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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5年第5期|范小青:人间信息(节选)
来源:《作家》2025年第5期 | 范小青  2025年05月19日08:21

从考上县中开始,马平和父母亲见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高中三年的寒暑假,都在勤工俭学,过年回家几天,也很少直接和父母亲打照面,母亲永远低头忙碌,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灶屋或猪羊圈,父亲则是把自己隐藏在劣质呛鼻的烟雾之中,整个面目都是灰黑色的,不清晰了。

后来考上大学,毕业后找工作,开始的几年,十分不顺,连续跳槽,跳到最后再也跳不动时,也就明白了两个道理,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上不会掉馅饼。

最后他落脚在一家连锁的房屋中介公司,安下心来,踏实做事。

心一安下来,工作也逐渐变得有意思了,因为业绩好、口碑好,一年前当上了店长,他们这个门店,市口很好,房地产业红火的时候,他感觉人生也腾飞起来了。

马平的心态也彻底变了,有了新的追求,不久就谈对象了。

他的对象是他的客户,当初是因为房屋买卖两人结识了,相处了两年,互相不嫌弃,认定就是了。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马平也没有时间领着对象回去,只得请父母亲来一趟,看一眼,也就是程序上过过场而已。一对乡下老农民夫妇,也不可能替在城里工作的儿子的婚姻大事拿主意,请他们来一趟,也算是周全的了。

因为父母亲年纪大了,又长期待在偏远的农场,对现今的许多事情已经无法理解,所以马平先联系了在老家县城工作的弟弟马川,请马川负责送父母亲上火车,他在这边车站接他们。

那是一趟K字头的慢车,但是K明明是快的意思,从家乡的县城到马平所在的城市,这趟K车,要运行近三十个小时。

马平在列车达到前一小时,就到了车站。他知道快车通常是准点的,而慢车有时候反而会早到。马平在出口处守候,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的样貌,时不时会冒出来,但冒出来的样貌,却又是很模糊的样貌。

过了一会儿,大屏上显示父母亲乘坐在那趟K车已经到站,不一会儿黑压压的人流果然涌了出来,大多数人都是大包小包,挤来挤去。

离马平不远处有一个比马平年纪稍大一点、衣着长相都差不多的人,那人眼尖,远远地就在人流中看到了他要接的人,他踮着脚朝他们挥手,大声喊,爸,妈!

原来那个人也是来接父母的。

那对老夫妇一看也是农村出来的,身上横七竖八地背着好多包包袋袋,看到自己的儿子后,老两口露出疲惫而又欣喜的笑容,马平不经意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居然也有几分欣慰。

可是马平却没有等到自己的父母,这一趟车的乘客散得差不多了,始终没见父母的身影,马平再看一遍弟弟发给他的车次信息,确认无误,只得耐心再等,可是一直到下一趟车的乘客也开始涌出,父母亲仍然没有出现。

父母平时不用手机,这次因为要出远门,弟弟特意给父亲办了一部手机,号码也告诉了马平,马平担心父亲不习惯用,试着打过去,果然没人接。

马平给弟弟打电话,弟弟是跑运输的,估计开着大货车在高速上,没有接电话,马平茫然地站在出站口,面对一拨又一拨的人群,心中却是空空荡荡的,他正在犹豫着,是回去,还是继续无望地等待,就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低声喊他,因为车站人多嘈杂,起先他并不以为是和他说话的,回头一看,是一对老年夫妇,同样背着大包小包,步履艰难地往前挪动,他们看到了马平,激动地喊他“儿子、儿子”。

马平一边说你们认错了,一边心里感觉奇怪,这是有多长时间没见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能认错?

那对老夫妇老眼昏花,听马平说认错人了,又仔细盯着马平看了半天,那老头凑到马平面前,疑惑地说,不是?你不是我儿子?

马平说,真的不是,我也是来接爸妈的,没接到。

老头愣住了,两眼茫然,不知怎么办了,过了一会儿,才回头问那老太太,你看呢,你看出来没有?

