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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5期 | 李苇子:我该把你放在哪里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5期 | 李苇子  2025年05月21日08:16

李苇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大家》《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有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刊物转载;曾获《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提名奖等。著有小说集《归址》。

1

起初,赵勇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为秀琴只是暂时闹情绪,冷战两天就好了,就跟过去那样。如果说秀琴这人还有优点的话,那便是不记仇。每次两口子吵架,赵勇那头的气还没消呢,她这头就云开雾散了,就连那次避孕套事件她也只不过冷战了两天半。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情况大大不同。实际上,连秀琴自己都没料到,这个意思是说,她这么做绝非蓄谋已久。

生病前,赵勇每天都会抽点时间在阳台上待一会儿,看看天空,看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看看附近马路上的行人和楼下奔跑的狗。其实,看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流程,他像一条深潜在婚姻河床的鱼,需要定期露出水面呼吸一丝新鲜空气才不至于窒息。看完一圈后,最终,他的视线会准确无误地降落在楼下那辆马自达上。让我们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吧,马自达就像放在句子尾端的标点,标志着赵勇即将结束这天的阳台时间。

赵勇总共买过两辆车,第一辆是二手的桑塔纳,一直开到报废,第二辆便是这款银灰色马自达。他曾用颇带忧伤的调子对家人说,人这辈子满打满算顶多能换四辆车。他都奔五了才换到第二辆,得争取在死之前换到第三辆。

当时秀琴说了句很刺耳的话,“你的意思是在换完第三辆时死呢,还是把第三辆开到报废再死?”

搬到“圣地家苑”小区后,赵勇依旧保持着每天去阳台发呆的习惯。这个傍晚他看完天看完山看完行人和狗,心中蓦然泛滥开一阵漫无边际的感慨:倘若前段时间死在手术台上,哪还有机会看天看山看行人?古人说得真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当他的视线习惯性地俯冲下来寻找那个句点时,愕然发现车子不翼而飞了。他记得清清楚楚,昨天下午车子还好好地停在楼下呢。

“车呢?”他自言自语着慢慢转过身,看看坐在沙发里拆旧毛衣的秀琴问,“车呢?”见她不吱声,就问了句完整的——

“秀琴,我的车哪儿去了?”

秀琴微微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漫长几秒钟后,她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盯住窗外晚霞烧红的天,心说,难怪人们都说“血色残阳”,果然像极了血。

“被孩子们开走了吗?”

“开走也不跟我说一声。”

“真不像话。”

“我还没死呢。”

赵勇嘟哝了半天,见秀琴始终没反应,一丝不安的感觉从隐秘的坑洞里伸出触须缠绕住他。他遂将这几天的情况联系起来,猛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她已经三四天没跟他讲一句话了。

“怎么了你?”他问她。

秀琴不再看晚霞,转过脸来继续手里的活计,似乎刚刚不过是被一只撞在玻璃上的蝙蝠打扰了。

“咋不说话呢?”

“是身体不舒服?”

“是孩子们惹你生气了?”

不管赵勇说什么,秀琴始终不开口。过了一会儿,赵勇重重叹口气说,他知道了,秀琴嫌弃他是个废人。他的舌头很僵硬,似乎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完全不受控制,只要语速稍微快一点,词语便会糊成一锅粥,他自己都听着费劲。

赵勇刚出院的前两天秀琴跟他还有一些简单交流,但也仅限于“该吃饭了”“该吃药了”“该睡觉了”诸如此类。那天碰巧她咽喉炎发作,一整天都没开口讲话,所有信息通过眼神和手势传达,她发现这完全能满足二人的日常交流,接下去的两天秀琴索性不再开口,反正她和赵勇之间又没什么需要深度沟通的,第四天,她的嘴巴闭得越发紧了,似乎不再受自己控制,而是一股外来的蛮力阻止她在赵勇面前发声。

2

赵勇生病给秀琴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起床不再依赖闹钟。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醒来。她把小米淘洗干净下到锅里,再丢进去两枚大枣、四粒枸杞,才去卫生间洗漱,因为从不化妆,洗漱的速度总是很快。她回到厨房将两只鸡蛋用淡盐水清洗一番,放进蒸锅蒸十分钟,小米粥也熬好了。

