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5年第5期|孙颙:天下文章
古典文学专业的宛教授,在当下一众年富力强的博导中算个人物,在专业领域首屈一指。慕名而来想报考他博士生的,数量自然不少。宛教授性子倔,耿直坦率。前年教委主任考察中文系,主任是工科出身,却喜欢写格律诗,当场说了句附庸风雅的话:“古典文学么,我们都懂,把百来首唐诗宋词背熟了,一通百通……”坐在前排的宛教授听罢勃然变色,随即起身退席,嘴里还嘟囔着:“不懂装懂!”窘得陪同领导方寸大乱。这么一个有原则的教授,招收门生铁面无私,即使熟人相托,依旧严守标准,宁缺毋滥,不愿有所放松。如此这般,导致当下的宛门弟子,只有可怜巴巴三位。教授列出的标准,很显眼的一条,就是必须有自己的学术创见,擅长背资料的、掉书袋子的,他都不喜欢。曾有老朋友讽刺他,你搞的是古典文学啊,又不是文学创作和批评,都是几百上千年嚼下来的东西,哪里寻得出多少新鲜货?学术创见,从何谈起?宛教授振振有词,书本和资料是古人传下的,学术见解却不能抄袭前辈,依样画葫芦,那是工匠,费什么劲读博士?又有人善意劝过,说对年轻人要求别太高,眼下没有独立的学术见解,跟你宛教授几年,或许就可以培养出来。宛教授瞪大了双眼:“你以为我是神仙,有点石成金的本事?来读博士生的,不是少年郎,都到了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二十五岁,孔子正以博学多才闻名于世,杜甫写出‘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名句。这岁数,若还没有自己独特的想法,我看,今后也没多大指望。”
他如此固执,中文系也奈何不得,于是只招了三位被他看上的学子。
来自安徽的李同学,年龄大些,硕士毕业后,工作了几年,不甘心在学术上止步不前,回过头来敲宛教授的门。考博士之前,他在刊物上发表的论文,曾引起宛教授的关注。那篇论文的题目是《中国古人的浪漫情怀》,论述中国文学开山之初,虽然不乏写实的内容,然而,想象力奇特的浪漫则是主调。宛教授关注此文,是察觉其中独到的见解。譬如《诗经》,说其浪漫情调,已经有相当论述,未必新鲜。李同学论文的重点,是由《诗经》溯源,追溯到远古的神话,比如“开天”,比如“射日”,比如“治水”,都生发出中华古人在荒蛮时期心胸的壮阔。李同学的论述,还进行了时空的横向比较,那个时代的其他民族,同样面对大洪水,是登船逃避,还是上天入地抗争?中华祖先的气概,足以激励后人。宛教授在刊物上读到这篇论文时,拍案叫绝。等李同学登门报考,被宛教授欣然接纳,就是顺理成章的好事。另外两个门生,一男一女,比李同学小了几岁,均是修完硕士后直接报考,提交的硕士论文,在宛教授看来,都有前人未述之言,后来也就顺利地过了面试关。
皇甫是复姓,在“百家姓”五百多排序中,委屈末座。皇甫同学呢,也是宛门三杰中年龄最小的一位,比李同学小六岁,比师姐花同学只差了五六个月。小一天也得谦称师弟,这是传统。何况皇甫天资聪颖,他愿意示弱,一口一个师哥师姐,和谐欢乐。李同学敦厚谦虚,花同学亭亭玉立,皇甫是帅哥一枚,给外人的观感,宛教授门下,汇集了金童玉女。不过,李同学在安徽时就成了家,这“金童玉女”的美感,就由花同学和皇甫来承接。
