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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5年第5期|刘皓:按摩(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5年第5期 | 刘皓  2025年05月16日08:19

刘皓,二〇〇三年生,山西大同人,现就读于山东大学文学院。小说发表于《当代》《时代文学》等刊,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按 摩

文/刘  皓

......

B

暴雨连泄两天,闷热空气中满是泥土味道。我父亲砸在床上,倒头就睡,连包满泥浆的长筒胶鞋都不脱。我母亲吆喝两声,无人应答。她拔下两只胶鞋,泥浆溅到她眉毛上,干结泥块碎落一地,只好取扫帚扫。我父亲纹丝不动睡过三小时,鼾声也没有,我总担心他死了。我忧心忡忡看完一集《神兵小将》。我母亲边刷胶鞋,边让我抖开薄毯盖在父亲身上。我小心翼翼瞟父亲一眼,还是不动,我心想完啦,这时他的鼻孔喷大一下,他还活着。

我母亲捏好一屉莜面,拌好鸡蛋羹,我父亲醒了。他翘着后脑勺的头发,跟我母亲讨水喝。他喝光一杯,又要一杯,后来干脆钻到水龙头底下喝,好歹饮饱,便用冷水搓脸,直到脸颊红中透紫。他望向我们,哀声道,“小杨过”卷走五千块钱,还有那块天王表,屁也不见啦。我吓一跳,问,“小杨过”那些鸟怎么办?我父亲在大棚外打半天呼哨,一根鸟毛也唤不回。他骂道,他妈的,棚里拾掇得干干净净,鸟屎也不剩,我一把火给它烧个精光。我问,奥运会开幕式怎么办,他是不是把领导也耍了?捅大窟窿啦,我父亲说,这家伙,不但是骗子,还是他妈的汉奸!

我父亲一边垂头丧气,一边窥视我母亲的反应。我母亲神色平静,好似早知“小杨过”的底色,甚至洞悉他的藏身之所。可她不点拨我父亲。她解下围裙,对折,搭上椅背,坐好,一口一口吃莜面。她用这种方式折磨我父亲。我父亲肚子咕咕叫,可不敢动碗筷。他摇头道,他还欠黑山农场那个东北人一屁股债,可他战友更亏,倒贴足足一万块钱,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都不料想,“小杨过”连他妈发小儿也坑。我母亲一言不发,她吃下一碗莜面,揭开锅,又添半碗。我父亲不再讲,掉头问我,换作是你,上不上当?我父亲絮絮叨叨聊一堆,不是对我讲的,也不是对我母亲讲的,倒像是对他自己讲的。他梳理完自己上当的环节,仿佛只为证明眼下结局多么合理,我父亲就是小一号的牛顿,那颗苹果就该不偏不倚砸在他头上,好让他发现“小杨过”的秘密。我简直也想当一回牛顿。我正想回答,我母亲站起了身。她收起自己的碗筷,在我们惊诧的眼神中说,你们怎么不吃?我母亲戴上围裙说,吃饱才有力气,没力气怎么干活?

躲在犄角旮旯的“小杨过”,不单让我父亲跑回黑山农场还债,也扭转了我母亲的习惯。之前她早晚各逛一圈便民市场,可现在,她跟白天的便民市场闹掰了。白天,菜摊蔬果论斤卖,时至傍晚,色鲜涣散,便论堆卖。唯有傍晚,我母亲才换上白得发灰的半袖衬衫,跨上自行车,胸有成竹去买菜。四十分钟后,我在阳台望见我母亲手推自行车,车筐里一堆墨绿色蔬菜。她一副胜利的笑容,算不上大获全胜,可也名正言顺。她把蔬菜分两拨,一拨做晚饭,一拨做明天午饭,抖净塑料袋,夹进暖气片,留待后用。以前我母亲去便民市场的时间,正好够我追完一集《神兵小将》,可那段日子,《神兵小将》后头的广告播完,她还没回来,《新闻联播》开头的地球旋转起来,开门声才响起。我母亲过去步伐极快,弓着上身,像要铆着劲儿弹射脑袋。可那段时间,她脚步窸窸窣窣,鞋底磨蹭水泥地,手朝前探,仿佛在够什么东西。

我以为我母亲在玩啥新奇游戏,直到那回,她驮我去便民市场买钢笔,我才知道她在模仿盲人。市场入口右手边的路肩上,三个南方侉侉在两株柳树之间绷了一条横幅,红底黄字:盲人按摩。三人戴墨镜,白大褂,设备简陋,三只铁腿塑料圆凳,地上摊开藤条箱、木槌、刮痧板、水牛角,修理工似的。一人十元,眼保健操,头肩两臂疏通血脉,最后捶一通背。

我母亲想学按摩。可侉侉的盲眼,让她以为按摩赚钱是盲人的特权。她专门跑去考察大庆路的店铺。她推着自行车,从头逛到尾,越走越失望。那儿的店铺清一色的盲人按摩,唯有一家店员眼睛正常,那是一伙卷发红唇的成都女人,她们暗送秋波的眉眼是平城的唯一例外。可偏偏不是正经按摩。这个例外非但没替我母亲壮胆,反让她红着脸攀上自行车,逃离大庆路。可骑远几步,在成都女人的咯咯笑声中,我母亲又刹住车。她不敢扭头盯她们,她把仅有的勇气铸在脚底,她想办法让自己走得端庄,最好走出一条直线。她努力走得从容、扎实,像联欢会上走猫步的女同学,尽管旋转的脚蹬总打乱她的节奏。

