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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5年第5期 | 南音:乌鸟
来源:《山西文学》2025年第5期 | 南音  2025年05月20日08:30

南音,2000年出生于河北沧州,现就读于三亚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2019级汉语言文学专业,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雨花》《青年文学》《青春》等刊物。

我再一次被扇到三十公里以外的粗灌树上,乳白色的天空沾染着乌鸟黑亮亮的羽毛,长河闪烁着白晕的黄光,软腻腻的土地柔滑的像母亲温热的乳房,棕绿色的长草摆出一个大大的圆圈。所有的昆虫都漂浮在半空中,它们的牙齿和眼睛都长在一起,湿淋淋的口水往往和白花花的眼泪一起滚下来。于是,它们看到什么就必须说什么。我的脚心不断传来发烫的讯号,这不是一件好事情,滚烫的脚心勾连着我最具精气神的神经,这些神经耷拉着它们的小脑袋,垂头丧气地拉着我赶路。我就要被烧死在热带森林,我要光着脚走出热带森林的每一条路。

从这里走回乌鸟群要耗费我整整十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不过,我只希望吉娃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这该死的神从不知道自己创造了些什么,他们就只管创造,从不知道自己到底创造了什么!其实,这也不能完全责怪神明,但到底还是应该责怪神明。

我是在白天到达乌鸟群的,这对我来讲是一件乐事,毕竟不是在晚上,否则,我又会被乌鸟扇到三十公里以外的粗灌树上。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吉娃,不知道她是否长大了,她的眼睛是不是依旧闪着绿色的光亮。我们都认为是身上的基因给了我们最初的模样,但是,吉娃不是,吉娃的模样是乌鸟赐予的,她的身体沾染着乌鸟的光辉和丑恶。湿漉漉的大叶子流出浓稠的白色液体,这些浓稠的液体全都粘到我的脸上,我被糊成了一个白色的面团,浑身布满了透明的黏稠物。我讨厌一切能够包裹我身体的东西,此时,我就像一只被捕猎网网住的狗熊,我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肉和皮的摩擦。

我用手胡乱地抹去粘在鼻子和眼睛上的黏稠物,紫红色的舌头快速地舔食着乳白色的汗滴。我的嘴巴里都是齁咸的盐巴,这让我多么怀念糖果上面的甜蜜蜜。我的舌头止不住地分泌出更多柔软的唾液,唾液里生长着小小的洁白泡沫,他们争抢着在我满是暗红色的舌尖毛发上酣睡,我能感受到舌尖与牙齿带来的瘙痒。瘦小的脚环挂满了黑棕色的树枝,我越走越重,该死的白色黏液让我携带了更多的生灵。我从一个地方拼命地跑回小屋子。

果然,吉娃不见了。

我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吼叫,相反,我格外地平静,我把自己当作漂浮在水面上的叶子,水往哪流,我只管朝哪走。其他的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吉娃的消失甚至让我感到窃喜。天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因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高兴。就在几个月前,我还为一只模样极丑的四脚蛇搭建房屋,为了一株凋零的茶罗花哭塌了种植茶罗花的红艳艳的泥土地,甚至把吉娃当成我的亲亲小宝贝。可是,现在,我居然因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窃喜。我不得不十分讨厌我现在的样子,我怎么能因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窃喜,这真是一件魔鬼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我无比厌恶自己,我就应该成为一只人见人打的红眼苍蝇,我就应该是万臭的屎壳郎,我就应该把自己挂在滚烫滚烫的火炉上,等火烤软了我这一身肮脏的皮,就利利索索地把它们撕下来,这就是我犯罪的证据!可是,这不能怪我,真的!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的地方,每天只能捡拾从乌鸟们嘴里掉出来的食物存活。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我经常觉得我还是一个孩子。就在几个月前,我的的确确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我的身体已经从干瘪的骨头变成一个圆滚滚的小肉团,我触摸着让我羞愧的身体,独自在树洞里唱着歌。只是吉娃并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不应该有任何孩子,我们也不应该出现在涂满红色烟火的森林,也不应该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我的脚丫被针尖的树叶划出一个月牙形,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因为被蚊子叮的小包而号啕大哭,现在,我已经不能把月牙形的伤疤当成痛苦了。森林里的一切动植物都有着难以描述的快速生长能力。你可以在很短的时间把一颗苹果种子变成一棵苹果树,我已经用几个月的时间告别了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是,我并不认为我就此成为一个女人,相反,我永远还是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

