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5年第3期|温亚军:说话(节选)
温亚军,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长城》等刊发表小说数百万字,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无岸之海》等七部,出版小说集《硬雪》《寻找大舅》《驮水的日子》等三十多部,长篇纪实文学《沙漠之水》、散文集《一场寂寞凭谁诉》等三部。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
说话
◆◇ 温亚军
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孔斌武这下该歇口气了。谁知,父亲抱着被石膏固定的伤腿说,准备一下,请人说话吧。孔斌武有点发懵,这都出院了,非得请人来说话,不让人喘口气了。父亲拉着惯有的长腔调说:“怎么,你以为当个破官,就不需要请人说话了?也没见你能解决个啥问题啊。”
孔斌武没想到父亲把怨气延伸到自己头上,赶紧答应下来。不就是请人说话吗,那请好了,这跟他当没当官有什么关系。何况,他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职务当成“官”了?那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罢了。不过这次,孔斌武不想请舅舅们来,话刚说出口,父亲反驳道:“这种时候说话,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你两个舅舅!”孔斌武立马头都大了,去年,大舅曾找过他,要他想法子把自己的孙子办进县一中,他问了考试成绩,差十几分呢,用前一年他自己女儿的班主任说法,一分等于差了大半个操场。那么大舅的孙子得差十几个大半操场,他哪有能耐越过这些个操场,把大舅的孙子办进一中?大舅不以为然,轻飘飘地说,如果分数考够了,还用找你这个大局长!他向大舅解释,自己在农业局,而且他还是倒数第一的副局长,连谁家种小麦还是玉米都做不了主。大舅的孙子没能如愿踏进一中的大门,这个人情欠定了,过年时孔斌武去大舅家拜年,一家人对他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现在,大舅能帮忙调和自家的事情吗?父亲这儿说不通,孔斌武去母亲跟前嘀咕,舅舅们各自都忙,就不打扰他们了吧!本来以为母亲比父亲想得开,没想到母亲却板着脸说:“自个家的事,哪能不依靠你舅舅?不请他们,面子上也过不去呀,那是你亲舅舅,绕开谁也不能绕开他们。就依你爹的意思,请你的两个舅舅没有错。别把希望押在你叔身上,那是个老滑头。”
两个舅舅倒是答应得很爽快,按约定的时间来了。兄弟俩一个歪倒在沙发上刷手机,另一个站在沙发旁边抽烟,死活不肯坐下来。孔斌武懒得再让,唤妹妹把凉菜端上来。这时,坐着的小舅从手机里拔出眼睛,却开口了:“急啥,你叔还没到呢。”孔斌武不接话茬,挥手示意妹妹尽管上菜。
这个小舅也没少给孔斌武添麻烦,打问清楚外甥的职位后,要孔斌武帮他套取秋季不种玉米的补贴。前些年由于河水越来越枯竭,土地灌溉压力增大,政府出台政策,鼓励大家只种一季小麦,如果秋季不种玉米,减少了灌溉用水,每亩地能领取三百块钱补贴。小舅与大多数农民一样,抱着一丝幻想,要是这年秋季雨水多呢,不用河水灌溉就能收一季玉米。人算不如天算,靠老天很少有所收获的。小舅打起了外甥的主意,既种了玉米,还要拿补贴。关乎政策的事,孔斌武哪敢答应,如果遭人举报,一查一个准。小舅却认为外甥举手之劳,就这么点补贴能犯啥错误,明显是不愿给他办,眼里没他这个舅舅呗。对孔斌武心里有气,一来就歪在沙发上玩手机。
抽烟的大舅,一直把烟灰弹进茶几上的烟缸里,这会儿却把烟头在鞋底上使劲拧灭,操起旁边的小板凳,重重地放在离茶几比较远的地方,狠狠地坐下。这个位置本来是孔斌武留给自己的,他犹豫着,最后还是在大舅阴郁的脸色面前放弃了礼让,把母亲扯过来摁在沙发上。母亲觉得不妥,站起来说:“让你大舅坐沙发。”