那老太太更加麻木,胡乱地摇头,又点头,说,差不多,差不多。

老头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马平,马平一看,才明白,也难怪老人认错人,照片上的他们的儿子,确实和他相貌差不多,穿着不知什么公司的制服,短发,戴眼镜,基本上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马平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是有点像,不过,像我们这样从小地方出来到大城市讨生活的,大多也就这个样子了。

老头说,我们好多年没有见到儿子了,所以特意带了他的照片,就是怕认错,结果还是认错了。

他告诉马平,他们是来看儿子的,儿子说好到车站来接他们的,结果却没有等到,马平问老人有没有儿子的电话,他可以帮着打电话问问。

老人又摸索了半天,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交给马平,马平用自己的手机打过去,可能因为是陌生电话,打到第三次才接,马平说,请问是刘先生吗?

那边不客气地说,你不用说,我替你说,你是公安局的张警官对吧,通知我带上换洗衣服去局里对吧,然后——

马平打断说你,喂,刘先生,你把自己的父母亲都弄丢掉了吧——

那边愣了一下。

马平又说,你不是去车站接父母的吗,你人呢?

那姓刘的说,我人在哪里你管得着吗?

马平说,你不接你父母了?

那人说,我接不接父母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是什么新套路,又来一种新的诈骗方式了吗?

马平说,你别误会,你爸你妈还在火车站等你接他们呢——

只听得手机那头“啊哈”了一声,那个人对身边的人说,爸,妈,他说你们还在火车站等我哈哈哈哈——

笑声中通话就中断了。

马平也摸不着头脑了,本来他是因为联想到自己的父母下火车后两眼一抹黑,等不到儿子,会如何焦急,才起了同情心,主动帮助这一对有同样遭遇的老年农民,结果好像搞错了事实,闹了乌龙,可是他既然已经多管闲事了,现在似乎已经无法直接扔下他们自己走开,于是向四周看了看,看到了车站旁边的一家小旅馆。

马平把这对老农民夫妇领到那个小旅馆住下,见他们没有自付押金的意识,只得自己先垫上,一边吩咐服务员,等到他们的子女来了后,要将他垫付的押金退还给他。

那服务员奇怪地朝他看看,说,他们的子女?你是说,你不是他们的儿子?

马平说,不是不是,我不认得他们,刚才看他们在车站那里等人,一直没有等到,外面太冷了——

服务员的眼神立刻警觉越来,马平心想,若他送进来的不是两个老人,是妇女儿童,这服务员恐怕都要报警了。

看着那服务员满脸不相信的样子,马平一瞬间也有些后悔,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等到老夫妇进了房间安顿下来,马平走出小旅馆,打算再给他们的儿子发个短信,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正考虑着怎样措辞,才不至于又让对方怀疑是骗子,这时有个电话打进来了,是店里的同事,说有个叫钱宇的客户,一大早就到店里等他,要当面见他。

马平一时没想起谁是钱宇,客户较多,对不上号也是正常的,赶紧先从手机里找一下,可是电话通讯录和微信里都没有钱宇,只得先回到店里,结果人也没碰上,那个钱宇没等得及,走了。

马平坐下来翻了电脑里的记录,有钱宇的名字,是两天前来中介登记的,委托出售一套公寓房,材料齐全,地址清晰,没什么疑义。

只是马平因为要准备接父母过来住下,需要时间整理住处,所以没有及时看房挂上网,现在既然客户着急,马平打算抓紧去看一下,但是他心里也有些奇怪,通常接下一单生意,是必定要和客户加联系方式的,但自己手机里怎么会没有客户钱宇的信息呢。马平又努力想了想,想起来,那一天来了好几拨客户,其中有一个并不是客户本人来的,而是委托了一个李先生来的,李先生一进来就提供了公证过的书面委托书,说因为户主人在国外,父母已亡故,需出售的一套公寓房,分身无术,先请朋友李先生代为委托中介办理。

李先生只是个中间人,不想卷入这个房屋买卖的关系中,他把户主的微信推给马平后,就离开了。后来马平又仔细看了一下李先生交给中介的材料,发现里边还有一把钥匙,既然户主父母已亡,估计房屋是空关着的,所以把钥匙也托给了中介。

现在马平取了这把钥匙,决定去钱宇的房子实地看一下。

从店里出来,马平还抱着一丝希望回了一趟家,但其实这丝希望完全是没有依据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生活情况,不知道他在这个大城市的哪个角落。