我母亲继续模仿盲人。她下厨时也眯着眼,盐当作糖,酱油当作醋,老抽当作生抽。我父亲远在黑山,这份味道便都由我承担。那时我总做噩梦,肠胃好似课本里的热带雨林,咕嘟冒泡的毒沼,妖艳的蘑菇,醒来以后,罗汉鱼似的遍地找水。我母亲趁机捉住我,撑开她自己的眼皮,问,我瞳孔里头有你吗?看我点头,我母亲格外失望,说,不应该啊,眼神明明该变差呀。

最后解救我也解救我母亲的,仍是那几个南方侉侉。我母亲喜气盈盈从市场驮回一则新闻:一个侉侉按摩按到一半,对准珠姨胸脯狠狠揉了一把。珠姨日夜跳国标,胸脯屁股像兜着四只沙瓤西瓜。珠姨细声一叫,好似西瓜皮开肉绽。珠姨丈夫甩掉烟头冲过来,侉侉掉头就跑,泥鳅似的在人群中钻进钻出。可惜珠姨丈夫不是刘翔,追不上。余下两个侉侉也不得不跟着倒霉,他们在溜走前叫苦,说早知他们也捏一把了。不过,我母亲另有关注点。侉侉们连凳子也忘拿了,我母亲竖起三根手指,整整三只塑料凳,七成新,内蒙古奶奶提走一只,丧葬铺那个刘胜利顺走一只,我母亲手推自行车,绕啊绕,绕啊绕,一直盼望谁把最后一只凳子也拎走,好让她死心。直到城管把那只凳子、横幅跟侉侉的两只藤条箱一并抛进面包车,我母亲这才安心回家。

盲人侉侉重见光明,也让我母亲大胆睁开了双眼。她挑了一把梅花蕉、两枚胶东苹果,领我去“琴瑟和鸣”按摩店,想跟盲人夫妻拜师学艺。男人不太乐意,怕我母亲抢生意,使劲歪嘴,挤出凶巴巴的表情。我伸手在他眼前晃,这回是真盲人。我母亲右手捏我手心,提示我佯装咳嗽,她说自己绝不做生意,学按摩单是为我,我总咳嗽,时不时耽误上课。可母亲不擅长撒谎,左手不停抬手抹汗,手拎的塑料袋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我开头是假咳嗽,可表演过头,不由干呕,变成真咳嗽。男人像被我吵到,转身踱进包间了。他不使拐棍,光看背影,与正常人无异。我不禁心虚,这家伙真是盲人吗?我母亲又说,自己干杂务也是一把好手,若他们不收,她掉头就进家政公司啦。女人手肘抵住前台,谛听片刻。我的咳嗽声跟塑料袋的摩擦声此起彼伏,把女人眉头吵皱了,她拍拍大理石桌面,对我母亲说,好啦好啦,快把东西放下吧,一直拎着多沉,万事好商量呀。

我母亲待在“琴瑟和鸣”不到一周,便不再去。女人不吝啬,可也不大方,传艺范畴仅限治疗咳嗽,其余疑难杂症,均不涉猎。十指螺纹面反射脑部啦,掌侧反射肺部啦,掌中央反射肝部啦,我母亲只学到手部的反射区。她怕露马脚,不敢多问,只好耐心等候顾客,暗中偷艺。周二周三,拢共两个顾客,一个小媳妇怀不上孩子,另一个老太婆中风。周四早上,两部挖掘机封住店门口柏油马路,说要翻修,轰鸣中刨出一串大坑,坑洞上方,搭数条钢板,窄如钢丝,供人通行。我母亲里里外外打扫,扫不出一个顾客。零星顾客全让大坑吓唬走了。自行车也踩不了钢丝,我母亲只好在前轮上绑铁链,拴在大坑对面一株柏树下。她总担心丢车,隔三岔五出门眺望。树大链粗,小毛贼不忌惮,她单怕工人开挖掘机把树刨掉,偷她的车。她打量那几个工人,愈加感觉他们居心叵测,打着修路的幌子,瞄她的自行车。我母亲环绕柏树两圈,解开铁链。万一学艺不成,车先丢了,那可真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啦。

辞别“琴瑟和鸣”,我母亲一咬牙,拐进旧书摊,购入一册章宝仪大师的《推拿入门要义》,二十九元五毛。书中插图不少,详解人体器官穴位,划分疑难杂症。附赠三张穴位图,一个赤条条男人,从头到脚标记密密麻麻穴位,我母亲分别张贴在厨房暖气片上方墙壁、卫生间门背、卧室天花板,胜似小型艺术展。我母亲花掉一个月零一周,记下了三百六十五道穴位。她定下计划,每天记十道。她对着镜子,用圆珠笔在脸、手、胳膊上标记穴位,背身闭眼,手指掐中穴位,再转身找镜子核对位置。她在挂图和镜子之间跑来跑去。有时她蹲坐圆凳,摁着搓衣板,忽然伸长沾满泡沫的双手,跑向穴位图。一个月后,我母亲展开行军床,搁在大床旁边,左右各留出三尺宽的过道。我母亲铺好晒过的被褥床单,装好一只荞麦皮枕头,还在枕面上绣了一个红十字。她让我躺上去,试试舒不舒服。我左右一翻身,行军床就嘎巴嘎巴响,像绞断骨头。我们趴在地上,试探良久,朝铁架焊接口塞进两团卫生纸,再试,响得不厉害,可还有声音。罢了,我母亲从床底钻出,拍拍膝盖,说,响就响吧,不响怎么证明我卖力气?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