皇甫的聪颖,自幼显现。小学中学,从没让出前三的位置。进了大学,更是被师妹师弟们崇拜的学霸。可惜,进宛教授门下不久,他敏锐地察觉,花师姐并未把他放在眼里,经常叫他一声“小皇甫”,好像真把他看成小老弟。皇甫嘴上应承着师姐,心里却想,你有多大能耐,不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吗?读博士的女生,艳若桃花的,确实少见,花同学如她的姓,属于招蜂引蝶的级别,校内校外,不时有赶着来献殷勤的男生。皇甫不稀罕,也没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念头。他在心底里暗自嘲笑师姐,是不是被众多追求者搞晕了,以为谁都是围住她旋转的工蜂?她那一声“小皇甫”的称呼,是警示自己安于师弟的位置,别存非分之想?皇甫心中“嘿嘿”,面子上不动声色,依旧“师姐师姐”叫得亲热。
读硕士的第二年,暑假里,皇甫和朋友去山西玩,主要是访问仰慕已久的云冈石窟。出行之前,做计划的时候,朋友的想法,是去敦煌。皇甫不同意,他说,写敦煌的文章,泛滥成灾了,做不出新的名堂。云冈石窟么,北魏时代修建的,那个兵荒马乱的岁月,国人知道得不多,多多少少,还有新鲜感。当时,皇甫的硕士论文题目刚刚被推翻,正发愁没新的方向,暑期出游,带着明确的功利目标。
在云冈石窟逗留了两日,细细参观了十几个窟的雕塑壁画。面对栩栩如生的佛教故事,菩提树下佛陀如何降魔,观世音菩萨如何救苦救难,皇甫的灵感突然被打开了。在昏暗的旅店夜不能寐,一直清醒到天亮。失眠的收获,是抓住了一个精彩的论题。他曾经读过佛学的一些经典,与石窟中的艺术杰作互相印证,觉察到文学创作对宗教传播的价值。芸芸众生,除了简单明了的《心经》之类,其他复杂的经书,大体不会涉猎。佛学的传播,特别是能够渗透到缺少文化教育的底层,文学作品功不可没。像《大唐西域记》及其后的《西游记》,像戏剧《目连救母》等等,便是实证。
从云冈石窟归来,皇甫把硕士论文重新命题,确定为《经学的普及》,副题“文学创作对佛学传播的价值”,报告了导师,获得认可,才开始动手。一旦进入,便发现了任务的复杂艰巨,要阅读的文献典籍实在太多,皇甫不甘心把大好的年华全耗在故纸堆里。那天,他忧郁地站在宿舍窗前,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女生,叽叽喳喳往食堂方向走,不由灵光乍现。本科生中,有他的几个小迷妹,本来,也就是闲得无聊时约了出去玩玩,现在,皇甫有了互利互通的新主意。他找到本科生中关系密切的三四位,当然不是召集小型会议,而是一个个单独谈,在咖啡馆或者小饭店里,每次几十元的成本,分别布置,谁读哪几本书,做点什么笔记摘要。皇甫聪明,不会让人家白做,总要给点儿劳务费。本科生们也并非在意那点劳务费,觉得为心仪甚久的帅哥做事,又是私下里相托,带些儿暧昧的味道,也就欣欣然接受。很快,尽心尽力的姑娘们完美交卷,让皇甫轻而易举掌握了写论文的资料。事前,皇甫关照过,凡是一般书上少见的观点想法,姑娘们一定要详细摘录。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女生们未必懂学术,却对新颖的感悟足够敏感,她们做了头道过滤,皇甫再沙里淘金,自然让论文别开生面。后来,考博士生,宛教授觉得那论文资料详实,观点别致,皇甫是做学问的料子。至于学问之外的招数,只怕宛教授想破脑袋也不得要领。
宛教授同样欣赏花同学的硕士论文,评价她的研究很别致,其主题是《宋代女词人的滥觞》。皇甫粗粗读过,觉得她就是下了苦工夫而已。花博士认为,宋代冒出百来位女词人,大大超过汉唐以来的女诗人,既要从词体与女性的契合度分析,更要关注宋代女性的经济社会地位,由此发出了诸多宏论。有一日,三位同门闲聊,花同学对李师哥说,她写硕士论文,读了整整两年的书,才敢落笔。皇甫嘴上恭维,心里则是另一个念头:你这般熬夜费油地做学问,只怕是颜若桃花熬成一脸干枣,这辈子也做不成几件,傻妞!