她走进赵勇房间,在床头柜上敲两下——生病后赵勇的警惕性变得很高——他马上睁开眼,如同新生婴儿般以一种困惑的神情盯着她看几秒,再瞥一眼墙上的钟,“七点了。”他嘟哝着。她扶他去卫生间小便,再帮他洗漱。洗漱的流程和他生病前一模一样,总是先洗头,吹干后抹上发胶定型,再洗脸、刮胡子。唯有刷牙她帮不了,好在,他左手还听使唤。

她扶着洗漱好的赵勇坐到桌前,两人一起吃早饭。小米粥、白水蛋和一小碟咸菜。生病后,赵勇的食量大不如前,一方面是没胃口,一方面是不敢多吃,每次吃多都便秘,需要秀琴往他肛门里挤几滴开塞露才行。有天晚上开塞露用光了,秀琴没辙,只好戴上一次性手套帮他抠。尽管是夫妻,赵勇还是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羞耻。

早饭后,秀琴将一粒胶囊放进他嘴里,再舀一勺温水送进去。赵勇的喉结很大,每当他吞咽的时候喉结就更突出,简直像咽喉处卡了一枚雀卵。她想起单位一女同事曾这么说,“琴姐,你家老公的喉结真性感啊!”

秀琴帮赵勇揩去嘴角的水,换上干净衬衫、裤子和鞋,再在他腋下和裤脚喷上古龙香水——他曾以为她这么做是为了掩盖他身上偏瘫病人特有的臭味——赵勇在心底里默默感激着她,是她让他始终保持着体面,他一直是个体面的人。她扶他坐进轮椅,将一只系带的保温杯挂在他脖子里,推着轮椅乘电梯下楼。两人的目的地是小区中心广场,出院时医生曾告诫赵勇必须每天坚持锻炼,否则,肌肉便会快速萎缩,未来也别想走路了。

“我感觉自己走得越来越好了。”在电梯里赵勇对秀琴说。

“再坚持一段时间,没准我就能彻底恢复。”

秀琴默默推着他绕小区逛一圈才来到广场。每天上午绕小区一圈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下雨时她会给他穿上雨披,自己再撑把伞。她推着他在雨中默默走着,当一道闪电在天空出现时,她总忍不住想:

“也许,下一道闪电就会劈到我们头上。”

赵勇扶着她的肩膀在广场上练了一个上午,他的右肢像一截枯死的树干,全凭她和他左肢的支撑勉强拖行。赵勇总是感到自己的右腿有千钧重,不仅是右腿,还有右臂、右手,它们全像哗变的士兵,背叛了司令的调遣,以至于他常常怀疑是某个陌生人的腿、脚、胳膊和手长到了自己身上。

每隔十来分钟休息一次。两人隔开一臂距离坐在廊子的长凳上。她旋开保温杯往杯盖里注入些水,凑到嘴边吹一吹后再递给他,要是他说“烫”,她会再次将嘴凑上去吹一会儿。有时赵勇拒绝喝水,就像曾用绝食的方式逼她开口讲话那样。每当这时候秀琴会把水重新倒进杯子扣上盖子,继续扶他锻炼,直到他嚷着:“渴死了!渴死了!”

赵勇从不吃午饭,秀琴一个人的午饭总是很简单,煮碗素面炒个青菜就打发了。午睡醒来通常都是下午三四点。她推着他再次来到广场,这时广场上的人总比上午多,基本都是老年人。

“来啦!”他们跟秀琴打招呼。

“来了。”她点点头,笑眯眯地回应。

“他咋样啊?”他们指着坐在轮椅上的赵勇问秀琴,就好像,赵勇是个不会讲话的婴儿。

“还那样,”她说,依旧笑眯眯地,“老样子。”

“这病难好。”他们说。

“不添病就不错了。”她说。

“没听说谁偏瘫了还能恢复到从前的。”他们说。

“还恢复呢?这都算命大了,有多少人都死在了手术台上。”一个叫老孙的老头子插嘴说。

“是呢。”她说着,转过头去,冲老孙笑了笑。

开场白永远都是这样,就好像他们是商量好了故意刺激赵勇似的,唯有如此才能心安理得开始别的话题,也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事,关于天气,关于温度,关于湿度,关于以前的天气,关于未来的天气,关于市场的菜价,关于米面粮油,关于以前的米面粮油,关于未来的米面粮油。这些话题耗尽了,他们还能生发出来别的:和儿子的关系,和儿媳妇的关系,和女儿女婿的关系,和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的关系。

坐在轮椅上的赵勇默默听着这一切,有时,他会突然转过脸死死盯住秀琴。秀琴的心便咯噔一下,如同被他的眼神咬了一口,心说,他是在求她闭嘴呢,还是求她设法让他加入话题?又或者,他只是埋怨她和什么人眉来眼去?