热带森林里的每一座房子都长在粗壮的大树上,树桩狠狠地扎在土地上。在树的主枝上悬挂着一座又一座房子,房子四周满是湿漉漉的绿色枝叶,它们遮挡着每一扇窗户。这里的人们从不劳作,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弯腰,也不知道什么是蹲下。他们不懂如何获取食物,也不知道交配后的欢喜与浪荡。他们的房子不是自己建造的,他们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缝制的,甚至他们的食物也不是自己制作的。但是,在这片热带森林里你能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中国的饺子、美国的跑车,甚至美洲食人部落的原始棍棒。

他们在白天酣睡夜晚苏醒。

我现在生活在一个热带森林,这里住满了乌鸟,我从没见过这种生物。他们在白天变成人的模样酣睡,在夜晚就变成一只巨大的乌鸟苏醒。每到晚上,他们就闪动着自己巨大的翅膀,飞向世界各地捡拾生活中的一切必需品。乌鸟的嘴有五米多长,两只乌鸟就能够用嘴叼起一座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他们身上满是乌黑的羽毛,飞翔在黑夜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返回森林,否则,天一亮,他们就会变成人类的模样。他们最常见的死亡就是伙伴们在偷窃物品的过程中没能及时返回森林,天一亮,他们就变成人类从天空中摔了下来,变成一坨热乎乎的黑色芝麻酱。

热带森林里的乌鸟们从不互相问好,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也不会彼此交流与分享,在这里你听不到任何你想听到或者不想听到的声音,寂静的森林养育了一群没有嗓子的生物。乌鸟的嘴巴不是用来说话的而是用来做事的。坚硬而又粗厚的乌鸟嘴巴是用来叼挂偷取来的食物与物品。在森林里,没有任何争吵与战争,没有任何舞会与热闹的集市,也没有说话时到处纷飞的口水和扎堆在一起的人脑。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白天变成人形酣睡,晚上变成乌鸟去世界各地捡拾生活中所需要的物品。

直到有一天,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乌鸟在第一次偷取中叼回来一个人类。从此,东方热带森林有了第一个在此生活的人类。

马耷并没有得到乌鸟们的注意,他来到热带森林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中年男人了。是他首先发现了我,是的,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我不知道是他来了森林之后有的变化还是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在我被乌鸟遗弃在粗灌树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要来了,他说我一定是在晚上不好好睡觉,偷偷地跑到外面,才会被乌鸟抓到热带森林里来的,我对此表现得非常惊讶。我确实在晚上没有睡觉,跑到了外面。不过,并不是因为不好好睡觉,而是因为我的脑袋里装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精灵。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得了一种怪病,因为有很多人在和我说话。我最亲爱的小精灵们整天都在我的耳朵里不断地讲着我从未听到的故事。比如,白狐狸为什么是白色的,小精灵为什么一直生活在我的脑袋里,每个人都长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我愿意和小精灵站在小河边说话,我们都能听到小草对野花的告白,也能听见小鱼睡觉的呼噜声。这本应该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可是,总有人说我生病了,他们告诉我的母亲,说我整天都在自言自语,在和空气谈话。最让我恼怒的是,他们从没有和我交谈过,他们只是认识我,朋友们,你们懂吗?他们只是认识我的脸,都不曾见过我的名字,居然说我是个疯子!每次我去小河边,只要有一个人看见我,就会有无数个人来看我。他们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着我和我的精灵朋友说话,可是,他们也在和他们的朋友们说话呀!只是,他们愿意让别人看见他们的朋友,而我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的朋友,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让他们都看到我的朋友们!

“他们是谁?”

