而止。我的自卑是与生俱来的,成年后的我已能风轻云淡地与人讲诉自己的出生时刻,我既是当事人,也是见证人。回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天,三十年这样一个时间长度,总让人十分恍惚,我的出生,仿佛是昨天的事情,我似乎也参与了一切:我和大姐喊黑脸巴索回来;我们一同跨进毡房;我看见了自己自卑地躺在澡盆里——
五个女儿让黑脸巴索在草原上抬不起头来,准确地说,是阿妈抬不起头来,她觉得生不出儿子都是自己的问题。我工作后曾看过一篇文章,说是如果让一对夫妻不受限制地繁衍后代,最终男女的数量一定会一样多。我不知道这是否有科学根据,但这个说法着实让我惊惶一阵,心想要是黑脸巴索早知道这个道理,阿妈不知将遭受多大的罪。
我是在晚上十点到家的,小皮卡驶入草原后,视线变得不太好,眼前黑乎乎的,汽车的两盏灯光像剑似的削着黑暗。草地上隐约可见的两条车辙如同水印浮上来,除了我们和附近几家牧民外,没有人会跑到这里来。
这是我们的冬牧场,秋分后不久就要从夏牧场转场过来。皮卡一直开到羊圈旁,车灯与引擎声使得牛羊们一阵骚动,它们一边咩咩叫着,一边往角落挤去。那种浓烈的动物的膻味扑面而来,熟悉得让我顿感颓废。一个在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的人,应该对这样的气味感到亲切才对,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他们离开草原,进入城市定居,仍旧对这样的气味情有独钟。有一次,我在一个饭局上遇见一个人,他的童年是在桑科草原度过的,当话题落到草原的时候,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竟潸然泪下,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牛皮纸包,颤颤巍巍打开——是一缕灰白色的羊毛。他把纸包放在鼻下用力吸了口气,样子极其陶醉。你闻,草原的味道。他对我说。我没有把脑袋觑过去,我厌恶那样的味道,它充斥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
阿妈在毡房外等我,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衣服,像一颗包装繁琐的糖果。我跟她进了毡房,毡房里和我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 一盏灯吊在柱子上,风从门帘吹进来,灯影晃动。灯下是一只炉子,我们的一日三餐就在炉子上解决,熬奶茶,炖面片,炸馓子……是我们女人而非男人会围着炉子做事。
炉子一侧是床,两床薄被叠得四四方方,如果姐姐们还没离家,床上会有四床被子,我和四姐盖一床,二姐和三姐合用一床,大姐是和阿妈睡的,他们盖一床被子,黑脸巴索单独一床,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分配。
床一侧有张躺椅,一只腿断了,绑着一根木棍,这是黑脸巴索专属的,我们从不会坐上去,也没人敢坐上去。椅子上常年铺着他的几件衣服,永远是乱糟糟、没被整理过的样子,或许上面是有被子的,但总是被他整个人压在下面,相比之下,他真正钻到被窝里去的时候反而不多。他如果白天没有出去喝酒,就会躺在上面,凹陷的坐垫承接着他的重量。晚上他再移到床上去,那张椅子也不会闲着,总是从旁听命,随时准备接受扔来的灰扑扑的大衣。
躺椅旁边是一张矮柜,也可看作是碗柜,柜面上放着牙刷、洗脸盆、火柴,以及黑脸巴索用来抹腿和手臂上盔甲一样的牛皮癣药膏。柜子旁一定蹲着两只矮塑料桶,每天早晨阿妈用它们去挤牛奶和羊奶。我有记忆的时候,毡房里就是这样的布置,不管在夏牧场还是冬牧场,都不会发生丝毫改变。几十年如一日,即使某个物件坏了,新的来替换,仍然是在原来的位置上。是不是最好的位置并不重要,墨守成规似乎就是这个毡房的制度。