接连抽了两支烟的大舅,脸色被烟熏出了一层黑雾,冷冰冰地说:“姐啊,你比我大,就该坐沙发。”小舅听着不对味儿,收起手机站起身,去厨房取来小板凳,在大舅斜对面坐下,却歪过头对孔斌武说:“打电话催下你叔,看他出门没有。”
孔斌武还没吭声,妹妹扫了眼挂钟,撇嘴道:“早着呢,《新闻联播》还没开始,人家得先看国际形势,掌握了世界大事,才顾得上咱家的这些鸡毛蒜皮。”这话刺激到了母亲,她操起筷子将凉菜几下搅散,招呼两个弟弟吃菜、喝酒。大舅端起酒杯又放下,耷拉下眼皮说:“把你爹背出来吧,他一个人躺在里屋怪寂寞的。”这是针对孔斌武说的,话说过去了,眼神却不肯递过来。
父亲是爬到树上打枝杈,踩空掉下来把腿摔骨折了,住了一个多月医院,还不能下地走动。孔斌武又解释了一番父亲的伤势。
母亲用筷子指着酒杯,示意他们自个儿喝。孔斌武端起酒杯,与两个舅舅碰了碰杯:“算了,我爹在医院闻怕了酒精味儿,反胃。待会儿正式说话时,再背他出来。”这番解释似乎可有可无,大舅再没二话,小舅更不用说了,不看手机的时候像是没了精气神,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连眼神都是空洞的。
陪两个舅舅喝了三杯酒,他们沉默不语,气氛正难堪时,叔叔突然来了。
孔斌武习惯性望了眼挂钟,被叔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哈哈一笑:“兔崽子,你也相信谣传?这不,《新闻联播》还没结束,我就来了嘛。”边说边挥手,让两个舅舅继续喝酒,他把自己扔到沙发边上,点支烟狠狠地抽起来,“俄罗斯杜马就是摆设,拿普京一点办法都没有,要它干吗!”
没人接叔叔的话茬,是这个话题太生僻,与两个舅舅日常的操持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再说了,杜马是个啥,是不是摆设重要吗?碍他们啥事!按说,孔斌武应该接下话题应付一下,但他怕两个舅舅心里不舒服,认为故意在他们面前卖弄国际知识,或者亲叔叔而疏舅舅什么的,干脆闭口,免生嫌隙。给叔叔倒满酒,孔斌武双手端起来递过去,叔叔却不接,身子也没动:“我胃不舒服,今天不能喝酒。哎,都这个点了,你哥怎么还没来?”孔斌武正要解释,母亲抢过话去:“斌文说临时有事,恐怕得晚点过来。”
叔叔把烟掐灭,丢进烟灰缸里:“今晚这话还怎么说?两个舅舅都来了,他有再急的事,也得往后推吧。”
顺着这个话题,母亲抓住时机,盯着叔叔说:“他叔啊,你这话算说到了点子上,要不,现在给斌文打通电话,叫他赶紧过来!”母亲示意拨电话,孔斌武调出老大的号码,点开免提,对方一直不接听,他唤过妹妹用她的手机再打,老大依然不接。
叔叔脸上顿时轻松下来,招呼两个舅舅边喝酒边说:“这个斌文啊,怎么说呢,说他不懂人情世故吧,出了家门,他能在外面处理好各种关系,却对自个家人较劲死磕。我说过他多少回了,他不当回事儿,而且满嘴的理由。二位舅舅,你们可得多说下他,这个世上,外甥只肯听舅舅的不是?”
两个舅舅嗯嗯哈哈,没一个表态。
酒喝得没滋没味,话说得寡淡,有一句没一句的,压根儿切入不到正题。不知老大到底什么时候能过来,这样耗下去没实质意义,征得两位舅舅的同意,撤了酒菜,孔斌武从里屋把父亲背到客厅。母亲还没把父亲的腿放顺当,父亲竟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没想到啊,我在医院躺了一个半月,竟然没见到老大一面。要是我这次摔死了,他也不会现身吧?造孽啊,我上辈子干下啥亏心事了啊。”
母亲拍了下父亲腿上的石膏,生气道:“你这是说的啥话,最烦你这种口气了,哪像当爹的样子!”
叔叔也帮着母亲:“哥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斌文还没过来,你就用这种态度,那咱这场话怎么往下说?你先止住哭,那些疼痛都忍了,这会儿还能哭,我真是服你了。”
父亲这才止住哭,抹了一把泪:“那你们说,斌文该不该去医院照顾我?咋说我也是他爹啊,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他连个照面都不打,这是我活下来了,要活不下来,他不是连他爹死了都不知道!”