“没有谁。”

“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为什么我们都看不到。”

“他们不需要你们看到,他们是我的朋友,不需要你们看到。”

母亲把饭桌上的开花馒头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白色碎屑,我看见她的手止不住地颤动,透明的指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淡黄色花瓣,就像是上帝遗失的眼睛,在不停地寻找一块安稳的土地。可是,母亲的手来来回回地晃动,这些可怜的小眼睛只能拔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白色的碎屑,晃动着的身体已经榨干了她们储存了一生的精气神。她们多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找一个安稳的地方住下,听着别人的呼噜声入睡。母亲的眼睛里忽然流出大把大把的黄蜡蜡的眼泪,这些眼泪就像一群不听话的孩子,他们顾不得别人,也顾不得自己,哗啦哗啦地往外流,黄蜡蜡的眼泪从母亲的眼睛流到我的眼睛。

马耷一直在哈哈大笑。他说,我和他一样都已经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他能听见三十公里外的声音,能预测未来的事情,甚至能一眼看到三十公里外的世界。他对我说话的时候露出了无限的烦恼,对他来说,这样的能力常常让他无法安睡,他必须选择忽略他长久以来存在身体里的某种神秘物质,他越是觉得自己能听得见三十公里以外的声音,他就越能被那些声音包围。

“你知道的,千万不要太在意某些东西,否则,你就陷入了一片水嗒嗒的沼泽地。”

马耷的耳朵里长满了黑色的茸毛,密密麻麻的黑色线条让我感到有人正用一把尖刀挠着我的脚心。我总觉得他在撒谎,可是,马耷告诉我,我和他都有超强的能力,如果我不相信他,就是否认了自己,我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会说话的小精灵。

在白天,乌鸟变化成人形酣睡在树干上面的房子里,整个热带森林冒着白灰白灰的烟雾,树叶上流满了白色的浓稠黏液。风一吹,我的头发上就落满了紫红色的小碎花,这些紫红色的小碎花常常和我脑子里的精灵朋友说话。我常常坐在粗灌树上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马耷就在白天用树枝和木头做的工具在热带森林里开垦出一片土地,然后,四处收集乌鸟掉落下的食物。被乌鸟咬了半口的苹果可以取出苹果核,生硬的小麦可以作为种子,玉米粒可以直接用来播种……

晚上,在所有的乌鸟开始飞出去偷取食物时,我就安静地睡在自己建造的木头房子里,我和乌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有任何交流,我平静地躺在粗灌树做的床上,细小的木屑扎着我黄灰色的皮肤。

即使马耷尝试在白天狠狠地砍伐粗壮的树木以引起乌鸟们的注意,但是,乌鸟们的鼾睡声总是响过他砍伐树木的声音。在晚上,马耷尝试和乌鸟交流,可是,乌鸟十米多长的翅膀常常把他扇到三十公里外的长河里,为此,他常常做一些新鲜的东西渴望得到乌鸟们的注意。马耷会想尽办法制作一些木质的工具,我看见散落一地的古怪木头露出嘲笑的嘴巴,我拿着马耷做的木棍,眼睛里就立马噙满了黄蜡蜡的黏稠圆珠子,马耷用我的眼泪做成胶水黏在他的笨木头上。可是,我们依然什么工具都做不成,只能捡拾乌鸟们叼回来的工具。当我们丧失了存在人类世界的一切,忽然发现每一个个体都装着原始人的尾巴。

我并不想理会这群乌鸟,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不停地哭泣。一边和我的精灵朋友说话,一边不停地哭泣。如果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那么他能哭泣也是一件好事情。可是,马耷并不这样想,他在我哭泣的时候会故意唱歌。我痛苦地抽搐着,身上爬满了千万只细小的蚂蚁,这些蚂蚁并不啃食我,他们就站在我的身体上跳舞,细小的蚂蚁腿在我黄灰色的皮肤上勾勒出不一样的符号和密码。蚂蚁在和我说话,有些动物虽然不能讲话,但是,它们愿意用其他的方式和我对话。就像湿漉漉的绿叶,开心的时候就分泌大量的白色液体,伤心的时候就把自己蜷缩成干瘪的纸片子。万物的变化都是为了自己的变化而变化,就像我整天都在哭泣。我因为我的精灵朋友而哭泣,我因为马耷而哭泣,我因为幻化成人形的乌鸟而哭泣,也因为整个热带森林而哭泣。我并不知道眼泪能给我带来什么,但是,马耷对我的憎恨大概是源于我不断流出来的蜡黄蜡黄的眼泪。他觉得我像一个坏掉的东西,不知道哪一天我就会烂死在森林里,就像乌鸟嘴里流出来的只属于人类的粮食一样,我和粮食都会烂死在森林里。我听不懂马耷说的话,我只知道他不得不接受我流下来的眼泪,即使他再怎么不高兴都要接受我流下来的眼泪。他常常在白天做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比我更加渴望离开这里。然而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和乌鸟一起在晚上离开,否则,根本没有任何离开的办法。