到家一看,果然没有,于是又给弟弟留了语音,说没有接到父母,请弟弟赶紧抽空去县城火车站了解一下情况,确认父母亲到底有没有上这趟车。

当然,即便确认父母是上了这趟车,因为长途火车沿途停靠的站点很多,父母亲会不会中间下错了站,那就完全无法判断和寻找了。

马平一边惦记着自己的父母,一边往客户钱宇父母家的小区去。

这个小区名叫未来城,但小区的状况却不像这个名字这样有朝气,是个老小区了。时光真快,眼睛一眨,未来已经是昨天的样子了。

这个未来小区和其他无数的住宅小区相差无几,小区的公共区域,是一个小花园,有健身器材,有长椅,那里有一堆老人在聊天,天气虽然很冷,他们却叽叽喳喳,声音挺大挺噪的。

马平四顾了一下,自打走进小区后,就没看到有年轻一点的人,估计这样的老小区,也只有一些老人在作最后的坚守了。

马平正要穿过中心花园往17幢去,忽然人群中有个老太站了起来,朝他这边招手,马平并不以为老太在向他招手,可是左右前后看看,并没有其他人在他身边,正在疑惑,那老太已经大声喊起来,喂,你是406的儿子吧,好长时间没见到你啦!

马平向前走了两步,让老太看清自己的模样,老太却没有再仔细看他,只是对着其他老人说,他家老子,天天在家里的念叨,儿子要回来了,儿子要回来了——

马平赶紧也向老太摆摆,说,大妈,你认错人了,我不是406的儿子,我是——

那老太不高兴了,打断他说,你们家老头,已经老得不能出门了,你再不回来,就直接去墓地看他吧。

马平不想和老人纠缠,说了一句,随你怎么想吧。

那老太却不罢休,继续跟其他人介绍说,他们父子有矛盾,吵翻了,但是吵归吵,总不能一直不回来吧。

老太这么一说,旁边的那些老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马平,好像他就是个连父亲都不认的不孝子,马平被他们盯着头皮发麻,赶紧说,你说我是406的儿子,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那个老太笑起来,旁边的老人也都笑了,有人说,哪有父亲不知道儿子名字的,你搞笑了。

另一个老人看不下去,口气戗戗地说,就算有矛盾,也不要搞到父子不相认嘛。

马平简直无语,感觉就是百口莫辩了,干脆闭嘴,直接走开了,他还听到背后那些老人的对话:

喂,张阿婆,他真是406的儿子吗?

不一定,我试探他一下。

干吗要试探?

好多年不见了,很可能会认错人的。

马平听了,心里窝火,居然把自己当个试验品,但是再转而一想,试验就试验罢,总不能假的试出个真的来。

摆脱了一群无聊的老人,马平很快找到了钱宇父母的那套房子——17幢406。

爬上四楼,马平掏出钥匙时,心里竟有点紧张,明明知道这是个空屋子,他却有一种要准备和人打招呼的感觉,因为心情的异常,手似乎也不太听使唤,钥匙塞了半天才对准了锁孔,塞进去的时候,就感觉不畅不顺,弯里扭曲,好像不是原配,好不容易强行塞到位了,搞了半天,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再看看对门邻居家的门,也紧闭着,也不知那家有没有人,也不便敲门去打听,马平有点挠头了,只得掏了手机打电话问钱宇。

结果电话还没拨出去,就听到门声了,门从里边打开了。马平吓了一大跳,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站在门里,朝他望着,看到马平惊愕的面相,那妇女也有点惊异,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怎么啦,我的脸很吓人吗?

马平下意识朝后面退了一步,想不明白,明明是一处空关房,怎么会有人住着,心里一急就脱口说,你是谁?

那个妇女说,我是他家的保姆,照顾老人的,你是——不等后面的话问出来,她似乎已经知道马平是谁了,随即就对着里屋喊了起来,老头,老头,你快来,你儿子回来了。

马平赶紧说,不是不是,我不是他家的儿子,我是——

屋里的那个老头慢腾腾地挪出来了,他双目混浊,面无表情,呆呆地看着马平。

马平万分惊讶,户主钱宇明明是说父母亡故后家中房屋空关了,怎么会有人住在里边,稍加推理,马平想到可能是一户租户。这个钱宇也够马虎的,房屋出租了难道会忘记,或者不是经由他出租的,会不会有什么狗屁倒灶纠缠不清的家庭矛盾,搞房屋中介的,也常常会身不由己被裹挟到人家的家务事中去,很难缠的。

马平赶紧说,你们是租房的吧,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租房,我是这一家户主钱——

那妇女也摆手说,老头不是租户,这是老头自己的房子——

马平犹豫了一下,再问保姆,你们家老先生,是姓钱吗?