母亲白了一眼父亲:“越说越离谱,就不能等斌文来,听听他怎么说?”
父亲急了,又拉起了哭腔:“我没等?不是一直在等吗,从医院等到我出院回家了,他都没来看一眼,我这心里能舒服吗!”
大舅点上烟,连吸了两口,不紧不慢地说:“斌文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心肠可软了,踩死只蚂蚁都会哭上半天的。”小舅赶紧附和:“是呀是呀,他可能碰上什么难缠事了,不然,心肠哪会这么硬,他爹在医院一个多月不打照面,确实说不过去。”
父亲愤慨道:“他能碰到什么难缠事?再难,还有比他爹要死了更大的事吗?我咋想不通,我是他亲爹啊,不是仇人,他咋做得出来,都懒得看一眼,这要说出去,谁会信我们是亲父子。就算不是亲父子,我养育了他一场,他咋这么绝情。”边说边抹眼泪,抽泣声更像是打呼噜,带着卡在嗓子里的痰,不清不楚。
孔斌武最烦父亲这样,当着大家的面,控制不住情绪,说些没边没界的话,却又爱招呼大家说话,这是他厌烦召集亲戚来说话的主要原因。明明不需要大家坐一起说这个话,父亲却很热衷,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刚要劝说父亲,妹妹凑过去对父亲说:“爹,我大哥又不是神仙,他来看你一眼,你的腿伤就能好?”母亲推了女儿一把:“一边待着去,有你两个舅舅和你叔在场,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妹妹还是趁机把话说完了:“我这不是叫爹心里踏实点吗,他何苦总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母亲厉声道:“没规矩,还没完了!”孔斌武庆幸自己没抢上话头,不然,母亲肯定会责怪他的,他想说的话跟妹妹差不多,觉得父亲是小题大做。他起身给舅舅们杯子里续水,大舅捂住杯口,说他喝茶会睡不着觉,人老了,面薄觉少,折腾不起。孔斌武只能苦笑,大舅的怨气是消除不了,他能有什么法子,暗戳戳往下咽呗。这时,叔叔却趁机调侃道:“正好,今晚说不下眉目,都别睡觉了。”
父亲不失时机地打个呵欠:“我熬不了夜,今晚咱都不熬。眼下我这个状况,这场话不说不行,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呢,不能让旁人看了我的笑话。斌文既然躲着不来,咱商量着怎么给他捎话吧!”母亲立马不高兴了:“斌文啥时候躲着了?你摔断腿那天,是斌文把你背上车送到医院的,你这么快就忘记了?他舅他叔都在这坐着呢,你不要胡搅蛮缠,把话说那么死。”
“我好歹是他爹,就是旁人摔倒了,他也得帮忙扶起来吧!”父亲依然气哼哼的。
“还有住院费呢,不能叫斌武一个人掏吧?”父亲这才说到了此次说话的核心。
叔叔接过话题:“这有啥说的,当爹的住院,医药费兄弟俩一人一半,公平合理。是吧,两位舅舅?”
大舅像是被烟熏到了眼睛,眯起眼轻轻地点头。小舅端起茶杯喝水:“他叔说的似乎有道理,可是,也有特殊性嘛。”随即打着哈欠,推说明早送孙子去学校哩,起身要告辞。大舅跟着站起来,扬言搭小舅的车走,出门前不忘扔下一句:“那就按他叔说的办吧。”
这话说到了叔叔的心坎里,他扬起手里的半截烟说:“话不说不透,理不辩不明。把这意思带给斌文吧。”
父亲的医疗费除过医保能报销的那部分,剩余的孔斌武已经结清,叫救护车的钱他也转给了当时掏钱的妹妹。如母亲所说,父亲摔倒的时候确实是老大背上车的,也仅仅是背上车,便像功臣一般了结此事,其余的都与他没了关系,之后,再没露过面。父亲住院期间,一直为大儿子没来看他计较闹情绪,多亏有妹妹在医院调和,不然,孔斌武觉得他与父亲每天要闹得不可开交。父亲是急性子,走不成路却要硬撑,不让儿子伺候,尤其是大小便,每次要等到母亲来了才解决,害得妹妹开车拉着母亲两头跑。父亲在气头上,除过骂大儿子是白眼狼,也没少骂女儿,给小儿子稍微留点面子,沾了他是副局长的名头,不然,父亲谁的面子也不会给。
年假全丢给了医院,孔斌武回到单位刚上班不到一周,父亲便打来电话,让他周六赶回家。以为父亲的腿伤出现了变故,需要去医院,孔斌武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没想到父亲说的却是邻居德全叔家里的事,要他回去替父亲参与说话。不是父亲的腿伤,孔斌武把心放了下来,对参与德全叔家说话的事,他一头雾水,正要推辞,父亲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迅速堵住他:“这次不是普通的家事,你德全叔的儿子出大事了,姓孔的本家都要参与说话,我要是能动的话,不用劳烦你这个大局长的。”话说到这份上,借口不好再找。父亲在电话那头已骂开了,“按说这种场合应该叫你哥去,狗东西没听完我的话,就推脱有事走不开,挂断了电话。他能有啥事?是怕掏我住院的那份医药费,故意躲着我吧,真是白眼儿狼!”