3

那时,城市里刚开始流行上网,赵勇跟秀琴商量买台电脑,一方面是为了工作,另一方面是为了娱乐。这提议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只有她持反对意见,“一个跑销售的业务员,要电脑做什么?”他说她孤陋寡闻,现在的年轻业务员都用网络找渠道做业务,他说了几个专业术语,又谈到互联网在未来社会中的战略意义。他一向巧舌如簧,最终的结果是说服了她,其实也不是说服,她只是做了让步。

电脑买回来的大半年内,秀琴连摸都没摸一下,是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她的生活完全不需要电脑,就像乌鸦的食谱里不需要青草那样。孩子们倒都学会了上网,但仅限于检索学习资料。赵勇禁止他们网络社交,“你们可不敢搞网恋,都是骗子骗钱的把戏,”他恫吓他们,“被我发现,胳膊给你们卸下来。”周末的晚上,他会允许他们玩一个小时游戏,并说,这叫劳逸结合,磨刀不误砍柴工。

他的工作需要隔三差五去外地,有时一待就是个把星期,最长的一次在青岛待了半个月。不去外地的时候,每天下班回家他把西装和皮鞋一脱,手也不洗便窝进沙发找遥控器看电视,自从有了电脑,电视就被抛诸脑后了,甚至连在阳台上发呆的习惯都改了。他给自己泡一杯茶,有时是一杯咖啡(他喝咖啡不影响睡眠),嘴角叼一根芙蓉王,盘腿坐进旋转椅——他花五十块钱从公司里买来的二手货——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秀琴坐在这边的沙发上,手里抓着遥控器,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上的新闻联播,耳朵却早已溜进了书房,赵勇学东西的速度可真是快,半个月前还是“一指禅”,这会儿,单听敲击键盘的噼里啪啦,竟跟她单位文印室的小刘差不多了。她感到心悦诚服,还有那么一点儿骄矜——到底是她家的男人厉害呵!

次日在食堂吃午饭她跟一小姐妹聊起这事。小姐妹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姐夫八成是在网恋,哈哈哈。”她用手里的竹筷敲一下姐妹面前的不锈钢饭盆,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顺手夹起最上面那块瘦肉丢进自己嘴里,咯咯咯地笑起来说这是对她危言耸听的惩戒。

无论如何,秀琴还是起了疑心。晚上,她轻手轻脚走进书房,赵勇的脑袋立刻从屏幕后探出来,如同伸着触角的蟑螂,警惕地问她怎么了。她借口找一本杂志,走到书架前磨磨蹭蹭翻找。她意识到自己逗留期间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了。他一边抽烟一边在网页间点着鼠标。

“你要不要也学学上网啊?”他说。

她看着他那双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那是一双桃花眼,单位的小姐妹曾经这样告诫她——姐夫那双桃花眼一看就不安分。

“不学。”她淡淡地说。

“好吧。”他摇摇头说,“网页里什么都有,根本不需要看杂志。你试试就知道了,会上瘾。”他把“会上瘾”三个字咬得掷地有声,似乎在解释自己的行为就是“会上瘾”的表现。

“用不着。”她说着拿起一本《知音》走出书房。她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在饮水机旁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书房里静悄悄的。她去厨房洗了杯子,重新坐回沙发后,噼里啪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么富有连贯性,就像扫射中的机枪。

她开始在心中复盘男人的神情,又将那神情切割成一小片一小片放在心底的显微镜下查看——是的,开始的时候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接着变成了慌乱,马上又镇定自若了,随着她逗留的时间延长,她甚至感觉到了他神情中的不耐烦,他让她学习上网,是变相驱赶她离开书房,就是因为他知道她不可能学,正如他知道乌鸦不会吃青草。显然,笑意不是因为她,而是网络中的某个人——女人,慌乱是因为她的突然出现,镇定是他在掩饰,最后的不耐烦是因为她打扰了他的热恋。