保姆“嘻”了一下,朝老头看看,说,老头,你自己说,你到底姓啥。

老头也“嘻”了一下,说,我姓赵——

保姆对马平笑道,你别听他的,他一天能姓几十个姓,一会儿说自己姓张,一会儿姓王,他脑子糊涂了——

马平奇怪说,那你到他家工作时,他姓什么没有人跟你介绍过吗?

保姆说,喔哟,你顶真得来,人老了,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啦,叫老头他就答应了——保姆说着说着,还警惕起来了,用劲盯了马平几眼,又一迭连声说,你连老头姓什么你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找到门上来的?你想要干啥?你是派出所的,还是居委会——不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钥匙——

看保姆这架势,马平都不敢直接说要卖房子了,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一个警惕性忒高的保姆,他本想提出看看老头的身份证户口本之类,话到嘴边,也不敢说出来。

马平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去查核人家的户口身份,他们明明是正大光明正常合理地住在这套房子里的,而他却要卖掉这套房子,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地方走岔了,会不会是钱宇搞错了自己父母房子的具体地址,也难怪他给的钥匙也打不开门,马平得先联系上钱宇,把情况搞清楚再说。

那天见到李先生时,李先生在现场就推了钱宇的微信给马平,马平加了,钱宇也接受了,但是后来马平在自己的微信里却找不到一个叫“钱宇”的人了,估计是当时分心了,没有及时将微信名改成原名,再看一下,两天时间,加了有八九十来个新朋友了。干他们这行的,这真算不得什么,一天加几十个也很正常。

马平看了一下这几个新朋友,其中有两个没用原名,是另取的微信名,一个叫“无影无踪”,另一个叫“人间信息”,马平认定钱宇是“人间信息”,他还依稀记得,那天看到这个名字时,正好接到弟弟马川发给他的父母乘坐火车的信息,所以他记住了“人间信息”。

马平通过微信语音给钱宇留言,告诉他,他委托出售的房子里现在有人住着,请他尽快回复。

钱宇的回复还没到,马平却接到了火车站小旅馆服务员的电话,说是他安置在那里的那对老人的儿子找来了,希望当面感谢他一下,还有押金要退还。

马平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车站,在小旅馆里果然见到了那个刘先生,就是在电话里怀疑他是骗子并且嘲笑他的那个人,见到马平,那姓刘的满脸通红,不等马平说什么,他就一迭连声地说,哎呀呀,搞死了搞死了,尴尬尴尬,难为情难为情,连自己父母亲都接错了。

马平本想责备他几句,见他自己已经抢在前面认错了,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有点疑虑,说,刚才你在电话里说,你已经接到了你爸你妈,那你接的是谁呢?

这姓刘的儿子满脸羞愧,说,别说了别说了,我接了别人家的爸妈,把他们接回家,安顿了吃饭,还聊了半天家常,聊到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封县人,口音和我们开县差不多——

马平听到“封县”两字,心里忽然就“怦怦”地乱跳起来,赶紧问他们坐的是哪一趟车,是不是K7635,那刘家的儿子也吃不准,跟着念叨了一遍,K76,76几?没有记得住。

那老父亲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摸出车票,递给他的儿子老刘,老刘看了一眼,又递给马平,马平一看,正是这趟车,自己的父母亲也在这趟车上,当即就“啊呀”了一声,脑子里有两根线一搭,突然就照亮了,赶紧说,老刘,你接到的老人呢,他们在哪里?

结果刘先生的想法和他差不多,当发现接错了人之后,就将老人安顿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小旅馆,等到马平和老刘赶到,马平到老人跟前刚要开口喊爸喊妈,却愣住了。

老刘在旁边替他着急,说,是吗,是他们吗?

……

(节选,原载《作家》2025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