孔斌武了解老大,确实是个把钱看得很紧的主,在他的思维里没有该与不该,但凡是往外掏钱的事儿,他都难以接受,一个能把雨伞攒到霉烂也不肯给他人用的人,怎么对他能有过高的期望。
还是顾及德全叔的事吧,他儿子孔勇骑摩托车与卡车相撞身亡,警察立案调查结果,是孔勇违规变道超车导致,卡车正常行驶,属于无责任方。基于人员死亡,按《交通法》第七十六条规定,卡车司机愿意赔偿一万一千元的意外伤害费。德全叔夫妇接受不了丧子的悲痛,整天以泪洗面,以孔勇的舅舅、姨父为首的至亲,扬言不讨回十万元赔偿决不罢休。他们亲友间已经说过多次话,正式召集孔家本族商议还是头一次。
对孔斌武而言,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说话场合。一大屋子人,摆了四张圆桌,围在一起抽烟喝酒,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死者为大,各抒己见,每个人说得似乎都有道理,却不符合法规,整得乌烟瘴气,却没理出一个明晰的解决思路。有人说,人命关天,咋能一句“无责任”就了事的?无论如何不能算完,这可是一条人命啊,对方给这点赔偿费,到哪都说不过去!不行了咱弄些花圈给那个司机送上门去,闹一闹就有人管了;有人说,花圈不顶事,咱直接把孔勇抬到司机家去,这个账他得认吧;还有人说,卡车把我们的人撞死了,他就得赔一条人命钱,别说责任不责任,我看他是仗着跟那些交警相熟,草菅人命呢。越说越离谱,最后的中心思想倒是比较明确:赔钱!
孔斌武厌恶这种天马行空的蛮横思维,更厌烦他们带着新奇而又兴奋的无休止争论。他起身进到里屋,给早已哭得两眼肿胀的德全叔说,事已经出了,人家交警的判定符合法规,得接受这个事实,现在勇弟躺在医院的冰柜里,还是入土为安吧,再这么闹下去,结果可能一样。他本想说,医院冰柜的费用到时还得自己出,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看到德全叔夫妻俩惶然的样子,他强忍住没说出口。但他的这番话像是唤起了德全叔两口子在刚刚的谈论中被暂时压抑的丧子之痛,他们悲从中来,惶恐、茫然之色顿时消失,顷刻间泪水滔天,哭得死去活来。嚎啕声在外屋讨论的各种声音里异常突出,立马引来了孔勇的舅舅,瞪着眼珠请孔斌武出去,让他有话当着大家的面说,不要在背后乱嘀咕。大家都在出谋划策,想法替亡者讨要公道,以宽慰双亲,怎么就你是戳人肺管子来了。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德全叔夫妻俩的哭声在这种安静中显得突兀,一声长泣之后猛然收住,气氛很尴尬。孔斌武倒觉得耳根清净,他略有烦躁的心反而沉稳了下来。
中午孔斌武回到家里,父母已经吃过了饭,得知儿子没吃,母亲埋怨起来,说人家准备好了,不吃白白浪费掉。孔斌武叹口气,拉住母亲不让去给他做饭,说他吃不下,进屋给父亲说起上午的情况,父亲果然急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能给德全两口子说这种话?等于拿刀子捅他们心窝啊。他们为啥招呼孔姓人去说话,不就是不想让孔勇死得这么不值,你倒好,直接去叫把人埋了,听上去多寒心呐。你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他们尽说那些没用的,就是人情世故了?”孔斌武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他,没给父亲好脸色,“尽是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帮混吃混喝的浑人,一点不替亡者考虑。又不是人家卡车撞了孔勇,是孔勇自己撞上去的,这是两种性质,去闹,能闹出什么名堂!”