4

某个赵勇不在家的晚上,秀琴走进书房开了电脑——她家电脑没设开机密码——她顺利进入蓝色桌面,打开QQ,第一条横线上是赵勇的账号,第二条横线上提示“输入密码”。她将赵勇的出生年月日敲进去,系统提示密码错误,又试着将家里的电话号码敲进去,还是错误。第三次,她输入了他们家的银行卡密码,竟成功了。一时间,她的情绪相当复杂,有紧张,有偷窥带来的羞耻,还有一丝说不清的宽慰,说到底,这密码是属于她和赵勇两个人的,她与他构成的“他们”,他们的密码。

她是跟单位文印室的小刘学会上网的。

“我老公总去外地出差,家里的电脑白放着可惜了。”她将一袋水果放在小刘面前说她想学学上网。小刘表示很乐意。他先教她打字,又帮她申请了一个QQ号码,还教会了她如何使用搜索引擎。

秀琴发现赵勇QQ的“最近联系人”里有很多动物头像,小老鼠、小猴子、小狗、小熊猫、小松鼠、小狐狸……但,聊天记录并没有暧昧信息,其中有几个是客户,还有两个是同事,似乎都是男性,唯有那个叫“夜莺”的小狐狸,聊天记录是空白的。

这是个危险信号。

她断断续续偷窥了一年有余,赵勇始终谨小慎微,聊天总是即聊即删,她只能在“最近联系人”里看到那些头像:小狐狸、小白兔、小青蛙……从昵称看应该都是女的。

那天洗衣服时她从他西装裤口袋里翻出了一只避孕套。在她逼问下他承认是去深圳出差时客户请他到KTV,还给他点了小姐。他喝了酒没把持住。他发誓就那一次,求她原谅。接下去的两天半,她既不和他讲话也不跟孩子们讲话,她给孩子们写了一张纸条:妈妈嗓子发炎了,最近不能说话。第三天,她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还想不想跟她过。他说从没想过离婚,这是真的。她沉默片刻挂了电话。晚上回到家,她已恢复了正常。当天晚上两人还过了一次夫妻生活。孩子们上初中后,两人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有一次,她会在心里膈应很久,认为是自己老不正经,她欲望不高,相应地就觉得男人的欲望也不会太高。那只避孕套让她意识到他不跟她索取,是因为在外面吃饱了,她不相信“就那一次”的鬼话,却无法拆穿他,一是没证据,一是日子还得继续,他不想离婚,她更不想。她将婚姻视作人生成功的重要指标,而离婚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她不能失败!

孩子们去外地上大学那年,事情发生了深刻变化,赵勇比以前更在乎自己的形象了,他网购了电动牙刷、水牙线、漱口水,每天早上都洗头,用吹风机吹干,抹上发胶定型,不再用香皂洗脸和剃须,而改成洗面奶和剃须泡沫,隔几天剪一次鼻毛。他穿着笔挺的新西装,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在腋下和裤脚处喷洒上古龙香水。“无论如何,”他对她说,“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体面。”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声称陪客户吃饭了),但身上没有酒精味,只有一股异香,近乎桂花,却又不够具体。他站在门厅里躲着她的眼睛,一边换鞋一边抱怨客户难缠,几十万的小项目谈了三个月还没签单。他解开领带,脱掉衬衫和西裤,将它们带到卫生间投进洗衣机洗涤,又给自己洗了澡。她盯着他刚刚站过的地方,疑似被桂花的香气腐蚀出一口人形的洞,正以极其迅捷的速度将她吸进去。

除了更加严格搜查他的旅行袋和衣物,她还常常突然回家,尤其是他调休在家的日子。她知道这样意义不大,他一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有了上次的教训,绝不会再在衣袋和行李包中遗留哪怕一根头发,更不可能带情人来家里兴风作浪,但,她总要做点儿什么吧?就像溺水之人即便知道必死无疑,也要扑腾出一点儿水花不是吗?