师姐正是芳华岁月,无论走进什么样的女生群,都是最耀眼的那个。皇甫并非欣赏不了师姐的魅力,说真的,第一回在宛教授家见面,皇甫已经怦然心动,比起本科生中的那些迷妹,足可惊为天人了。假如师姐稍稍给皇甫一点温柔,他肯定鞍前马后不辞辛劳。他想不通的是,花师姐为啥总是低看自己。一个“小皇甫”的称呼也罢了,听顺耳了,或许可以当作昵称。关键是那眼神啊,看皇甫,很少正眼,斜刺里一扫,一副高冷的姿态。她若对谁都高冷,皇甫就认了,偏偏只对自己如此冷淡。外校有男生来访,明明是初次见面,花同学敢陪着在校园里慢悠悠地逛,肩并肩地,悠闲自如,毫不忌讳。至于面对李同学,那番亲热好感,丝毫不遮掩,半日里几十回,叫不尽的甜甜蜜蜜的“师哥”,小师妹的千种风情,白皙粉嫩的脸蛋,睫毛都颤抖着笑,整个鲜花盛开的模样,眼波粼粼,透露出压抑不住的敬服,比迷妹们瞧皇甫的神态,有过之而无不及,让皇甫瞧得牙根酸疼。本来,皇甫与李同学没有任何龃龉,李师哥温文尔雅,待他犹如兄长,学业和生活上,百般谦让。只是花师姐的冷热不均,厚此薄彼,让皇甫完全受不了,好像他俩是一对儿,皇甫压根儿属于弃子。皇甫心中恨恨地想,花某你昏头了吧,人家早就有了娇妻,你想夺人所爱?看吧,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那天,宛教授给三位弟子讲课,聊的话题,是宋词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讲到结尾,宛教授话锋一转,提起他申请的一个项目。他说,按照学生们曾经的研究内容,这个课题,与各位合作来做,非常合适。课题名称:《风格位移》,副题“宋词豪放与婉约的难分难解”。宛教授说完名称,还把打印出来的课题说明给三位过目。宛教授解释道,历来的研究,是分类的,某某是豪放派代表,某某是婉约派代表。宛教授认为,那是把活生生的文化人格式化了。豪放派,哪个没有逍遥于花前月下,写几行浓情蜜语的句子?再说婉约派,即便常年生活在莺歌燕舞的楼阁,也免不了因为遭遇痛苦而振臂一呼,放肆地吼几声。宛教授设立这个研究项目,本意是打破偏见,让文学回归生活的本源与常识。他说,面前的三位学生,都具备善于辨析的思维。李同学研究远古的浪漫与现实,花同学探讨女词人与宋代社会的关联,皇甫论证文学创作对佛教传播的价值,看上去都是各自独立,甚至风马牛不相及的题材,不过,在由此及彼、左右互搏的思维逻辑方面,都能够突破呆板的线条,所以他想邀请三位弟子一起来完成这个项目。
宛教授素来不苟言笑,与弟子们交谈,眼光总是剑锋一般直视,让你无处逃遁,听得进还是听不进,同意或者反对一目了然。今天说到项目研究,他的语气是最温和的邀请状,学生们哪个不感动?赶紧一个劲地感谢老师提携。宛教授也就不再多问,直截了当说出打算。他会就此项目写出总论,约莫五万字,让三位弟子各做一个分论,就是按宛教授选出的三位词人,做分类研究,具体论证他们整体的创作生涯,着重体现他们词作的“位移”,就是在豪放与婉约之间的跨越变化,并且要分析其间的各种因素,包括社会影响、家庭问题、情感变迁等等。宛教授说的,弟子们听着频频点头。不过,待教授讲出具体分工,皇甫内心却不大满意了。
宛教授说,李同学论苏轼,花同学论李清照,皇甫同学么,论辛弃疾。这三位,都是宋代大词人,又是在豪放和婉约方面都有建树的,把他们论述清楚了,主题自然分明。皇甫听了心中翻腾起伏,抑制不住地嘀咕,为什么不让我写苏轼呢?他憋不住,当场讲出放得上台面的理由:“我在佛学研究上下过功夫,苏轼恰是未出家的居士,我写他熟门熟路……”
李师哥向来谦让,立刻表态“我写谁都可以的……”
宛教授却摇摇头,锋利的目光逼向了皇甫,“不要换了,我仔细分析过,李同学毕竟年长几岁,文章自带一股舒展开阔的豪气,他写中国古人的浪漫主义,就是那种味道,与苏轼的人格和作品风格很贴。皇甫同学呢,年轻气盛,文章有锋芒,与辛弃疾的戎马豪情也是吻合。”
宛教授说到这里,花同学顿时拍手叫好:“对啊,老师想得好周详,项目分工,连文如其人,也一一顾及到。”
如此这般,皇甫心里再有怨气,也不可能翻盘,他对师姐的恼怒,又多了几分,越发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他愤愤地想,这种分工格局,不就是将来书上署名的样子吗?按宋代词人成就的排序,辛弃疾不应该排在末尾,不过,眼前的研究项目,侧重分析词人风格与时代和社会生活的关系,辛弃疾生活于两宋后期,比苏轼和李清照晚很多,在研究项目中肯定叨陪末座,作者名字在封面上的排列,也必然依着这个顺序。皇甫越想越气,何必参加此项目,署名拖在尾巴上,好像自己的才学比不上另两位。他觉得,书出版后推向社会,宛门弟子排名就是既成事实,自己会永远矮人一头,李同学年长,不去争也罢,难道今后一直屈居瞧不起人的花美女之后?