过了不久,他种植的庄稼开始生长,苹果树开始发芽……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暗红暗红的流水像猛兽般从我的身体里挣脱,为此,我不得不一天跑数十趟幽深的森林。

马耷告诉我,以后不能叫他叔叔了。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

我发现在热带森林里庄稼长得比平时都要快,苹果种子能在五天内长成参天大树,大树能在七天后就挂满红彤彤的果实。马耷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可以成为一个女人了,我冲着他哇哇大哭,眼泪冲跑了他用鲜绿鲜绿的树叶做成的鞋子,他一把抓住了我的长辫子告诉我,别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孩。

“马耷,乌鸟生了一个孩子。”我红色的脸上露出了深紫色的圆圈,怀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刚刚,我在酣睡的乌鸟群里发现了她,她哭得太大声了,她的哭声让我强塞回了自己的眼泪。她是个女孩子,马耷,乌鸟有了一个孩子,可是,她不会是我的孩子,是不是马耷,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她是乌鸟的孩子。”

“是的,她确实不是你的孩子,不过,你可以把她当作你的孩子,或者,我可以帮助你成为一个母亲。”马耷扯着他的嘴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眼睛里就流出了橙黄色的泪滴,五官扭成错位的苦瓜。紧接着,他的眼泪落在地上,一层连着一层,慢慢地摊成了一个橙黄色的千层饼干,凝固的眼泪在太阳的照射下坚硬成纯黑色的琥珀。

我着急地问着马耷。

“马耷,她不是我的孩子,马耷,我要怎样才能成为她的母亲。马耷,我不能有一个孩子,我还是一个孩子,怎么能养育另一个孩子!”我紧张地看着马耷,但是,我此刻没有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流出,脑袋里的精灵朋友也不再和我说话。

“你不一定非要做她的母亲,你可以成为她的姐姐或者朋友,没有人规定只有母亲才能养育孩子。”

“不,马耷,你不懂,我不能成为她的母亲,我还是个孩子,马耷,怎么办?我还是一个孩子。”我死死地拽住婴儿的襁褓,脸上涂满了蓝紫色的惊叹号,我根本就不能接受孩子般的自己,我不能养育这个软软的小女孩,她是这样的可爱,嫩红嫩红的小脸像极了挂在树上的香甜苹果。可这一切就不该属于我,我不能养育她,我坚决不能养育她。我还记得,在几个月前,我是如何养死一条金灿灿的小鱼的,小鱼也是那么可爱,它的尾巴满是金色的细长条,在水的晃动下浪漫成一把一把可爱的小扇子,我把它放在我可爱的玻璃杯里,它只活了整整三天半的时间,我把我的食物喂给鱼吃,把我的床分给它睡,把我所有可心的宝贝疙瘩都送给它。可是,它死了。我的眼泪开始由白色的小水滴变成黄蜡黄腊的半透明石头,由于我哭得太用力,眼泪把我装进了一个黄蜡蜡的固体胶里,等母亲把我从固体胶里砸出来,我已经是一个凶手了。我杀死了一条鱼,我杀死了一只鲜红色的眼睛。

“那你把她扔掉吧,反正我不会是谁的父亲。”马耷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的头发变成了银白色,但走起路来依然如此矫健。我发现他的模样在一天天老去,但他的生命力却一天比一天旺盛。

吉娃每天都在不停地变化,我不敢给她我的食物,不敢给她我的床,甚至不敢去接近她。我的心整天在我的嗓子里乱窜,它就像一个马拉松选手一样,不断地往前跑,一次一次地撞坏了我的神经血管。因此,我经常听到吉娃的哭声,在我外出寻找食物的时候,在我为了躲避乌鸟而藏到树洞里的时候,甚至在酣睡的梦里我都能听到吉娃的哭声。她哭得那么小声却又那么尖锐,那些小小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游走,它们生长在我的血肉里,扎根在我皮肤的每一处缝隙里,它们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我皮肉的胆战心惊。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但是,吉娃每天都在不停地长大,我把马耷的食物分给她吃,把马耷的树叶被子给她盖,把马耷所有的一切都给她。我亲爱的小小吉娃,我不能养育她,我只好把马耷的一切都给她,这样马耷就是她的父亲,我永远也不要做一个母亲。我养育的小鱼死了,而我替马耷养育的吉娃却在一天天长大。我真的不应该接触任何生命,我的精灵朋友不断地在我耳边争吵,她们愿意为小鱼的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可是,我不愿意,小鱼就是死掉了,我养育的小鱼就是死掉了。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有人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信赖的精灵朋友会为我做辩护,这就是一件错事,不是吗?这就是一件错事。为什么总要把一件事情拆分成无数件小事,把他们单独拿出来看没有任何错误,他们是独立的,不是连在一起的。我告诉我的精灵朋友很多事情单独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们一旦和别的事情粘连在一起就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马耷从不承认吉娃是他的孩子,他坚持认为我才是吉娃的母亲,我被他惹恼了,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眼泪结成了一粒一粒的小水珠。小水珠滚满了整个树洞,马耷一走动就摔一个大跟头。