整整三年时间,她找到的唯一物证便是马自达副驾驶头枕上一根染成栗色的长发。这让她的一切猜疑有了实实在在的落脚点,她感到那个隐匿于黑暗中的女人正从夜色中渐渐显出了细微的轮廓。

她没拿头发找他对峙,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这证据不够充分,巧舌如簧的他,很容易找到自洽的说辞;第二,她不想打草惊蛇,要等他露出更大破绽;第三,假如他借坡下驴,承认自己有个固定情人并提出离婚,那么,她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就比烂泥巴还贱。

5

大约是一年后,新的证据又来了。单位的小姐妹说她好多次见“琴姐”家的马自达停在“圣地家苑”门口,问“琴姐”是不是有亲戚在那里住。小姐妹还说了个车牌号,又说她记得是“琴姐”家的车。

秀琴突然愣住了,几秒钟后方回过神,讪讪地笑着说,没有没有,是她老公去那边见个客户。

小姐妹感慨道,“姐夫真厉害,人又帅又能赚钱,琴姐有福气啊。”

她努力笑笑,端起水杯去水吧待了十分钟,直到情绪稳定后才重回工位。

当天下午她提前一小时离开单位,打车去了“圣地家苑”。当看到遍地的桂花时,一颗痛苦的子弹从暗中朝她射来,她差点叫出了声。当年,这个楼盘开盘时最大的噱头就是小区里的一千株桂花,但这里的气候实在不适合它们生长,没过两年,死的死,残的残,幸存者的情况也不乐观,花期短,香味淡。

她开始在“圣地家苑”附近守株待兔。小区对面有一家咖啡馆,两家便利店,一家快餐店,还有一家房屋中介,一家奶茶店,一家宠物医院。只有便利店、快餐店和咖啡馆的位置能看到小区大门的全部。她没法在便利店和快餐店待太久,咖啡馆倒是不错,只是位置稍偏了些,必须坐在最右侧那扇窗口才行。她点一杯卡布奇诺,面前摊开一本书,一坐就是几小时。有一回,她从上午十点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半,午饭点了个金枪鱼三明治,吃了一口就放弃了,去隔壁便利店买了两个菜包子。就这么守了大半年,终是一无所获。尽管如此,她仍坚信赵勇和这小区的某个女人有不正当关系。

儿子结婚后的某天,她和一女同事翘班去逛万达,路过“圣地家苑”大门口,突然瞥见了自家的车,就停在大门西侧路边车位上。她听到心脏剧烈地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光,一阵彻骨寒意袭来,身体都在瑟瑟发抖。女同事说她脸色很差,问她怎么回事。她佯装淡定,说自己一切正常。逛街的全过程她始终在走神,就好像她的魂魄留在了那个小区门口。后来,她借口有点儿胃疼,提前离开了。她快步来到“圣地家苑”大门口,马自达已经不在了,车位上停着一辆黑色大众。

吃晚饭的时候,她故作轻松状,说她一个女同事逛万达见赵勇在买西装,问他买了什么品牌的西装,为什么没带回来。赵勇翻了个白眼说,他根本没去万达,整天都在公司呢。工作很忙吗?她问他。是的。他说,一整天都在接打电话、开会、做方案。有个项目要签合同,签完合同后加班会多起来。

接下去在那些他声称加班的晚上,她一次次跑到“圣地家苑”。大门口没有她家的车,她就悄悄溜进去,将小区内所有车位上的车看一遍,这样的晚上,她感觉自己像个失心疯的女人,在一栋栋楼下绝望地徘徊。

6

赵勇出院前,秀琴悄悄来“圣地佳苑”租了这套带家具的房子,又悄悄找了搬家公司,将锅碗瓢盆一类的东西搬过来。

“电梯房方便上下楼。”她对孩子们说。这当然是事实。孩子们为自己想得不够周全而自责,都表示将来的房租由他们付。她说不需要,她的退休金够用,再过两年赵勇也到了领退休金的年纪了,经济会更宽裕。

只有赵勇表示不解,住得好好的,为啥搬家。儿子解释,他们的老房子没电梯,上下楼不方便,“难道让妈妈每天背着你爬楼梯吗?”赵勇认为就算是租电梯房,也可以在家附近租,那边就有好几个新小区是电梯房,为啥非要跑这么远呢。

“‘圣地佳苑’地段好,离医院近,离孩子们也近。”秀琴面无表情地说。

“爸,咱就听妈的安排吧。”女儿抓着父亲的手说。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犟了。”儿子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