宛教授一言九鼎,作为门生,心中再有怨气,也只好咽下去。毕竟,最后能不能通过博士答辩,还不是教授一句话。
假如不是宛教授分派的任务,皇甫就找个理由,溜之大吉,让他们折腾去。他一溜,叨陪末座的,自然是花某人呗,犯不着辛辛苦苦陪他们玩。皇甫从来不给人垫背当踩脚凳,读小学中学,最差的成绩,也在前三。现在,他懂,要隐忍。历来成大事者,隐忍是修炼,是铺垫,不能由着性子来啊,读硕读博,全得顺着导师的意志。
虽说懂这番道理,皇甫对写辛弃疾的事,又实在提不起劲头,感性和理性,经常背道而驰。倒不是研究对象缺乏吸引力,那个辛弃疾,为文人中少有的豪侠之士,雄阔起来,“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一旦深情脉脉,又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假如没有叨陪末座的心理障碍,把辛弃疾作为在豪放与婉约间变换自如的词人,大有写头。现在,只要一想起未来之书的封面,想到自己的大名委屈地挤在末尾,哪里还有做学问的兴致。
不过,最后总要交差啊,还不能写得太糟糕。那个整天不苟言笑的宛教授,假如发现学生敷衍了事,会骂得你狗血淋头。
皇甫愁眉苦脸半日,终于想出了办法。自己可以少动脑筋,交出去的文稿,还得让老头儿拍案叫绝。他打算把写硕士论文的过程,重新实践一次。当然,日历翻过去好几年,办法也需要更新。前一回,是找几个小迷妹听差,现在么,进入AI时代了,皇甫追随潮流,也就有了更智能的办法。眼下,网络上有的是枪手,估计都是在校的学生,捞点儿伙食费。价格超便宜,还听使唤,让他写东不写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末了一拍两散,神不知鬼不觉,比找同校的学妹们更安全。皇甫一直怀疑,当年,他找了本科的迷妹们,难免会有口风不紧的,说漏了嘴,被有心者听去。花同学小瞧自己的原因,皇甫百思不得其解,往日,他和她并无过节啊。不过,有一回,在学校食堂午餐,师姐揶揄过一句,“你魅力大得很,本科的学妹们听你摆布者不少!”起初,皇甫觉得是花师姐的醋意,心中未免得意,愿意吃醋,分明隐藏着对自己的浓厚兴趣啊。后来,仔细品味,又感到不对头,那话里明显有点讽刺意味,也许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晓得他写论文借助他人。皇甫想,兔子不吃窝边草,古训极有道理。使唤同校学生,太危险了。
天下文章一大抄,在皇甫看来,绝对是真话。那种“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之类的诵吟,简直是迂腐的雕虫小技。人生苦短,把时间耗费在炼字造句之上,值得吗?中文系的看家本领,主要是写文章,批评的、研究的、创作的都要轮流上阵,读硕读博,文章高低好赖,自然是一把金钥匙,一杆衡量的尺。不过,多数文章,写过了,用过了,就会像抹布一般,丢到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所以,它的效用,仅仅是某个过程、仪式的装点摆设,过去了,谁还重视它?能够花最少的时间最小的力气,完成任务,是智者的能耐。“天下文章一大抄”,说的便是此种本事。其间的区别,只在于抄者的功夫。抄得巧妙,赢来一片鼓掌喝彩;抄得笨拙,被人看破了来源,那就是傻瓜,落个灰头土脸的下场。皇甫有硕士论文的成功实践,操作起来,也就信心满满。
皇甫对这方面的情况,早就关注了,所以很快发出了两份邀请枪手的帖子。对方都擅长撰写中国文化的稿件,比较靠得住。一份,主题“辛弃疾主要词作与人生经历的关系”,要求具体分析文本与作者的情绪,尽量细化;另一份,主题“近年来海内外研究者关于辛弃疾作品的新认知”,要求去除陈言旧语,突出一个“新”字,并且多选海外汉学家的观点。两个邀请贴,还特别注明一项要求,撰写者可以使用网上资料,文字必须是自己组织,绝对不让机器拼凑,并且声明,直接用AI生成的文本,他不会付费。皇甫知道,自己的要求高,为了钓鱼上钩,他开出了一般水准之上的酬劳。手头恰好有一笔稿费,是硕士论文被出版社选用的报酬。皇甫觉得,这种操作,类似做生意投资的循环周转,前面生意的盈利,迅速投入下一笔生意,才可能不断地获得回报。
安排好代笔的事务,皇甫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多么理想的方案。两位枪手的文字,从以往使用者的评价来看,估计可以达到八十分之上。皇甫在电脑上精修一遍,去掉啰嗦的语句,突出新鲜的观点,再发挥自己的才华,点缀点缀,跨越九十分是没问题了。再说,这样的程序,经过四面八方资料的汇集演绎,最后拿出的文章,即使用先进的软件查重,与其他单篇论文的相似度也就有限,必然是通得过;至于应付古板的宛教授,也不在话下。皇甫相信,教授读过的书籍再多,知识面再宽,毕竟以年轻时的积累为主,当下书刊的浏览量未必很多。皇甫要求枪手们提供近年的新颖观点,教授未必知其周详。
皇甫在书桌前缓缓站直,双手抱到了胸前,一种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豪气油然升起。多么科学智慧的设计,倘若像花某人那般,苦读几年书,方才写出一篇文章,笨死了,是完全落后于时代的愚蠢。
午餐的时点,李同学从自己的寝室过来,约皇甫一起去餐厅。走在路上,师哥问皇甫:“老师布置的课题,上手了吗?”