“再这样下去我保不准会发生些什么。”

“什么也不会发生的,该成长的会自然成长。马耷,我们最好还是分开一段时间。”

马耷的耳朵上长满了紫色的细小毛发,这些细小的紫色毛发在风的哈欠里不断地摆动。他们在给我的耳朵挠痒,是的,我和马耷已经生活在一起了,这样不幸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的身子透着粉红色的烟气,一个个圆圆的肉团耷拉在我身体每一个应该圆润的地方。在我深紫色的幽林里有一条宽阔且无止境的小溪,它干渴的时候会摆弄着我的身子,两只摇晃不定的肥硕乳房在相互摩擦中流干了咸咸的汗液。我忍不住地大声喊叫,触摸着我身上隆起的小尖头,她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柔软成一个扁形的桃心状,在我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慢慢地鼓成一座小山峰。我的嗓子像灌满了水银一样刺辣,冒着灰白色的烟气。光滑的紫色幽林和我脸上的血滴子照亮了整个树洞。

我根本就不明白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与马耷在一起的,长久以来,我都想让自己保持一种十一岁女孩子的样子。面对吉娃我明白我不会是一个母亲,面对马耷我宁愿吃乌鸟遗漏下的肮脏的食物。我的精灵朋友也不能回忆起我和马耷发生的事情,只要他们一想起马耷就头疼得发胀。他们选择了遗忘就像我选择遗忘一样,我们并不是不记得和马耷在一起的样子,我知道,我一定记得我为什么和马耷在一起。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森林里的月亮走得很慢,月亮穿着白蜡烛一般的白色衣裳,风在蓝黑色的天空里懒惰地打滚,风也掀起我绿叶做的帽子和脸上红色的疑问号。

马耷用舌头的小尖头从脚指甲一直舔舐到我的耳朵,我躺在树洞里呈现出一个大大的人字形,树洞上面爬满了粗壮的树枝。我好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无论我怎么走,我的脚指甲都会回到它原来的土坑里。马耷在我的身上不断地游走,他身上的长毛全部竖起来,在我黄灰色的皮肤上依次种下雪白色的种子。

虽然我现在满心都是对吉娃的欢喜,但是,我深深明白我不能够养育吉娃,我小心地照料她,捧在手心怕她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她化了。在每一次的担心与害怕中我对吉娃的欢喜慢慢变成了恐惧,我恐惧她爬向树洞,恐惧她还不会行走的双脚,凡是和吉娃有关的一切在我的眼里都变得越来越恐惧,吉娃开始从我心爱的宝贝疙瘩变成我所恐惧的对象。一个粉嘟嘟的耀眼吉娃在我的眼睛里开始变得越来越黯淡。渐渐地,吉娃在我的眼睛里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她给我带来的一切是有关夜晚的啼哭与惊吓,它们犹如一根长鞭在我耳边不断地发出刺啦声。我夜夜失眠,额头上长出了一颗鸽子蛋大的红色疙瘩。

我不知道吉娃是在什么时候离开树洞的,夜晚,吉娃哭得很厉害,她把我的耳朵都哭掉了,我的头发干枯枯地落满了一地。我不得不逃出树洞,就像逃出一座魔鬼般的地狱一样。这个世界上所有狠心的家伙都应该以我来命名,但是,这个世界上所有让我感到狠心的家伙却注定没有姓名!离开了树洞的庇护,乌鸟的翅膀在我的面前扇出一个巨大的弧形,我被乌鸟扇到了三十公里外的长河。