赵勇知道他们的潜台词——你是一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废人,废人是没有发言权的。

刚搬来的前几天,赵勇死活不愿出门,秀琴便一个人去广场散心,她跟老年人们聊天、跳舞。秀琴开朗健谈,总穿鲜亮衣服,跳起舞来也不扭捏。那个叫老孙的鳏夫误以为她是独身女子,对她大献殷勤。她不拒绝,照单全收。那个时候她甚至萌生了和老孙恋爱来报复赵勇的想法,也确实享受了几天恋爱的感觉,但当老孙有进一步行动时(他趁人少的时候在一丛月季花后摸她屁股),她听到自己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你和赵勇不一样。猛然间,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似的,一本正经告诉老孙,她是有老公的。

次日上午,果然推着赵勇来了。

“等你老公死了,你就跟我过吧。”老孙悄悄对她说。他是真心喜欢她的。

她莞尔一笑,不置可否,眼角瞄着坐在远处轮椅上的赵勇。见他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神情中不知是醋意还是恨意。这天上午为了推他下楼,秀琴颇费了一番周折,最终是儿子打来电话说服他的,“爸,你忘了出院时医生怎么说的?假如不坚持锻炼,你以后都不能走路了……”

此刻,赵勇的眼神让秀琴确信,从今以后他都会乖乖让她推着下楼。

她推着他在小区里逛,每栋楼前都不落下。她会和每个擦肩而过的女人对视,她坚定地认为,只要她们神情中有哪怕头发丝般细小的波动,都不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7

赵勇在打电话。她侧耳听了两句,是给儿子打的。她突然感到紧张——假如赵勇让孩子们出面求她开口讲话,她该怎么办呢?

“你说什么?”赵勇的音量突然抬高了八度。

接着,世界陷入一团死寂。然后就听到了他那一跛一跛走路的声音,是右腿拖在地板上,唰啦!唰啦!唰啦!

他推开厨房的门走进来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他说。

“我还没死呢。”他说。

“你就这么盼着我死吗?”他说。

“车,我的车。”他咆哮起来。

她始终报以沉默——宇宙般浩渺无边的沉默。

他开始朝她扔东西,抓到什么扔什么,大蒜头、菠菜、生姜、小米辣……他将一嘟噜葡萄扔到地上,再用那只尚未失去知觉的左脚踩踏,噗!噗!噗……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就像看着屏幕上某个电视剧中的角色。他开始哀号着揪自己头发,又朝自己抽巴掌,边抽边骂:

“你这个废物,活着还有什么用?”

“你这个该死不死的废物。”

那天,孩子们去接父亲出院。儿子开着父亲的马自达,女儿坐副驾驶位,秀琴和赵勇在后排。四个人都不讲话,仿佛被困于一只濒于爆炸的气球内部,绝望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们身上。

车子刚驶进“圣地佳苑”,赵勇的神情就不对了,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她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来自他身体的微微战栗。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一点儿累。她让他再忍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她告诉他房子在十楼,视野开阔。他的房间是按照老样子布置的。她把家里的植物都搬过来了。

儿子在楼下停了车。四口人乘电梯上楼。面对陌生的新家,赵勇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将他扶进卧室,帮他在床上躺好。秀琴从一只白色小药瓶里磕出一片胶囊给他服下,又帮他盖了条毯子。

儿子和女儿没有着急回自己的小家,而是坐进沙发打开了电视。大概是觉得这种时刻有必要抽点时间陪陪父母。赵勇住院期间他们并没有很频繁地去医院探视,偶尔去一次,也会匆匆离开。“不好总跟单位请假。”他们说。但他们出钱请了一位护工,那护工倒很尽责。

秀琴走到阳台给植物浇水,整个人被一种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儿女们去外地上大学后,她常常感到悲伤,尤其是赵勇出差的日子,看着空空荡荡的家,她甚至体会到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孤独。于是,她给他们打电话,而他们总是很忙,说不了几句话就把手机挂断。

她拎着喷壶盯着窗外,眼角瞥着停在楼下的马自达。女儿送来一杯水,她接过去,拿下巴指指停在地面的车,对坐在沙发上的儿子说,“卖了吧。”

