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茶碗的故乡
1966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父亲正在村西岗子下松软的黄沙上翻跟头,县文工团的团长从此地路过,驻足看了一会儿,当时就把他招入麾下。后来,县文工团改成了剧团。从此,我父亲随着剧团走南闯北,辗转各地演出。有一次,他随团来到邯郸彭城镇,从东风汽车上搬下行李,安顿好住宿,便迫不久待地去镇上逛了一圈,此后五天,又利用演出间隙逛了彭城附近的几处名胜古迹。
彭城镇位于邯郸市西南40公里处的峰峰矿区,八百里太行山在这里自然断开,形成一个大豁口,人称“滏口陉”,乃是“太行八陉”中的第四陉,连通四省,名气很大。此地有座元宝山,山下的风月关乃唐朝时修建。关下是龙洞珠泉,清亮的泉水翻滚沸腾,如珠似玉,煞是好看;关上是滏口祠,为古时官民祈雨之处,祠内有座黑龙庙,内有小巧精致的昆山明月阁,阁上有副楹联,道是“剑挂寒空威镇中原四百州,琴吞月海雷部总权三宝印”。
父亲还去了响堂山,看了飞檐斗拱的佛寺、沧桑的石窟、精美的雕像、高耸的佛塔,又去看山下的玉帝四明无梁阁。无梁阁建于明朝,精美绝伦,被誉为“长江之北第一阁”,阁内无一根梁柱,阁顶支撑在层层出挑的二十四层砖制斗拱柱上,奇特美观,巧夺天工。无梁阁下面长五六米的拱洞即滏口陉关隘“古昭关”,是往来于晋冀鲁豫的咽喉要道,唐朝时这里就沿街遍布着茶楼酒肆饭店旅店,各路驿使如流星般从此地飞驰而过。
离开彭城镇的时候,父亲琢磨着买点什么带回家。他凭着一点武打技艺侥幸有了外出的机会,走到何处都惦记家人,深恨不能领我们出来见世面,每到一地必节衣缩食给家人买点当地特产、稀罕物,提着背着带回去,让妻儿老母开开眼,给这个贫陋之家带回外面的些许繁华。
父亲在彭城古镇的各个店铺间出入,饱览了不少艺术珍品,却苦于囊中羞涩,只挑选了两套茶碗,外加四个小鸟瓷哨。先说这四个小鸟瓷哨,白身子红绿翅膀,尾巴是哨口,噙在嘴里一吹,就滴溜溜叫起来。那年我5岁,玩过葱叶做的笛子,玩过柳枝做的笛子,却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乐器。我舍不得放下,吹到东吹到西,足足乐了一个月。两套茶碗一模一样,雪白碗身上绘的是绿叶红玫瑰,碗底印有古镇关口,关口下绿色椭圆图案中写着“中国彭城”四个白字,下面是“MADE IN CHINA”。当时小姨正准备嫁妆,父亲给了她一套。这些茶碗日常不用,收好了藏在碗橱深处,只有来了客人,才隆重端出,泡上碧螺春、大红袍等好茶,用完刷洗干净还收回橱内。
一晃多年过去,这些瓷器已因这样那样的意外,一件一件从家里消失。当我对它们渐渐淡忘时,偶然在小姨家看到了当年的一只茶碗。当然它已不再作喝茶用,而是盛着半碗盐蹲在厨房油腻的窗台上。它一下子打通了四十多年的光阴,勾出许多家庭往事,包括父亲从剧团离开,调入砖瓦厂,又从砖瓦厂调往种子公司,然后下岗。闲在家中那两年,他郁郁寡欢日日喝酒,百无聊赖地过了一日又一日,时时追忆剧团里的好时光,说有一年盛夏去大同演出,没想到那里极其凉快,睡觉竟然要盖被子,风兜兜地从脚底往身上钻。两年过去,他终于振作起来,放下身段,仗着嘴皮子好使做了推销员。他干到60岁,领起退休金后,立刻辞了推销,专心在家养花喝茶。此时他已不再置办茶具,一个大罐头瓶子就解决了,直到68岁时去世,他依然用的是个大罐头瓶子。
我向小姨要了这只茶碗,倒出她的盐,用丝瓜瓤蘸洗洁精刷洗干净,包了两层布,装入包内带回家里,闲来无事就摩挲一番。它代表着一段永不磨灭的岁月,深藏着我对父亲的回忆和感动。
为了见识这只茶碗的故乡,这年初秋,我特意来到邯郸的彭城。这座古镇虽已不似当年繁华,却依然让我震撼。当地有句俗语,“彭城街,五里长,旮里旮旯笼盔墙”,指的就是眼前这片庞大的窑厂建筑。最初窑工们用废弃的笼盔垒成围墙挡风,后来从外地到彭城谋生的穷人也用笼盔盖房,窑厂密集之处便形成了一道特殊的笼盔墙。笼盔多以竖式摆放,配以砖石,灰泥抹缝,再配上古铜的色调,犹如一圈圈岁月的年轮,默默向人诉说着古镇往昔。
当然笼盔墙代表不了彭城的主流建筑。当年因陶瓷发家的富户数不胜数,纷纷豪掷金钱修房造宅,富豪之家大都建成独院或二进院、三进院,还有九门相照格局的大庄园,门楼上多用砖雕木雕彩绘,屋脊的瓦上也有花卉雕饰。如今彭城百年以上的古民居大多是青堂瓦舍,前街、后街、半壁街、临街那些可拆卸的木板门大都是有上百年历史的老商铺。
伫立街头,我仿佛看到当年彭城家家户户“善陶缸之属,舟车络绎,售于他郡”,滏口陉上车马不息,一车一车的陶瓷西出陕蒙,远销中亚。时光流转,窑火不灭,从一抔瓷土,到拉坯成型,再到绘刻成器、火炼成瓷……每一件瓷器都凝聚着彭城人对传统文化的执着坚守与勇敢开拓。而古镇彭城,正是在泥与火的交响中,奏出了最美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