三
阿妈往灶膛里添了一勺干羊粪,火苗嚯地窜上来。羊粪燃得快,不及牦牛粪耐烧。牦牛粪和羊粪都是阿妈漫山遍野捡回来的,牛羊跑多远她就跑多远。从前捡羊粪的事归几个姐姐,姐姐们离开了,归我干,等我离开后,这些事都得落到阿妈身上。黑脸巴索是不会做这些的,他也不挤牛奶,不剪羊毛,不打扫羊圈,不把羊从山坡上赶回来,只在每年收羊的卡车过来时,他帮忙把牛羊赶到卡车上。阿妈每天有忙不完的活,而黑脸巴索整日躺在他的椅子上,或者骑马去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他把原本他干的活一件件交给姐姐们了。有一次,他让二姐把羊圈上掉下来的几块石头搬回原处,二姐没有听从命令,回道,你为什么不做?黑脸巴索瞪着眼睛说,我生了你,就是让你来干活的。
这句话激怒了二姐。
阿妈问我肚子饿不饿,她给我做一碗面片。我摇摇头,抿着嘴老半天不说话,生怕一说话帐篷的气味窜进鼻子和嘴里,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姐姐们没有离家的时候,这股气味更浓,因为人多,人把气味都挤压到一处去了,帐篷里气体密度大,黏稠,呼吸不动,而到处都是捻子,随时都有燃爆的可能。
半个月前,早上,他骑马出去的,阿妈坐在灯下说道,她的身子蜷着,厚重的衣服像要把她淹没,有一阵我生怕她在这衣服里融化掉,从我眼前消失。
阿妈有面神经症,眼睛下面和嘴角处的神经一翕一翕跳动,严重时,眼睛和嘴都会歪斜。此刻,她的脸就是歪的,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提拉着。几个姐姐陆续离家时,她的脸就会歪斜一阵,直到黑脸巴索的怒气渐渐消了,歪斜的嘴角才恢复到原来的位置。的确,姐姐们的离开仿佛把我们的日子撕开一道口子,很久之后才会被缝合起来。
阿妈说那天黑脸巴索是骑马向西走的,西边有德格小酒馆,还有格桑小卖部,他就是在那儿醉了三天三夜,醒来后骑马又不知去了哪儿。这些是小酒馆的人告诉她的。
你担心他吗?我问,阿妈支支吾吾,像听出我话语里的挖苦意味,她解释得语无伦次,却越说越快,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那些字眼全嘟哝在嗓眼里,发出水壶烧开时的咕咕声。
我看着她,灯光将她头部的影子藏在脖子上,她很瘦小,如同一坨没发开的面疙瘩,可这面疙瘩竟生出五个人高马大的女儿来。四个姐姐都不像阿妈,却遗传了黑脸巴索的刚烈脾气,只有我和她一样,性格较为内向。黑脸巴索的口头禅是蠢货,他骂阿妈是蠢货,大姐是蠢货,二姐是蠢货,三姐四姐都是蠢货,唯独我没有受过这个词洗礼。这个词一度仿佛成了阿妈的专用,当大姐二姐离开我们之后,它便像膏药一样紧贴在阿妈身上了。以至于四姐有一次也因阿妈的怒其不争而对她说了“蠢货”二字。
我想到了助听器,便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她。阿妈的听力是我离家的那年急剧下降的,后来说话就变得不太利索,也难怪,除了和牛羊说话,她还能跟谁说话呢。春天时,我打算将她接到郑州和我同住,虽然我工作也不太稳定,和几个朋友租了一个小剧场做新型话剧,我们每人都身兼数职,我既是导演也是演员,还是后台调音师。每个月去除租金等费用,所剩不多,但我觉得多一张嘴吃饭应该没有问题。
快别这么说,阿妈连忙让我住口,生怕我的话被黑脸巴索听见。我是不会和你走的,我是不会和你走的。小半天她都在嘟囔着这句话,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其实有一段时间,阿妈是不反对离开草原的,我们曾小声讨论过到郑州的生活场景——她和我一起住在租住屋里,虽然不大,但可以在床边加一块木板,两个人睡足够。白天她在家做饭,等我回来,或者也可以跟我去小剧场看看,说不定还能帮帮忙呢。阿妈没有同意我的说法,也没持反对态度,这些只是设想,但看得出她的脸上是舒展的,似乎正享受其中。可是,很快,她便否定了,不再允许我提这件事,她说,怎么能说走就走呢,这儿有牛,有羊,还有……她没说出黑脸巴索的名字。我知道她之所以不离开,并非担心黑脸巴索,而是畏惧。