皇甫含糊地应道:“想出个八九成。”
李博士高兴地说:“太好了,你脑子灵光!”又道,“下午,去图书馆,我们三个一起聊聊,脑力碰撞,互相启发,如何?”
“师姐的建议?”皇甫立刻问。他知道,师哥木讷,经常是花同学在指手画脚。
李博士坦率地回答:“是啊,她早上给我打的电话,我觉得蛮好。”
皇甫心中不是滋味。师姐从来没有给他拨过电话。他想起前一次讨论的情景,也是在图书馆,硕大的玻璃窗边,阳光耀眼地洒满桌子,花同学坐在他们的对面,两个小时,几乎没有正眼瞧过皇甫,一双碧波粼粼的凤眼,始终集聚在李同学的脸上。皇甫怨从心起,不由悻悻地道:“你们先讨论吧。我正好安排了其他的事情,推不开。”
师哥是老实人,也不问皇甫是什么事,“那好,你先忙,我们两个讨论,需要通气的,晚上我到你屋子说。”
其实,下午本来闲着。等那两位枪手交稿,需要时间。皇甫把门一锁,打开电脑,乐滋滋地玩上了游戏。正玩得不亦乐乎,听到了敲门的声音。那声音不徐不急,却十分坚决,连续地敲打着门板。皇甫磨蹭了一会儿,本意是懒得开门,希望敲门者知趣地离开。但是,门外的人非常执著,非敲开不肯罢休。皇甫无奈,只好起身朝门口走去。门刚开了条缝,愉悦的嗓音就钻了进来:“皇甫师弟啊,我就晓得你在。大白天的,关啥子门!”
是李师哥的妻子,安徽的中学教师,来过几回,一起吃了饭,很熟悉了。她性格爽朗,也不等皇甫邀请,径直进门,将手中一包茶叶丢在了桌子上面,“尝尝,今年的新茶,保证没用过农药,绝对安全。”
“嫂子太客气!”皇甫恭敬地拱拱手。
“你师哥呢?”女教师问,“屋子里空空的,手机都没带走。”
皇甫知道,师哥经常不带手机,他嫌铃响烦人。皇甫心想,他现在与花某聊得欢呢,嫂子来得不是时候,嘴上则淡淡地说:“老师布置了任务,忙着吧?”
“不在房间里用功,去哪里忙?”
皇甫瞧瞧她,没作声,像是欲语又止。女教师急了:“我来办事,待半天就要走的,他去哪儿了,你知道就告诉我呗。”
皇甫还是沉默。嫂子突然出现,会搅了花同学的好梦,皇甫自然乐意,不过,他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地点,免得师姐觉得是他捣乱,不过,嫂子直愣愣逼他,也就应付道:“总在学校里吧,还能去哪里?”
女教师一拍手,“明白了,那就是在图书馆了。他说过的,做学问,最好的地方是图书馆。”
看她转身要走,皇甫悠悠地补充道:“嫂子别去打搅吧……”
“打搅?”女教师纳闷地看着皇甫,“啥意思?”
皇甫没有回答,像是让她自己猜去。他早就发现,嫂子的疑心很重,前两次来,还转了弯子问,李同学是不是专心做学问。宛教授门下的博士生,有一朵耀眼的花,女人天生敏感,哪里会不注意到?女教师还试探过皇甫,说他的师姐好有魅力,千万别错过。那点小心思,皇甫会不知道?想给李同学设一道防火墙,让皇甫冲向第一线,早早把那花摘了。
皇甫含糊道:“何必呢,你在师哥屋子里等着最合适。”
他如此言不由衷,女教师更是按捺不住,回过头朝门外走,边走还边说:“我就不信了,我去,会打搅谁!”