经历世事多,见多不怪,父亲见儿子动怒了,这才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便摆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挠着头说:“这种事认真不得,他们亲戚间说过几场话了,这次把范围扩大,也是想多些人支持。这个时候只要跟在大家话题后面就行,这种场合不能说实话,容易惹主家不高兴的。要不,你去听别人说,自己不用出头说话就行。”
“那召集大家干什么?”
“这不是遗传下来的习俗吗,不论什么事,召集亲近的人一起说道说道,只要把道理摆明白,事情就好办喽。”
孔斌武气哼道:“摆道理?我看是越摆越臭!孔勇尸骨未寒,躺在医院冰柜里入不了土,一帮毫不相干的人却在他家里吃肉喝酒,满嘴喷——依我说,全是些没用的废话,耽搁事情。”
“没你这样说话的,谁受得了!”
“那我下午不去了。”赌气的话说了没用。孔斌武刚端上母亲悄悄做好的饭,德全叔那边打发人来叫了。他几口扒完饭,来到父亲的房间,要背父亲去德全叔家,他实在不想跟那帮人耗下去了。父亲正在午睡,以前没这个习惯,是住院后养成的,雷打不动。母亲把孔斌武扯出来说:“你咋耍小孩子脾气呢,说话就是走走过场,跟你爹较啥劲呀?你上午去过了,下午再背着你爹去,让人一看,就是你闹脾气呢,人家会笑话咱家的。”
孔斌武叹口气,想着自家事都掰扯不明白,还得去摆弄别人家的事,咋就这么没意思呢。想归想,还不得不去,关乎着人情呢。他穿衣戴帽,又来到德全叔家。吸取了上午的教训,他不再多言,跟着大家打哈哈,想起父亲出院那会儿说的那场话,大舅的沉默,小舅的敷衍,叔叔的随意,其实并没人真觉得说场话就能改变什么。不然,老大怎么会为躲避父亲的医药费到现在都不回来看看,那场说话,究竟有什么意义?用父亲的话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么一想,心中像被点亮了一盏灯,一下子变亮变透了。为排除无聊,他主动喝起了酒。中午之前,他连吃口饭都不忍心,这会儿喝酒吃菜倒觉得正常了。孔勇的舅舅竟然提着酒壶,凑过来与孔斌武连碰了三杯,瞪着血红的眼珠说:“刚才我姐夫说,你上午给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几层意思?”
话题突然转了回去,孔斌武举着酒杯愣住了,没敢接这个话茬,他招呼孔勇的舅舅先坐下,仔细回忆着自己上午说的话,拿不准该认真还是打哈哈。在孔勇舅舅等待的眼神中,他决定把球踢回去:“舅啊,我一连与你喝了三大杯酒,上头了,晕得厉害。依你的想法,现在怎么办才好?”
孔勇的舅舅苦笑了一下,嘲讽道:“你们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就是会说话啊。你的那几句话,我姐哭晕过去几次,非要找你理论,叫我给挡住了。他们失去了儿子,内心的悲痛有多巨大,你能理解吗?”
“我与孔勇说不上一起长大,也算得上同辈里能说到一块的。”孔斌武准备打感情牌,把这话题应付过去,“他的突然离世,我心里很难过,想着他在医院冰柜里躺着,那么冷,他怎么受得了!”
孔勇的舅舅低下了头,过了会儿抹把眼泪说:“可是,急着将孔勇下葬,怎么从对方那里讨公道?你心里是不是有成熟的法子了?”
“舅呀,是我缺乏经验,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孔斌武举起酒杯赶紧致歉,然后,装作有人唤他,凑到旁边的人堆里,不再搭理孔勇的舅舅。
在一片言不由衷、敷衍了事的嘈杂声中,孔斌武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推说第二天值班,连夜赶回城里。后续的事,实在不想再参与,合情不合理更不合法,他一个公职人员,莫名地掺和进去,就是跟自个儿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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