四
自从姐姐们去了城里,黑脸巴索对城市已经到了憎恨的地步,所有要去城里的人或从城里回来的人他都十分鄙视。这么好的草原不待,偏要去那个看不到太阳的地方——黑脸巴索说道,他希望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草原上,阿妈,姐姐以及我。所以,当四个姐姐离开后,他把拳头和所有的怨气都砸向阿妈,说她的心真是坏透了,一定是和姐姐们串通好了要让他难堪。他将阿妈摁在地上,挥起手臂,那只手臂满是红褐色的皮癣,厚厚的痂如同盔甲一样。那个时候我一般在毡房外面,或者正躲在被窝里,我把头蒙得严严实实,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声音便听得不那么清晰了,阿妈是不会发出喊叫或呻吟的,她一定在用牙紧紧咬着嘴唇,因为次日她的嘴唇上还会渗出血来。我把一块毛巾递给她,她别过头不理我,直到看到我去挤牛奶或打牦牛粪饼,才跑来猛地打翻我的手,气咻咻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出去念书去——我愣在那儿,整个人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念书,我没听错,她说的是念书,这个词在我们家等同于禁语,要是被黑脸巴索听见,定是要挨一顿揍的。黑脸巴索认为在草原不需要认得那么多字,放牛放羊哪里需要认字呢?牛身上没有字,羊身上也没有字,马身上也没有字。
那时我已念完初中,也到了姐姐们与草原诀别的年纪,我之所以继续待在草原上,并非热爱,而是这里还有阿妈,我甚至做好了辍学回来放羊的准备。我不像姐姐们那样一身反骨,试图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更像是溪里的一滴水,水流将我推向哪里我就待在哪里。
我的离开,源于黑脸巴索与阿妈的一次战斗,具体因为什么记不清了,那段时候黑脸巴索情绪极度不好,酗酒成了家常便饭,每次醉酒回来看见空荡的毡房,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多年生活在女人堆中的男人,天然具有王的习性,姐姐们离开,仿佛带走了他的尊严,他无法接受子女陆续离开草原,这等同于背叛。他的愤怒聚集在手臂里,随时随地都会向阿妈挥去重拳。那次我正好进毡房拿东西,撞见他正揪着阿妈的头发,用那只铜臂抽打着对方。我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这个场景,呆愣在那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我已经闯了进来,这一切直杵杵地就在面前。黑脸巴索看见了我,顿时将怒气向我泼来,他从矮柜上抽出鞭子,刚转身,就被阿妈抱住了。这条鞭子也曾对付过姐姐们,并没起到作用,她们哪是鞭子就能驯服的呢。他以为用鞭子对付我应该有用,毕竟我是五人当中最懦弱的那个。我傻愣在那儿,鞭子已经甩过来,肩上顿时火辣辣的。快走,阿妈朝我喊。我呆立不动,看着他俩扭打在一起。
一只布包落在我的手上,阿妈扔过来的,包里是我的几本书和几件衣服。走吧,阿妈说。我不知道是因为阿妈的这句“走吧”,还是对鞭子的恐惧,抑或是那个意味着离家出走的布包,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向远处的马路狂奔。很久之后,我回忆起那一幕,想起嘈杂凌乱中阿妈扔过来的包,仿佛是她蓄谋已久,故意上演了一场打斗逼我离开。她说过,不希望我们像她一样辛苦而又毫无希望地度过一生。