皇甫当然不挡,由她去。
后面的情况,皇甫不是亲眼所见,只是系里乃至学校里纷纷扬扬传开。这种新闻,传播的速度,称光速夸张了,超音速是形象的。偌大的校区,多少幢大楼小楼,那个晚上,都在讲中文系宛教授门下的粉红消息。说它粉红色,也就是比桃色低一个等级,不过,因为是出在赫赫有名的宛教授门下,足够刺激众人的感官,谁一旦听到,就迫不及待逮住身旁的听众,朝他的耳朵里一阵猛灌。
图书馆里的事儿,简单清晰。李同学的妻子,多年担任中学教师,经历过各种阵仗,挺沉得住气。她来到学校图书馆,四下里远远巡视,很快发现坐在角落的老公。在肃静的厅堂里,她穿越一张张书桌,慢吞吞朝那个方向移动。两位宛教授的门生,在洁白的小桌旁落坐,面对面,沉浸于学术的话题里,并未察觉某种危险的临近。花同学正在描述研究李清照的心得,讲女词人与赵明诚的悲欢离合,复杂的人生遭遇,如何影响到她的词作。到底是女生,说到动情处,完全浸醉其中,面对师哥,表情自然放松,双眸滚落两行晶莹的泪。李同学的夫人是教物理的,对诗词知之甚少,更不晓得李清照的颠沛流离,走近了,听花同学嘴里不断吐出“情到深处”“肝肠寸断”这类肉麻的语言,随即还看到了她脸上的泪花,哪个正常的妻子受得了如此挑衅?女教师还算斯文,没有在图书馆发飙,她只是镇静地走到自己的老公右侧,轻轻低吼一声:“李大傻!”顿时,两旁的学生一惊,李同学也从云里雾里被唤醒。在家乡结婚之前,女教师就把这个昵称送给了李同学,只因为他一旦看起书来,就把人间万事抛诸脑后,目光也迷离起来,糊糊涂涂的样子。昵称呢,一般不公开叫,限于自己家里使用。这一回,女教师实在看不下去,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口而出。
李同学见妻子突然冒出来,惊慌地站起身子,“你啥时来的?”
女教师瞪眼,“我不能来吗?”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当场刺刀见红,“李大傻,我说,你这个博士,不能念下去了,跟我回安徽,老老实实教书去!”
李同学顿时懵了:“你说啥疯话!”
女教师见四周的目光全聚拢过来,丝毫不怯,“你才疯!我怀孕好几个月,你不知道?家里,你不管谁管!”
李同学老实木讷,哪受得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些,赶紧抓紧妻子胳膊,想拉她离开这地方。花同学在慌乱中回过神,劝了一句:“嫂子,师哥考上博士不容易的……”话没说完,被女教师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我和老公说事,外人不要插嘴。”向来伶牙俐齿的花同学,还是嫩些,没经历过这般场景,不由得张口结舌,白皙粉嫩的脸,从下到上,被通红的火焰席卷,万般无奈,只能拎起帆布书袋,迅速逃离了现场。
八卦消息,方起于青萍之末,艰难的抉择,已经捅到了漩涡的核心,捅到了严肃的老头儿面前。后面的时刻,皇甫是亲历亲证了。宛教授给爱徒一个电话,命令他火速过去:“你师哥夫妇在我这里,你也过来!你师姐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皇甫听见耳机里传来焦躁的嗓音,与教授历来冷静的表达差异明显,隐隐猜到事情发生剧变,也就十万火急地赶了过去。
皇甫进门的时候,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宛教授的老伴去世后,在海外的儿子回来住了两个月,临走,雇了个保姆照料老爸。老头一心在学术研究上,不怕孤独,日子太太平平打发,宛府里一直安静祥和。这会儿,情势奇特,宛教授气呼呼坐在藤椅上,平素冷酷的脸容,又增添了愤懑与无奈,“我不明白啊,李同学在我这里读博,我们相处得很好,为啥突然要退学?”
李家夫妻束手站立一旁。李同学一脸哭丧样,大气不敢出,时而看看老师,时而瞥一眼妻子。女教师倒是沉着,微微笑着说:“在您手下读书,是他天大的福分,前世修的,不过,您也瞧出来了,我快做妈妈了,家里又没有老人照料,全指望他了。”女教师款款地说着,温情柔和,对宛教授毕恭毕敬,贤惠达理的模样。她小腹略微隆起,孕肚开始显山露水。
宛教授见皇甫进来,赶紧说:“你师哥突然要退学了,你想得到吗?”
皇甫没来得及回答,保姆进来,送杯茶给皇甫,她神情紧张地轻声说:“教授好生气哦,你劝劝。”仿佛皇甫可以成为打破僵局的救星。屋内的几位,都把目光转向了他。
皇甫在李家夫妻身旁站定,师哥他们不落座,皇甫也就陪站。他平静地对女教师道:“嫂子别着急啊,随便什么事情,总找得出应对办法,为什么要退学呢?”