孩子们都有车,没人肯要赵勇这辆。

女儿忙朝卧室方向看一眼,怕父亲听见了母亲的话,尽管母亲的声音不大,但,屋里实在太安静了。

“妈,要不,再等等吧。”女儿说,“爸刚出院,咱们……”

“咱们就着急卖他的车,是不是?”她盯着窗外的车,脑海中不停闪现着一些想象的画面:车里两具白花花的肉体,呻吟,汗水……自从发现了那根头发后,她再也没坐过副驾驶,每次坐在车里她都强忍着那种恶心的感觉。

“最近行情也不大好。”儿子凑过来说。

“能卖几个算几个,”她说,“我们又不指望用它赚钱。”

8

秀琴默默清理了被赵勇踩烂的葡萄,又收拾那些被他弄乱的菜蔬。最后,扶起蹲在墙角抽泣的他,将他送到客厅的沙发上。当天晚上他没吃饭,次日上午又拒绝起床。她一个人下楼绕小区逛一圈,在广场上耗到中午,上楼,见他还躺在床上睁着眼,放在他床头柜上的牛奶和水煮蛋都没动。她给自己做了午饭,一碗面,一份炒青菜,吃完照例睡到下午三四点,起床去广场和老家伙们聊天,五点半去菜市场买菜,做晚饭,吃饭。他不吃,她不强迫,只在灶上给他留了一份。

晚上,她被外面传来的声音惊醒,披衣下床来到客厅。阳台的窗户已经打开了,赵勇骑在窗框上,一条腿在外,一条腿在里,面带讥讽地看着她,

“你再不开口讲话,我就跳楼。”他说。

她疾走两步伸出手要抓住他,他咧开嘴哈哈笑着松开了手,身体猛然朝外一探,人就跌了下去。

她大叫着从梦中醒来,躺了一会儿,听到外面传来细微响动,就披衣下床,悄悄打开房门。客厅里的灯亮着,赵勇背对她坐在阳台的轮椅上,落地窗是打开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冷飕飕的,再有个把月该下雪了吧?

他已从窗玻璃的反光中发现了她,却没转身,继续盯着窗外,小区入口处墙上有四个闪烁着红光的字——圣地佳苑。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风流韵事,总是借口出差、加班,和一个个女网友见面。一直以为秀琴在男女事情方面相当迟钝,甚至是有些笨拙。后来,他在网上认识了那个女人,他们来这里租了个房子,每周见一次面。聊各自的工作、家庭和一地鸡毛的日子。那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几年后,女人和丈夫移民澳洲,他们便失去了联系。那之后他再也提不起精神找别人了。

秀琴默默走到他身旁,看着他,面无表情。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她。

“难怪你非把家搬到这儿。”他说。

停顿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最近他总是梦到孩子们小时候的样子。

“一眨眼,都长大了。”

“他们去外地上大学后我总是觉得家里冷清,宁愿在单位加班。”他说着笑起来。

秀琴脱下了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到赵勇身上。多年以来,两人第一次挨得这么近,近到赵勇看清了她两鬓的白头发,她还不到五十六岁,就有那么多的白头发了,他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自责,决定把自己的事情统统讲出来,就像竹筒倒豆那样。他要跪下去,哭着求她宽恕。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听到心里“轰隆”一声,感觉到了他手里的硬茧和一道清晰的疤,当年,他帮丈母家通下水道被一块藏在污垢中的碎玻璃割伤了手,缝了五针。

“秀琴啊,我,我,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只吐出这几个字,赵勇就把脸埋进秀琴的大腿根哭起来。

一缕异常酸楚的感觉在秀琴心底盘旋着升起来,她抬起左手,打算在他背上拍一拍。多少年了,两人从没像此刻这么亲密过,他们到底还是夫妻啊。她的泪水也涌上来,蕴积在眼角,开口讲话的冲动从腹腔开始朝上升起,马上就要决堤,就在此时,透过落地窗,猛然间,她看到了小区入口处四个闪烁着红光的字——圣地佳苑,就感觉那把锈迹斑斑的匕首依然牢固且深刻地插在自己心口。

她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右手,抓住轮椅后面的扶手,正要把他推回房间,灯光突然熄灭了,不知是停电还是电灯出了故障,只见那夜色如厚厚帘幕般,暗沉沉地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挤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