五
天不亮我们就动身了,带上干粮,骑马去找黑脸巴索。
我身下的马正是黑脸巴索的枣红马,今年17岁,我读六年级时黑脸巴索买回来的,那时它不过是几个月的小马驹,黑脸巴索认定是匹快马,他察看过它的牙口。快马就该参加骑马比赛,第二年村长就来游说了,可五个女孩谁愿意参加呢,虽然二姐三姐性格刚烈,但她们讨厌骑马这件事。当然,黑脸巴索也不会让姐姐们去的,在他看来那就是丢人现眼,昭示天下他黑脸巴索生不出儿子。结果,他自己去了,他成了赛马场上年纪最大的那个,这也简直成了个笑话。
阿妈坐在马背上,辫子长长的,好像地心引力通过那根辫子把她往下拽。她的腰挺得很直,甚至有一点后倾。她说她几天前找过黑脸巴索,骑马一直到黑子河边才停下。
我原本计划与阿妈分头行动,这样可以节约时间,搜寻的面积会大一些。但阿妈执意要一起走,她说两个人可以问得细致些,而且路上有个照应。
我们先去了格桑小卖部,格桑正在打扫前一晚的狼藉地面,看见我们他放下扫帚,问阿妈巴索还没回家吗。阿妈点点头,说还没回去。格桑说那天巴索在这儿只喝了两瓶啤酒就骑马走了,问他怎么不喝了,巴索说口袋里没钱了,让我把两瓶啤酒的钱挂在账上。阿妈问格桑巴索欠了多少酒钱,格桑说不多,说着拿出账本看了看,说四十九块。
阿妈给巴索结了账,对格桑说,他已经出去半个多月了,枣红马都回来了,人还没回来。走出半里地,阿妈转身又说,老五怕他出事,昨晚从郑州赶回来的。
我们赶往下一站,在半路上遇见放羊的詹太佳,詹太佳问是不是去找巴索,阿妈说是的,他骑马出去喝酒了。詹太佳说巴索喝进去的酒快要有沱沱河的水一样多了吧。临别时,阿妈对放羊的詹太佳说,出去半个多月了,马回来了,人还没回来,真怕他出事哦。
我们向东走了一阵,太阳出来了,把阿妈的影子一直送到我的跟前,路在前方有了分叉,我们选择了一条细瘦的路,因为它的尽头就是草原小酒馆,黑脸巴索常光顾的地方。小酒馆的德格老远就看见巴索的马,说,嗨,这不是巴索的枣红马嘛。阿妈小声应着,是哩,出去半个多月了,马都回来了,人还没回来。阿妈把黑脸巴索欠下的酒钱结给德格后,我们继续上路了。
路上遇见每个牧羊人,我们都要上前问一问,嗨,看见黑脸巴索了吗?
哪个黑脸巴索?对方问。
我们向他描述黑脸巴索的模样。哦,牧羊人说,就是那个生了五个女儿的巴索吗?
是哦,阿妈小声地回答。
嗨,没有,很久没见着那个酒鬼啦。牧羊人回答。
我们继续赶路,我看着走在前面的阿妈,早晨的露水快要将她打湿了,身体瑟缩,如同一件棉衣耷在马背上。我曾好奇阿妈和黑脸巴索最初因为什么走到一起的,问过姐姐,也问过阿妈,都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大概就是我们这片土地上司空见惯的婚配模式吧。爱情这个词在他们之间等同于稀缺品,一切是从大姐出生开始的吧,之后一个接一个的女孩的降临,在他们之间形成越来越大的障碍。阿妈平时少言寡语,瘦小的身体仿佛蕴藏着无限韧劲,她常常一言不发地坐在羊圈后面的山坡上,直到太阳落山才急急忙忙走回来。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和阿妈并不很亲近,这也缘于我身为女孩与身俱来的愧疚。
我突然想起自己正在编排的一个小话剧,也是关于一对中年夫妇,曾经情投意合的两个人最终演变成了淡漠与仇恨。剧本是我写的,我觉得剧本里有黑脸巴索和阿妈的影子,或许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婚姻状态,没有什么比淡漠更使人绝望了。但我的同伴们却觉得剧本结尾过于平常,作为话剧,需要意料之外的东西。
六
曾有一段时间我讨好过黑脸巴索。