女教师摇摇头,话里有话道,“事情有大有小,得看是啥事。你是他的师弟,你在一旁,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你们替我想想啊,不退学,我们家的日子会过不下去。”
宛教授以为女子为生育发愁:“这样吧,可以让他回去一年半载的,在你身边做学问无妨,也就把家里的事安定了。”
女教师摇摇头,“一年半载解决不了大问题,我们商量,”她瞧瞧身边的丈夫,坚定地说,“先退学吧,回老家,定定心心,过几年,有福气的话,再考到您老门下。”
皇甫心里一清二楚,女教师乃横下一条心,哪怕断了老公上进的路,也要绝了后患。她思维的焦点,那个被她认定是情敌的女子,正是仗着师哥师妹的名义,堂而皇之,近水楼台,想抢她的老公。过几年再到宛教授门下,女弟子毕业离开了,方才安全。皇甫暗暗称奇,女人认真起来,真个是不管不顾地干脆。师哥好委屈啊,找了如此强势的妻子,竟然不敢抗辩半句。
皇甫见教授看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劝:“师哥、嫂子,我们跟着先生做学问,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不能放弃。”
李同学点点头,“我懂,我也不想退学……”
女教师狠狠扯了一把老公的袖子,把他后半截话吓了回去,“谢谢宛教授恩典,也感谢皇甫师弟,你们同门一场自然是前世修来的缘,不过,我们再三衡量过,不退学,真的过不下去!”
宛教授向来爽快,不是拖泥带水的脾气,见事情无法挽回,就挥挥手道:“罢了,不说了,你们自己决定就是。我累了,回屋休息一会儿。”说着,站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卧室,留下几个面面相觑的年轻人。
两个月之后,教育部派下来专家组,评估研究项目的进展情况。宛教授手里的项目《豪放与婉约的位移》,是本校古典文学项目的重头戏,自然列在跟踪评估的名单里。宛教授的总论,已经写出了初稿;花同学和皇甫的分论,则拿出详细的纲要,经宛教授一一认可,打印后提供给专家组。李同学的“苏轼论”,处于空白状态。他回原单位继续做语文教师,是否还能参与宛教授师徒们的项目,有些儿尴尬。皇甫试探过,是不是让他接替师哥的研究,宛教授不置可否,沉思着说了几声“不着急,不着急”。皇甫知道,老师期待着李同学回心转意,重归他的门下。
面对面评估那天,专家组来了一男一女两位教授,都是与宛教授相当熟悉的。会议的氛围,显得友好而轻松。
宛教授的总论,花同学的纲要,先后顺利过堂。花同学简略介绍了论文的要点。她认为,李清照的诗词,与她个人的遭遇密切相关,虽然只有五十余首,且大体为生活的咏叹,多情多愁为主,但是,遭遇民族危亡风险之际,单凭幽思项羽的那几行,也足可傲立于豪放词派。两位专家肯定她的思路,希望她就此展开来细论。皇甫心里想,师姐是个人物啊,那场粉红色的新闻沸沸扬扬,闹得师哥不得已回归老家,她倒是声色不动,继续做自己的课题。不过,当时的场景,也容不得皇甫走神,他的“辛弃疾论”的纲要,已经摆在了桌面之上。宛教授正在说客套话:“张教授,你是研究辛弃疾的权威了,务必多多指教。”
皇甫听了,兀自一惊。天下会有如此巧事,偏偏让自己遇到了专业人士。
被称为研究辛弃疾权威的张教授,彻底地谢了顶,头顶中央精光铮亮,幸亏两鬓还剩下些许头发,也是灰白的为多。皇甫看他神态,俨然比宛教授还要资深,自然不敢大意,打起精神,准备应付对方的提问。张教授俯身细看纲要时,光滑的头顶明显反光,晃得耀眼,皇甫的双目,却不敢躲闪,他警惕地注意着这位专家的表情,期待提前发现对方是什么态度。
张教授终于停止了阅读,他抬起头,朝宛教授一笑,“权威,不敢当的。我们一起讨论。年轻人提供的文本,很有锐气啊。”他说了一个基调,让皇甫悬着的心安定许多。“这份研究纲要,关于辛弃疾词作的发展演变,不少立论是大胆而有说服力的。比如,这里说到,”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纲要的第二页,“辛弃疾年轻时家境优越,接受的教育相当充分,生活条件好呢,免不了有公子哥儿的倾向,所以,早期婉约多情的词作,明显是本性的自然表达,比如写灯火阑珊处的《青玉案·元夕》。”
张教授比宛教授和善,他笑呵呵地问皇甫:“我想,你这样表述,是要证明,辛弃疾成为豪放派代表词人,并非天性使然,而是被国家民族的命运逼出来的,对不对?”