我被乌鸟扇到了三十公里外的长河,我可怜的吉娃不见了。

马耷十分渴望得到乌鸟们的回复,希望能和乌鸟们交流,他坚信他能够很好地说服乌鸟带他回去。他确定他会有新的人生,乌鸟是一个全新的物种,这是一个全球瞩目的大发现,而他将是新物种发现的第一人。我对他的计划并不感兴趣,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粗灌树上和我的精灵朋友一起说话,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比马耷整日研究乌鸟要好玩得多。

马耷看着白天的乌鸟变化成了人类的模样,他们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光溜溜的屁股像两个雪白的大馒头,让人忍不住地啃上一口。巨大的鼾声让马耷更加兴奋,假如乌鸟是能够被人类驯服的生物,这将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他把每一只乌鸟的样子都记在脑子里,马耷的眼睛开始往下拉长,他的口水常常流满整个树洞。

在马耷种植的粮食成熟后,他真的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在白天乌鸟依然酣睡不起,可是,等到晚上,乌鸟便成群结队地向他涌来,乌鸟叼走了他所有的食物,连同大树上来不及摘下的苹果,地里没长熟的庄稼。他为此开心了一整个晚上,他已经获得了乌鸟对他的回复。从现在开始,他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马耷,吉娃不见了!”

马耷和我到处寻找吉娃,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马耷。他从白天找到晚上,又从晚上找到白天。他的头顶上冒出红辣辣的烟雾,点燃了森林里湿漉漉的绿叶子,他耳朵里的黑紫色毛发被拖到了地上,我惊悚地看着马耷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流下了黄蜡蜡的眼泪。他的眼睛闪着蓝白色的亮光,森林里的每一片土地都好像生活在马耷的眼睛里,他坚定着某种我不曾见过的东西。马耷在为吉娃而担忧,而我却因为吉娃而窃喜。

我一边扑灭马耷燃烧的火焰,一边高喊着马耷。

“马耷!马耷!”

我们没能找到吉娃,马耷说,是乌鸟吃掉了吉娃。

第二天一早他就开始制作各种防身利器,我躲在树洞里,流出的每一滴黏稠的泪滴都被马耷当作了胶水,我继续搜寻乌鸟们留下的食物残渣。

吉娃的嘴巴吸吮着她的大拇指,就好像吸吮着女人柔软的乳房。她的眼睛变成门缝里的一条灰色线条,细细窄窄的瞳孔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极了老旧的锁眼。我的吉娃成了一个光着身子、吸吮着大拇指的六七岁女孩。她的身体变成一片粉白相间的莲花瓣,脚上裹满了红褐色的泥土。

她看到我就跑开了。

吉娃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她听不懂任何语言,也不懂我的肢体动作。吉娃一直吸吮着她的大拇指,她的手指就像一根扒开的香蕉,肉皮和香蕉皮一样耷拉在手指上。我的脸上没有了任何喜悦,如果说吉娃丢失后我的脸上写满了窃喜,那么现在我觉得吉娃还活着就一定会是一个大麻烦。

马耷已经很久不理我了,他专心于自己的各种研究和发明,他能一整天不吃饭,也能数十天不睡觉。他生活在乌鸟群里而不是树洞里,他整个人已经魔怔了。

“你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对吗?你就是一个坏家伙,比小偷还要坏上千倍万倍。”

两个人的生活充满了干草的味道,我们已经厌烦了彼此的脸,厌烦了在森林里的每一个日子。森林里的乌鸟每天都在重复着他们让人极其厌恶的生活,他们在白天变成人形酣睡,在晚上变成乌鸟飞往各处捡拾物品。

马耷在晚上尝试无数次地跳上乌鸟的背部,但是,他失败了,庞大的乌鸟拥有光滑的背部,马耷每次都会揪着乌鸟的羽毛从背部摔倒在地面。乌鸟掠夺事物的速度太快了,马耷很少有时间能够把自己同他们连接在一起。

马耷整天都在想办法逃离森林,我每天都渴望我和马耷一起逃离森林。

有谁愿意为神秘的泥土盖一座房子,有谁愿意经久不衰地唱着缠绵的歌。

“你见过吉娃了,是不是。”

马耷的脸上满是紫色的长毛,手背上落满了白色的黏稠液体,紫色的茶罗花落在他的肩膀上。马耷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峰,他的身上住满了七七八八的小昆虫,他的皮肤里长出了墨绿色的野草。他已经太多天没有吃过粮食了,身子硬邦邦的,摸上去像极了大理石壁。