八岁那年,我突然明白了黑脸巴索喜欢男孩而不喜欢女孩这件事,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不喜欢小孩而已,整天在他眼皮底下绕来绕去会让他感到烦躁,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明白这些。一天,他把扎西家的儿子多吉带回来,多吉比我大几岁,个头却比我高很多,他是来向黑脸巴索学习如何驯服牦牛,他要参加骑牦牛大赛。多吉胆大,力气也大,身子敏捷地从后面握住牦牛角,身子就翻到牦牛背上了。我第一次看见黑脸巴索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张脸由于长期紧绷而笑得极其生硬,等多吉从牦牛背上下来,他一把抱起多吉,将他举过头顶,又将多吉的小脸贴在自己满是胡子的大脸上,多吉怕痒咯咯笑着,黑脸巴索也红着脸哈哈笑着。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从没有被黑脸巴索抱过或贴脸的时刻,就连和风细雨地说话都没有过。然而,那时候,我却对男孩女孩的认知发生了错误,以为力气大、胆大就是男孩。多吉走后,我也开始去骑牦牛,尤其要当着黑脸巴索的面。一天傍晚,我看见黑脸巴索骑着马从西边过来,我正赶着牦牛往牛圈去,我仿佛意识到什么,是的,不能再等了,我要抓住这个恰到好处的机会。我冲到队伍最后面那只牦牛旁,纵身一跃,半个身子俯伏上去。牦牛突然受了惊吓,奔跑起来,它冲进牛群,引起骚乱,牦牛试图甩掉我,身体用力撞在木桩上,我死死揪住它的毛,那时我已经不知道害怕了,脑袋一片空白。后来我是被四姐和阿妈抬回去的,我摔在了牛圈里,浑身粘着牦牛粪。
往后一段时间,我把注意力放在了身体变化上,总觉得随着时间前进,我一定会长出具有男性特征的东西来。我让二姐帮我把头发剃得短短的,留意喉结与胡须的位置。我第一次发现长腋毛的时候,窃喜了很久,我并不知道女人也会长那玩意儿,似乎并没有注意过姐姐们的腋下,以为是自己终于变回男人的信号。我仍然挑了一个恰当的时期,在黑脸巴索去马棚牵马的时候,我悄悄跟上去,一边支楞着胳膊向他展示一边急迫地对他说,你看,我、我、我也有腋毛——
我记得那天黑脸巴索的眼神,恶狠狠地挖了我一眼,跨上马背走了。
我为自己曾讨好过黑脸巴索而感到愤懑。
那年秋天,黑脸巴索迷上了地洞,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地洞是储藏酒最好的方式。然而,黑脸巴索并没有什么酒,他的酒都在小卖部里,他喜欢小卖部或小酒馆那种狭小闷热的空间。
地洞是在转场之后挖的,我也参与了,也算是讨好他的行为之一。地洞选在毡房旁边,井盖大小的入口,七八个台阶而下,里面倒是宽阔,可以摆上一张小床,和他的那把三只腿椅子。地洞并没有占用草皮的面积,也就是说,地上是牛羊的天地,地下是黑脸巴索的世界。
挖地洞多出来的土填了无数的田鼠洞(那些年田鼠猖獗)。我曾在黑脸巴索出门喝酒的时候,偷偷进入地洞,坐在他那只三条腿的椅子上。地洞口用牧草虚掩着,阳光如同被羽化了,将草的影子铺泄进来。我想象黑脸巴索坐在地洞里的时光,像一个落寞的大王。
喝酒回来的所有时间,黑脸巴索都交给了地洞,他似乎并不喜欢地面上那个充斥着女人气息的毡房。
当然,没人喜欢那个毡房。
二姐是第一个离开的,那年她刚满十八岁,个子已经长成家里最高的那个,一开始大家并没注意到她的个头变化,每次她从毡房外面进来时,脑袋总要不小心撞在门帘上——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个头的疯长。她是第一个敢与黑脸巴索对抗的人,事情的起因是,那年夏天黑脸巴索抱回来一个两岁的小男孩,他并没告诉我们男孩哪来的,只说这毡房里从此要多一个男孩。之后大姐躲到小溪旁边哭,我去找她时,她假装用水洗脸,然后转身抱住我,我感到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阿妈一言不发,嘴唇咬得紧紧的,嘴角呈下耷之势,当她生气或愤怒时,她只敢用这个方式表达情绪。