皇甫急忙诚恳地点头,“张教授说得清晰,正是这样的逻辑。”
张教授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高屋建瓴的见解!我呢,年纪大了,记忆模糊些,这个观点呢,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宛教授接口说:“张教授视野开阔啊,我孤陋寡闻,确实没有读到过。”他转过头,对着皇甫问:“你是从哪本书里得到的启发?”
皇甫“嗯”了一声,没有明确回答,心里开始发慌。他从枪手那里得到文稿后,觉得主要的论点新鲜有趣,倒是询问过来历,对方回答,是从海外学者的论文里获得启发。皇甫放心了,不是网络上通行的文本就可,就没有盯着枪手进一步细问。此刻,要说明白是哪里来的资料,确实为难他了。这一番对话,皇甫知道,对面的专家有真才实学,看过众多研究辛弃疾的文献,今天这关不好过,再加上宛教授的逼问,皇甫不由得背后发凉。
坐在张教授身旁年轻一点的专家,是位言语优雅的女士,这时,她慢悠悠接口道:“我也读到过,是海外学者曾经提出的观点。”
宛教授见皇甫接不上话,神色紧张,便猜出其中的蹊跷,绷紧了脸,重重咳嗽几声。师姐也急了,在桌子下面轻轻拍拍皇甫,好心示意他,快点回答问题。皇甫没法说,他总不能讲,等我去问一下枪手。室内的空气,不由得沉闷起来。
张教授见过的世面多,他稳稳地把纲要的纸页抚平,不慌不忙地说:“年轻人,别紧张啊。其实,做学问,采用各种参考资料,都是允许的,我也常用呢。不过,很重要的一条,需要注明观点或者材料的来源。你这是纲要,简略,无妨,正式著述时,把来源一一注明就是。”
专家组的两位,不看僧面看佛面,宛教授领衔的项目组,即使有啥闪失,也得给个台阶,让他们自己下来。
项目评审之后,皇甫几次想见导师,宛教授总在电话里拒绝,要么说身体不舒服,要么推托有其他事情缠身。皇甫心中七上八下。师哥走了,也没个合适的人商量。他想起了师姐,却不好意思去找。那回图书馆的风波,花同学倒是没有怀疑啥,连含沙射影的话都没有说过,像丝毫没有察觉其中的手脚。皇甫还是心虚。那天,他确实想让花同学难堪一下,看个笑话。末了,闹到师哥退学回家,倒不是他本意。对师哥不再读博,皇甫心中多少存了点歉意。
不过,眼下最着急的事情,还是如何写辛弃疾的分论。专家组给了台阶,让标明资料观点的来源。皇甫可以找枪手问明白。可是,一一标写清楚,都是人家的观点和认识,那就是彻底露陷。皇甫不算全文照抄,也就是杂烩似的拼凑,严格的宛教授,如何首肯?皇甫有了走投无路的感觉。
那天,在学校食堂晚餐,师姐忽然走了过来,挨着皇甫坐下,像是有话要说。皇甫的屁股往边上挪挪,让师姐坐得舒服些。
花同学问:“见过教授吗?”
皇甫沉闷地摇头:“没,他不肯见。”
师姐忧郁地说:“教授真的生气了,在教育部专家组面前丢脸,他难受。他说,原来,还以为那些观点是你研究的心得,他还对系领导夸了你,赞你敢于标新立异。”
皇甫听得出来,师姐的话,并无嘲讽之意,也就点点头:“是我的问题,我让教授丢脸了。”
师姐说:“师哥离开了,老师门下,就我们俩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教授脾气倔,大家都晓得,他不想继续做这个项目,已经给教育部打了报告,要求撤销立项……”
皇甫大吃一惊,没有料到,事情走到如此地步,让宛教授摔这样大的跟斗。他原先的心病解脱了,项目取消,他的辛弃疾论就作罢,观点来源之类的麻烦,也无形消散。可是,今后如何面对导师无情的目光?
花同学见他沉默无语,晓得他身上压力大,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们慢慢调整,宛教授门下,历来威武,那个传统,不能在我们手上灭了。”
那一刻,师姐款款的话,于六神无主的皇甫,如春风拂过。皇甫听得出,师姐说的话,出自肺腑,听着舒坦,心底的雾霾也消散了不少,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愧意。
他缓缓转过脑袋,刚好触碰到师姐关切的目光,他尴尬地躲闪了一下,听得师姐说:“那日,专家组张教授的话,对年轻人宽厚,我听了很感动。”
皇甫点点头,“我懂他意思……”
师姐又宽慰道:“无妨,我们的路刚刚开始!”
皇甫没有接话,只是感激地望望师姐,原先那些莫名其妙的怨恨消散开去,体会到的是一阵阵暖意,心中松快许多。路,真是刚刚开始。