如果马耷不主动和我说话,我依然觉得我们全部都丧失了语言。

吉娃被马耷发现了,此时的马耷就像一只老虎,疯狂地追逐着吉娃,吉娃疯狂地奔跑,大地上冒起浓浓的白色烟气,撕扯般的喊叫声响彻森林的每一个角落。我眼睁睁看着马耷拖回了奄奄一息的吉娃,吉娃被马耷用扎满尖刺的树枝捆绑在粗灌树上。

“是你自己哭还是我让你哭。”

马耷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没有了最初的模样。在森林里待久了人总要有些改变,就像我的精灵朋友已经消失不见了,他们不再和我说话,也不会再和我有任何的交流。我开始日日做梦,梦见自己在不同的地方游走,梦见一条宽阔的长河冲刷着我的身子。这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马耷不是忽然变成这样的,我也不是忽然开始日日做梦的。可是,我们又说不清楚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哭出黏稠的眼泪,它们也不能像胶水一样粘连上一切,我的眼泪和我的心都包裹着一层网状物,我身体里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接受热带森林的过滤。

“我将会很快离开这里,你觉得大地为什么长满绿色的小草。”

“你放掉吉娃,她还是个孩子。我已经没有黏稠的眼泪,吉娃也不会有。”

马耷在吉娃的身边种满了粮食,我不知道马耷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马耷离开森林,我才明白他早已为自己的离开做好了打算。

吉娃失踪了很久,久到我们都以为她被乌鸟吃掉了,以为她已经不存在热带森林里。但是,吉娃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身上有着和乌鸟一样的酸臭气,这样的气味让马耷充满了希望,他确认吉娃能让乌鸟长时间地停留在粗灌树上。所有带有酸臭味的生物都是可以相互吸引的。

马耷早就猜到吉娃生活在乌鸟群,乌鸟能从人类世界把吉娃带回来就能从树洞里把吉娃带走。原来吉娃并不需要我的养育,在热带森林里所有的生物都能够自然生长,他们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养育,就像乌鸟永远在自我成长。我并没有养育过吉娃,是的,这一点我早就应该想到,我连一只小小的鱼都不能够养活又怎么能够养育吉娃。我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出来了,也再不会有精灵朋友替我寻找借口,我没有了任何生存的激情。我失去了吉娃,马耷变成了一个整天研究各种新发明的疯子。

各种成熟的粮食和果实在吉娃的身边凶猛生长,吉娃被死死地包围住,但是,我听不到任何有关吉娃的呼喊声。我想要扒开所有的粮食和果实寻找吉娃,可是,马耷就像一尊雕像一样守着吉娃,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根本就无法知道,就如同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们开始告别相互之间的安慰,身体也不能产生饱含欲望的黏液。

我和马耷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彻底失去了语言。

温热的月亮在蓝灰色的天空中游荡,在粗灌树的大叶子下面我躺下了一个森林的满月。

热带森林里的大雨下出铁锥般的疼痛,我的耳朵轰然倒塌,我用原始的声音呼叫出一片大地的苍茫和不朽。我承认我失去了语言,失去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交流能力,我忽然明白了马耷为什么很久不和我说话了,我想他肯定也失去了语言,吉娃也失去了语言。我们都失去了语言。我和马耷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我最最亲密的精灵朋友们也消失不见了。在整个热带森林里我们一直都在虚无地等待。

马耷一直在等待,等待逃离热带森林。

终于,乌鸟成群结队地涌向吉娃,他们用嘴巴大口大口地啃食粮食与果实,吉娃身上散发的酸臭味驱使乌鸟不断地往最深处靠近,乌鸟仿佛闻到了最能牵动他们灵魂的东西,他们不断地向吉娃靠近,仿佛不是在掠夺粮食,而是在寻找某一种东西。乌鸟的动作给了马耷更多的时间把自己和他们连接在一起。马耷迅速地拴住乌鸟的小腿跟,把自己和乌鸟绑在一起。

吉娃被乌鸟啃成一缕暗红色的烟,她的骨架白灰灰地堆砌在红褐色的泥土里。我看着马耷远去的背影流下了黄蜡蜡的黏稠眼泪。从此,我每天都梦见马耷从乌鸟背上掉下来,摔成了一摊血淋淋的红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