吃晚饭时,二姐就发飙了,她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男孩对黑脸巴索吼道,有他就没我,有我就没他。我第一次发现二姐竟比黑脸巴索高出半个头,有了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二姐说完冲到矮柜旁拿起一把割肉小刀,还没靠近男孩,就被黑脸巴索踢倒了,刀飞了出去。我们都知道二姐绝不会对那个小孩动手的,她只想吓唬吓唬黑脸巴索,以表明态度。
我看见三姐的脸变了,她盯着地上的刀一动不动。大姐和四姐的目光都落在三姐蠢蠢欲动的手上。那一天我看出,每个人似乎都有要杀死黑脸巴索的冲动。
黑脸巴索捡起刀,别在腰上,又将二姐的手臂反锁在后,拖到外面的马棚里,用绳子捆在柱子上,让她好好反省反省。没人敢去解救二姐,那晚毡房里一团糟,各种声音充斥着耳膜,小男孩的哭声,黑脸巴索的怒吼声,以及姐姐们的啜泣声。
七
我们的马在黑子河旁停了下来,阿妈说她上次就走到了这里。
他会跑到对岸去吗?阿妈说,像在自言自语。
我看着湍急河水,想象黑脸巴索如果从这里经过的画面,一个醉鬼,河水会不会挽留住他。
黑子河在祖毛山的下面,全长四十六公里,过了黑子河就是我们的夏牧场,每年两次转场都要经过这儿。
自我有记忆起,黑子河就成了我们的转场噩梦,因为离上游下游几十公里远,羊群不得不从河水里趟过。有一次,走到黑子河时正下起小雨,羊群一只接一只地跳进河中,那时还没剪羊毛,羊毛吸满了水,变得厚重,失去平衡。行至河中央时,羊儿已经无法自保,被水流冲出几米远。一只又一只羊往下游飘去,黑脸巴索和阿妈立即跳入河中,紧接着是姐姐们和我,不由分说拦成一道人墙,羊被一只只捞上来,扔在岸上。羊的肺很娇弱,一呛水就死,死羊齐整整地摆在岸上,成群的秃鹫早就在一旁虎视眈眈。
我们浑身湿淋淋的,寒气钻进皮肤里,不停地打着哆嗦。那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三十二只羊和两头牦牛,大姐由于在冰水里时间太长而过早地患上关节炎。
阿妈说去年转场时死了五十三只羊和一头牦牛,秋季转场时稍好一些,死了十一只羊。我惊讶地叫了一声,我怎么没想到,我们离开后,她和黑脸巴索是如何转场的。
这几年草不好,牛羊不够吃,阿妈在海子山另一边租了几十亩草场,除去每年的租金,也所剩无几,并不划算。不划算也得做,在草原上,除了养牛养羊,还能做什么呢,牛羊可以消磨掉人的一生。
几年前鼠害严重,鼢鼠、田鼠繁殖迅速,它们啃食草根,挖掘道洞,导致草地退化,土壤流失。阿妈每年都要参加灭鼠队,灭鼠要赶在春天土壤解冻、草长起来之前完成,生物药剂、气体爆破、陷阱,除了用这三种对付鼠害,似乎再没有绝佳的方法了。有一年,气体爆破时火药量加大了,巨大的轰隆声把羊群吓住了,它们抬起正在啃草的脑袋,直愣愣地立在原地,脸上现出短暂的惊惶。黑脸巴索的地洞也受了震动,入口处裂出一个口子,浮土从头顶簌簌直落。
阿妈说黑脸巴索的酒瘾越来越大,每个季度花出去的酒钱估计要装半个塔袋,再多的牛羊都经不住这样喝的。
马蹄踏进黑水河,我明显感到马的片刻迟疑,河水还很冷,溅起的水珠打在脸上,寒意顿生。有一刻,我想到黑脸巴索会不会经过这儿时被河水冲走,想到这里,竟然为阿妈感到一丝解脱。
我们趟过黑子河,河水从马肚子下经过,要是再过些时候,暴雨频发,过河就很麻烦了。
过了黑子河,草地平阔了一些,太阳快要落山了,远处的草地和天空相连。此刻我的世界只有草原,当想到自己还有一部分世界并不在这里,我的同事,我的友情,我的工作,我的那些所谓生活的支点都在远处时,突然感到些许的放松和安慰。
我悄悄看了阿妈一眼,对于阿妈来说,所谓的远方,不过是她漠然的眼睛望去那草原与天空相连的地平线。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